最近的警察局就在居民楼楼下，出门前沈墨还让傅卫军顺便带垃圾下楼扔了，傅卫军一路给我指路，我还没记得怎么走，警察局就出现在我视线里。
我往前一步，他往前一步，我往前两步，他往前两步。
我扭头问他：“你跟我进去干什么？是我丢东西又不是你丢东西。”
他举起手机，眼神真诚：怕你迷路。
“就这几米路。”我比划两边的距离，街角拐过弯去就能看见傅卫军家那栋楼，“脑子丢了人都不会丢的，放心吧。”
我转身往里面走，傅卫军还是跟在我身后。
行吧。
大厅里有接待民警，我简短地说明情况，对方让我等等，稍后进去做笔录。
“桦城变了很多。”我跟傅卫军并肩坐在门口的塑料凳上，阳光晒得很舒服。
他低着头，在手机上敲敲打打，片刻后递到我：城市重新规划了。
“我也住过桦城，很多年前。”身上暖烘烘的，“后来我搬走了。”
傅卫军的手指停在屏幕上，微微颤抖。
“那年我六岁。”我没留意到，望着外面自说自话，“现在我都三十一了。”
傅卫军握着手机，上半身缩进影子里，神情平静。
我们陷入漫无目的的真空中。
过了好一会儿，民警在走廊喊我名字：“过来做笔录。”
傅卫军又想跟我一起进去，我在门口拦他：“可以啦，我出来第一时间找你，好不好？”
他这才点点头，去了不远处的椅子坐下等我。
傅卫军得哄，男人至死是少年。
民警问的问题都是那些翻来覆去的老问题，跟火车上的民警问的问题差不多。
“丢失的钱包里有什么？”面前的民警的笔尖在纸上落下一行字。
“身份证，银行卡，一张中国银行，一张中国建设银行，现金大约八百块……”我顿了顿，视线里能看见傅卫军一直看着这个方向，连他坐着的位置，都挑的是我能看见的地方，“还有一张故人的照片。”
“你不是说来桦城是旅游的？”民警的眼睛锐利地扫射我。
“旅游跟看故人不冲突吧，警官。”我笑着回望他，“纯来桦城旅游才有问题吧？附近相邻的旅游城市大城市这么多，要是专门来桦城玩一趟才奇怪，您说对吗？”
对面的蓝衣民警收回目光，落在手里的纸上继续写写记记：“你一个南方人在桦城怎么会有故人？”
“嗯……”我靠在椅子上，看窗外的落叶，看墙边的脚踢线，看角落的影子，“说来话长，跟我丢钱包没什么关系。”
民警点点头，也不追问：“那基本情况我已经了解了，会联系火车站调取监控抓摸底排查的。”
“谢谢。”我起身，然后又坐下，“要是找到的话你们要怎么通知我啊，我手机也被偷了。”
“你现在住哪儿？”
我又看向傅卫军，这回他显然是明白了我眼神里的意思，大步朝我走来，站定在我面前，弯下腰，把助听器的那一侧耳朵靠近我。
“手机号码多少？他们说找到了会电话通知。”
傅卫军在手机上打出一串数字，把手机递到民警面前。
民警抄下手机上的数字，合上文件夹：“可以了。走吧。”
“谢谢。”
我揪揪傅卫军的袖口，示意他往前走。
他想给我比划什么，又想起来我看不懂，打在手机上：回去吗？
“不吧。”我摇摇头，“都出来了，咱们好好逛一逛。”
他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我见状又补了句：“我还得麻烦你个事儿。”
他歪歪头。
“借我点钱，到时候一起还你。”我叹口气。
他摇摇头，然后大拇指和食指在嘴前捏起又分开，一个勾的手势。
我也回了勾，被他用另一只手打下来，提着自己的嘴角推上去。
——开心点。
我朝他笑笑。
他笑着点头。
**
傅卫军让我跟着他，结果是来逛公园的。
早上十点，公园里老头老太太正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周末的原因，还有很多小孩在追逐嬉戏，有一个小孩从我身边尖叫着跑过去，就有另外一个小孩尖叫着从他身边跑过去。
忽然好羡慕他，有时候不想听，就真的可以听不见。
即使代价是错过很多好声音。
“哥，你真的很帅。”我拍拍他。
他摇摇手，修长手指指向自己的左耳，侧头过来。
我附在他耳边：“帅哥。”
他忽然停顿了一下，我看见他耳廓上的绒毛微微立起。
“吃棉花糖不？”
他直起身子，无语地看着我。
我指指不远处的摊子，有个老婆婆正在卖老式棉花糖，一勺糖，一根木棍，就能搅出小时候的回忆。
摊子前已经有人在排队了，我跟傅卫军一起站在队伍里，桦城的秋日阳光被树叶掰碎，洒在他的头顶上。
旁边是个小湖，湖面上七弯八拐地架着矮小的拱桥，我和傅卫军走在上面，望向水面，倒影里有拿着棉花糖的我和扶着助听器的他。
秋天真舒服啊。
我住过很多年的南方城市的秋天并不明显，一年到头都极少见到黄色的树叶，大多数时候是树叶还未变黄就从树上掉落，踩在上面会有干脆的沙沙声。
即使住了很多年，可我依然不习惯南方的气候，潮湿的春天和干燥的冬天构成了我永无宁静的人生前半段，一年四季都喘不过气。
傅卫军把我手里的棉花糖揪下一块，塞进自己嘴里。
我气结：“这是我的！”
他手指搓两下，拍了拍自己，这回我看懂了，意思是他付钱的。
“多大的人了怎么连女孩子棉花糖都要抢。”
他撇撇嘴，尔后勾唇一笑，继续掏出手机：多大都抢，就抢。
这个语气很像小孩子，他的手撑在桥的栏杆上，弯着腰，眼里含着笑意看着我。
傅卫军的眼睛很漂亮，从那里面能流出像水一样的温柔，也能流出像刀一样的恨意。
虽然他不会说话，但是他的眼睛会替他说话，他通过眼睛和手，辨认这个世界，世界把他捏成与常人不一样的人，他就用这副特别的躯体活下来。
这片地，以前是郊外，后来城市规划，这里就挖了湖，建了公园。
他一点一点地向我介绍，这个公园的前身是什么，怎么改造的，改造了多久。
“你记的好清楚。”
因为我在等人。
“那你等到了吗？”
他握过我手里的棉花糖，就着咬了一口。
棉花糖失去平衡，摔进水里，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哎呀。”我望去水面，波澜平静之后，我只从湖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傅卫军呢？我回头，发现他已经直起身子，两只手揣在兜里。
“你等到了吗？”
我固执地问他。
他站在桥上，背后是平静的湖水和空无一人的亭子。
我看见傅卫军在不断地后退，不断地后退，他的脸在变小，变成我记忆里的那个样子。
我往前一步，他往前一步，我往前两步，他往前两步。
我扭头问他：“你跟我进去干什么？是我丢东西又不是你丢东西。”
他举起手机，眼神真诚：怕你迷路。
“就这几米路。”我比划两边的距离，街角拐过弯去就能看见傅卫军家那栋楼，“脑子丢了人都不会丢的，放心吧。”
我转身往里面走，傅卫军还是跟在我身后。
行吧。
大厅里有接待民警，我简短地说明情况，对方让我等等，稍后进去做笔录。
“桦城变了很多。”我跟傅卫军并肩坐在门口的塑料凳上，阳光晒得很舒服。
他低着头，在手机上敲敲打打，片刻后递到我：城市重新规划了。
“我也住过桦城，很多年前。”身上暖烘烘的，“后来我搬走了。”
傅卫军的手指停在屏幕上，微微颤抖。
“那年我六岁。”我没留意到，望着外面自说自话，“现在我都三十一了。”
傅卫军握着手机，上半身缩进影子里，神情平静。
我们陷入漫无目的的真空中。
过了好一会儿，民警在走廊喊我名字：“过来做笔录。”
傅卫军又想跟我一起进去，我在门口拦他：“可以啦，我出来第一时间找你，好不好？”
他这才点点头，去了不远处的椅子坐下等我。
傅卫军得哄，男人至死是少年。
民警问的问题都是那些翻来覆去的老问题，跟火车上的民警问的问题差不多。
“丢失的钱包里有什么？”面前的民警的笔尖在纸上落下一行字。
“身份证，银行卡，一张中国银行，一张中国建设银行，现金大约八百块……”我顿了顿，视线里能看见傅卫军一直看着这个方向，连他坐着的位置，都挑的是我能看见的地方，“还有一张故人的照片。”
“你不是说来桦城是旅游的？”民警的眼睛锐利地扫射我。
“旅游跟看故人不冲突吧，警官。”我笑着回望他，“纯来桦城旅游才有问题吧？附近相邻的旅游城市大城市这么多，要是专门来桦城玩一趟才奇怪，您说对吗？”
对面的蓝衣民警收回目光，落在手里的纸上继续写写记记：“你一个南方人在桦城怎么会有故人？”
“嗯……”我靠在椅子上，看窗外的落叶，看墙边的脚踢线，看角落的影子，“说来话长，跟我丢钱包没什么关系。”
民警点点头，也不追问：“那基本情况我已经了解了，会联系火车站调取监控抓摸底排查的。”
“谢谢。”我起身，然后又坐下，“要是找到的话你们要怎么通知我啊，我手机也被偷了。”
“你现在住哪儿？”
我又看向傅卫军，这回他显然是明白了我眼神里的意思，大步朝我走来，站定在我面前，弯下腰，把助听器的那一侧耳朵靠近我。
“手机号码多少？他们说找到了会电话通知。”
傅卫军在手机上打出一串数字，把手机递到民警面前。
民警抄下手机上的数字，合上文件夹：“可以了。走吧。”
“谢谢。”
我揪揪傅卫军的袖口，示意他往前走。
他想给我比划什么，又想起来我看不懂，打在手机上：回去吗？
“不吧。”我摇摇头，“都出来了，咱们好好逛一逛。”
他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我见状又补了句：“我还得麻烦你个事儿。”
他歪歪头。
“借我点钱，到时候一起还你。”我叹口气。
他摇摇头，然后大拇指和食指在嘴前捏起又分开，一个勾的手势。
我也回了勾，被他用另一只手打下来，提着自己的嘴角推上去。
——开心点。
我朝他笑笑。
他笑着点头。
**
傅卫军让我跟着他，结果是来逛公园的。
早上十点，公园里老头老太太正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周末的原因，还有很多小孩在追逐嬉戏，有一个小孩从我身边尖叫着跑过去，就有另外一个小孩尖叫着从他身边跑过去。
忽然好羡慕他，有时候不想听，就真的可以听不见。
即使代价是错过很多好声音。
“哥，你真的很帅。”我拍拍他。
他摇摇手，修长手指指向自己的左耳，侧头过来。
我附在他耳边：“帅哥。”
他忽然停顿了一下，我看见他耳廓上的绒毛微微立起。
“吃棉花糖不？”
他直起身子，无语地看着我。
我指指不远处的摊子，有个老婆婆正在卖老式棉花糖，一勺糖，一根木棍，就能搅出小时候的回忆。
摊子前已经有人在排队了，我跟傅卫军一起站在队伍里，桦城的秋日阳光被树叶掰碎，洒在他的头顶上。
旁边是个小湖，湖面上七弯八拐地架着矮小的拱桥，我和傅卫军走在上面，望向水面，倒影里有拿着棉花糖的我和扶着助听器的他。
秋天真舒服啊。
我住过很多年的南方城市的秋天并不明显，一年到头都极少见到黄色的树叶，大多数时候是树叶还未变黄就从树上掉落，踩在上面会有干脆的沙沙声。
即使住了很多年，可我依然不习惯南方的气候，潮湿的春天和干燥的冬天构成了我永无宁静的人生前半段，一年四季都喘不过气。
傅卫军把我手里的棉花糖揪下一块，塞进自己嘴里。
我气结：“这是我的！”
他手指搓两下，拍了拍自己，这回我看懂了，意思是他付钱的。
“多大的人了怎么连女孩子棉花糖都要抢。”
他撇撇嘴，尔后勾唇一笑，继续掏出手机：多大都抢，就抢。
这个语气很像小孩子，他的手撑在桥的栏杆上，弯着腰，眼里含着笑意看着我。
傅卫军的眼睛很漂亮，从那里面能流出像水一样的温柔，也能流出像刀一样的恨意。
虽然他不会说话，但是他的眼睛会替他说话，他通过眼睛和手，辨认这个世界，世界把他捏成与常人不一样的人，他就用这副特别的躯体活下来。
这片地，以前是郊外，后来城市规划，这里就挖了湖，建了公园。
他一点一点地向我介绍，这个公园的前身是什么，怎么改造的，改造了多久。
“你记的好清楚。”
因为我在等人。
“那你等到了吗？”
他握过我手里的棉花糖，就着咬了一口。
棉花糖失去平衡，摔进水里，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哎呀。”我望去水面，波澜平静之后，我只从湖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傅卫军呢？我回头，发现他已经直起身子，两只手揣在兜里。
“你等到了吗？”
我固执地问他。
他站在桥上，背后是平静的湖水和空无一人的亭子。
我看见傅卫军在不断地后退，不断地后退，他的脸在变小，变成我记忆里的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