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目力所及之处皆是热闹非凡的张灯结彩,到底是除夕,男女老少都忙着在家里洒扫团圆,街上倒显出几分冷清。

    宫道上源源不断驶来宝马香车,新漆的宫门大开。越闻归自登基后鲜少弄些排场,带头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只是这一年一度的宫宴不好再省,免得让四境之外的小国揣度。

    本该大宴群臣、与诸君共举杯的越闻归,此刻和楚轩云在偏殿里一坐一立。

    “她自请去湘州,朕本以为就是些酸儒的口舌之争,便也就随她去了,”越闻归沉着脸,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楚轩云。纸条是随着湘州的暗探消息一起捎回来的,暗探来报说是一切如常,洛有青的纸条上也是与往常无异地报平安。

    问题就出在这份如出一辙的“相安无事”上。

    越闻归与洛有青从小一起长大,对她的笔迹言语可谓是烂熟于心,这张纸确实出自她的手笔无疑,可心中总有说不上的不安。

    楚轩云拿着纸条看了一眼,点头道:“确为洛师的字迹,林尚卿呢?有没有收到洛师的家书?”

    往常不大有人敢在越闻归面前提已赋闲在家的前任尚卿林台,怕触了这位九五之尊的逆鳞。如今事关洛有青的安危,楚轩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越闻归自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发作,只僵着脸否认道:“朕派人去问了,没有。”

    楚轩云举起纸条对着烛台看了好一会儿,皱眉道:“陛下,让人去块没烧过的炭来可好?”

    越闻归:“来人,去取炭来。”

    楚轩云将炭块砸碎,捡起一把细小的微末抹在纸条上,隐约显出字与字之间的印痕。纸条固然皱皱巴巴的,这印痕却齐整有度。

    君臣相视,脸色俱是一变。

    “这确实是师傅的手笔没错,但是被拓下来的,”她攥紧纸条,咬牙道:“臣请命立刻前往湘州。”

    越闻归起身,手搭在她肩膀上,“湘州离京有千里之远,你带着骓阳快马赶去,务必把人周全带回……你随朕来。”

    “陛下,群臣都到齐了,您何时上座?”越闻归身边的曲大监在殿外问道。

    越闻归领着楚轩云脚步匆匆走出殿门,往御书房走去,摆摆手道:“先开宴,朕还有要事处理。”

    曲大监捏着嗓子诺诺应了。

    等到歌舞开席,越闻归若无其事地上了座,举杯敬天地祈国祚……与此同时,一匹快马自侧宫门疾奔而出。

    反正楚轩云这长史当得我行我素惯了,这些个宴席从来不露面,偶有几次还闹得人仰马翻不得安宁,一来二去便都习惯了她的缺席。

    除了席间的几人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楚轩云空荡荡的座席,彼此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越闻归权当看不见,嘴上来回说着些恩威并施的漂亮话。

    舟径一只脚悄悄地踏进云轩府,本以为会听到一句“谁家的丫头,玩的连家都忘回了”的调笑话,谁知府中黑压压的一片,有鬼影没人影的。

    楚轩云给云轩府定的规矩就是逢年过节可自行去管家那儿领了俸禄回家,不必守着。

    本来楚轩云是一年四季不着家的,但多了舟径又来了辰江后,她都会踩着点回来过个除夕过两天年,要么带他们到处蹭饭,要么带他们去下馆子。

    唯一一次没赶回来,是辰江带着她守在偌大的府中,给两人一人煮一碗面,然后轻拍着她的背,安慰惶然的她,说楚姐姐肯定在赶回来的途中。

    “这小子,也不知现在在哪去了。”她关上门,走到前堂把灯点上,咂摸着楚轩云从来不去宫宴的,莫非是转了性?

    天色被冻得黑中带青,细雪飘扬,阴冷的空气一点点灌入堂中。

    她不愿关门,就这么对着门吹着风杵着火盆搓手,心想这样的天气楚轩云的腰和腿又要疼了,等她回来好好给她按按。

    门外传来马嘶声,她眼睛一亮,楚轩云就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迎上她发亮的眼睛愣了愣,揉揉她的头歉疚道:“是我不好,将你一人留在家中,可有好好吃饭?”

    舟径噗嗤一笑,展颜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成什么样子,吃过啦吃过啦,楚姐姐呢?怎么才回来?”

    完了,府中没人,辰江也不在,就留这孩子一人在府中……楚轩云面露难色,拉着她往屋中走:“我得立马去趟湘州……这样吧,你去林姨家里住两日可好?正好洛师也不在,她一人留在家中,又有腿疾,我怕……”

    “我知道了,这就收拾收拾去住两天,”舟径反握住她的冷得像冰的手,想努力将自己手心的温度渡给她,“你快去吧,别担心我了,我有去处的。”

    骓阳此人不在府中,但总能神出鬼没地及时出现。

    楚轩云回房套了身软甲,拿了把趁手的短剑就没什么好带的了。一跨出门就被舟径不满地瞪了一眼,去她屋里把那件御赐的大氅拿出来给她披上系好,又从怀里掏出两瓶托人配好的药塞给她,这才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道:“旧疾又疼了吧,你总是这样,忙起来顾头不顾腚的。”

    楚轩云其实回京后去找御医配了药,不过这些日子早就吃完了,想着托人再去要的,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她大大地熊抱住舟径,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舒心道:“全天下就属我们家小船儿最疼我了,哎,这日子过得……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对了,”楚轩云跨上马,拽着不安分喷着响鼻的烈马思忖道:“福全楼的大师傅是个早些年闯荡江湖的白身,其他人也是些没落门派的小尾巴……旁的,你见机行事便好。”

    “楚姐姐……”舟径目瞪口呆片刻,心里蓦地一暖,没再说什么,乖巧地应了声“好”。

    楚轩云不知洛有青那儿是个什么情况,垂脸朝舟径笑了笑,火烧火燎地与骓阳策马狂奔而去。

    一直到长街尽影,北风卷过家家户户飘摇而出又聚拢一处的团圆气,舟径呵口气搓了搓手,转身向府中走去,余光里墙背处走出一道黑影。

    她顿时戒备,举着门口的花盆气势汹汹道:“谁?滚出来!”

    来人哆哆嗦嗦地呵着白气,身板不宽魄力不小,寒冬腊月的就着一件单衣一件长衫,若不是此人被冻得丧眉耷眼东倒西歪,舟径可真就要另眼相看了。

    她看着呆头呆脑的徐行我,鬼使神差地问道:“徐行我,你原来是这般要风度之人?”

    徐行我虽然冻得气虚,但坚持道:“非也,风度哪能靠单薄的衣料而得。”

    你也知道啊……她又问道:“你蹲那儿多久了?”

    徐行我低眉顺眼道:“来得不巧,差点撞上长史大人。”

    舟径更疑惑了,“可你说你们与她殊途同归,你怎么跟耗子见了猫一样?”

    “你阿嚏!”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顶着一脑门凄惨可怜巴巴道:“是赵伯让我来看看你,问你要不要回去和我们吃饭……你一定要在这冰天雪地里问我这些吗?”

    徐行我长了一副书生像,平日里舟径跟他说两句话被他云山雾绕地恨不得拔了他的舌头,如今倒是乖了几分。

    舟径沉吟片刻,侧开身子让他进去:“进去说吧,不说明白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徐行我如蒙大赦,佝偻着身子不甚体面地跑向屋中。舟径嫌弃地跟在他后面,说来也怪,人都是越看越顺眼的,怎么她越看徐行我越嫌弃呢?

    “长史大人府中看着怪冷清的,”他搓搓手,两只眼睛四下打量,“也是,正经办事的人都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

    舟径不想跟他讨论云轩府的光景是楚轩云性格使然还是无暇顾及,她抱着手踹了踹徐行我的椅子,半点不离题:“别打岔,快说!”

    “哦哦,”徐行我回过神来,踌躇了片刻,捡他说得明白的开了头:“长史大人有个江湖师傅,这事你知道吧?”

    舟径:“我知道,好像有个名号叫‘百草闲’。”

    徐行我点点头:“是,这位前辈虽然不怎么在江湖上露面,但要数轻功还得是他们踏尘一派,踏尘派的老掌门在大前朝便将门派散尽,派中弟子流入人间,久而久之人潮流转,就没多少人知道踏尘派了。”

    被灌了一耳朵江湖旧事的舟径疑惑道:“那关我楚姐姐什么事?她师傅虽属踏尘派,可门派早散了,她跟那位江湖师傅……似乎如今也没什么往来了。”

    “是这么个理,只是有这层江湖子弟的身份,她更容易让我们信服,”火光映在徐行我的面庞上,莫名染上些斑驳的意味:“你不是问我殊途同归是什么意思吗?”

    徐行我:“朝与野,共天下,这就是殊途同归。”

    楚轩云自江湖而炼,又回到朝中参政,来来去去好一番折腾,也不过是为了找属于自己的道。这其中的来龙去脉舟径也许无法体会,但她从那个小边城被楚轩云带回来,一路走来看着她费尽心机地遭罪,又不厌其烦地往上凑。

    她大概明白楚轩云想要的是什么,那东西被无数人前仆后继,竭尽心力地想要一点点靠近——就像那日楚轩云带她去看的那场大漠落日,那个人迹罕至的磅礴之地。

    “你……”她清了清干涸的嗓子,被徐行我打岔道:“定邦安天下,怎能系一人之身?乾坤百转,有心有力之人都不该袖手旁观,入世也好出世也罢,都是同一个世道。你父母之冤,长史大人早早帮你翻了案,这些年你不困于仇不困于情,惟困于心。至今你仍疑心我们找到你,为的是你身后的长史大人,”

    他抬起头来,目光定定地落在还有些茫然的舟径脸上,转瞬即逝地笑了笑:“舟径姑娘,人心几重,重过四季轮转草木枯荣,重过声色繁华寥落过往,在我看来,你的心未必比不上楚大人,自有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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