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人们还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人们又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大抵事后诸葛亮总是轻松又听起来有几分道理的,所以十八岁的楚轩云谁的话也不听,只凭本心做事。

    彼时的她是上任不过一年的按察长史,此官位为宫中首创,惹出不少争议,要不是楚轩云前前后后跟着立过不少功,刚登基的越闻归还真未必能力排众议。

    初生牛犊不怕虎,所以到处当棒槌摘人乌纱帽,然后被人追杀,再顺利脱身,论功行赏……这是她还没把这个位置捂热时的日常。

    不过也没什么人真把一个黄毛丫头放在眼里。

    这也不是全无好处,以前她光着屁股满大街跑都不会被认出来,如今但凡手脚不干净的,大都手里揣了一张她楚大人的肖像画,派发下去戒严。

    拓康元年,她无意中得知梁州有人贩私盐,便请命前往。

    大晋自开国以来,便制定了详尽的盐制法,制盐由官府直接垄断,民间不得私自制盐,但在售盐上允许商人参与,由官制、商运、商销。

    楚轩云到了梁州这个将近百年未被战火染指之地,先被五月里飘飘扬扬的柳絮给挠了一鼻子,又吃遍了不少摊边小吃,在酒足饭饱钱袋空的时候遇到了被逼婚的杨岱陵。

    那时的杨岱陵还是梁州起瞿府远近闻名的杨家翩翩少年郎,杨家三代而起,其父杨皓深谙为商之道,半点看不出三代而衰的迹象,反而越发蒸蒸日上。

    杨岱陵是家中庶长子,遭人奚落也惹人追捧,眼看到了适婚的年龄,门槛都磨出了一个槽,他力排众压,非说要找个什么心心相印之人。

    在那个天朗气清,诸事不顺的大晴天里,他身边跟着一堆刚从花楼里爬起来的酒肉朋友,在聚义阁里遇到了想要凭三寸不烂之舌吃一顿霸王餐的楚轩云。

    他看着那一身劲装的女子从古之君子侃到凡尘几难难不过几文钱潦倒,小二面露不耐地一摊手,问她要饭钱,她淡定自若地从腰间摘下钱袋,往小二手上倒了倒,惊诧道:“好大一锭银子,莫不是我与你有缘?”

    说着她便往外走,店小二摊着手一头雾水地看了半天,反手揪住了要溜号的楚轩云,气势汹汹地问她要饭钱。

    “这位姑娘的饭钱,我结了。”杨岱陵及时出手,拦下了小二劈手要揍的架势。

    小二掂了掂银子,陪笑道:“早说是杨大少的朋友,下回再结也是一样的,误会,误会!”

    杨岱陵含笑看着还在捂脑袋的楚轩云,“确实好大一锭银子,看来在下与姑娘才真正有缘。”

    楚轩云忙不迭地道谢,老老实实自报家门,杨岱陵亦如是。

    “起瞿杨氏?”楚轩云心念一转,笑得更卖力了:“原来是杨大少,久仰久仰,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杨岱陵敛了表情,不咸不淡道:“不必了,举手之劳罢了,楚姑娘不必挂怀。”

    此时那一众狐朋狗友中有个叫赵阔的还没醒酒,跌跌撞撞地上前揽住杨岱陵,好奇地打量了楚轩云一会儿,两眼发亮道:“不错啊杨兄,这个女人比你家里最近给你安排的那个……什么莹来着?哎呀不管了,反正比那个俊多了!”

    杨岱陵一脸嫌弃地扒开他,“赵兄慎言,萍水相逢罢了,这就走了。”

    这时,楚轩云眼珠一转,拽住了要离开的杨岱陵:“杨兄,在下有一计,可保你不受逼亲之苦,你有没有兴趣听听?”

    大抵是她脸上的神采太过生动,杨岱陵看着她滔滔不绝鬼话连篇,竟然鬼使神差地决定跟她一起“胡闹”。

    他无意识地又问了一遍他之前懒得去记的问题:“你叫什么?家住何方?”

    楚轩云顿了顿,朗声笑道:“梁州墨城人氏,无父无母名云轩。这回可要记住了,杨兄。”

    他耳根慢慢热起来,同意了她的提议,讷讷道:“我唤你阿云可好?”

    她神色扭曲了一瞬,欣然道:“自然,那我可以唤你岱陵吗?”

    杨岱陵磕磕绊绊地答道:“自、自然。”那红已然烧到了双颊。

    就这么有来有往了半月有余,杨岱陵看楚轩云越发顺眼,从一开始的请客到后来又要拉着人去喝茶看戏,虽说有这么个阔气的饭票子确实省去她不少开销,但杨岱陵越发粘人,粘得楚轩云分不开身。

    这次杨岱陵又要约她去灏渊楼,说是那儿有许多文人骚客的笔墨,是个读书人趋之若鹜的怀古之地。

    “不必了,我自小没读过几天书,怕是去了触景伤情,也扫了杨兄的雅兴,”她胡话张口就来,神情低落,身上是晦暗的麻制粗布,一拱手头也不回道:“我做工的地方还有要事,便不叨扰杨兄了,我们改日再约。”

    她说自己四海为家,此次途径梁州,在一家客栈寻了个洒扫的活儿,攒点盘缠再赶路。

    杨岱陵看着她匆匆而去的身影,捻了捻抓空的指尖,嘴角拉平,一边懊恼着自己的思虑不全,一边垂头丧气地回了府。

    谁知一回府就与多日不见的杨识恭撞个正着。

    她是家中的嫡长女,及笄后便逐渐接手了家中事务,是杨皓夫妇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小杨岱陵两岁,却是杨府上下心照不宣的下一任接班人。

    因此他在家中的地位很奇怪,明面上大家都会好声好气的唤他一句杨大少,背地里估计就是疯狗的儿子,杨皓不待见他母亲,顺带也不待见他,但总归还是维持着表面上的和气。

    怪不得所有人都不待见,只是恨屋及乌罢了。

    他娘醉心权势,年轻时当过小地方上的父母官,可惜野心太大能力不足,很快便被人踹下来了。后来又被家中嫁进杨家作妾,她心有不甘,日复一日地在后宅中玩弄手段,甚至因此害死了杨夫人的头胎。

    若不是她当时已经怀有身孕,杨皓绝不会轻饶她,杨岱陵也成不了庶长子。

    生下杨岱陵后她更不消停,每日对着不及她腿高的孩子又打又骂,让他一定要从杨皓手中夺走杨家——那时她已离失心疯不远。

    在杨识恭五岁时,她已被禁足,所以她逼着杨岱陵去给杨识恭下药,她觉得只要毁了杨识恭,自己的儿子就能名正言顺地接手杨家了。

    手腕与胆识配不上野心,怎么看都是一场场的悲剧。

    杨岱陵没下得去手,他知道自己娘亲是个疯子,伤人伤己是家常便饭,杨识恭与他无冤无仇甚至没打过几次照面,他心智早开,知道有些事无论如何也不该做。

    这也是他如今还能在杨家安然无恙的原因。

    杨识恭看到他,那声“兄长”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口,只是点了点头,径直离开了。

    日积月累的恶心感翻上心头,他闭了闭眼,神色如常地回了院。

    楚轩云坐在桌边,接过身旁递来的水,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手里的状令。

    敬如仪接过饮尽的茶杯,看似乖巧,实则暗暗在心中计较这位长史大人的来头到底属不属实。

    这穿的吧……确实低调,气度……也就那样,长得倒是有几分凌厉,只是这令牌到底是不是长史腰牌……她一个启事检的小喽啰心里也没数啊!

    楚轩云:“也就是说,熹平二十八年沧河水患,杨家又出财又出力,帮了梁沧府不少忙,因此放任良田变为盐碱地,一面出银子安抚失地农民一面偷贩私盐……就这样?”

    敬如仪抬头望了望房梁,气虚道:“是吧?”

    楚轩云:“……”

    她屈指敲了敲桌面:“你们头儿也收了杨家的钱,这个你总知道吧?”

    “这个我知道,”敬如仪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总算被问了点她有数的事,很快脸色又凝重下来:“杨家时不时便会派人去找我们头儿,不是明面上,而是在后巷派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每次都是一车一车的拉来好些好东西,一样我都没摸着。”

    楚轩云觑她一眼,“要是你摸着了,我也找不上你吧?”

    她一脸沉重地点点头。

    楚轩云忧愁地看着她,揣起她好不容易顺出来的状令摇摇头道:“你可长点心吧傻姑娘,叫什么名字?”

    “敬如仪。”

    “嚯,”她挑了挑眉,摩挲下巴道:“这名字真好,比楚轩云好听多了。”

    敬如仪搓着手顺杆爬,嘿嘿笑道:“大人要是喜欢就拿走,那要不我叫楚轩云吧,这样的话您看俸禄能不能分我一半?”

    楚轩云:“……”

    见过掉钱眼里的,没见过这么直接往下跳的。

    她揉了揉眉心,失笑道:“我好歹也是你头儿,少打我主意。行了,你回去吧,有什么事来这家客栈给我递个信,”她一把攥住偷偷往衣袋子里塞糕点的人,神情肃然道:“千万小心,有什么事先保重。”

    然后她没收了敬如仪辛辛苦苦偷揣了小半天的糕点,摆摆手道:“我也缺钱,回京补给你。”

    还没来得及感动的敬如仪皮笑肉不笑地把门摔上了。

    楚轩云咂巴着嘴:“哎,脾气还挺大。”

    这种糕点叫凉花糕,是用当地的青草叶添味而成,为着名字好听朗朗上口,便与“梁”取了同个字音,入口微脆,清清爽爽很适合拿来解馋嘴。

    她兀自坐了一会儿,掸掉衣服上的碎屑,估摸着可以去找杨岱陵蹭顿饭,顺便旁敲侧击一下。

    水至清则无鱼,杨家真的在制私盐并官商勾结垄断一方,确实够当地州府喝一壶的,但她总觉得这里面不止,甚至说贩私盐一事杨家并未真的放在心上,否则风声不至于走漏如此,连远在京城的她也能听到。

    更像是什么将计就计的有意为之。

    嗯……也可能是她多心了。

    天色将暗,杨岱陵老远看到她,很是高兴地抬起手来晃了晃。

    楚轩云敛起眼底的冷意,有样学样地朝他招手,整个人欢天喜地地咋呼起来,又成了杨岱陵熟悉的那个“云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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