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赵鲤果真又换回了原先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她本就能言会道,几句俏皮话便哄地祁晏笑出了声,加上祁念的年纪也不大,三人吵吵闹闹地倒像是又回到了童年。

    我这个老油条却略有惆怅地蹲在露台上看月亮,祁晏大约是瞧见我是一个人靠在栏杆上望风景,便跟了过来,他将头靠在我的肩膀处:“祁太太看起来不是很高兴,最近是有什么心事么?”

    我道:“就是想着些不太要紧的琐事。”

    祁晏平稳有力的大手环住了我的腰,炽热的体温便隔着层薄料子传至腰侧,“不许想了,本少爷现在要给你笑一个,锦妤小姐快赏个脸夸夸我。”

    我宠溺地摸了摸祁晏的脸:“好啦,先前不是去警局登了鲤儿的档案么,刚才张局长打来电话让我明日去局里取资料,说鲤儿这个身份属实有些尴尬……”

    “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以后只要我祁晏在,谁敢说鲤儿的不是?好啦,别老皱个眉头——”祁晏拧着眉凑近我,“脸什么时候伤的?疼不疼?”他抚着我脸凸起的部分撮了撮,“扑这么厚的粉,你是生怕自己不烂脸么?”

    “走,跟我去洗脸,这么大个人了还照顾不好自己,多亏贤良淑德的我替天行道收了你,不然谁知道你嫁给旁人会笨成什么样呢。”祁晏嗔怪着牵起我的手,“赵先生恐怕为了培养你成大家闺秀没少费功夫。”

    我怔了一怔,“哥哥为了我,确实煞费苦心。”说起来,赵筠宁在我身上确实砸了不少钱,琴棋书画这些放在普通人身上要学十年的技艺,赵筠宁多砸了些钱让我两年出了师,不过赵筠宁大抵临死前都没想到培养了那么久的手中刀竟成了杀死自己的凶器。

    “你呀,又不穿袜子!回头肚子疼又该冤枉热水没用了。”

    洗了脸,祁晏替我抹完凉药便要去书房校对账本,临走前,他还低头拆着祁念送的礼盒道:“也不知道送了个什么好东西?”刹那间,祁晏脸色爆红,慌乱间拾起盒子就往书房跑,我还没来得及看那东西一眼,他便砰地关上了门。

    我有些小无奈地笑了笑,坐在梳妆镜前解开头绳,不曾想意外发现梳妆匣上锁的缝隙里绕着的头发丝儿断了,我当下心里一紧,迅速地开了匣子,先前染血的匕首被擦地铮亮,旁边还附上了一张纸条。

    “你的刀,我送回来了。”

    赤裸裸的挑衅!我青筋爆起,快要捶到桌子的拳头又不得不缩了回来,强忍着心头怒火,狠狠攥起纸条扔进烛台烧了个干净。

    一定是家里出了内奸,不然怎么可能有人无声无息的进入我的房里偷出了匕首又完好无损地送了回来,我叹了口气,这事决不能把祁晏牵扯进来,倘若真有这么个祸患潜伏在他身边,那真是危险。

    料想当初赵筠宁赠我这把匕首时就说整个东城找不出第二把像这样锋利的好刀,确实如他所说,我拿这把匕首处理对手从未失手过,见血封喉,一击毙命。

    我掂起匕首估了估重量,然后摸着匕首的刀柄,指腹染上了些许黑色,我拿着袖珍手电照着刀柄,原来是有人用墨渍拓印过匕首的纹路。

    “赵锦妤,我饿了。”赵鲤那声欠揍的话属实是给我火上浇油,我尽量舒展眉头平和道:“饿了去找张妈,她会给你煮面。”

    “我就想吃你做的饭,姑姑给侄女做一顿家常便饭,不过分吧。”她摊开手,“况且我有话要对你说。”

    “行。”

    我饶有耐心地披好睡袍倚在门口问道:“你今天一天都在房间里没出来?”

    赵鲤白了我一眼:“你说的让我安分些,毕竟我出来也没什么事干。”她指着我身后的梳妆台,“怎么把刀拿出来了,莫不是太久没握刀柄,手法生疏了?”

    “小丫头嘴上留个把门的。”我绕着垂在胸前的头发,“这么告诉你,家里出了奸细,并且很可能是个及其危险的人物,匕首也被人拿走过,所以说,从明天起你就住校,我会定期给你生活费,至于你要夺财产的事……”我板着指头算了算日子,“等我死了你再来抢吧,你爹那点钱基本也让我嚯嚯地剩下不了多少了。”

    赵鲤脸色由白变青又变红:“好样的,赵锦妤,你好样的!”她气冲冲地转身走进回廊,拖鞋踩地哒哒的响,我心情顿时便愉悦了起来,没有什么能比惹这小丫头生气更快乐的事了。

    我故作挽留:“唉,别走啊,不是有话要给我说么。”

    赵鲤哼道:“等下辈子吧!”

    继续回到梳妆台前,我开始用墨水捣鼓着匕首的纹路,拓印到纸上后,尽是些歪歪扭扭像虫子爬过似的线条,我又将另一部分拓印背面,如此反复拓了几张,映在光亮处,重叠的部分竟然成了几个字。

    “再来一次。”

    我气笑了,赵筠宁是得有多无聊才能刻这么个东西来拿我寻开心?我忽然意识到不对,刀柄上的内侧的凸点不像是花纹,倒有些像盲文,我摸着凸点得出地址是文脉巷宁公馆。

    这是赵筠宁的私宅,他把地址刻在匕首上有什么用?无数个问题像锤子一下一下敲着我的脑袋,那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能让赵筠宁费尽心思将线索刻到了匕首上,还给了我……

    我能拓出答案,想必那人也一定要去宁公馆寻什么东西,我用帕子擦干净匕首,将它锁进柜子里,烧掉拓纸后,我便瘫软在床上,文脉巷是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进一步的地方。

    记得是民国十一年初冬,那年我七岁。

    那日也是个天寒地冻的夜晚,我同一群小叫花子挤在东兴酒楼的对面的巷子里巴巴地等着人来倒剩饭剩菜,天实在是冷地紧,大伙都抱作一团互相取暖,亮堂堂的灯火,舞女爽辣的笑声,停在招牌前的各式各样的汽车,还有胸前挂着不知哪位大老爷送的珍珠链子的太太小姐,我心底便萌生了一丝渺茫的奢望,若是有朝一日我也能这样光明地走进这里,哪怕付出千百倍的代价我都愿意。

    “喂,二狗,以后我要是有钱了,要吃遍全东城的馄饨,还要尝遍每个酒楼里的菜,你呢,你打算怎么办?”我拍着靠在我肩膀熟睡的二狗,“别睡了,这么冷的天,是会冻死人的。”他不回答我的话,我就奋力拧他的手腕恶狠狠骂道:“快起来,不然你的饭我就全吃了,你就得饿肚子。”

    二狗青紫的脸细细薄薄挂着层雪,我害怕了,用手使劲抹开他脸上的雪,却发现怎么也不化,“二狗,醒醒,我再也不笑你名字土了!”二狗的手冰极了,像根硬挺的棍子直直垂在地上。

    “二狗死了。”年长一些的阿光漠然地拽起二狗丢在一边,“明天一早就找个地方埋了吧。”他冷冷地盯着剩下的人,“都挨实些,别让我一个一个埋。”

    我将头深深埋在怀里,连出去替二狗掩张破单子的胆量也没有,我怕我像二狗一样冻死在街头,死了被草草埋进哪个山坡,连个来生盼头都没了。好饿,肚子里像是有刀在剜着肚皮,手脚也被雪冻地快没了知觉,耳边是呼呼而过的大风,风里还掺着舞厅里娇媚动人的女音:“今夜不再。”

    我是在迷迷糊糊中被人叫醒的,那人长着副好皮囊,脸一看就令人心头发颤,虽文雅但不随和,看起来风流却无一丝纨绔。

    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他身后,几个军官老爷恭敬站在他身旁排成一列,手里各端着碗冒着热气的面,那人问我们:“想不想吃?”

    我们都说想。

    “我问一个问题,答上来的,这几碗面就归谁。”他笑起来眉眼弯弯,眼神柔和地盯着我们每一个人道,“怎么样报复一个仇人?”

    “抢他老婆,给他戴绿帽子!”

    “不给他饭吃,让他眼巴巴看着好吃的吃不了活活饿死。”

    “让他破产变成穷光蛋。”

    ……

    阿光沉默了半天,眼神冷地像把利刃,他毫不犹豫道:“杀了他全家,再刨两个坑,一个坑放尸体,另一个坑埋他,要一铲子一铲子慢慢地填土,填到他胸腔处,他开始呼吸困难,抬头却还能看见这个世界,转头就是亲人的尸体,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慢慢地肋骨被土压断,最后活生生地被憋死……”

    阿光平日里的平缓腔调如今像是抹在血刃上的糖,他说杀人时仿佛像砍个萝卜那么简单,我有些害怕地退了几步与他隔开一段距离。

    那人递给他一碗面:“很好。”

    我肚子饿地紧,偏偏那面的香味扑鼻而来,勾地肚子更疼了,我咬牙狠狠道:“我还有一个办法。”

    “你说。”

    “他想要什么就毁了他什么,一个人意志不坚定,开始质疑自己完全没办法翻身的时候,只需要小小一个推力,他就崩溃了,这时候递给他救命稻草,再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他看,他的世界观也就完全崩塌了,我不用动手,仇人就会被自己杀掉!”

    “很好!”那人鼓掌,“小姑娘心思很缜密。”

    “来,过来,你们几个都过来,愿不愿意跟我走?”

    我大口大口吞着面条,舌头被烫地快要翘起来,“愿意!”

    “舒仪姐,万一他是人贩子怎么办?”有人拉住我,“他们会打断你的腿让你上街讨饭,讨不到饭就要被打死……”

    我喝完最后一口汤,将空碗又放了过去:“你是人贩子么?”

    那人道:“你觉得我是么?”

    “你是贵人。”

    阿光撞开我:“老爷,我比他们聪明比他们懂事,我识字,我还能干很多事,带我走吧。”

    “我长的好看。”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也冲了上去,“我会唱歌,我还会盲文,我也识字,我一点也不比阿光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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