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月色很亮。

    原本黯淡的小路在月色的映衬下变成闪闪发光的银河,我们跟着阿光在这片小巷子穿行了许久,身上都染上了寒气。

    “老爷有大汽车,他为什么不能把我们一起带走啊。”

    我绞着手指难以启齿,我该说吗?说他嫌弃我们脏,嫌弃我们是一群叫花子,如何能登的上大雅之堂。

    “赵先生告诉了地址,他说聪明的小孩靠自己找对问题的答案。”阿光拨开草丛钻了进去,我亦跟了上去,旁边破败的大石头上刻了几个大字:文脉巷。

    进了洋房,赵先生穿着正装站在门口迎接我们,他说的第一句便是:“欢迎光临。”话音刚落,几个小孩便蜂拥而上,他们欣喜地抱住女仆的手讨她手里的水果:“姐姐,好香啊,能不能让我们也尝尝。”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了一个桂花糕,入口即化,那真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点心,我像仓鼠储粮一样将桂花糕鼓鼓囊囊地塞进腮帮子,生怕漏了残渣。

    我用拙劣的演技偷偷藏了几块糕点塞进口袋里。赵先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诚惶诚恐跟着阿光走进了这栋大房子,赵先生准备了晚宴款待我们几个小孩,甚至还准备了温暖的大床房,我也有些忘乎所以,进了房间后便四处转悠,轻拿起灯罩看了看,这上面雕刻着漂亮的花纹,比我小时候见过的漂亮多了。

    门咚咚地响了。

    我吓地一下松了手,玻璃灯罩便落地而碎,我害怕极了便用脚把碎片踢进木柜的空隙里,匆匆忙忙跑到门前开门。

    阿光笑眯眯的端着一杯牛奶进来:“舒仪,这是赵先生给大家的牛奶,用来助眠的,你闻闻,是不是很香。”

    我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有一个声音一直说:不能喝!

    我迟疑地抱着水杯要喝,奶香味却呕地我难受,哇地一下吐了一地,阿光阴着脸道:“这么贵重的牛奶,你竟然就这么撒了?”我泪眼汪汪,“阿光哥哥,我可能喝不了牛奶。”

    阿光简单地清扫了地上的玻璃碎片便离开了,我则躺下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呆,大抵是第一次睡这样柔软的床,我很是不习惯,一直到后半夜才有了微弱的睡意。

    我背过身用一个舒服的姿势打算入眠,一声细微的响动惊醒了我,我仔细用耳朵听房里的动静,突然有人用被子蒙住我的头。

    “是谁?!”我拼命挣扎想要扳开脖子上的那双手,却被狠狠地摔在地上,我死死护住自己的头反抗着。

    指甲划过我的颈侧,几秒后便按在了滚烫的动脉上,慢慢适应了黑暗后,模糊的视野映着熟悉的轮廓。

    “阿光?是你!”我惊叫道。

    阿光用力掰正我的下巴与他对视,我能嗅到一股死亡的气息——阿光要杀了我!

    “干嘛要醒来?”阿光握住我的脖子慢慢加重力道,“本来你喝掉那杯牛奶便能走的痛快些,可你偏偏要倒掉……”他阴恻恻笑道,“没事,到了地府见到二狗记得替我道声好,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埋到一个山好水好风景好的地方。”

    “阿光哥哥。”我泪涔涔道,“是你给了舒仪一个家,我们是一家人啊,你为什么要杀我。”我大脑飞速运转,论力气我绝不是阿光的对手,况且赵先生默认了这种行为,那便是他想让我们自相残杀,只有活下来的那个才有资格跟着他做事。

    我不能死。

    木柜的下方空隙里似乎是被我打碎的玻璃灯罩,我不动声色地向那里挪了几步。

    “阿光哥哥,你忘了吗?你捡到我的那个晚上……我快,快被冻死了,那时候我就只有一点点大,你就用仅有的衣服裹住我用体温护着我。”我腾出一只手想要摸他的脸,“你就是这样摸我的脸,说我也是个可怜的人。”

    “阿光。”

    我声音颤抖着叫了他一声,阿光的手果然滞了一下,松开了不少,我大口呼吸着空气,一面哭一面道:“我知道阿光哥哥有难处,如果阿光哥哥真想让我死,那我也心甘情愿,但是能不能让我死地明白些,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阿光一手牵制住我的半个肩膀,一只手摁住我的动脉,他若是再用点力气,顷刻间,我便能咽了气。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就是想活下去。你知道吗?你当然不知道,我很小就被家里卖到药铺打工了,那个肥头大耳的老太婆总是用跟狗看见肉似的直勾勾的眼睛在我身上转,你知道我有多恶心?终于,我在一个晚上用□□药死了他们一家,我一宿没睡,就为了挖坑把他们都埋了……那年我才十几岁,我有个喜欢的姑娘是老太婆的丫鬟,我带着她一起跑了,路上我们饿了就吃树皮,可惜她没撑过来。”阿光望着自己的手,“她那么怕疼的一个人却哀求我亲手了结了她,她说她实在饿地受不了了。”

    阿光似乎啜泣起来:“我就真的杀了她,草草地替她立了个碑。”他腾出手抹了把泪,继续恶狠狠瞪着我:“所以从那天起,我发誓我一定要出人头地,哪怕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我也在所不辞!”

    “你看这东城里纸醉金迷,阔太太,公子哥,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出入于各种宴会,吃的是山珍海味,我们呢?我们就跟下水沟里最脏的泥里长出的水草一样贱,我不甘心啊。”

    他慢慢加重力道:“魏舒仪,我救了你,也算是你的恩人,你总要报答我。”我眼睛开始模糊,气也快喘不上来了,我倾尽全力抓起玻璃片狠狠扎进阿光的胸膛,刹那间,温热的血液染红了我的眼睛,阿光似乎呆住了,他捂住胸口磕磕巴巴道:“魏舒仪,你。”

    “对不起,对不起。”我抱着阿光不断的道歉,“我不想的,但我不想死……”我害怕地哭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阿光自嘲地笑了:“我不该说这么多。”他放任自己的血如注的流出,我则摁住他的伤口泪眼道:“对不起。”

    “赵先生只让我们一众人活一个,其他的命都攥在了我的手上,不曾想,你居然是最后了结我的人。”阿光望着窗外笑了起来,“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不过你比我更狠,魏舒仪,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就要活出个样子,不然我会很不甘心的。”

    怀里的人渐渐没了呼吸,我呆滞了几秒后放声大哭,赵先生的声音则出现在身后:“你赢了。”

    房间猛然亮如白昼。

    “我输了,输地遍体鳞伤。”我呆呆的抱着阿光的身体,“我竟然真的杀了他。”

    “达尔文的进化论里提到适者生存,你不过是提前适应了这种生活罢了,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那个小叫花子,你就是我赵家的人了,你跟我姓,就姓赵,舒仪这个名字太土了,就叫锦妤吧。”他站在璀璨的吊灯下沐着光,好像他不曾下达过命令,不曾在阴暗角落里算计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

    “鄙人姓赵,名远,字筠宁。我也不装了,我赵筠宁就是个歹人,你跟着我势必也要做个歹人,那些什么儿女情长了,什么热血信念了统统都扔掉,你听见了么?”

    赵筠宁笑道:“赵锦妤,多有福气的名字。”

    赵锦妤这个名字一叫就叫了十三年。

    呵呵,多有福气的名字,我在心里冷笑,翻过身,祁晏不知何时又睡在了身旁,他卷而翘的睫毛微微颤动,嘴角也挂着甜而美的微笑,似乎是做了一个好梦。

    我也闭上眼,或许,霜雪落满了窗,也算此生共白头。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屋里,我刚要翻起身便被身后的人拽住:“阿妤。”

    “最近几天我要去衢州进一批货,又要见不到你了。”祁晏眯着眼撒娇道,“你要不要和我一块去?”

    我嘿嘿道:“不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

    “好吧,那你乖乖在家等我。”祁晏翻身抱住我,“千万,要等我。”他温热的呼吸落在我的颈窝,留恋与不舍便重重击碎了我的所有伪装,若是我真的回不来呢?若是这一切都像黄粱一梦呢?

    我强忍住泪水笑着说道:“好啦,不就分开几天嘛。我又不是小孩子,能照顾好自己。”

    民国二十四年,腊月初三,宜出行,忌动土。黄历不知让我翻了多少遍,唰唰地落页声刺痛着我的心脏,我笑着穿上了与祁晏第一次见面时穿的红裙,化着他最爱的妆,送他去港口。

    “阿妤,你真漂亮。”

    祁晏西装革履,这副西装很是眼熟,原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穿的,我们两人不约而同换上了第一次见面的衣服,时间便好像停滞在了此刻。

    “我走了昂。”祁晏一步三回头,“过几天我就回来啦!”

    我来与他告别,“好,我知道。”

    船将要启程,上船的时候,祁晏向我飞吻:“阿妤!”

    我笑着:“我等着你。”

    我承认我舍不得他走,或许这一别,我们就再也没有缘分了,我爱他,但我不能再伤害他。

    倘若我死了,祁晏平平淡淡度过一生,便足够了。

    船走了,我捂着嘴痛哭起来,风徐徐地吹过,泪水便化为一道道泪痕,抬眼看了眼天空,还是那么蔚蓝,再看看脚下的路,却还是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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