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听说自家弟弟进了医院,陆哲西还穿着警局的制服,身上武装带都没解,就直接驱车赶了过去。气喘吁吁一路跑着,到地方一看,陆哲文好端端地坐在病房门口——也带着喘,主要是帮段四月忙前忙后导致的。

    他登时大怒,心头一阵火起,手已经摸上了枪匣,理智让他重又放了下去。

    “怎么回事。”陆哲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冷静。“哲文,你给我一个解释。”

    “啊?什么解释?”陆哲文摸不着头脑,“大哥,你怎么来了?四月她受伤了……我只是送她来这里治伤。”

    “——我问的就是这个!”陆哲西心中怒意更甚。他并不是因为看不上自家弟弟,所以不让他靠近段四月,正相反,他是相当地看不上段四月,才不愿这人与自家弟弟有甚牵连。

    在他心里,自家弟弟纵是千般愚蠢万般痴傻,总归是姓陆,是他死去的母亲留给他的小尾巴、他亲生的弟弟,段四月是什么?一个敢独身去天津跑码头的女人,还敢将似金巧那般身份的掮客带进家门,一言不合便要动手杀人,杀完不忘嫁祸——这样的女人,谁晓得了底细都会暗自心惊。他是万万不愿陆哲文跟段四月发生些什么的,顶好是半分关系都不要有——顶好面都不要见。

    对段四月,陆哲西确有一丝可怜的意味在里面,赠枪邀宿,都是他心里隐隐的愧疚作祟。可那丝可怜已随着这些时日段四月的上蹿下跳随风而逝,他越来越相信段四月不是个善茬,对于这种猜不透想法的人,陆哲西的做法是明哲保身,能远离就远离,这样万一日后天降惊雷劈死了段四月,不至于将血沫子溅到自己头上。

    “我邀她一块上西餐厅去吃饭……谁曾想她竟受了伤!大哥,我没想到会这样……她腿上一直在流血,明明来的时候还看不出伤口。我不知她是带着伤来的。她一开始看着便不大好,到底还康健,一切都如常……”

    陆哲文颠来倒去说了一通,陆哲西听了,眉目深深拧起,心中愈发觉得段四月心狠。失血吃痛都能忍得,还忍了一路,往后岂不是要演变成手起刀落、人头落地的绿林好汉了。

    “好了,我知道了。”陆哲西挥了挥手,“你回家去。这里的事我来处理。”

    陆哲文踟蹰两下,并没有走。陆哲西便转过身来,见到自家弟弟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真正地发了怒。

    他真正动怒,反而冷淡。不会大吼大叫,也不会动起手脚变成全武行。只是冷冷地凝视着陆哲文,问他:“你想干什么?”

    “四月现在身边无依无靠的……大哥,我、我留下来罢。我陪一陪她,至少等她醒来。”

    “我是问你,你总是打听她的事,又专门去找她,究竟什么意思。”陆哲西一个字一个字吐出这句话,“你想清楚再答我。”

    陆哲文微微张开嘴,瞪着两只眼,听不明白他大哥的话了。是他学问做得太差的缘故吗?竟连明白晓畅的人话都听不懂了。

    “哲文,回家去。”陆哲西将右手落在陆哲文一边肩膀上,缓慢而用力地按着。“好好想,慢慢想。”

    陆哲文被他这么连威带吓,失魂落魄地走了。陆哲西这才腾出手来找主治医生询问段四月的情况,医生说问题不大,子弹早取出了,而且很幸运,没感染,就是病人靠吗/啡硬扛许久、耽误救治,现在失血太多,且得休养一阵。

    “不会死?”

    医生闻言看了陆哲西一眼,心想这位莫不是女病人的前夫。

    “暂时死不了。”

    陆哲西就是随口一问,他当然没有恶毒到那地步。进病房里看了看,本就没打算等段四月醒,因而转身即走;没想到段四月竟在这档口悠悠醒转,苍白着一张面目喊住了他,问他:“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来接人。”陆哲西生硬道。“你好好休息。”

    段四月虽然身子还浸在吗/啡带来的松快与醺醺然之中,头脑却不停,看着陆哲西走人,心里想,他来接谁走?……陆哲文罢。这么着急带自家弟弟走,一定是把陆哲文看得很重。

    别误会,这个时候的段四月并没有要拿这段兄弟关系做文章的意思。她只是暗自揣度一番,料定了陆哲西绝不会放任陆哲文不管——陆哲文不完全是个漂亮废物,他有父亲、有哥哥,要说也是个家底够殷实的漂亮废物。

    她在医院里实在躺不住,伤还未好透,已乘着汽车,直奔天津卫而去。先前盘下的布厂正马力十足地开着工,她交割完剩下的钱款,拎着一只小皮箱,沿海河转悠半天,在金汤桥边站定,去到了一家脚行门口。

    一瘸一拐地进了门,片刻后,空着手退出,不远处汽车停在路边等着她。她施施然上了车,再次来到赵司令家中。

    这回赵司令面上满是不痛快,一丝儿笑脸也无。

    “听说你跟王通海吃了顿饭?”他照旧坐得板正,“还打着我的旗号!”

    “一顿饭而已,您着什么急呀。”段四月倒是笑嘻嘻的,“不碍着您什么!那位爷对我的事儿也是心知肚明的。”

    “他知道,你知道,我知道,外人可不知道!”赵司令沙包大的拳头砸在膝上,“他竟也能让你进门——你怎么进的门?”

    “有您在,他还能看不起我么?”

    赵司令闻言哼了一声,“那倒也是!一个小小的虾米海罢了,你要进便进了。”

    段四月面上带笑,回忆起方才的凶险万分,背脊到现在还绷着一层软汗。

    自然不是谁都能进那扇门。王通海是津门码头上的恶霸,这是天津卫举凡海河上讨生活的人尽皆知的事情。此人来头不小,青帮里也算是一号人物,日前手下的脚行要跟另一家争夺金汤桥菜市里来往抽佣的份例,没谈拢,跟着来了场械斗,对面领头的被砍得半死,眼看是要活不成了的,王通海也没好到哪去,半颗眼珠被人挑走,彻底破了相。

    段四月登门,不是为着趁机吃下王通海手下的脚行。她还要留命赚钱,没必要触青帮的霉头。她想要的,是快要被打散的另一家。

    我要一块能站稳脚跟的地盘。段四月说。

    房间里,王通海豢养的打手们俱都乜斜着眼,自上而下地贪婪望着她,眼神钩子一样,似是要将段四月里里外外扒个干净。段四月则昂着头,怡然无惧,镇静地与王通海对视,举起手中的小皮箱,轻轻敲了敲表面。

    空空空,一阵轻响。

    王通海眯起剩下的一颗眼珠,说:除非你这箱子里装满了金子,否则,到嘴的肥肉,我凭什么让给你?

    这是比金子更值钱的东西。段四月轻声,手指掰开卡扣,箱子里——竟是一袋白面儿!

    王先生,我好像给了你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她笑了笑,重又合上卡扣。或许王先生知道家父先前做的是什么买卖,这买卖我不太熟,也并不预备做,不如将这路子让给你,换一块地盘容我在天津城里落脚生根,这笔账,王先生看看,可还称意吗?

    “你这就预备在天津操练起来了?”赵司令实是有些疑惑的,“我看你这女娃娃倒很贪恋北平城的。”

    “往返一趟,不算辛苦。”段四月没什么所谓,“来往多了,两地也就成一家了嘛!”

    几天之后,金汤桥上,段四月一身男式的衬衫与西装短裤,下面蹬一双大皮鞋,手掌护着火,倾身为金巧点一支烟。

    金巧今日穿得素净,一件阴丹士林的旗袍,袅袅娜娜地背倚栏杆,指间一枚细细长长的蓝水翡翠的香烟托,烟雾在她身周缭绕,几要叫人辨不清面目。段四月不喜欢这样,摆一摆挥去了烟气,金巧见了便微微地笑起来,双眼更显细长,红唇微抿,如精怪雾中藏身。

    “他们前脚打起来,你后脚就知道了,是不是?”段四月说。“天津卫的事,你远在北平竟也能熟知。”

    金巧调转身形以手肘支着栏杆,“这座桥,以前都说叫东浮桥的。金汤桥这个名字是后来的事了。”

    段四月面露不满。金巧每每不愿回答,便会故意岔开话题。

    这回金巧却在顿一顿后直接答了她:“阿月,你在我这里,只有两件事好做。提问,和询价。旁的,你不必问,我也答不出。”

    “你愿答,却答不出?”

    “总归是不能答你,非得再问下去?”

    段四月只得妥协。她暂时还不能得罪金巧,这个女人来路不明,消息却很明朗的,钱花得到位,任人想要什么消息都能拿到手。

    她扒在栏杆上,双手悬空着,把玩自己那把粉红色的袖珍手/枪。金巧一眼瞥见,说:“你不是将原来脚行里七八个打手都留了下来?养在身边做护卫。现在还随身带着这东西,不知道的,以为你的脑袋上了悬赏榜,值一箱子小黄鱼呢。”

    段四月忽然一瞬将枪口对准了金巧。金巧毫无防备,被唬得浑身一颤。

    “枪这东西,还是自己的安心。”她倏忽撤手,手/枪原样放进腰间暗袋。“旁人生或死,我不关心;只有自己活着,才算真活着。”

    金巧为之呼吸一窒。

    她相信段四月没说假话来诓她。就在刚刚那一瞬,她毫不怀疑,倘若自己曾与段四月结怨,段四月抓着机会,一定会扣下扳机。

    金巧于是再没有说什么,脸上笑着,慢慢眯了眯眼。

    东浮桥原是座木质浮桥,拆了之后大兴修筑,才有了如今的铁桥,钢铁交错,固若金汤。

    过河便拆桥,这道理古已有之,她是那座桥,还是过河的那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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