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晚餐很丰盛,家里的厨子是上海人,花旗参炖了一只鸡,还做了醉蟹和红烧蹄髈,洋洋洒洒一大桌——陆家的晚餐倒不是次次丰盛,主要是小少爷近来闷闷不乐,厨子也心急,往日里小少爷但凡不开心了,做点吃的哄一哄,总能好上大半。

    “大哥,我想我说得很明白了。”

    陆哲文拢共就没吃几口饭食,说话前将一双筷子规规矩矩地并拢,搁在饭碗正中,两手放在膝上,这才缓缓开口。

    陆哲西闻言看了一眼他们的父亲,北平城的警察局长,陆见森。陆见森当时并没有说什么,筷子伸向一只醉蟹,他不习惯用拆蟹十八件,双手左右钳住蟹的几只节肢,用力一扯,蟹的躯壳便分了家。

    “不错。”陆哲西也放下筷子。“那么,你便对着父亲,好好地、完整地,再说一遍罢。”

    陆见森垂着眼,只默默地吃他的蟹。四分五裂,汁水淋漓。

    “我下定决心,要追求段小姐。倘若她同意,我便要同她结婚,去登记,做一对夫妻。”

    陆哲西与陆见森听了这话,都很平静。

    “哲文,我给了你时间想,你却并没有想得很明白的。”经过这些时日的冷静,陆哲西已从当日乍一见到自家弟弟与段四月那样亲近的冲击中缓和下来,不光说话的口吻平宁如初,心态也重归旧好。“我不会劝你,也不会解释,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不同意。想来父亲也是不会同意的。”

    转而看向陆见森:“父亲,您觉得呢。”

    陆见森并不似寻常这个年纪的中年男人一样大腹便便,相反,身形颇矫捷的,不过鬓角见白——倒是染过,可惜效果不尽如人意,后来便不再做这无用功。

    “哲文,你不要发疯。”

    陆见森擦了擦手,正眼都没有给陆哲文,平静说道。

    “……我也想了很久的。”陆哲文在黄花梨的餐桌下攥紧拳头。“父亲,大哥,我认真想过。我不是在说疯话。”

    他反复的强调并没有让晚餐的氛围和缓多少。陆见森此后再不开口,陆哲西也没有话说,一家子就这样死气沉沉地吃完了饭,陆哲西要回书房写些书信,楼梯口,陆哲文伸手将他拦了下来。

    “你们根本不是要等我想。你们只是不许我去爱四月。”

    面对难得开窍的弟弟,陆哲西却实在欣慰不起来。

    怎的念书考学时不见你这样机警!他在心底暗暗骂道。偏偏这会子知道动一动头脑了,早些时候竟读不进一点书么?

    “我跟父亲这样做,自有我们的道理。”他按下陆哲文固执的手臂,“要你想的,便是这份道理。”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你们这是封建!是军阀!是强盗的道理!……”

    陆哲西便挑起一只眼睛饶有兴味地斜看着他。怕是陆哲文目前所学的所有新单词都在这一连串的责骂里了罢。

    陆哲文骂得乏了——主要是憋不出新词了——便失落地让出通路来,便利他大哥到书房去。陆哲西像他们幼时那样亲昵地揉了揉自家弟弟的头发,陆哲文微微闭上眼睛受了,尽管眼下他跟他大哥差不多高了,却并未觉得这动作有何不妥。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往椅背上一靠,有些落寞地叹了口气。他想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抗争不了的,这个家庭,父亲和兄长,都是他面前阻塞前路的巨石。没法子的,自己这么没用,离开家庭,自己要怎么办呢?他向谁去要钱?没有钱,他就看不了电影,去不了餐厅,也没有裁缝为他做衣了。

    这样想着,陆哲文更加难过沮丧。他拿过手边的骨瓷小碟,里面盛着先前下人送来的葡萄,一边吃一边难过,下巴磕在桌面上,嘴巴撅着,噗噗噗地往小碟里机关枪扫射一样吐籽。有声有色地吃了一通,他掏出帕子擦了擦沾着黏腻汁液的手指和嘴角,继续望着窗外出神,为自己灰暗的未来而苦恼。

    窗外忽一束冲天的烟火。陆哲文一惊。大半夜的,哪里来的烟火?孤零零的,只此一线光亮,再无别个精彩。

    且还离他家这样近!仿佛就在他家楼下燃放似的。

    没等他惊疑完毕,又一束烟火冲天而去。他忍不住推开窗,深蓝的夜幕中,星子微烁,悬在天际,其下,却站着一名白裙的女子,脚边搁了一个篮子,好像正是烟花炮仗之类。

    第三束。流金泻玉灼灼去,火树银花不夜天。

    陆哲文痴看两眼,终于回过神来,楼下,那白裙的女子对他招了招手。

    他转身就跑。

    “四月!”

    陆哲文气喘吁吁地来到那白裙女子的面前——正是段四月。“你怎的来了?”

    段四月嬉笑着,用先前陆哲文说过的、一模一样的话回应他:“想来见你,便来了。”

    “四月……你真好。”陆哲文有点想要落泪的冲动。陆见森和陆哲西虽没有禁他的足,却也差不大多了,如果是想乘车前去段府,那是绝不能够的,至于与段四月在外会面,司机和管家都会向他的父亲和兄长通报;简而言之,他是被禁止与段四月来往的人。

    而现在,段四月笑盈盈、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陆哲文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事。

    “走吧!”段四月拎起脚边那个竹编的篮子,“咱俩一起,上什刹海溜溜弯儿去!”

    什刹海的海委实称不上是一片海,充其量只是一湾浅水塘。好罢,也不算浅了,年年都有投湖自尽的人,能淹死人,那就不能说浅。每到了夏季,便会摆出一座荷花市场,卖小吃的摊贩、茶棚、戏座,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不过陆哲文只去过北岸的会贤堂,荷花市场多是平头百姓聚集,他是从没见识过的。

    段四月就显得比陆哲文自在多了。在前头走着,双手背在身后,两边起伏的灯光将她的白裙子照得熠熠生辉。

    “吃雪花酪吗?”她调转身形,倒着一步步走。“我给你买一份吧。”

    陆哲文摇摇头。他并不很饿,方才胡吃海塞的一碟子葡萄还堵在他的喉咙处不上不下,甜腻的味道溢满口腔。

    “那咱们看戏去?”说着,段四月停了一停,等陆哲文跟上来,很自然地牵住他的手。“有种叫‘文明戏’的。你看过没有?我追过两场,蛮有意思!”

    “倒不曾看过。”陆哲文微红了脸,却并没有躲,也没有推拒。任她牵着,穿梭在热气蒸腾的人群中。北平城的盛夏唯有入夜才得清凉,他享受清凉的夜,却在如今热闹沸腾的夜中也觉出欢喜。

    远远的,可以看见搭起来的白话戏剧班子了。段四月紧赶两步,前面人堆得多,辨不清台上具体形容。

    “小文,你高些,快帮我看看,那边演到哪儿了?”

    陆哲文便略踮一踮脚,眯眼瞧了,凝神听了,说:“叫什么——刺马的。对,马新贻云云……余下便看不大清了。”

    段四月哦了一声:“‘张文祥刺马’!唉,这个没什么意思。陈年旧案,反复拎出来演,无趣得很。”

    然后一转身,“走啦!”竟是直接走掉了。

    陆哲文只好快步跟上。段四月哼着歌四处瞧瞧看看,陆哲文偷眼望她侧脸,颈子细长,在发间若隐若现。

    他忍不住问道:“四月,你最近干嘛呢?我没法子与你联络,都不晓得你近来如何。”

    “我?我好得很呀!”段四月两边手一合,拍了拍巴掌。“在天津卫做了点生意……小买卖。赚点糊口钱。我不像你,我得自己养活自己。”

    陆哲文闻言羞愧地低下了头。他到现在这么大个人了,还不能自食其力。跟眼前落落大方的段四月一比,实在差劲了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段四月却接着说道,“小文,你不用那样想。每个人命不同,我合该这样,你合该那样。没什么,这很正常。”

    “那么……我想变得像你一样,这样也可以吗?还正常吗?”

    段四月明显想说点什么,最后却一下哽住,并没有开口。顿了顿才微笑道:“没什么不可以的。我欢迎之至。”

    她停在某处。陆哲文顺着她目光看去,一个卖小鲤鱼的摊贩。

    四四方方宽大的水池子。金鳞在水波中浮动,返出烁烁明光。

    陆哲文还没说话,段四月先道:“小文,你有没有养过小金鱼?”

    “没有。”陆哲文答,“我父亲不许我养这些。他说这叫玩物丧志。”

    “你爹真没劲。”段四月撇撇嘴。“我就养过。现在不也好得很?”

    她没说的是,她自小先后养过三四条锦鲤,最后都被她给养死了。在她手里好像很难留住活物。

    “老板,我们捞两条!”段四月拿出两张票子,“有没有小鱼缸?我挑一挑。”

    摊主收了票子,眉开眼笑地让出身后层层叠叠的透明玻璃鱼缸。段四月让陆哲文拿着漏网捞鱼,自己则蹲在地上挑鱼缸,白色的裙摆就拖在泥巴地上。陆哲文看不过去,伸手稍稍拎起一些,不防手中的小金鱼尾巴一摆、一个鱼跃,竟差点挣脱水的束缚,要去到黄土地中了。

    “就要这个罢。”段四月将一只小小的、椭圆的玻璃缸捧到陆哲文眼前。“你看,这个好不好?”

    陆哲文掸了掸身上溅到的水,将捞起的两条小金鱼投进鱼缸中,一条白底红鳍红尾,如素练溅血;一条通体金灿灿的,像赤金熔铸。

    “你挑的,那就很好的。”他从段四月手中接了过来,有一点分量,倒不很重,沉甸甸、晃悠悠,清透漂亮,两只活物在他手中摇曳。

    一种既新鲜又微妙的神奇感觉袭上心头。陆哲文在这一刻福至心灵:这两条小金鱼,自这一刻开始,跟那四四方方的宽大水池子里的庸脂俗粉,彻底划清了界限。

    它们是属于他的。

    专属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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