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闲暇无事时,去替慕潮生量一量身高,给他做几身衣裳吧。”凌雪意召来高月关道,“他整日穿着一身喜服也不成样子,况且天气逐渐热起来了,那么厚重的礼服穿在身上也不舒服。”

    高月关蹙眉道:“师姐这是已经决定了,要留下他?”

    凌雪意抬手接住飘零的花瓣,望向悠远的桃林尽头,淡淡道:“难不成让他去死吗?”

    “师姐吩咐,我去做就是了。”高月关不情不愿道。

    凌雪意道:“小高,我知你为人向来嫉恶如仇,但一条人命摆在我眼前,我做不到心安理得地无视,纵我不杀伯仁,伯仁最终却因我而死,那只怕我这心魔一世都除不掉了。”

    膳房管事在大厨房里鼓鼓捣捣,给慕潮生整了一盅鸡丝粥,几样粗粮小馒,一些碧梗菜,外加几碟开胃咸菜。

    他挺着个胖胖的圆肚子在灶台前忙活时,在膳堂帮工的小弟子们都叽叽喳喳起来,议论大师傅怎么今日心情这么好,居然亲自下厨,不过做些农家小菜而已,杀鸡焉用牛刀啊?

    “嘿嘿……”胖管事一边熬粥一边得意洋洋道,“你们这些小崽子没见识了吧?凌仙子平日里一半的时间都在修炼,哪有时间上我这膳房来看一眼啊?上一次跟她打照面不知是多久之前了,今日居然纡尊降贵,面对面地跟我说了好几十个字!她既然这么吩咐了,我可不能有一丝怠慢!”

    这里的弟子们都是吃他做的饭长大的,闻言都十分捧场,个个兴奋得鬼吼鬼叫。

    慕潮生默默吃着,这些人既不对他热情,也不十分冷漠,好像当他不存在似的,他挺满意的。

    只是……他低头看着青瓷碗中的稠粥,这倒是他这么多年以来,吃过的最正常的一顿饭了。

    慕潮生慢吞吞地吃完,慢吞吞地走回青鸾殿,这是凌雪意的寝居之所,他除了这里,旁的也无处可去。

    虽然叫做青鸾殿,但它远不如清都绛阙珠玉生辉,反而显得略有些朴素,殿内的陈设大多是些自然之物,充满了野趣,毫无富丽堂皇之感。

    慕潮生虽然一贯将人往最坏处去想,但他此时也能隐约察觉得到,凌雪意与旁人是有些不一样的。

    至于不一样在何处,他也说不上来。

    比如此刻,他已步至殿门,照常理而言,他会直接缩回之前自己待的小角落,但他又有些踌躇,心想,若是凌雪意看见他这个动作,应该是会不高兴的。

    他没办法用语言来形容此时的感觉,只是本能地觉得,会因为他以殿内的瓜果为食而内疚、将他带去膳房的人,不会允许他再缩在那个角落里睡觉。

    慕潮生推开了房门,见凌雪意正在铺床,而窗下、门边,都没有第二张床的影子,整个房间里也不见其他被褥和卧具,正要犹豫,是不是要回到屏风后那个角落。

    凌雪意铺好床后,却径直往慕潮生的方向走来,经过他身边后,出了房门,朝殿外走去。

    “仙子!”慕潮生回过头,不解道,“你这是做什么……”

    凌雪意头也不回地道:“那张床留给你睡,枕头和被褥我已经换过了,都是新的,你不必管我,早些休息吧。”

    慕潮生似乎难以置信,问道:“那你呢?”

    凌雪意觉得这话问得好笑,说道:“我早不用睡觉了,随便找个地方打坐、修行皆可,你不像我,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好好睡一觉吧。”

    月色穿过高大稀疏的枝叶,自槛窗漏入房内,月光静如残雪。

    慕潮生脱了鞋,将那一身可笑的喜服搭在屏风上,拢着柔软的烟岚色云纹锦的被褥,侧首望着已经紧闭的房门,惴惴不安地躺下了。

    虽然寝具都是换的全新的,但慕潮生莫名就是觉得,后颈靠着的枕头,身下铺的床单,身上盖的被子,都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幽香。

    那是凌雪意身上的婆罗花香。

    他整个人好似都被她的气息笼罩住了。

    然而,慕潮生小心翼翼的姿势,仿佛这些不是能使他安眠的寝具,而是无常鬼借命运之手的枷锁,要将他永远束缚在地狱里。

    他闭上眼,沉沉睡去了。

    次日清早,慕潮生刚醒来,便在床头发现了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弟子服。

    蓬莱三洲的弟子每年都有四季常服,服色各不相同,但用料基本都一致。

    这一套是针线司为弟子们新做的夏季常服,还没有正式分发下去,因为慕潮生没有旁的衣服可穿,便先发给他了。

    但他毕竟不是蓬莱的弟子,凌雪意也说不好他是否会抵触穿别派的弟子服,所以还是吩咐擅长针线的高师妹另给他做几身衣裳。

    不过在衣裳做好之前,他也只能暂时穿着这身弟子服了。

    慕潮生摩挲着绣山水墨图的衣袖时,才发现里面还放着一张字条,展开来看,竟是凌雪意所留。

    “抱歉,强迫你穿蓬莱弟子的衣服实非我本意,你且忍耐几日。”

    她好像一直是这样的语气,一直是这样的云淡风轻,遇事永远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再轻描淡写地给出解决之法。

    没有谁能强迫得了她,也没有谁能让她放弃奉行的这一套准则。

    她不在乎他的过往,亦不在乎……他这个人。

    天光正好,慕潮生想起昨日凌雪意对他说过的话,今后他的一日三餐都由蓬莱洲唯一的膳房供应,他不想做那个特殊的异类,不想让别人等着他,再一次给他单独开小灶。

    于是简单洗漱之后,便前往膳堂了。

    早饭是鸡蛋加鱼片粥,另有各色小菜,以及一份鲜榨的水果蔬菜汁。

    以上都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只有用饭的人。

    一群三头身、四头身,最高只有五头身的小豆丁们围坐在各自的小桌前,等着在这里帮厨的师兄师姐们将饭食端上来,有等得不耐烦的,干脆直接开始敲碗,其他则哭闹起来。

    来这里辛辛苦苦挣点实验分,以申请法器和药田的师兄师姐们一个头三个大。

    “不要吵了!”

    “那个谁,好的不学尽学些不三不四的,谁教你等不住就敲碗的?”

    “别嚎了!”

    “求求你们了……”

    “大少爷大小姐们,不要再哭了!”

    小豆丁们一致噎了一瞬,随即又嚎啕大哭起来。

    慕潮生坐在这些小朋友中间,见他们张大了嘴,哭得连喉咙里的扁桃体都清晰可见,心思是极为复杂的。

    等到师兄师姐们将早饭分发完毕,孩子们嘴里都有了东西,哭声便整齐划一地消失了。

    其中一个小师弟看了慕潮生一眼,道:“你也是孩子,要我们喂到嘴里吗?”

    慕潮生心领神会,自己去端了早饭,回到位置来吃。

    也许是小豆丁们哭得太大声,所以吃得也很香,慕潮生听着时不时的吸鼻声、扒饭声,忽然觉得心头一动,一股莫可名状的暖流从心脏流往四肢百骸。

    这感觉很陌生,他隐约觉得自己从前也是体会过的,如果他想得起来的话,它应该叫做……

    温馨。

    因凌雪意吩咐过,在她魔气没有彻底拔除,还有走火入魔的风险时,若无紧要之事,蓬莱洲的弟子不可轻易来打扰她,她需要在青鸾殿内自行疗愈。

    故蓬莱三垣只是吩咐弟子们以术法先行查探海潮剑的踪迹,其余诸事,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去找凌雪意。

    蓬莱庶务无需她操心,海潮剑的下落亦有人跟进,凌雪意只需先顾好自己这一身的魔气。

    慕潮生在房中睡了几日,有一次起夜,看见庭院中的那株苦梨树上,一抹银色衣袂若隐若现,心下恍然:“原来这些天,她都睡在这里……”

    不知不觉间,他没发现,自己已把心里想的话轻声说了出来。

    在他推开房门时,凌雪意就察觉了,此时见他久久不回去睡觉,口中反而自言自语,只觉得这少年太不听话,便出了声:“深更半夜,你不回去睡觉,嘀嘀咕咕什么呢?”

    她翻身而起,一个晃眼便已飘然而下,稳稳立在了庭院中。

    月光如水,笼罩在凌雪意一身的轻纱上,更衬得她惊鸿如仙。

    慕潮声只好答道:“睡不着。”

    凌雪意不明所以,少年人嗜睡很正常,只有年老体衰之人才多失眠之症,他好端端一个孩子,怎么会睡不着?

    慕潮生垂下视线,轻声道:“白日里无事可做,除了一日三餐便是望着海面发呆,久了就忍不住犯困,晚上就睡不着了……”

    听了这番解释,凌雪意不由得沉默下来。

    是啊,这个年纪的小弟子们都各有课业,大家或忙着修炼,或三五成群一起玩耍,或被分派任务外出除妖,只有他无所事事,每日都被困在这四角天空,数着指头过日子。

    凌雪意想不到有什么事情可分给他做,便问道:“你从前都做些什么呢?”

    从前……

    慕潮生心想,从前他都在为三餐苦苦挣扎,每顿必要挨过一次毒打后才有残羹剩饭可吃,他的每一天都在被羞辱,被戏弄,以及被迫挨饿中度过。

    再之前么,太久远了,不记得了……

    可是这些,要怎么对她说呢?

    “你不必说了,我大概能猜得出来。”凌雪意低声道,“抱歉,是我不该提起这些……”

    “你不用道歉。”慕潮生强调道,“我知道你并无恶意,所以不用道歉。”

    凌雪意道:“不管怎么说,刚才是我让你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我该致歉的。”

    “不!”慕潮生倔强道,“我说不用你道歉,就是不用你道歉,我不想听见你对我道歉。”

    凌雪意只觉得莫名其妙,不明白他为什么执着于这一件事上。

    慕潮生也察觉过来自己失态了,这不是他平日里的作风,在她眼里,该觉得他蹬鼻子上脸了吧?

    于是紧紧抿住了嘴。

    “反正我这几日除了打坐冥想,也无其他要紧事。”凌雪意道,“你若有什么想学的,想问的,比如蓬莱的符篆或道术,都可以来问我,我教你。”

章节目录

柔弱不能自理的夫君入赘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偷果子的阿狸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偷果子的阿狸并收藏柔弱不能自理的夫君入赘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