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慕潮生隔了很久才说,“我金丹已毁,筋脉已废,学不了这些东西了。”

    而那时候的凌雪意已趁着凌晨的夜色,去思过亭练剑了。

    慕潮生只当她是忘了这件事,也没将那句话放在心上,第二天起来照常洗漱、吃早饭,等到下午未时,院中苦梨树的叶子打着旋儿悠悠地飘下来,他坐在树下仰头发呆时,凌雪意却不期而至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跟我去个地方。”

    慕潮生微微皱眉,犹疑道:“去……哪儿?”

    他并没有等来凌雪意的回答,她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已行出了一段距离,默认他会跟上。

    而慕潮生踌躇着,终是站了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凌雪意身后。

    知道他跟上来了,她刻意把步子放得很慢,好让他不那么吃力。

    两人离开青鸾殿,穿过一片天风海雨,路经祈天岩,最后来到了一片奇峭的绿湖之畔。

    林峦中掩映着几间房舍,亦古亦幽,景光窈窕,非复人境。

    凌雪意在湖畔停步,对慕潮生道:“此处名为梦湖,是我幼时常来的修炼之所,你闲来无事,可到这里消磨些时光。”

    不待慕潮生说话,凌雪意又道:“我大概知道你的过往经历,虽无金丹,仍可习练些粗浅剑法,筋脉全废,不代表画不出符篆,虽然你不会于此道上有多大成就,但有些事情可做,有心情可寄托,不也很好么?”

    慕潮生怔怔望着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明明知道自己曾经做过什么,却还能如此对他?

    他身上,到底有什么是她想要的?

    “我现在给你演练一遍,蓬莱最基础的雁归十一剑式。”凌雪意随手化出一柄桃木剑,挽了个剑花,“你先记住,再模仿,等你把它学得像模像样了,我再教你如何画符炼药。”

    语落,凌雪意起手便是一式剑招,或刺,或劈,或撩,或挂,皆是最基础的用剑法门,最后一式剑截,更是行云流水,犹如名家于生宣上笔走龙蛇一般,自然得毫无滞涩。

    慕潮生自嘲一笑,心道:“我何德何能……竟让仙门第一人在这里教我冲龄孩童才会学习的剑法呢?”

    虽如此想,可他观察的眼神却十分认真。

    凌雪意行剑已毕,转身将桃木剑递给慕潮生,温言道:“虽然我只演练了一遍,但以你之资质,将这一套剑招完整记住并不困难,难的是如何将脑子里的想法付诸现实,这方面我就帮不了你,需要你自己去尝试和体悟了。”

    “嗯……”慕潮生轻轻点头,“我明白。”

    “那好,你在此处练习吧。”凌雪意目指林间的几间房舍,“若是累了,可到那里去歇息一会儿。梦湖是我的居所,旁人一般不会来打扰,你且放心。”

    “好。”慕潮生乖巧道,“多谢仙子。”

    凌雪意颔首道:“不必。”

    安顿好了慕潮生后,她便又回思过亭去了。

    而梦湖之畔,慕潮生抱着那口桃木剑,回想方才凌雪意的动作,一点一点开始模仿起来。

    他模仿得很艰涩,每每总是手脚跟不上记忆,不是脚提高了,站不稳,就是手腕放低了,导致招式不伦不类。

    不一会儿,慕潮生就憋出了满头大汗,他并不放弃,还想站起来再试,却毫无预兆地,脸上的神情一变,露出一个邪性、甚至显得有些神经质的笑来。

    “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狼狈、挫败、不堪一击,明知道已不可能再修炼了,却还是想尝试,你不觉得如今的自己跟在扶摇山没有任何区别吗?”

    那音色与他平时并不完全一样,像是略微压低声线的结果,仿佛正在忍耐极大的痛苦。

    “不,不一样的……”慕潮生恢复了原本的音色,听起来极为脆弱,“在扶摇山我要挨打,挨骂,挨饿……在这里,起码没有人羞辱我、不给我饭吃了……”

    “你竟然把这种施舍当作了一种幸福?”那声音又出现了,毫不留情地嘲讽慕潮生,“你真是贱得可以啊!别忘了,他们不打骂你,不让你再挨饿,都是看在你那个名义上的妻子凌雪意的面上,若哪天她腻烦了,不想再施舍这点可笑的同情心了,你以为蓬莱洲的弟子与扶摇山的那群人会有何不同吗?”

    慕潮生脸上出现了极度扭曲的表情,一时阴鸷到癫狂,一时又茫然无措,煎熬得头痛欲裂,只想拖着身体里这道声音一起去死。

    “别妄想了,天底下只有我才会永远陪着你,不会放弃你!”那声音桀桀笑道,“别再做这些可笑的尝试,否则你的处境只会变得越来越难堪——”

    “可是……”慕潮生痛苦地辩驳,“雪意她希望我……我……”

    “雪意?”那声音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兴奋得哈哈大笑,“你叫得倒是亲热!凌雪意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你另眼相待么?当日大婚过后,她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时,你为何不掐死她?你不是想掐死她么?”

    “我……”慕潮生头痛欲裂,本能地想要反驳,却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反驳。

    两个人格在他身体里不停地争论,都想占据意识的主导权,也因此他并没有注意到,已有人正在靠近梦湖了。

    如凌雪意所言,这梦湖是她幼时的修炼之所,其他人轻易不会来打扰。

    可她忘了晏泽宇还待在蓬莱洲没走。

    梦湖既是她常待的地方,自然也是凌风霄常待的地方,晏泽宇与凌风霄是知交好友,因此常借着找他的名头来看她。

    如今凌雪意与慕潮生有了所谓的夫妻名分,而晏泽宇也在自家师尊的促成下暂时与小师妹有了婚约,他急切地想要找到凌雪意,向她解释一下这里面的内情,凌雪意却几次避而不见,他便找到梦湖来了。

    “慕潮生?”晏泽宇走上前来,俯视一眼,眼中有明显的不解,“你怎么在这里?!”

    地上蜷缩的人慢慢恢复了平静。

    “雪意带你来的?”

    慕潮生喘/息着,扶着树干站了起来。

    见他如此目中无人,晏泽宇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不过也懒得跟他计较了,直接道:“雪意在哪里?”

    这种轻蔑的眼神慕潮生已经很习惯了。

    他本可以回答说凌雪意正在思过亭,可看见眼前这人道貌岸然的模样,心内一哂,不由得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听见慕潮生如此回答,晏泽宇反而放了心,只是对于这个人占了凌雪意夫婿之名一事,仍是有些不开心,说道:“雪意自来傲上悯下,即便是大奸大恶之辈,只要仍有一丝改过向善之心,她都会给予机会。虽然你过往不堪,但现今处境如此艰难,她见了必然不忍,对你温和些,耐心些,你自己也该知道些分寸,不要太过叨扰她,阻碍她的修行。”

    慕潮生淡淡道:“我知道了。”

    本意是想回来看看慕潮生的练习情况如何,若他有困惑之处,自己也可帮忙解答的凌雪意从思过亭回返,好巧不巧,正好撞上晏泽宇在盘问慕潮生,包括最后那一番话,她也听得清清楚楚。

    凌雪意最不喜旁人以为她好的姿态自居,擅作主张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因此出声道:“晏公子,蓬莱三洲这么大,你到这梦湖来做什么?”

    “雪意……”终于见到心心念念的佳人,晏泽宇一下子高兴起来,“你来了。”

    “我是来找你的,师门为我订的那桩亲事,非我所愿,只是掌教师尊自作主张而已,你不要心生误会。”

    凌雪意听得无奈不已,说道:“我没有误会,也没有误会的必要,你不必向我解释什么。我对你并无儿女情意,你我之间也毫无可能,为了大家都好,回苍梧山去吧。我祝你将来娇妻美眷,得成人皇,顺遂一生。”

    晏泽宇像是被了一拳,尤未敢信,向来顾忌情面的凌雪意会说出这样直白而伤感情的话。

    “你是因为与这慕潮生成婚了,才这么对我么?”

    立在凌雪意身后的慕潮生一直默默看着,很聪明地选择了没有言语。

    “与他没有关系。”凌雪意道,“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原因……从前你与风霄有私交,如今他已身归天地,蓬莱洲也再没有这个人,若无必要,你还是少来吧。”

    晏泽宇目视慕潮生,又将目光转回凌雪意,沉声道:“你为了这么个地位卑贱、人品低劣的小人,要跟我断绝关系?”

    “你知道我来的时候,听见他在说什么吗?在你昏迷之时,他想要掐死你!”晏泽宇激动道,“这个人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扶摇山收容他,教养他,他却杀人取丹不说,还想强/暴自己师尊的女儿泄愤,如今更是亲口承认,在大婚那日曾对你起过杀心!你怜惜弱小,也要看看这个人值不值得吧?我说他地位低贱、人品低劣,难道有一个字说错了吗?”

    “雪意……”晏泽宇平复了下心情,惋惜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受人蒙蔽,你不要老是把我往坏处想,不要把我往外推好不好?”

    听见他这一番解释,凌雪意不由得往身后看了一眼,见慕潮生果不其然地瑟缩了一下,心下了然。

    “他对我是否有杀心,是他的事,我能不能在他手里活下来,是我的事。”凌雪意无所谓道,“他杀不了我。”

    晏泽宇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说道:“你太自负了!”

    “随你怎么说。”凌雪意道,“我有我自己行事的风格,他改变不了我,你也改变不了。”

    “所以你即便知道卧榻之侧有虎狼酣睡,也还是要容忍?”晏泽宇不敢相信。

    凌雪意道:“慕潮生算不上虎狼,于我而言,顶多算只刺猬罢了。”

    晏泽宇断言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这是包庇!”

    “我不是君子,我是女子,以君子自比之人是你。”

    “雪意,我只望你不要后悔。”

    说完这句话,晏泽宇心知此时已无转圜之地,一双英俊的眉宇将心上人看了又看,终是拂袖而去。

    凌雪意将余光转向慕潮生,声如昆山玉碎:“你的过往我不想多问,也没有时间去探明其中的真假,更无法代替受害者去原谅什么。我只想告诉你,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不在于他过去做了什么,而取决于他现在和将来要做什么,你明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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