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一袭利落的简服,仍掩不住那通身的气势,雍容明艳的脸庞上露出包容的微笑,开口却带着逗趣:“后悔吗?要不,咱别办女子学堂了,到我那做个官、或者嫁人生子去?”

    “不、不,不后悔!”谢晚凝忙抬头,“学堂我要继续办下去。”

    急急否认的语气,透着一丝慌,圣上闻言朗声而笑,其余人也跟着露了笑容。

    “好,挺好的!撞了南墙也没想着回头,”圣上打趣她,带着赞许,转头对梅老道,“还是梅老会看人。”

    “那是,”梅老也笑,“这孩子是个好的,我们要相信她。”

    圣上点点头,又对谢晚凝说:“外面的事,本来就不是因你而起,我和梅老会去处理。你这边,要抓紧了,把这学堂开起来,办得漂漂亮亮的,别辜负了朕的期待。”

    “是。”谢晚凝笑着应允,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脸上绽放笑容,娇艳如春花,生机勃然。

    圣上凝视一瞬,瞥了一眼一旁的孟清竹,唇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意,轻声唤他:“孟御史。”

    “臣在。”孟清竹上前。

    “既然用了你的这块地,这松林书院的事,就劳你多费一些心思了。”圣上叮嘱他,一双眉眼藏着锋利。

    孟清竹忙应答:“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圣上终于满意地点点头,再交代两人数句,便转身向梅老拜别。梅老还了揖礼,才由着叶将军沿着原路将圣上送了回去。

    明月高悬,如同每一个普通的夜晚。

    第二天,却是一个不普通的日子。

    含光门前的告示墙上,新增了一道诏书,再次吸引了全京城人的目光。有人挤到最前面,用最大的声音向围观的众人朗读着——

    “门下:敕梅玉山为翰林大学士,掌典礼、编纂、经学等事务,兼各学部讲学博士。敕松林学院为官办女子学堂,隶属礼部管辖。圣贤皇帝 元德初年”

    与此同时,还有两道诏令从吏部发了下去,谢晚凝、孟清竹各升二品,成为了同期晋升最快的人。

    诏令一出,原本堵在松林学院门前的学子立刻跑得干干净净,棚子也拆了,垃圾都不敢留一片。

    开玩笑,现在松林学院成了官办学堂,谁还敢在门前围堵闹事?下一秒定被巡逻的城防逮了去。何况,他们原本就只是想拜见梅老,现在梅老成了各学部的讲学博士,必然会到各学去讲经授课,那时候再见他也不迟,还能留一个好印象。

    再看朝堂,原本的波浪滔天,也看似平息了。现在各家各府最关心的,是如何将自己家的女孩儿塞进松林学院。

    这时候,谁还敢弹劾谢晚凝和孟清竹?巴结都来不及呢。于是乎,这两人又被堵在了松林学院里。

    望着眼前桌面上一摞一摞求约见、求入学的帖子,谢晚凝皱眉。

    冬青觉得奇怪,问:“娘子,可有为难之处?”

    “现在有很多女子想进松林学院,这是好事。但这些人,几乎全都是官家女子,没有普通人家的孩子。”谢晚凝叹了一口气。

    “没有就没有呗,现在有老师有学生,你就先开着,回头再慢慢招啊。”说话的人是刘伯光,如今也是松林学院的一名先生,专授有关如何做生意的课。按他的话来说,他家那做过大儒的老祖宗估计得笑醒。

    他正在旁边窗前的榻上和孟清竹对弈,说了话,就放下了一子。

    “这是一个法子,”谢晚凝揉揉额角,“但我担忧,以这样为开头,大家会渐渐默认松林学院就是一个和太学、国子监一样的官学,只为有品级的家族孩子而办,普通人家的孩子,更不敢来了。”

    “不行,我得去跑一跑。”谢晚凝思索片刻,撂下了手中的帖子,说走就走。

    “哎!哎!”待刘伯光反应过来,回过头,只见到了谢晚凝远离的身影。

    “她就这么走了?”刘伯光讶然,转身对着孟清竹道,“你也不劝劝她。”

    “不必,”孟清竹黑眸专注地盯着眼前棋盘,“她可以做得很好。”

    “哟,哟,哟。”刘伯光笑得一脸暧昧。

    “你这一片棋没有气口了。”孟清竹不为所动,伸手点了点棋盘中央。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松林学院的上空,隐约传来刘伯光哀嚎的声音,似乎兵荒马乱。

    此刻的谢晚凝正在安邑坊和东市一带转悠。这里本就特殊,前有东市,西有主干大街,往北走可以到宫城,所以这里既聚集了官宦人家,也住着大量的商贾平民。

    既然要招徕学生,当然就从附近入手是最佳方案。

    谢晚凝带着冬青,叩响了一家一家的大门。

    这事情本来可以请老贺安排人去做,但谢晚凝想亲自去了解情况,多听听众人的想法,或许可以给到她更多的办学灵感。

    然而,众人听她介绍完松林学院,说的最多的就是——

    “我家里还有两个/几个儿子,可不可以先让他们去进学?”

    “哎呦,我跟你说,女孩子读书没什么用啦,都是要嫁人的,别的学院我们也进不去,你这个好,让我儿子孙子去嘛。”

    “啧啧,跟着一群官家小姐一起进学,比不得,要被欺负死,去哪儿都是当丫鬟的命,投胎就没投好,争什么?”

    “读书了就能考得上、就能当官吗?你看,多少男的都没考上。”

    一个做着火夫工的大婶儿,“咔咔”劈着柴,扯着嗓门嚷嚷:“读书?想屁吃!她去上学了,这一摊子事儿咋办?家里谁洗衣做饭?还有那几个小不愣登的毛娃子,谁帮我带?要我供她读书?我这辈子就是欠了这些冤家的、要给这些讨债冤家卖命是吧?我都没过好,凭什么她可以?”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缩在破裂的木门后面,穿着薄薄的衣服,在秋风中瑟缩,露出一双畏怯又期盼的眼睛,她的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婴儿。

    冬青红了眼眶,想上前,被谢晚凝一把拉了回来。谢晚凝亦红了眼,冲她摇摇头。

    再换一家,一个拄着拐杖的老爷爷对她们破口大骂:“啊呸!你们这群乱了伦常的骗子、妖怪!女孩子读书?读什么书?这破娃子读了书,就在家里硬气了,翅膀就能长硬了、飞了出去!我一家老小舍她一口饭吃,是能让她飞的吗?”

    眼瞅着老爷爷的拐杖就要砸下,冬青忙护着谢晚凝跑开了。

    一家香料铺里,老板“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眯着小眼睛瞥了一眼,挑着眉稍:“小娘子,老朽给您算一笔账,咱家这闺女要去进学,每月开销要增加半贯钱,铺子里得另请帮手,那就得2贯,一年下来,我得赔进去30两银子。要是读个几年,等她嫁人,有哪一个夫家愿意把这笔银子当彩礼吗?啧,做什么梦呢?”

    回到松林书院,谢晚凝就把自己关到了屋子里,谁都不准进入。

    直到夜幕低垂,屋内仍黑乎乎一片。

    冬青守在门外,轻轻叩门:“娘子,娘子,要用晚膳了。”

    无人应答。

    “哎哟,这小娘子怕不是受打击了吧?”刘伯光刚到,就见到这一幕,不由得咋舌。

    “她会不会想不开?要不,咱们硬闯吧?”刘伯光出了个主意。

    孟清竹瞥了他一眼,再凝视屋门片刻,沉声低语:“不必,让她自己静一静,走吧。”

    说罢,转身就走。

    “哎呦喂,你这人够冷漠无情的……”刘伯光一颠一颠尾随着他,声音渐渐消散在庭院外。

    一刻钟之后,屋内亮起了烛火,传来谢晚凝的声音:“冬青,冬青进来,帮我磨墨。”

    “是。”冬青松了一口气,推开门,进了屋内,谢晚凝已经坐到了案桌旁,执笔待书。

    冬青伸手研磨着松墨,墨香四溢,冬青看着她快笔写下一个又一个字。

    字迹不算工整,略微潦草,显示出书写人的激动与急切:“松林学院之规矩——

    一、松林学院只招女子,不招男子,为立院之本。

    二、天下女子皆可入学松林学院,学费全免、食宿全免。

    三、入学松林学院,须先参与考核,酌情分开进学;识字、经学启蒙为每人必学,学子可以任选科类(经学或算、工、商等)。

    四、入学后,须统一着装,不戴首饰、不显家世,同窗共读,平等相待。

    五、为嘉奖勤学者,特设奖励,学院将定期考核,优异者可获高额奖金。

    六、鼓励自立之精神。求学期间,可以自创佳作,由学院安排统一售卖,所得钱财,全部返还创作者;或由先生安排实践,可收取相应报酬。

    ……”

    “哇!”冬青赞叹,欣喜地笑道,“娘子,那这样可以帮一些家境清寒的女孩解决问题了!”

    谢晚凝点点头,今日之事,让她有了更深的思考。眼前这份规矩,只是她暂时想到这里,等真正开学后,还得看情况调整。

    但至少,对一些普通人家来说,能够多一些吸引力。

    把女子学堂办起来、办好,不仅可以改变这些女子,更能够改变这些女子背后那个家庭。当越来越多普通人家都愿意送女子来上学,那圣上“擢姝诏”所带来的新的时代,才算是真正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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