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王氏的轻松与满意,谢信在与女儿辞别后,脸色却沉了下来。

    王氏诧异,上了马车就问:“怎么?这人不行?”

    谢信眉头紧皱,捋了捋短须:“人尚且不错,但这家世……”他摇头,叹息,颇为遗憾。

    王氏轻嗤,拍了他臂膀一下:“你什么时候也看重门第了?”

    “我何曾看重门第了?”谢信无奈摊手,“我只想给晚儿找个上进的、家门简单的人家……”

    “咦?那这孩子家世很复杂?”王氏打断他。

    谢信烦闷,只能挥挥手:“你先别管,我找人去查查再说吧。罢了罢了,反正,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谢晚凝这头完全没预料到仅见一面,父母亲就已经担忧起了她的婚姻大事。她一转身,又全身心投入到了学院的管理中。

    新一批学生入学、考试分班、冬季统一学生服的发放、膳食的改良……林林总总,让她几乎没有时间去找孟清竹,即使见到了,在一处,也是两人各做自己的事情。自然地,她也就忽略了孟清竹眉间的那一抹寂寥。

    这一日,谢晚凝在玉华堂里整理自己的物品,孟清竹前来寻她,走到廊下,刚开口:“晚儿……”

    一道娇小的身影从他身后掠过,急匆匆跑进了屋,是一个小女孩,看见谢晚凝拉着她就往外走:“谢娘子,你快去看看,华音哭得厉害……”

    谢晚凝被小姑娘带着往前走,事情听起来有点急,她也就没抗拒,只能带着歉意望向他。

    孟清竹凝望着她,微微启口,用气声道:“你先去吧,我等你。”

    她心下一松,也没来得及说什么,趁着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握了握他垂下的手。暖意还未传到,她便松开了,只留下那一身清冷的男子伫立在廊下。

    ·

    入冬后的京城天气渐寒,阴云密布,滴翠湖虽未结冰,却也凝涩不动。朱华音就独坐在湖边,哭得抽抽嗒嗒。

    忽然,肩上一暖,一件绵软暖和的淡紫绒绣斗篷披在了身上。朱华音忙转头,一道纤瘦的身影正立在她身后。

    朱华音抬头看,怔然:“谢娘子……”

    谢晚凝摸摸她的发顶,挨着她,坐了下来,见眼前小姑娘哭得满脸泪痕,便从怀中掏出帕子,帮她轻轻地擦着:“这儿风冷,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我……”刚才的惊讶中断了她的哭泣,如今得了关怀和温暖,似是触动了她的伤心处,眼泪又涌了上来。

    “别哭、别哭,”谢晚凝柔声问,“可是想家了?”

    朱华音缓了一口气,摇摇头,想开口,哽咽了一下,又迟疑了。

    谢晚凝上上下下打量着小姑娘,心中疑虑重重。这小姑娘穿着学院统一发放的半臂高腰褥衫,是秋季的款式,不是刚发的冬季厚袄衫,裙角还带着枯草碎屑,鬓发微乱,像是匆忙跑到了这里。穿得如此单薄,还独在着湖畔边哭,似乎是受了什么委屈。

    她拉过小姑娘的手,冷冰冰的。她忙起身,不由分说地拉起朱华音:“走,我们到亭子里去说。”

    因着天寒,老贺恰好在滴翠亭那建了挡风的纱锦布帘,备上一些日常用的火炉银炭,让小姑娘们平时有个看风景和玩耍的地方。

    此时正值先生授课时间,亭子里也无其他人,谢晚凝便将朱华音安置在锦矶上,点燃的炉中的炭火,煮上一壶茶,边做边道:“这里就咱们俩,你先暖暖身子,缓一缓,然后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朱华音早已停止了哭泣,眼眶红红的,鼻尖也被冻得通红,围在火炉边,情绪已然稳定了很多。

    她看向谢晚凝,欲言又止,神色中带着不安。

    谢晚凝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只将一盏茶塞进朱华音的手里。

    大概是茶盏透出来的暖意,让朱华音的指头微微动了动,又握得更紧,小姑娘垂眼看着浮动的茶沫,声音细小又颤抖:“谢娘子,我,我想退学……”

    “咦?为什么”谢晚凝大吃一惊。朱华音是第一批就入学的孩子,开学以来,她明显感觉出这些孩子对松林学院的喜爱,以及学习的热忱。突然说起退学,这还是头一个!

    朱华音没有回答,手里拢着茶盏,身子微微蜷缩着,头也撇向一侧,躲避着谢晚凝的视线。

    谢晚凝仔细地观察她的神色,轻声细语:“你是喜欢我们松林学院的,对吗?退学并不是你的本意。”

    她用的是肯定语气。

    一串泪珠从朱华音的眼眶里涌了出来,她哽咽了一声,又忽的咬唇猛烈摇头:“不……我不喜欢……”她着急地否认。

    神色的迥乎寻常,让谢晚凝更为起疑,她试探道:“可有人欺负了你?”

    一语中的,朱华音的脸色一瞬间退得干干净净,眼底露出迷茫和痛苦。

    谢晚凝蹙眉,忙起身来到朱华音面前,夺走她的茶盏放到一旁,拉起她的手,撸起她的衣袖,一点点摩挲着,又牵起她转了一圈,从头到脚再检查一遍。

    只见眼前这小姑娘穿了不合季节的衣服外,手掌上有着一些新旧交替的伤痕,细嫩白皙的手臂上隐约有着针眼,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后颈被头发覆盖的地方有着触目惊心的指痕。

    谢晚凝曾在谢府生活了十几年,也曾在重生前和杜夫人相处过,自是见过这深宅大院里那些肮脏卑劣的折磨人的手段。

    可朱华音并不是官家世族的小娘子,她父亲是西市里为外夷人作画的画工,擅画佛像,为人平和。耳濡目染之下,朱华音亦是内敛文静,轻易不与人争斗。

    可她的谦和忍让,却让有些人得寸进尺、猖狂横行。

    谢晚凝心中涌起一股怒气。重生一世,她开办女子学堂,招收天下女子入学,讲授经学典籍,延请名师授课,就是要打破世俗的藩篱,教会这些女孩子们能自立自强,不自欺,也不辱人。

    没料到,却有人在松林学院如此行事。

    “是谁?”谢晚凝气得说话的音量都不自觉地抬高了,带着如寒风般的锐利。

    朱华音嗫嚅着缩回手,摇头,眼神张皇:“……没有谁……谢娘子,没有谁、没有……”

    看见朱华音被吓着的模样,谢晚凝侧过身,深深吸了一口气,羽睫轻闭,心里暗自嘀咕,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怒气。

    重生以来,她一直都过得还算顺遂,想做的、想要的都基本如愿,尤其眼见松林学院越来越好,心里欢畅之际,却遇见了这样让她最为深恶痛绝的事情,憎恨、心痛、自责、挫败,各种情绪,一时间都纷涌而来。

    但眼下并不是发泄情绪的时候,面前的小姑娘本已是惊弓之鸟,不能再吓着她,她不说,她自然要想法子去查清楚。

    谢晚凝缓缓睁眸,吐出一口气,默默地拉着朱华音,又坐了下来。

    她重新给两人倒上茶,递了一杯给朱华音,沉声道:“我先给你道个歉。华音,是谢娘子我管理不善,只顾着让这个学院往前跑,却忘了你们都是离了家的孩子,年纪都还这么小,最是需要呵护的时候。”

    “是我不对,没有好好照顾你们,让你受到了伤害,真的很抱歉。”她望着朱华音,眼神诚恳。

    朱华音受宠若惊,忙摆手:“不是的,不是谢娘子你的错……”圆圆的眼眸一红,眼瞅着泪水又涌了上来,她忙捂住自己的嘴角,不让哽咽出声。

    谢晚凝心口如被人锤了一下,闷闷地痛,她揽过朱华音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轻柔地安抚着:“乖乖,别哭了,是我们让你受委屈了。”

    温暖的怀抱,轻声的抚慰,让朱华音再次大声痛哭:“呜……我想爹爹、我想娘亲……”她从谢晚凝的怀里直起身,又断断续续地哭,“但是……我也喜欢这里……我很喜欢松林学院……”

    “我知道,我知道,”谢晚凝拿出手帕轻轻地擦拭朱华音的脸颊,“我和先生们都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乖乖,告诉我,她们是怎么欺负你的?”谢晚凝轻声哄她,“你悄悄说,我不会让别人知道是你说的。”

    “她们……”朱华音低头,看着被谢晚凝拢住的手,一哽,犹豫了好半晌,才低声道,“她们把我当丫鬟使……抢了我娘亲给我的玉簪子,又嫌弃地摔碎在地……让我给她们端水,一会儿说水太冷,泼到我裙摆上,一会儿又说太热,把水浇到我手上……”

    “晚上不让人睡觉,说斗篷破了个洞,要我连夜给她们缝补……如果不听话,她们就拿针扎我……她们都避开嬷嬷,在外人面前跟我很友好,让我到她们屋子里去玩,但实际上,让我脱了衣服,被她们戏弄……”她捂着脸,哽噎到说不出话来。

    “她们威胁你,不让你说出来,是吗?”谢晚凝忍着怒气。

    “她们说,”朱华音抹了抹泪,眼神发木,“她们说我们生下来就是不一样的命,我得认命,说我学得再好,最终也不过是嫁给市井子弟,哪怕是考中做官,也没有好人家的男儿看得上,最后仍是走回低贱婢子的老路,甚至可能更糟糕……”

    “谢娘子,我喜欢松林学院,我觉得在这里我能学到东西,我的未来会跟很多人不一样,可是,她们说的,我,我又觉得她们说的是对的,”朱华音睁着懵懂的双眼,望向谢晚凝,祈求她能给自己一个答案,“我们难道真的是,贱命一条吗?就真的没有其他出路吗?”

    “当然不是!”谢晚凝一口否决。

    当她正准备给朱华音解释,却听到亭子外传来“咚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扭头一看,冬青脸色苍白,一把掀开纱帘,冲着她急道:“谢娘子,不好了!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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