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玉恒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脑海中一遍一遍地放映着一场永不落幕的电影。

    这场电影从他们夫妇四十岁那年开始,那一年,他们夫妇二人喜得凤髓,一个女婴呱呱坠地。

    第一眼,这个小孩儿的皮湿漉漉、皱巴巴,像是在暗无天日的水牢里泡久了,颜色却是粉里泛着红,他想,他会给这个孩子天下最丰满富足的爱,育她成人,送她出嫁,看她过完美好幸福的一生。

    只一晃,昔年躺在摇篮里的小女娃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学业有成,前途可期。

    十八岁那年,欧阳玉恒欲送女儿出国,可是欧阳启坚持要留在国内读书,父女二人大吵一架,最终欧阳启妥协,一去便是六年之久。

    二十四岁,欧阳启放弃国外企业抛出的橄榄枝,毅然回国,一头扎进改革重组后的基因工程研究所。

    欧阳玉恒献身科研数十载,此生惟愿女儿平安健康,不想让女儿步此后尘劳心劳神,奈何欧阳启心意已决,再难更改。

    他便只好随了她。

    欧阳玉恒同殷世航有过几面之缘,便托其联系到基因工程研究所的王所长,请王所长对小女多加关照,王所长亦是应承下来。

    三天前,他曾同女儿通过电话,电话里她拖着很重的鼻音急躁地喊,她的眼镜找不到了,一会儿把电话回过去,便把电话挂断了。

    那一整天,他迟迟没有等到女儿的回电,再次收到有关女儿的消息,便是警方打来的一通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伴随着电磁波呲拉呲拉的响声,像是遥远星际里外星人的密文,字字成句,他却不解其意。

    遇害?死亡?

    他从未想到这些字眼有一天会同他的女儿联系在一起。

    昨日里还活生生蹦蹦跳跳的女儿,电话那头一着急便有哭腔的女儿,今日已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天人永隔。

    欧阳玉恒醒来时便看到夫人苍老的眼睛在关切地望着他,经此一变,她一下子枯萎了。

    夫妇二人虽然平日里常调侃自己早已上了年纪,韶华不再,可每日依然精心打扮,心气昂然,神采奕奕,凡是见过二老的人都会称赞一句鹤发童颜。

    如今,痛失爱女,丈夫住院,欧阳夫人的白发连夜爬上她的头顶,暗扑扑的银灰色像一地银霜,被人踩踏成泥。

    欧阳夫人的眼睛像被烟头烫坏的纸张,开始烧焦消逝,洞的边界被火星吞噬,蔓延扩展,马上就会超出脸的界限。

    她的眼泪早已哭干了,眸色黯淡下去,眼睛干涩,不停地眨,每一次合眼,都是在耗费她的最后一丝力气,缓了良久才重新有力气将眼睛睁开。

    不知情的人总会以为她就这样睡过去了。

    在欧阳夫人看来,一切都在变慢,时间流速放缓,眼前的画面一帧一帧开了慢速,她能看到十几年前一家人在青藏高原雪域之上滴下的一滴冰泉水,却无法看清医院病房墙壁上悬挂的钟表此刻是几时几分。

    欧阳玉恒醒了,欧阳夫人这才神色稍缓,放下心来,泪水重新夺眶而出。

    “素清,我想去启儿研究所一趟。”

    “去那里做什么?你还是先养好自己的身子吧!你刚刚可吓坏我了,女儿走了,你要是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可怎么活啊!”

    沈素清越发生气起来,这几日一直压抑在心中的情绪全然在这一刻爆发。

    无论如何,这个家断然不能再出什么事。

    欧阳玉恒看着夫人这般悲恸模样,心中更是翻江倒海。

    他心痛难忍地说道:“启儿尸骨未寒,杀人凶手尚未抓捕归案,我绝对不会倒下。素清,你便放心吧!倒是你,又瘦了许多。咱们两个都要好好照顾自己,不然启儿看到又该生气了,听话。咱们可不能让启儿担心呐!是不是?”

    欧阳玉恒轻声细语地哄着沈素清,语气之温柔,神色之动容,仿佛看见许多年前夫妻二人一同哄着调皮的小欧阳启吃饭时的情景。

    欧阳玉恒安稳好沈素清的情绪之后,思索着韩警官附在耳边说的那些话,思忖良久,决定与沈素清共同商议。

    “素清,今天葬礼上来的那位韩警官你还记得吗?”

    “记得,她怎么了?是不是找到什么线索了?”

    “算是吧。这位韩警官远远地给我指了一个人,我那时一眼望过去,那人身形与启儿有七分相似,一晃神我竟以为咱们的启儿回来了。等那姑娘走近,我看清了她的脸,方才醒觉不过是黄粱一梦,咱们的启儿不会再回来了。那位韩警官神神秘秘地将我拉到一旁,对我说,启儿的死大有疑点。你记不记得最初警察来做调查时便提及启儿当时身处的实验室是一个密室,虽是密室,却有打斗痕迹。韩警官说今日她指给我的那个姑娘的手臂上便有一处刀伤划痕,甚是可疑。”

    “既然那人有嫌疑,为何不将她抓起来!”

    “韩警官说那晚这个姑娘居住地的监控录像证明她并未出门,研究所周围的监控录像拍到的可疑人员是一名男性,因此这姑娘的嫌疑便摆脱了。”

    “既然那人的嫌疑都摆脱了为何又提起这件事呢?”

    “我也是这么问韩警官的。韩警官说是因为那孩子手臂上的刀伤实在可疑,让我们多加留意些。而且,我还听说咱们启儿负责的一个重要项目现在正是由这孩子接手了。”

    “那咱们应该怎么办?”

    “所以我才说要去启儿研究所里去问一下,问一问王怀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等我把这个吊瓶的药液输完了我就去研究所,你到时候乖乖回家等我的消息就好了。”

    言罢,欧阳玉恒将助理叫来,吩咐他去调查原野。

    欧阳玉恒拖着病体来到研究所,经过大门、电梯、前台时,不禁驻足流连,每走一步都会在脑海中拟下欧阳启每日上下班时的情景,她定是每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拎着从门口现买的冰咖啡,昂首阔步走进大门,掏出口袋里的工作牌,进门前同保安道一声“早上好”。

    欧阳玉恒多次提醒欧阳启少喝冰的,对身体不好,不过他知道他的启儿定是不会听他的。

    之后欧阳启将工牌套在脖子上,走进电梯,不管人多不多,她一定会选择站在电梯的角落里,因为她有些晕电梯,站在角落里能给她安全感。

    欧阳玉恒达到21楼后,望着研究所的门怔怔地发了呆,经人提醒了一句“电梯到了”,这才迈开脚步。

    他提前同王怀民打了电话,这时王怀民已是候在门口了。

    欧阳玉恒甫一出电梯,前台那边便向王怀民通了消息,下一秒,王怀民的声音即从门内传来。

    “欧阳先生,有失远迎,有失远迎。”王怀民的脸挤成新出锅的开了褶的包子。

    欧阳玉恒冷冷看他一眼,随着他的指引径直走向所长办公室。

    办公区的人们只觉杀气腾腾。

    “原野,沏一壶茶。”王所长远远地招呼原野。

    原野一惊,眉毛上挑,睁圆了眼睛,做了一个口型:“我?”

    王所长点头。

    原野这边正为实验进程所恼,那边又突然被指派去沏一壶茶,她哪里做过接待的事?半晌,依然愣在原地。

    “跟我来。”雀后不知何时出现在原野身后,轻轻地拍了拍原野的肩膀,将她带至茶水间。

    雀后熟练地从盆景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茶水间顶层的柜子,从中小心翼翼地端出一套白盏金边的茶具。

    她驾轻就熟,蹲在角落里寻摸了一会儿,找出一罐落灰的茶,拿出茶饼来。

    原野看见她这一番翻箱倒柜,不觉惊掉了下巴。

    雀后笑道:“这里好东西可多着呢。你们这些小年轻啊太死板,一点儿都不善于挖掘。”

    雀后掰下一小块茶饼,直接扔进茶壶里,解释道:“千万别学我啊,这样可糟蹋了好东西了,现下情势紧急,不得已而为之。而且,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泡成什么样也就无所谓了。”

    雀后看见原野那个迷蒙的小眼神儿,心中泛起一阵酸意,语重心长地说:“接下来,可要辛苦你了。”

    原野端着沏好的茶在众人的注视下走进所长办公室。

    “所长,这是沏好的茶。”原野将茶放在桌子上,乖乖地退在一旁,等着所长让她离开。

    “小原,来,坐。”

    欧阳玉恒双手撑在拐杖上,眉头紧锁。

    原野见势不妙,心知无法拒绝,战战兢兢地坐在角落的一个小沙发上。

    “怀民呐,启儿一直负责的项目,后续是怎么安排的啊?”人员落座,好戏开场。

    “欧阳大哥,启儿是我们所非常优秀的一位成员,年轻有为,小小年纪便升至副高级研究员的位置,成绩突出。年初她凭借出众的研究成果竞标成功了我所的一个特级项目——记忆雕刻,想来您也有所耳闻。”

    “孩子接到实验任务之后,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研究之中,是我所青年研究员的先锋榜样。我们全所上下对启儿的不幸离世深感哀痛,我们都希望能尽快查出真凶,告慰启儿的在天之灵。逝者已矣,还望您老节哀顺变,保重身体。想必启儿定是不愿见您伤心难过的。关于这个项目的后续接手工作,我所召开了全体会议,在会议上综合评估了各个研究员的实力、成果,结合全体人员的票选,决定让同为副研究员职位的原野,也就是这个小姑娘,来接手启儿的项目。”

    “听说原小姐曾经同启儿一同竞争过这个项目,当时启儿侥幸胜出,不知原小姐可对小女心有怨憎?”

    欧阳玉恒的手指敲打着拐杖,重心后移,倚靠在沙发背上,面无血色,声音却是中气不减。

    “既是公平竞争,最终又靠实力取胜,我自然甘拜下风,并无怨言。”

    “原小姐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实验标本为何一夜之间全部被污染吗?还是说,有人不想让你知道呢?”

    原野饶有趣味地先后看向欧阳玉恒与王所长,哂笑道:“不该知道的事情我自然是不知。听您这话里的意思,难不成欧阳先生略知一二?不知您可否为晚辈解惑。”

    “原小姐既已说了这是‘不该知道的事情’,你一个当事人员尚且不知,我一个外人又从何谈起呢?”

    欧阳玉恒将桌上的茶盘推至原野面前,将茶壶挪至原野左手边的一个角落里,茶壶把朝向原野,说:“原小姐可否斟茶?”

    原野自是看出欧阳玉恒的用意,他是故意在探她左臂上伤口的虚实。

    若是她此刻执意将右手别过去来端茶壶,便正应实了左臂有伤,可若是她顺水推舟,使用带伤的左臂,稍不留神便会露出破绽。

    虽然她自知左臂之伤与欧阳启并无关系,但这伤却着实是来得蹊跷,若被人知,恐多生事端,无从言辩。

    进退两难之际,原野左手抓住茶壶把,端起茶壶的同时站起身来,身随手动,右手抵住茶壶盖,借两手之力斟茶一盏,方平此祸。

    欧阳玉恒见原野设法遮掩过去,更生疑窦,又说道:“多谢原小姐。小女启儿在世时,也常为我们夫妻二人点茶斟盏,如今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再也无从相见。方才你一进门,那身形竟同我的启儿恍若一致,一时间竟连我也有些恍神了。若是让我夫人看见了,只怕是以为我们的启儿又活过来了。可曾有人说过你们二人相像?你可否坐近些,让我好好看看?”

    “躯壳而已,世上相似之人万千。我理解您痛失爱女的心情,还望您节哀。”

    “原野。”王怀民喝她一声,一改陪笑姿态,严词厉色道:“不得无礼。”

    “罢了,罢了,怀民。许是我有些唐突了,惹恼了原小姐,还望原小姐见谅。只是我看原小姐端茶进门时右手微低,力量全落在右手上,关门时又特意调转方向用右侧手肘将门抵上,可是左手落下过什么伤病?姑娘家家的,年纪轻轻,还是要趁早治疗的好,若是落下病根,可会折磨多年。”

    原野开口前看到王所长在瞪着自己,立刻换了一套说辞,道:“多谢欧阳先生挂心。我并无痛疾,只是前日里被自己养的几只猫挠了,这才有些不便。我已看过医生,并无大碍。”

    “哦?原小姐日后还要多加小心才是。我认识一位很不错的私人医生,如果你有需要的话,可以推荐给你。身体健康,可是大事,不容忽视。”

    “多谢欧阳先生,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的。”

    欧阳玉恒离开之后立即派人调查了原野最近一段时间的就医记录。

    他的助手调查到在发现欧阳启尸体的当天,原野被送进了市三院,先后到达的有刑警队长景深与基因工程研究所的研究助理群玉。

    诊疗报告显示原野就诊原因为身体虚弱、气血不足加之受到惊吓引起的昏厥,但是其中并无有关刀伤的医疗记录。

    欧阳玉恒心想,难道是那位韩警官在说谎?她又为何要说谎?若她没有说谎,她主动告诉我原野左臂有刀伤是何用意,医院又为何查询不到有关刀伤的诊疗记录?这其中,到底隐藏了什么不可为人知的隐秘?

    医院里,欧阳玉恒派来调查的人离开后,工作台的一名护士拨通了景深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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