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日照三竿。
原野看着手机上的时间陷入绝望之中——十点三十八分——她完美地错过了乔相京的课前采访。
她匆匆收拾完毕来到办公室时，摄制组人员已经在狭小有限的空间里整理设备，打算转移战场，只有燕宏一个人正在撑起一架崭新的设备。
原野走到他身边问：“这是什么？”
燕宏：“观察记录仪，我自己研发的。”
原野：“那是什么东西？”
燕宏：“简单来说，就是普通拍摄设备的改良版。我在这台机器的运行过程中植入了新的代码，使得它能够捕捉到镜头中人们的互动频数，包括眼神交流、语言交流、动作交流等等，借此来判断人与人之间的亲密程度以及真实关系。”
燕宏看着原野一头雾水的样子笑了一下，说：“跟我来。”
他拎着设备进入到五班的教室，将机器架在教室的角落，同时在与机器相连接的电脑上操作一番，他招呼原野过来看。
短短五分钟的课间活动视频，学生们要么安静地坐在课桌上学习，要么聚在一堆聊天，这能看出来什么？
燕宏用鼠标点击了视频片段里两个侧着脸的学生脑袋，他的电脑页面上开始转圈，旁边一个小窗口里迅速滚动一些原野看不清楚的代码。
过了一会，电脑上弹出一个窗口，显示出刚才一通操作的分析结果。
“来，过来看。”燕宏指着屏幕说道，“这两个学生，表面上看起来关系融洽，但其实在暗暗较劲。”
观察记录仪截取了一段视频，视频中有人凑过来问左边女生问题，燕宏向原野解释说，右边女生虽没有大动作，但是始终关注左侧动态，她时不时吞咽口水，嘴角抽搐，说明她很紧张。
果不其然，左边女生结束解答之后，第一时间便同右侧女生讲话，相比于之前，她的面部表情做得更大，这是一种自信和炫耀的表现。
原野有些不可置信：“真的假的？这么玄乎？”
“你看你现在这个表情，眉头压低，这表示你不是特别认同我说的话，但同时你的眉峰上挑，说明你又有些惊讶，这对你来说是未知的领域，你没有足够的理由来反对，因此你所持有的是观望态度，半信半疑，需要充分的实验结果和证据支撑。研究员，可以理解。”
“你怎么知道我是研究员？”
“看过你的新闻。”
……
“难道我比乔相京还有知名度？”
“你想多了。”
冯娜回到教室里拿她落在讲桌上的水杯，和正走进教室准备上下一节课的乔相京撞个正着。两个人站在讲台上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原野看向燕宏，又瞥一瞥讲台上的两个人。
燕宏嘴角勾起一抹笑，伸出手告诉她：“请便。”
原野学着燕宏的操作，拿冯娜和乔相京做实验。
燕宏问：“怎么样？”
结果出来后，原野看着一行代码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女士很喜欢乔相京，在他面前有些羞涩、拘谨，很在意自己的形象——她不停地整理自己的刘海，把碎发揶到耳后，女士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书，不敢直视男士的眼睛。不过她和乔相京之间始终保持正常的社交距离，身体没有出现明显的倾斜，说明两个人关系生疏，不熟悉。又一个乔相京的粉丝，内敛型的。”
原野突然嗅到一股气泡水的味道，看向燕宏手中的保温杯：“你在喝什么？怎么闻起来像是可乐。”
燕宏抿一口：“你猜对了。”
“哈？保温杯里放可乐？”原野歪歪头，表示不解。
燕宏不做解释，继续刚才的话题：“啧，至于乔相京的态度，可就不好说了。”
原野明显紧张起来，调门拉高：“他怎么了？”
声音之洪亮半个教室都听见了，众人为之侧目。
冯娜看着原野笑一笑，离开教室。
乔相京望向原野，手指拍打腕上的手表，打算跟她算一笔早上没有参加采访的账。
原野双手合十，顶在额头上，遥遥道歉。
燕宏趁机将机器调整角度，对准他们二人。
电脑屏幕上弹出一段只有燕宏才能看懂的代码。
他咂摸一口杯中的可乐，笑着摇摇头，心中却是了然。
课堂上，乔相京险些讲错的地方，原野就假装咳嗽一下，提醒乔相京。
下一节课还是乔相京的数学课，课间，原野坐在凳子上闲望。
宋可可过来递给原野一盘西瓜霜含片：“小原老师，你要多喝水。”
原野尴尬地笑一笑，说：“谢谢可可。”
教室之外骄阳刺眼，热辣辣的阳光穿过教室的纱窗，投射进闷热躁动的课堂。
天花板上的风扇慢慢悠悠地转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像是老旧时光里黄昏下的老藤椅，年迈□□。
突然一个瘦削的背影从座位上站起来，引起了原野的注意。
眼熟。
等那人转过头，原野认出是昨天晚上的小姑娘。
汪麟从教室后门出去，正看见原野在看着她，两个人对视两秒，她也认出原野，脚的反应比脑子还快，一溜烟就跑没影儿了，像抹了油。
原野稳稳地坐在凳子上，看看墙上的钟表，过了两分钟，上课铃响，她起身，靠在教室的门框上，抱臂等着汪麟。
汪麟踩着点从原野身边经过，刻意绕到前门。
原野向教室内挪了半步，眼睛仿佛长在了汪麟身上。
汪麟知道即使绕到前门也会与原野产生眼神接触，因此她全程低着脑袋小跑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原野在教室后排给讲台上的乔相京使了个眼色。
她对着汪麟努努嘴，乔相京点头会意。
“好，同学们，咱们继续上课。对于我上节课留的那个问题，有没有同学已经算出来答案的？”
乔相京环视一圈，点了几个主动举手回答问题的同学。
宋可可是整堂数学课上最积极的一个学生。只要乔相京一开口，不管他提的是什么问题，她会还是不会，她都会第一时间挺起胸脯，乖乖地把一只手臂平放在桌子上，另一只手臂高高地举过头顶。
她的屁股是绝对不会停留在凳子上的，哪怕只是向上一点点，能被偶像看到的机会多一点点，她都愿意尝试。
如果允许的话，冲上天花板也不是不可以。
乔相京：“第四排靠窗的那个女同学，你来回答一下。”
汪麟正心不在焉，还没反应过来是点到自己，直到同桌在桌子底下拍拍她，她才回过神来，有些紧张地站起来，说：“我……我不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
“汪麟。”
“好，汪麟同学，没关系，我讲一下解题过程。来，同学们，看黑板，这道题第一步是……”
原野倚着门框给乔相京比了一个大拇指。
下课之后，原野和乔相京一起去房车上吃饭。
原野对于学校的饭菜还处在适应过程中，乔相京每天都会让自己的工作人员从城里带饭菜回来给原野开小灶。
原野先发制人：“你早上采访为什么不叫上我？”
乔相京无语：“明明是你睡过了。”
原野倒打一耙：“还不是因为你昨天晚上胡搅蛮缠。”
说话间，桌上的一个纸杯掉到桌子底下。
乔相京瞄了一眼杯子的位置，弯腰去够，凭借感觉在桌下寻摸。
原野则整个人钻进了桌子底下。
原野先拿到杯子，正要起身，乔相京的手掌倏地一下子便触碰到了她的手指。
夏日正午时分，乔相京手心里渗出细密密的汗珠，而原野的手指冰凉，骨节分明，如同一把玉骨扇，久浸于寒潭。
霎时间，一股酥酥麻麻的电流自指尖而起，原野颈部微微颤动，耳鬓发麻。
乔相京的手搭在原野的手指上，下意识地想抽回去。
原野猛地一抬头，脑袋重重地磕上桌角，疼得吱哇乱叫。
她手里的纸杯掉落，被乔相京接住，原野的脸因为窘迫和疼痛红得像个猴屁股。
她疼得流出两滴生理性的眼泪。
乔相京问：“没事吧？让我看看。”
在乔相京面前，原野娇小的一只坐在房车的沙发椅上，双手抱着头。
乔相京折腰，仅仅半身便护着原野的全部，他宽阔的脊背和原野蜷缩颤抖的身体重叠在一起。
原野额角上出现一道深红色的痕迹，丝丝血珠从细小的裂痕中细细密密地渗出来，她感受到暖融融的粘稠液体爬过肌肤，最后干巴巴地挂在腮边。
乔相京小心翼翼地撇开原野额角上垂下来的头发，掰着她的脑袋左看看右摸摸，随后从另一个房间里拎出一个透明塑料盒子，里面装一些医药用品。
原野拿起手机当做镜子，两只手挤压那道小小的伤口，想把血一次性挤干净。
乔相京把医药箱投到沙发上，皱着眉头问：“你干什么呢？”
他利落地打开盖子，把酒精和棉签放在桌子上。
一只修长的大手捏着一只小小的棉签在酒精瓶子里晃来晃去，另一只手撩起来原野的碎发，按到头顶上，随后冰冰凉凉的棉签棒就出现在原野伤口的周围。
乔相京用棉签细致地擦拭血迹，触感冰凉，节奏一起一落，原野觉得这不像是在擦拭伤口，而是拿了一根轻飘飘的羽毛，有一搭没一搭地挠她心尖。
他抬起原野的下巴，手里的棉签换了一根，顺着原野脸部的轮廓滚了一圈。
原野的脸侧对着他，有点紧张。
乔相京每凑上来一次，她都会下意识地往后撤一点，现在她已经撤到沙发中间了。
乔相京从最开始的俯身转变成撑着桌子探身往前够。
“你能坐过来点吗？我又不会吃了你……乔相京给上药的待遇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好吗？”
“仅限于你的粉丝。而我，恰好不是。”
“那你喜欢谁？”
原野佯做扭捏，故意说：“陶演吧。之前不是特别了解他，不过自从你给他打过电话之后，我就注意到他了。他什么时候来，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他。”
“嘁。”
乔相京换上一瓶紫色药水，手法比之前又要轻上一些。
接着他从药箱的角落里拿出一小罐白色的粉末，找了个盖子，轻轻地抖落上一番，对着盖子吹一吹。
“昂头。”
乔相京像一个专业的大夫，洒了一些粉末在原野的伤口上，随即她便感受到一阵刺痛，像有一条条细如游丝一般的小蛇钻进她的大脑之中，替她排淤清毒。
“这是什么？”
“独家秘方——陶演没有的独家秘方。好了。起来吧。”
原野被乔相京的反应逗笑了，但为了避免伤口崩开，只能抑制动作幅度，因此现在她面上的脸色极为难看，似笑非笑的样子像极了整容失败的反面案例。
乔相京语气平和，漫不经心地问：“你今天上课时示意我提问的那个女生怎么了？跟你昨晚出去的事情有关？”
她沉默下来，看向乔相京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乔相京也不着急听她的回复，仍然低着头自顾自地收拾医药箱，有条不紊地将每一件药品规规整整地排列进有限的空间里，码得整整齐齐，好像自己从来没有问出过什么问题一般，也不期待任何人的回复。
上一次带给原野这种压迫感的，还是王怀民。
原野恍神一会儿，立马意识到如果她始终不言语，就更加印证了乔相京对于她和汪麟之间存在不可告人的秘密的猜想——她无论如何都要说点什么才行。
“看了她的数学作业，觉得这孩子心思缜密，思维发散，有搞科研的潜质。我寻思着要不回去之后和王所长商量一下，组织一个青少年训练营，在全国各地开展选拔赛，为我国的基因工程事业发展储备人才。”
乔相京冷笑一声，表情讽刺。
“有意见？”
原野现在虽然是在扯谎，但是这个想法是她从读书的时候开始就在构思的。她曾经在国外的课堂上同老师和同学分享自己的这一观念，得到大家的一致好评和身边人全方位的支持。
怎么到了乔相京这里，只换来一声冷笑？
乔相京的眉头挤在一起，出了一口气，面上挂着的表情换成一丝苦笑，摇摇头，颇为无奈。
“你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我这个想法有什么问题吗？”原野凝眉，一脸严肃地问，“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乔相京歪头挑眉。
原野郑重恳切地点点头。
“行吧。”乔相京转过身，在沙发上四仰八叉地坐下，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
“先说好，我只是个外行人，要是说的有哪点不对，你可不能生气。”
“嗯嗯嗯。”
乔相京这个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他像是得了痔疮，又像屁股上长了弹簧，不能在一个位置安静地待上两秒钟。
话没说上一句，姿势已经换了八百套了。
“你多动症吗？能不能快点！”原野的耐心已经要被磨没了。
“对于你想为基因工程事业发展储备人才这一点，我举双手双脚支持，在全国选拔有潜质有天赋的青少年，我也没有意见。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种机会，很难落在汪麟头上？或者说，你在这所学校里看到的每一个人，都够呛成为你那个‘伟大’想法的受益人。”
“为什么？既然是在全国进行筛选，每个人都有机会，只要她真的有天赋，为什么不能是她？”
乔相京愣住了，没想到碰上原野这么一个硬茬。
也是，原野的脑回路，他早该想到的。
乔相京决定换一种能让原野听懂的表达方式。
突然，他打一个响指：“你知不知道这里一年学杂费多少钱？”
原野摇头：“八千？”
乔相京皱眉：“现在可是义务教育阶段……”
原野即刻改口：“五千？”
对于这么“出人意料”的答案，乔相京深感无奈：“在你的设想中，基因工程训练营的相关费用从哪里出？器材、场地、师资，每一样都不是小数目。”
原野：“自然是上面拨款下来承担大头，学员承担一部分。”
乔相京：“那基因工程训练营是公益性质还是营利性质？财政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原野：“训练营以选拔人才为目的，日后少不了出国比赛，国际上相关赛事的奖金十分丰厚。”
乔相京：“那没能出国比赛的孩子们？他们在训练营里付出了时间、精力和金钱，却没能走到台前，你觉得他们应该怎么办？”
原野被问住了，她没有考虑过止步于台前的事情，因为她自始至终都站在台上。
她支支吾吾地回应：“任何事都有失败的风险。”
乔相京一针见血：“但这件事的机会成本未免太高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回头时尚有退路。”
乔相京提醒她：“义务教育阶段的学杂费很少，每年超不过一千元，即便如此，对于这里大多数孩子们来说，这钱也是紧巴巴地抠出来的。”
一阵沉默。
乔相京继续意味深长地说：“这里的很多人，跟你不一样。相比于高远宏大的理想，还是一顿热饭菜、一床暖被窝、一沓厚钞票更实在。”
原野看着手机上的时间陷入绝望之中——十点三十八分——她完美地错过了乔相京的课前采访。
她匆匆收拾完毕来到办公室时，摄制组人员已经在狭小有限的空间里整理设备，打算转移战场，只有燕宏一个人正在撑起一架崭新的设备。
原野走到他身边问：“这是什么？”
燕宏：“观察记录仪，我自己研发的。”
原野：“那是什么东西？”
燕宏：“简单来说，就是普通拍摄设备的改良版。我在这台机器的运行过程中植入了新的代码，使得它能够捕捉到镜头中人们的互动频数，包括眼神交流、语言交流、动作交流等等，借此来判断人与人之间的亲密程度以及真实关系。”
燕宏看着原野一头雾水的样子笑了一下，说：“跟我来。”
他拎着设备进入到五班的教室，将机器架在教室的角落，同时在与机器相连接的电脑上操作一番，他招呼原野过来看。
短短五分钟的课间活动视频，学生们要么安静地坐在课桌上学习，要么聚在一堆聊天，这能看出来什么？
燕宏用鼠标点击了视频片段里两个侧着脸的学生脑袋，他的电脑页面上开始转圈，旁边一个小窗口里迅速滚动一些原野看不清楚的代码。
过了一会，电脑上弹出一个窗口，显示出刚才一通操作的分析结果。
“来，过来看。”燕宏指着屏幕说道，“这两个学生，表面上看起来关系融洽，但其实在暗暗较劲。”
观察记录仪截取了一段视频，视频中有人凑过来问左边女生问题，燕宏向原野解释说，右边女生虽没有大动作，但是始终关注左侧动态，她时不时吞咽口水，嘴角抽搐，说明她很紧张。
果不其然，左边女生结束解答之后，第一时间便同右侧女生讲话，相比于之前，她的面部表情做得更大，这是一种自信和炫耀的表现。
原野有些不可置信：“真的假的？这么玄乎？”
“你看你现在这个表情，眉头压低，这表示你不是特别认同我说的话，但同时你的眉峰上挑，说明你又有些惊讶，这对你来说是未知的领域，你没有足够的理由来反对，因此你所持有的是观望态度，半信半疑，需要充分的实验结果和证据支撑。研究员，可以理解。”
“你怎么知道我是研究员？”
“看过你的新闻。”
……
“难道我比乔相京还有知名度？”
“你想多了。”
冯娜回到教室里拿她落在讲桌上的水杯，和正走进教室准备上下一节课的乔相京撞个正着。两个人站在讲台上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原野看向燕宏，又瞥一瞥讲台上的两个人。
燕宏嘴角勾起一抹笑，伸出手告诉她：“请便。”
原野学着燕宏的操作，拿冯娜和乔相京做实验。
燕宏问：“怎么样？”
结果出来后，原野看着一行代码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女士很喜欢乔相京，在他面前有些羞涩、拘谨，很在意自己的形象——她不停地整理自己的刘海，把碎发揶到耳后，女士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书，不敢直视男士的眼睛。不过她和乔相京之间始终保持正常的社交距离，身体没有出现明显的倾斜，说明两个人关系生疏，不熟悉。又一个乔相京的粉丝，内敛型的。”
原野突然嗅到一股气泡水的味道，看向燕宏手中的保温杯：“你在喝什么？怎么闻起来像是可乐。”
燕宏抿一口：“你猜对了。”
“哈？保温杯里放可乐？”原野歪歪头，表示不解。
燕宏不做解释，继续刚才的话题：“啧，至于乔相京的态度，可就不好说了。”
原野明显紧张起来，调门拉高：“他怎么了？”
声音之洪亮半个教室都听见了，众人为之侧目。
冯娜看着原野笑一笑，离开教室。
乔相京望向原野，手指拍打腕上的手表，打算跟她算一笔早上没有参加采访的账。
原野双手合十，顶在额头上，遥遥道歉。
燕宏趁机将机器调整角度，对准他们二人。
电脑屏幕上弹出一段只有燕宏才能看懂的代码。
他咂摸一口杯中的可乐，笑着摇摇头，心中却是了然。
课堂上，乔相京险些讲错的地方，原野就假装咳嗽一下，提醒乔相京。
下一节课还是乔相京的数学课，课间，原野坐在凳子上闲望。
宋可可过来递给原野一盘西瓜霜含片：“小原老师，你要多喝水。”
原野尴尬地笑一笑，说：“谢谢可可。”
教室之外骄阳刺眼，热辣辣的阳光穿过教室的纱窗，投射进闷热躁动的课堂。
天花板上的风扇慢慢悠悠地转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像是老旧时光里黄昏下的老藤椅，年迈□□。
突然一个瘦削的背影从座位上站起来，引起了原野的注意。
眼熟。
等那人转过头，原野认出是昨天晚上的小姑娘。
汪麟从教室后门出去，正看见原野在看着她，两个人对视两秒，她也认出原野，脚的反应比脑子还快，一溜烟就跑没影儿了，像抹了油。
原野稳稳地坐在凳子上，看看墙上的钟表，过了两分钟，上课铃响，她起身，靠在教室的门框上，抱臂等着汪麟。
汪麟踩着点从原野身边经过，刻意绕到前门。
原野向教室内挪了半步，眼睛仿佛长在了汪麟身上。
汪麟知道即使绕到前门也会与原野产生眼神接触，因此她全程低着脑袋小跑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原野在教室后排给讲台上的乔相京使了个眼色。
她对着汪麟努努嘴，乔相京点头会意。
“好，同学们，咱们继续上课。对于我上节课留的那个问题，有没有同学已经算出来答案的？”
乔相京环视一圈，点了几个主动举手回答问题的同学。
宋可可是整堂数学课上最积极的一个学生。只要乔相京一开口，不管他提的是什么问题，她会还是不会，她都会第一时间挺起胸脯，乖乖地把一只手臂平放在桌子上，另一只手臂高高地举过头顶。
她的屁股是绝对不会停留在凳子上的，哪怕只是向上一点点，能被偶像看到的机会多一点点，她都愿意尝试。
如果允许的话，冲上天花板也不是不可以。
乔相京：“第四排靠窗的那个女同学，你来回答一下。”
汪麟正心不在焉，还没反应过来是点到自己，直到同桌在桌子底下拍拍她，她才回过神来，有些紧张地站起来，说：“我……我不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
“汪麟。”
“好，汪麟同学，没关系，我讲一下解题过程。来，同学们，看黑板，这道题第一步是……”
原野倚着门框给乔相京比了一个大拇指。
下课之后，原野和乔相京一起去房车上吃饭。
原野对于学校的饭菜还处在适应过程中，乔相京每天都会让自己的工作人员从城里带饭菜回来给原野开小灶。
原野先发制人：“你早上采访为什么不叫上我？”
乔相京无语：“明明是你睡过了。”
原野倒打一耙：“还不是因为你昨天晚上胡搅蛮缠。”
说话间，桌上的一个纸杯掉到桌子底下。
乔相京瞄了一眼杯子的位置，弯腰去够，凭借感觉在桌下寻摸。
原野则整个人钻进了桌子底下。
原野先拿到杯子，正要起身，乔相京的手掌倏地一下子便触碰到了她的手指。
夏日正午时分，乔相京手心里渗出细密密的汗珠，而原野的手指冰凉，骨节分明，如同一把玉骨扇，久浸于寒潭。
霎时间，一股酥酥麻麻的电流自指尖而起，原野颈部微微颤动，耳鬓发麻。
乔相京的手搭在原野的手指上，下意识地想抽回去。
原野猛地一抬头，脑袋重重地磕上桌角，疼得吱哇乱叫。
她手里的纸杯掉落，被乔相京接住，原野的脸因为窘迫和疼痛红得像个猴屁股。
她疼得流出两滴生理性的眼泪。
乔相京问：“没事吧？让我看看。”
在乔相京面前，原野娇小的一只坐在房车的沙发椅上，双手抱着头。
乔相京折腰，仅仅半身便护着原野的全部，他宽阔的脊背和原野蜷缩颤抖的身体重叠在一起。
原野额角上出现一道深红色的痕迹，丝丝血珠从细小的裂痕中细细密密地渗出来，她感受到暖融融的粘稠液体爬过肌肤，最后干巴巴地挂在腮边。
乔相京小心翼翼地撇开原野额角上垂下来的头发，掰着她的脑袋左看看右摸摸，随后从另一个房间里拎出一个透明塑料盒子，里面装一些医药用品。
原野拿起手机当做镜子，两只手挤压那道小小的伤口，想把血一次性挤干净。
乔相京把医药箱投到沙发上，皱着眉头问：“你干什么呢？”
他利落地打开盖子，把酒精和棉签放在桌子上。
一只修长的大手捏着一只小小的棉签在酒精瓶子里晃来晃去，另一只手撩起来原野的碎发，按到头顶上，随后冰冰凉凉的棉签棒就出现在原野伤口的周围。
乔相京用棉签细致地擦拭血迹，触感冰凉，节奏一起一落，原野觉得这不像是在擦拭伤口，而是拿了一根轻飘飘的羽毛，有一搭没一搭地挠她心尖。
他抬起原野的下巴，手里的棉签换了一根，顺着原野脸部的轮廓滚了一圈。
原野的脸侧对着他，有点紧张。
乔相京每凑上来一次，她都会下意识地往后撤一点，现在她已经撤到沙发中间了。
乔相京从最开始的俯身转变成撑着桌子探身往前够。
“你能坐过来点吗？我又不会吃了你……乔相京给上药的待遇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好吗？”
“仅限于你的粉丝。而我，恰好不是。”
“那你喜欢谁？”
原野佯做扭捏，故意说：“陶演吧。之前不是特别了解他，不过自从你给他打过电话之后，我就注意到他了。他什么时候来，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他。”
“嘁。”
乔相京换上一瓶紫色药水，手法比之前又要轻上一些。
接着他从药箱的角落里拿出一小罐白色的粉末，找了个盖子，轻轻地抖落上一番，对着盖子吹一吹。
“昂头。”
乔相京像一个专业的大夫，洒了一些粉末在原野的伤口上，随即她便感受到一阵刺痛，像有一条条细如游丝一般的小蛇钻进她的大脑之中，替她排淤清毒。
“这是什么？”
“独家秘方——陶演没有的独家秘方。好了。起来吧。”
原野被乔相京的反应逗笑了，但为了避免伤口崩开，只能抑制动作幅度，因此现在她面上的脸色极为难看，似笑非笑的样子像极了整容失败的反面案例。
乔相京语气平和，漫不经心地问：“你今天上课时示意我提问的那个女生怎么了？跟你昨晚出去的事情有关？”
她沉默下来，看向乔相京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乔相京也不着急听她的回复，仍然低着头自顾自地收拾医药箱，有条不紊地将每一件药品规规整整地排列进有限的空间里，码得整整齐齐，好像自己从来没有问出过什么问题一般，也不期待任何人的回复。
上一次带给原野这种压迫感的，还是王怀民。
原野恍神一会儿，立马意识到如果她始终不言语，就更加印证了乔相京对于她和汪麟之间存在不可告人的秘密的猜想——她无论如何都要说点什么才行。
“看了她的数学作业，觉得这孩子心思缜密，思维发散，有搞科研的潜质。我寻思着要不回去之后和王所长商量一下，组织一个青少年训练营，在全国各地开展选拔赛，为我国的基因工程事业发展储备人才。”
乔相京冷笑一声，表情讽刺。
“有意见？”
原野现在虽然是在扯谎，但是这个想法是她从读书的时候开始就在构思的。她曾经在国外的课堂上同老师和同学分享自己的这一观念，得到大家的一致好评和身边人全方位的支持。
怎么到了乔相京这里，只换来一声冷笑？
乔相京的眉头挤在一起，出了一口气，面上挂着的表情换成一丝苦笑，摇摇头，颇为无奈。
“你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我这个想法有什么问题吗？”原野凝眉，一脸严肃地问，“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乔相京歪头挑眉。
原野郑重恳切地点点头。
“行吧。”乔相京转过身，在沙发上四仰八叉地坐下，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
“先说好，我只是个外行人，要是说的有哪点不对，你可不能生气。”
“嗯嗯嗯。”
乔相京这个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他像是得了痔疮，又像屁股上长了弹簧，不能在一个位置安静地待上两秒钟。
话没说上一句，姿势已经换了八百套了。
“你多动症吗？能不能快点！”原野的耐心已经要被磨没了。
“对于你想为基因工程事业发展储备人才这一点，我举双手双脚支持，在全国选拔有潜质有天赋的青少年，我也没有意见。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种机会，很难落在汪麟头上？或者说，你在这所学校里看到的每一个人，都够呛成为你那个‘伟大’想法的受益人。”
“为什么？既然是在全国进行筛选，每个人都有机会，只要她真的有天赋，为什么不能是她？”
乔相京愣住了，没想到碰上原野这么一个硬茬。
也是，原野的脑回路，他早该想到的。
乔相京决定换一种能让原野听懂的表达方式。
突然，他打一个响指：“你知不知道这里一年学杂费多少钱？”
原野摇头：“八千？”
乔相京皱眉：“现在可是义务教育阶段……”
原野即刻改口：“五千？”
对于这么“出人意料”的答案，乔相京深感无奈：“在你的设想中，基因工程训练营的相关费用从哪里出？器材、场地、师资，每一样都不是小数目。”
原野：“自然是上面拨款下来承担大头，学员承担一部分。”
乔相京：“那基因工程训练营是公益性质还是营利性质？财政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原野：“训练营以选拔人才为目的，日后少不了出国比赛，国际上相关赛事的奖金十分丰厚。”
乔相京：“那没能出国比赛的孩子们？他们在训练营里付出了时间、精力和金钱，却没能走到台前，你觉得他们应该怎么办？”
原野被问住了，她没有考虑过止步于台前的事情，因为她自始至终都站在台上。
她支支吾吾地回应：“任何事都有失败的风险。”
乔相京一针见血：“但这件事的机会成本未免太高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回头时尚有退路。”
乔相京提醒她：“义务教育阶段的学杂费很少，每年超不过一千元，即便如此，对于这里大多数孩子们来说，这钱也是紧巴巴地抠出来的。”
一阵沉默。
乔相京继续意味深长地说：“这里的很多人，跟你不一样。相比于高远宏大的理想，还是一顿热饭菜、一床暖被窝、一沓厚钞票更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