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就有了年味儿，置办年货的，兜售土特产的，街市人流密集。人们迎面而来背身而去，市井尘音纷扰。“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情热味，交易心机，非公有制经济的世态推动着市场迅猛崛起。
夏静没精打采的叠一件衣服。在世俗烟火里久了，就想逃脱，想清静，想摆脱街市的纷扰。眼前一暗，抬头，四目相撞，心房颤抖，随即低头，佯装忙手上的事。
王玺说，前段时间公司派他去河北调货，走得急没顾上打招呼，原打算一周就会回来的，没想一出去就耽搁了半个来月。夏静心想，耽搁不耽搁关我啥事。王玺又说，摆地摊很辛苦的，和开店比起来，哪个效益好些？夏静沉默不住了，毕竟他知道她摆摊的辛苦，对她又解释了这段时间没来的原因，说明他心里还是在意她的。一束浅浅的温暖从心底泛起，沉静的脸色舒展开，接了王玺的话茬：比开店时差些，店里营业的时间长，有时晚上开门也卖东西，不像在街道，到时必须收摊，还有货摆的少了，只能摆有限的几样，大部分货都压在家里，钱自然就赚的少。王玺沉默了一下说，过完年再找房子么，总会找到的。
夏静一段时间以来郁结的幽怨“哗”地散落一地，弹珠一样跳跃流散。从她第一天在街道摆散摊开始就盼着王玺来，一天一天，肝肠寸断。她怀疑，她的职业取向又一次粉碎了爱情。小张是这样，王玺亦如是，他们都看不起个体户。心已结冰，一天一寸，半个多月，就冰冻一尺半了，即便放太阳底下也不会顷刻消融。她甚至暗暗发誓，不想他，不理他，不抱希望，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景明霞和郭傅玉来时，夏静哼着陕北民歌擦皮鞋，擦拭过的皮鞋铮铮亮，眼前一波波涌过的人流，看着也不那么厌倦了。俩人说，夏老板生意不错啊，高兴得唱哩，发大财了吧！哈哈！有高兴事说出来我们一起分享。
说啊！说啊！你不说我就挠你痒痒，看你说不说。夏静咯咯笑得东倒西歪围着摊床转圈圈，郭傅玉在后面追啊追，景明霞坐到了摊前，跷起腿摆起了老板架势，装模做样地喊，皮鞋大降价了，便宜处理了！果真有人走了过来，夏静赶忙刹住疯张过来应承生意，就卖掉了一双皮鞋。
景明霞说，其实摆个摊也能行，你不妨也像夏静一样卖服装吧，有个事干，人也精神。
郭傅玉拉下脸。站着说话不腰痛，你现在好了，机关单位的会计一当，办公室一坐，神仙一样，哪里知道劳苦人民的难，摆摊好，咋没见人都争着去摆摊，咋都争着往单位挤，反正我是不会摆摊的，饿死都不会低三下四看人脸色，给大个子女人摆了一次皮鞋摊受够了，再也不想蹲大街了。
不一样的，那时是受雇于人，你现在若摆摊是给自己干，自己当老板，有钱赚有漂亮衣服穿，何乐而不为。
郭傅玉的脸上写满了不悦，鼻翼两端的几粒小雀斑像要蹦起来似的一齐在动。夏静知道她父母有工作心底里认为比夏静优越，看不起摆摊，担心再说下去会擦出火花，就打圆场：好了好了，人家郭傅玉是工人家庭的千金，能和我一样？干低声下气的行业，岂不降低了人家大小姐身份。夏静的话说得郭傅玉虚荣心荡漾，撅着嘴扮鬼脸。景明霞别过脸佯装欣赏衣服，眼角眉梢尽是不屑，心里肯定在想：死要面子活受罪。夏静说，今天本小姐心情好，请你们搓一顿，说说看，想吃啥？郭傅玉一声惊呼，夏老板请吃啊，我早都馋的不行了，吃火锅吧，就北街新开的那家，听说超好吃！边说边唏溜着鼻子，像是眼前飘荡着僚人的火锅味。
又有人来到摊前，夏静柔声应了生意，又做成了一笔。
景明霞笑道，又哄人家的钱了不是？笑咪咪的就哄来了一笔生意，我算是领略了三句好话当钱使的真谛了！
“一句好话寒冬暧，一句恶言署光寒”。吃个体户这碗饭，靠的就是态度，态度决定成败，态度决定一切，把你们放在这儿，比我能干，没啥技术含量的活，谁都会干。
可有的人打死都不会干，也不是谁都适合干。意味深长的瞥了眼郭傅玉。
夏静在小城新开的火锅店里请景明霞、郭傅玉、喜妹吃火锅，麻辣味氤氲出撩人的气息刺激着人的食欲,同时也撩拨起少女们的情怀，她们谈论起在厂里时的趣闻乐事，当时的平常小事现在重温起来别有情趣，如牵牛花一样在回忆的藤蔓上绽出朵朵笑花。郭傅玉和景明霞一直在夏静面前忌讳提起林秀，夏静心里其实早都释然了，小荷才露尖尖角就缩了回去，无所爱更无所恨，爱了才会恨。她今天不但向闺蜜们坦露了心迹，还主动提起林秀，说她其实很怀念她们四人在一起的时光，很想念她们曾经的亲密往来。郭傅玉说，她现在和我们不一样了，为人妇都快为人母了，连她俩都不来往了，夏静说还是人家有主见，早早地找了好归宿，把自己托付出去，这其实是做女人的高明。“女人”二字让自己愣了一下，脸不自觉就红了。没结婚的女孩说女人好没羞，要是妈听见又会忠告她的，随即拿起餐巾纸擦眼睛，好在景明霞、郭傅玉、喜妹只顾埋头吃并未注意字意上的差别。景明霞说你发什么感慨，天天到你摊上来的那小伙帅气又儒雅，难道不是你的终身？咳！没影儿的事，还终身哩！像我们这些当个体户的再能干人家都看不起,都会嫌你没正式工作，就更别指望人家爱上我，爱情对我来说只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
喜妹说，就是，嗯，不对，对夏姐来说不一定。
嘁！还说不是，喜妹可以作证。你好好工作，条件那么好，找一个中意的是迟早的事，如今漂亮女子好找，漂亮有工作又智慧的女子是沙滩上的珍珠，稀罕的很。
来！以茶代酒，敬常河人眼中才貌双全的美女一杯，祝你快快被丘比特箭射中。
四只茶杯碰触，四张青葱的脸上，是对未来的期待、迷茫、憧憬。
“月明星稀，乌雀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景明霞说，“女儿悲，青春老大守空闺,女儿愁,青春一去不回头┄┄”
几个青春靓丽的人儿吃着聊着不知怎么就都忧郁了起来。
夏静在街道的冷风中站一天，收摊回家，疲惫不堪．爸妈不在家，只得去做饭。夏岚、夏平都放学了，还不见爸妈的影儿。去年舅舅把全家人的户口落到了常河的城关区村上，还给调剂了几口人的土地，一家人算是正式扎根常河。爸平时侍弄苗圃，也种粮种菜，没了当年当干部的清爽洒脱，成了地道的农民。夏静常从心里为爸惋惜，也为爸的心理转变欣慰，她现在真正理解了妈当时坚持把家从陕西举家迁到常河县的用意。人挪一步活，草挪一步死，爸这辈子不容易，为了生儿子硬是把自己的前途给毁了，可爸现在已不再为失去工作伤心，他种的树苗为家里带来了经济收入，种的粮食养活起一家人。夏岚、夏平学习成绩优异，忙碌让他忘记了人生变故，虽然劳累，脸色却一扫陕西时的阴晦。
夏岚来厨房看了几次，知道饭熟了在等爸妈。夏平小些，一进厨房就嚷嚷着：二姐姐，饿死了！饿死了！咋还不开饭?说着就拿起筷子东夹一撮菜，西搛一筷子腌辣椒吃起来。
二姐你猜我这次考试得了第几名？
你呀！非前三名莫属，谁不知道我们家平平聪明，将来一定会考上名牌大学。
二姐姐你真聪明！我这次是全班第一名。夏平伸出筷子点着夏静，口气有点得意，还有点小大人的老成，腌辣椒辣得他眼泪长淌，但也止不住他的兴奋。
咦！二姐你咋没上大学，爸说你上学时学习好，比大姐还要好，你咋没考大学哩？
夏静一时不知说什么，辛酸、遗憾、委屈、失落一齐涌上心头，像吃了一口辣椒似的有点情不自禁，她顺手从锅台上捞了一根红辣椒狠咬了一口，咻咻地喘着气。还好，夏平把话题转移到夏岚身上，问夏岚得了第几名，夏静接口说，当姐姐的不会输给弟弟噢，对吧岚岚！夏岚倒底大点儿，晓得谦虚，歪着头看了夏静一眼，觑着夏平，你俩个说，我这次能考第几名？
夏平抢先说，三姐肯定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好啊！县一中的第一名都成我们家专利了。
你俩一定要努力啊，将来争取考最好的大学，这样我挣钱就有了心劲，我会努力挣钱，多挣钱，为我们家未来的名牌大学生们攒钱！夏静独立宣言一样的一番话鼓舞了自己，似乎眼前铺展着弟妹的美好前程。一身的疲劳也随之褪去，姊妹仨特别开心。
三姊妹正说笑间，院子里有铁锹的哐瑯声，夏平箭簇样一飚,院子里便响起脆生生热呼呼的声音。
爸妈回来了！爸妈回来了！
夏静和夏岚迎了出来，爸已放好工具进屋，妈在后边一瘸一跛，走得跌跤磕爬，头发被风掀乱了，白发翻了出来，脸色疲惫，徒然间比平时苍老了好几岁。夏静不忍心，数落说冬天地里又没啥活，你和爸早出晚归地干啥，天又这般冷。
妈没哼声，夏静端来了洗脸水浸上毛巾。妈转身问夏平，你大姐呢，还没回来？
没！
都快出嫁了，也不知一天到处跑啥。
平时夏雪和孙力为俩个留一人看诊所，一人回来吃了给另一个端去，多数时候是夏雪吃过了给孙力为捎上一饭盒，今天到这时候了俩人一个都没回来，妈说，我们先吃吧，吃过了静静、岚岚去看看。
夏静和夏岚到诊所时，孙力伟两手插在头发里眼睛死死盯着桌面，仿佛要把桌子盯出洞来。夏雪阴鸷地坐在床沿上，两手合抱胸前。夏岚感觉气氛不对望望准姐夫又望望姐姐，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睃巡，不知他俩看见了还是装睁眼瞎没看见，反正没人理夏岚、夏静。沉默这时似乎有形有状，生铁一样硬铮铮寒幽幽，散发出逼人的气息。气恼轰地在夏静体内炸开，在大脑和周身乱跳乱窜，夏静努力克制着不言语，脸上就不好看了。诊所里没一个人就诊又不是忙得不可开交，不回家做饭也就罢了，还不回家吃饭，摆的什么谱？跟乌眼鸡一样奓着翅膀做斗殴状。夏静一股风蹬蹬蹬向门外旋去，夏岚追出来拽住夏静的衣襟，向屋里努努嘴，低声说大姐和姐夫肯定吵架了，咱俩去劝劝。夏静立在原地，胸脯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夏岚见拽不动二姐，旋到屋里拽大姐回家吃饭，无奈夏雪钉在地上纹丝不动，夏岚百般努力无济于事，转而去拉姐夫，准姐夫孙力为气哼哼一甩手站起来向门外冲去，夏雪一步跨到孙力为面前截住，不答应我的条件不准出去！每一字都从牙缝里挤出，能把地砸出坑来。
也好，今天当着你俩妹妹的面把话说清楚，我和你结婚我们家已倾其所有了，我爸我妈就那么大本事，你还要他们咋样，一下子让我给你卖套房，买房是那么容易吗？没房就不结婚啦，不结拉倒。
夏雪手指着孙力为颤声说，你，你，你你你这话可是你说的，不结拉倒，早些时候干么去了，在学校时你咋不说，追我时咋不说，说呀，你哑巴了还是舌头秃了。夏雪的步步进攻像给孙力为砸上了紧箍咒，忤在原地一动不动。夏雪哭道，轱辘拽到半山上你说不结了,说的到轻松┄┄
夏静说，大姐，你应该现实一点，到啥时候说啥话，一下子要把啥都备齐是不可能的，哪能一步到位？
我就是要一步到位。我夏雪是什么人，从小就没受过委屈，结婚一辈子就一次，还要我委曲求全像叫化子一样要啥没啥，那样的婚宁肯不结！
孙力为眼珠子鼓得像豹子。
大姐，爸妈为了给你挣卖嫁妆的钱承包了一条渠道开挖，俩人从早到晚地挖，那渠又硬又长，都挖了好几天了，妈手上磨出了一层血泡，爸累得直不起腰来，二十多米长才挖了三分之一。
你说爸妈在挖渠？
夏岚意识到说漏了嘴，吐吐舌头，噤声。
正月初二，爸携夏静回到阔别二年多的陕西老家，爸这次回来，虽说不上是衣锦还乡，但在同乡面前也算得上有面子。大女儿大学毕业当了医生，二女儿聪明能干又漂亮，小女儿小儿子学习又都好，从干部到农民的跌宕他已泰然接受，虽说少了从前当干部时在乡邻面前的尊贵，人却精精神神的，在同宗同族面前不失大气。乡邻相见，感叹唏嘘不已，大家围在一起叽哩嘎啦好一通议论，说看看人家老夏，儿女个个出息，一辈子才算值；子女有本事是一家人的幸福，是后半点辈子的幸福；当干部算球啥，总不能一生一世当下去，还是有儿女好，老有所靠。农村人在乎的是后续有人，从前在老家时的一些心情，由于没有适当的时间或适当的人诉说，成了陈旧的心事积压在心底随时间流失，结了枷，虽不在钝痛，但依然在那儿。现在不一样了，大家并没因失去工作轻看他，依然敬重他，这使他在乡邻面前重新找回了尊严。心情一好，话也多了，拿出好烟一支一支地敬给老叔老哥小老弟们，热热闹闹中感受了来自故乡的亲切温暖，这份久违的亲情感动了他人也感动了自己。夏家老爸顺便请了故乡的亲朋来甘肃常河县参加大女儿夏雪的婚礼，对乡邻来说，无疑是夏家人看得起他们，都欢欢喜喜应承下来。
夏静一回来就去找大丽菊，几年没见，儿时的好友已成小老板，洋气漂亮不说，说话办事有股夏静说不上来的味道，总之派头十足。大丽菊说，考上大学又怎么样，挣那点钱够干啥？自己创业多好，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一切全靠自己，还能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最能显示真本事了，看看我现在，手底下有几个员工，她们都得听我的。从农村刚出来时，城里人看不起我，我现在也算是城里人了，还要在城里买房，做名副其实的城市人。
夏静随大丽菊去逛县城。大丽菊的店在市里繁华地段，像一间小小的加工厂，活儿一件接一件，零售一些成品，主要是文化方面的，奖杯、奖牌、锦旗，证书、奖状等等不一而论，顾客拿来什么她们就印什么，像医院里的护士服、厂里的厂服、学生的校服、旅馆的床单，饭店里的桌布。顾客要什么字体就印什么字体。大丽菊接了活，像仿宋等简单的字体自己写在报纸上，店员用铅笔描在硫酸纸上，放在保温箱里反应15——20分钟，就映在了丝网上，铺在布上用排笔刷上颜料，轻轻揭掉，字就印在桌布或床单上。夏静曾跟随爱好书法的父亲练过毛笔字，上学时她的字被送到县、市参加过书法比赛，还得过二等奖。她发现，广告用字并不怎么讲究，无章法，更谈不上艺术性。父亲说过，字写好了就有了神韵，就活了，像人一样有了神情面貌，通过观察，夏静觉得商业字体只要周正就行，并不过多追求艺术性和视觉效果，他们印的字等于打记号，有的表示恭贺什么的，和参展呀欣赏呀的不沾边。
小老板大丽菊指挥着四、五个员工，生意红红火火，大有指点江山的味道，夏静羡慕不已。
这次故乡之行，无疑成为夏静人生的转折点。
夏静没精打采的叠一件衣服。在世俗烟火里久了，就想逃脱，想清静，想摆脱街市的纷扰。眼前一暗，抬头，四目相撞，心房颤抖，随即低头，佯装忙手上的事。
王玺说，前段时间公司派他去河北调货，走得急没顾上打招呼，原打算一周就会回来的，没想一出去就耽搁了半个来月。夏静心想，耽搁不耽搁关我啥事。王玺又说，摆地摊很辛苦的，和开店比起来，哪个效益好些？夏静沉默不住了，毕竟他知道她摆摊的辛苦，对她又解释了这段时间没来的原因，说明他心里还是在意她的。一束浅浅的温暖从心底泛起，沉静的脸色舒展开，接了王玺的话茬：比开店时差些，店里营业的时间长，有时晚上开门也卖东西，不像在街道，到时必须收摊，还有货摆的少了，只能摆有限的几样，大部分货都压在家里，钱自然就赚的少。王玺沉默了一下说，过完年再找房子么，总会找到的。
夏静一段时间以来郁结的幽怨“哗”地散落一地，弹珠一样跳跃流散。从她第一天在街道摆散摊开始就盼着王玺来，一天一天，肝肠寸断。她怀疑，她的职业取向又一次粉碎了爱情。小张是这样，王玺亦如是，他们都看不起个体户。心已结冰，一天一寸，半个多月，就冰冻一尺半了，即便放太阳底下也不会顷刻消融。她甚至暗暗发誓，不想他，不理他，不抱希望，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景明霞和郭傅玉来时，夏静哼着陕北民歌擦皮鞋，擦拭过的皮鞋铮铮亮，眼前一波波涌过的人流，看着也不那么厌倦了。俩人说，夏老板生意不错啊，高兴得唱哩，发大财了吧！哈哈！有高兴事说出来我们一起分享。
说啊！说啊！你不说我就挠你痒痒，看你说不说。夏静咯咯笑得东倒西歪围着摊床转圈圈，郭傅玉在后面追啊追，景明霞坐到了摊前，跷起腿摆起了老板架势，装模做样地喊，皮鞋大降价了，便宜处理了！果真有人走了过来，夏静赶忙刹住疯张过来应承生意，就卖掉了一双皮鞋。
景明霞说，其实摆个摊也能行，你不妨也像夏静一样卖服装吧，有个事干，人也精神。
郭傅玉拉下脸。站着说话不腰痛，你现在好了，机关单位的会计一当，办公室一坐，神仙一样，哪里知道劳苦人民的难，摆摊好，咋没见人都争着去摆摊，咋都争着往单位挤，反正我是不会摆摊的，饿死都不会低三下四看人脸色，给大个子女人摆了一次皮鞋摊受够了，再也不想蹲大街了。
不一样的，那时是受雇于人，你现在若摆摊是给自己干，自己当老板，有钱赚有漂亮衣服穿，何乐而不为。
郭傅玉的脸上写满了不悦，鼻翼两端的几粒小雀斑像要蹦起来似的一齐在动。夏静知道她父母有工作心底里认为比夏静优越，看不起摆摊，担心再说下去会擦出火花，就打圆场：好了好了，人家郭傅玉是工人家庭的千金，能和我一样？干低声下气的行业，岂不降低了人家大小姐身份。夏静的话说得郭傅玉虚荣心荡漾，撅着嘴扮鬼脸。景明霞别过脸佯装欣赏衣服，眼角眉梢尽是不屑，心里肯定在想：死要面子活受罪。夏静说，今天本小姐心情好，请你们搓一顿，说说看，想吃啥？郭傅玉一声惊呼，夏老板请吃啊，我早都馋的不行了，吃火锅吧，就北街新开的那家，听说超好吃！边说边唏溜着鼻子，像是眼前飘荡着僚人的火锅味。
又有人来到摊前，夏静柔声应了生意，又做成了一笔。
景明霞笑道，又哄人家的钱了不是？笑咪咪的就哄来了一笔生意，我算是领略了三句好话当钱使的真谛了！
“一句好话寒冬暧，一句恶言署光寒”。吃个体户这碗饭，靠的就是态度，态度决定成败，态度决定一切，把你们放在这儿，比我能干，没啥技术含量的活，谁都会干。
可有的人打死都不会干，也不是谁都适合干。意味深长的瞥了眼郭傅玉。
夏静在小城新开的火锅店里请景明霞、郭傅玉、喜妹吃火锅，麻辣味氤氲出撩人的气息刺激着人的食欲,同时也撩拨起少女们的情怀，她们谈论起在厂里时的趣闻乐事，当时的平常小事现在重温起来别有情趣，如牵牛花一样在回忆的藤蔓上绽出朵朵笑花。郭傅玉和景明霞一直在夏静面前忌讳提起林秀，夏静心里其实早都释然了，小荷才露尖尖角就缩了回去，无所爱更无所恨，爱了才会恨。她今天不但向闺蜜们坦露了心迹，还主动提起林秀，说她其实很怀念她们四人在一起的时光，很想念她们曾经的亲密往来。郭傅玉说，她现在和我们不一样了，为人妇都快为人母了，连她俩都不来往了，夏静说还是人家有主见，早早地找了好归宿，把自己托付出去，这其实是做女人的高明。“女人”二字让自己愣了一下，脸不自觉就红了。没结婚的女孩说女人好没羞，要是妈听见又会忠告她的，随即拿起餐巾纸擦眼睛，好在景明霞、郭傅玉、喜妹只顾埋头吃并未注意字意上的差别。景明霞说你发什么感慨，天天到你摊上来的那小伙帅气又儒雅，难道不是你的终身？咳！没影儿的事，还终身哩！像我们这些当个体户的再能干人家都看不起,都会嫌你没正式工作，就更别指望人家爱上我，爱情对我来说只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
喜妹说，就是，嗯，不对，对夏姐来说不一定。
嘁！还说不是，喜妹可以作证。你好好工作，条件那么好，找一个中意的是迟早的事，如今漂亮女子好找，漂亮有工作又智慧的女子是沙滩上的珍珠，稀罕的很。
来！以茶代酒，敬常河人眼中才貌双全的美女一杯，祝你快快被丘比特箭射中。
四只茶杯碰触，四张青葱的脸上，是对未来的期待、迷茫、憧憬。
“月明星稀，乌雀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景明霞说，“女儿悲，青春老大守空闺,女儿愁,青春一去不回头┄┄”
几个青春靓丽的人儿吃着聊着不知怎么就都忧郁了起来。
夏静在街道的冷风中站一天，收摊回家，疲惫不堪．爸妈不在家，只得去做饭。夏岚、夏平都放学了，还不见爸妈的影儿。去年舅舅把全家人的户口落到了常河的城关区村上，还给调剂了几口人的土地，一家人算是正式扎根常河。爸平时侍弄苗圃，也种粮种菜，没了当年当干部的清爽洒脱，成了地道的农民。夏静常从心里为爸惋惜，也为爸的心理转变欣慰，她现在真正理解了妈当时坚持把家从陕西举家迁到常河县的用意。人挪一步活，草挪一步死，爸这辈子不容易，为了生儿子硬是把自己的前途给毁了，可爸现在已不再为失去工作伤心，他种的树苗为家里带来了经济收入，种的粮食养活起一家人。夏岚、夏平学习成绩优异，忙碌让他忘记了人生变故，虽然劳累，脸色却一扫陕西时的阴晦。
夏岚来厨房看了几次，知道饭熟了在等爸妈。夏平小些，一进厨房就嚷嚷着：二姐姐，饿死了！饿死了！咋还不开饭?说着就拿起筷子东夹一撮菜，西搛一筷子腌辣椒吃起来。
二姐你猜我这次考试得了第几名？
你呀！非前三名莫属，谁不知道我们家平平聪明，将来一定会考上名牌大学。
二姐姐你真聪明！我这次是全班第一名。夏平伸出筷子点着夏静，口气有点得意，还有点小大人的老成，腌辣椒辣得他眼泪长淌，但也止不住他的兴奋。
咦！二姐你咋没上大学，爸说你上学时学习好，比大姐还要好，你咋没考大学哩？
夏静一时不知说什么，辛酸、遗憾、委屈、失落一齐涌上心头，像吃了一口辣椒似的有点情不自禁，她顺手从锅台上捞了一根红辣椒狠咬了一口，咻咻地喘着气。还好，夏平把话题转移到夏岚身上，问夏岚得了第几名，夏静接口说，当姐姐的不会输给弟弟噢，对吧岚岚！夏岚倒底大点儿，晓得谦虚，歪着头看了夏静一眼，觑着夏平，你俩个说，我这次能考第几名？
夏平抢先说，三姐肯定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好啊！县一中的第一名都成我们家专利了。
你俩一定要努力啊，将来争取考最好的大学，这样我挣钱就有了心劲，我会努力挣钱，多挣钱，为我们家未来的名牌大学生们攒钱！夏静独立宣言一样的一番话鼓舞了自己，似乎眼前铺展着弟妹的美好前程。一身的疲劳也随之褪去，姊妹仨特别开心。
三姊妹正说笑间，院子里有铁锹的哐瑯声，夏平箭簇样一飚,院子里便响起脆生生热呼呼的声音。
爸妈回来了！爸妈回来了！
夏静和夏岚迎了出来，爸已放好工具进屋，妈在后边一瘸一跛，走得跌跤磕爬，头发被风掀乱了，白发翻了出来，脸色疲惫，徒然间比平时苍老了好几岁。夏静不忍心，数落说冬天地里又没啥活，你和爸早出晚归地干啥，天又这般冷。
妈没哼声，夏静端来了洗脸水浸上毛巾。妈转身问夏平，你大姐呢，还没回来？
没！
都快出嫁了，也不知一天到处跑啥。
平时夏雪和孙力为俩个留一人看诊所，一人回来吃了给另一个端去，多数时候是夏雪吃过了给孙力为捎上一饭盒，今天到这时候了俩人一个都没回来，妈说，我们先吃吧，吃过了静静、岚岚去看看。
夏静和夏岚到诊所时，孙力伟两手插在头发里眼睛死死盯着桌面，仿佛要把桌子盯出洞来。夏雪阴鸷地坐在床沿上，两手合抱胸前。夏岚感觉气氛不对望望准姐夫又望望姐姐，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睃巡，不知他俩看见了还是装睁眼瞎没看见，反正没人理夏岚、夏静。沉默这时似乎有形有状，生铁一样硬铮铮寒幽幽，散发出逼人的气息。气恼轰地在夏静体内炸开，在大脑和周身乱跳乱窜，夏静努力克制着不言语，脸上就不好看了。诊所里没一个人就诊又不是忙得不可开交，不回家做饭也就罢了，还不回家吃饭，摆的什么谱？跟乌眼鸡一样奓着翅膀做斗殴状。夏静一股风蹬蹬蹬向门外旋去，夏岚追出来拽住夏静的衣襟，向屋里努努嘴，低声说大姐和姐夫肯定吵架了，咱俩去劝劝。夏静立在原地，胸脯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夏岚见拽不动二姐，旋到屋里拽大姐回家吃饭，无奈夏雪钉在地上纹丝不动，夏岚百般努力无济于事，转而去拉姐夫，准姐夫孙力为气哼哼一甩手站起来向门外冲去，夏雪一步跨到孙力为面前截住，不答应我的条件不准出去！每一字都从牙缝里挤出，能把地砸出坑来。
也好，今天当着你俩妹妹的面把话说清楚，我和你结婚我们家已倾其所有了，我爸我妈就那么大本事，你还要他们咋样，一下子让我给你卖套房，买房是那么容易吗？没房就不结婚啦，不结拉倒。
夏雪手指着孙力为颤声说，你，你，你你你这话可是你说的，不结拉倒，早些时候干么去了，在学校时你咋不说，追我时咋不说，说呀，你哑巴了还是舌头秃了。夏雪的步步进攻像给孙力为砸上了紧箍咒，忤在原地一动不动。夏雪哭道，轱辘拽到半山上你说不结了,说的到轻松┄┄
夏静说，大姐，你应该现实一点，到啥时候说啥话，一下子要把啥都备齐是不可能的，哪能一步到位？
我就是要一步到位。我夏雪是什么人，从小就没受过委屈，结婚一辈子就一次，还要我委曲求全像叫化子一样要啥没啥，那样的婚宁肯不结！
孙力为眼珠子鼓得像豹子。
大姐，爸妈为了给你挣卖嫁妆的钱承包了一条渠道开挖，俩人从早到晚地挖，那渠又硬又长，都挖了好几天了，妈手上磨出了一层血泡，爸累得直不起腰来，二十多米长才挖了三分之一。
你说爸妈在挖渠？
夏岚意识到说漏了嘴，吐吐舌头，噤声。
正月初二，爸携夏静回到阔别二年多的陕西老家，爸这次回来，虽说不上是衣锦还乡，但在同乡面前也算得上有面子。大女儿大学毕业当了医生，二女儿聪明能干又漂亮，小女儿小儿子学习又都好，从干部到农民的跌宕他已泰然接受，虽说少了从前当干部时在乡邻面前的尊贵，人却精精神神的，在同宗同族面前不失大气。乡邻相见，感叹唏嘘不已，大家围在一起叽哩嘎啦好一通议论，说看看人家老夏，儿女个个出息，一辈子才算值；子女有本事是一家人的幸福，是后半点辈子的幸福；当干部算球啥，总不能一生一世当下去，还是有儿女好，老有所靠。农村人在乎的是后续有人，从前在老家时的一些心情，由于没有适当的时间或适当的人诉说，成了陈旧的心事积压在心底随时间流失，结了枷，虽不在钝痛，但依然在那儿。现在不一样了，大家并没因失去工作轻看他，依然敬重他，这使他在乡邻面前重新找回了尊严。心情一好，话也多了，拿出好烟一支一支地敬给老叔老哥小老弟们，热热闹闹中感受了来自故乡的亲切温暖，这份久违的亲情感动了他人也感动了自己。夏家老爸顺便请了故乡的亲朋来甘肃常河县参加大女儿夏雪的婚礼，对乡邻来说，无疑是夏家人看得起他们，都欢欢喜喜应承下来。
夏静一回来就去找大丽菊，几年没见，儿时的好友已成小老板，洋气漂亮不说，说话办事有股夏静说不上来的味道，总之派头十足。大丽菊说，考上大学又怎么样，挣那点钱够干啥？自己创业多好，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一切全靠自己，还能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最能显示真本事了，看看我现在，手底下有几个员工，她们都得听我的。从农村刚出来时，城里人看不起我，我现在也算是城里人了，还要在城里买房，做名副其实的城市人。
夏静随大丽菊去逛县城。大丽菊的店在市里繁华地段，像一间小小的加工厂，活儿一件接一件，零售一些成品，主要是文化方面的，奖杯、奖牌、锦旗，证书、奖状等等不一而论，顾客拿来什么她们就印什么，像医院里的护士服、厂里的厂服、学生的校服、旅馆的床单，饭店里的桌布。顾客要什么字体就印什么字体。大丽菊接了活，像仿宋等简单的字体自己写在报纸上，店员用铅笔描在硫酸纸上，放在保温箱里反应15——20分钟，就映在了丝网上，铺在布上用排笔刷上颜料，轻轻揭掉，字就印在桌布或床单上。夏静曾跟随爱好书法的父亲练过毛笔字，上学时她的字被送到县、市参加过书法比赛，还得过二等奖。她发现，广告用字并不怎么讲究，无章法，更谈不上艺术性。父亲说过，字写好了就有了神韵，就活了，像人一样有了神情面貌，通过观察，夏静觉得商业字体只要周正就行，并不过多追求艺术性和视觉效果，他们印的字等于打记号，有的表示恭贺什么的，和参展呀欣赏呀的不沾边。
小老板大丽菊指挥着四、五个员工，生意红红火火，大有指点江山的味道，夏静羡慕不已。
这次故乡之行，无疑成为夏静人生的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