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到安泰的高铁需要四个半小时。
天色渐晚，住在十六楼，有时也会觉得太过安静，她打开音响开始播放音乐，那是一首很不流行的老歌，几乎没有人听，可她很喜欢，多年前下载到了电脑里，就一直在听。
小区岗亭打电话来的时候，她正躺在沙发上抱着抱枕发呆，她的沙发也是订制的，说是沙发，其实更像是一张小床，1.5米的进深，同样的宽度，高高的靠背围起方方正正地摆放在客厅中间的位置，上面堆了足足有十几个软乎乎的抱枕和毛绒玩具，她陷在里面，像陷在棉花糖做的游乐场里。
“喂？你好。”
“马女士，有一位您的客人到访，您的访问权限只登记了您的母亲，这位客人需要您开一下权限。”
“客人？可是我没有客人。”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在和什么人交谈，声音模糊不清，突然一下又清晰了起来：“马女士，这位先生说他姓陈，从上海来。”
马佳佳立刻挂断电话：“不认识。”
几乎是挂断电话的同时，聊天软件的通知声响了起来：
“佳佳，你能不能给我开一下权限，我保证，很快就离开。”
她读完没有回复，而是无意识地用牙齿轻轻啃咬着自己短短的指甲盖，隔了一会儿，小区岗亭的电话又打了过来，一副为难的口吻：“马女士，这位先生说要再和您确认一遍能不能开放权限。”
马佳佳突然觉得眼眶一阵疼痛，缓了一会儿，她才开口：“开吧。”紧接着又补充道，“不用把他的信息录入系统，做一个临时权限的访客登记，他只来这一次。”
小区的布局合理规整，陈瑞泽很快就来到了她那幢住宅楼的入口处，毫不意外地，他准确地找到了马佳佳的住宅号并按下了挂机门铃，几个跳跃的音符响起，是马佳佳给他按开了门禁。
一梯两户的户型，和邻居家中间隔着一道消防门，不必担心谁看到，她干脆直接打开了入户门盯着电梯攀升中数值不断的变化。
红色的数字变为“16”，电梯门缓慢地开启。
一眼对望，陈瑞泽风尘仆仆，马佳佳则是一脸疲惫。
让陈瑞泽略感意外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马佳佳还是保持了适当的礼节，就比如现在，她站在餐边柜前，为他冲泡着一杯茉莉花茶，养生壶中的热水翻滚着散发出阵阵茉莉香气，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傻站着：“我能坐在沙发上吗？”
马佳佳头也不回：“没事，你坐吧，沙发布是可以换洗的。”
他有些尴尬，还是在沙发上落座，马佳佳不招呼他，他只好默默地环视这间屋子，装修得很简单，墙壁是暖黄色，家电和家具虽然是一应俱全，可是却显得有些空旷，墙上挂着几幅粗线条的素描和彩铅，他看不出这画的意味，只能看出来包裹这几幅画作的画框应该比画作本身名贵许多，透明的面板并不是常见的玻璃或者亚克力面板，而是水晶的，没有拼接的痕迹，可想而知的价值不菲。唯一拥挤又热闹的就是这座正方形的沙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沙发上的玩偶们仿佛都用黑漆漆亮晶晶的眼珠看着他，他捡起一只粉色的小猪瞧了又瞧，忍不住又望向马佳佳的方向。
他觉得同样三十岁的马佳佳和二十三岁的时候比起来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更漂亮了。
她穿的是一身灰紫色的真丝家居服，四月底的安泰晚间还有三分凉意，她还踩着一双灰色的毛绒袜，看起来还是有点怕冷的样子，家居服的袖口宽大，手腕的骨节明显，他还记得，马佳佳的右手手腕处，有一颗褐红色的小痣。
空气里有一种香味儿，不是茉莉花，也不是别的什么香水味儿，他像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伙子一样小心翼翼地用鼻子轻轻地嗅闻，试图分辨那是一种什么味道。
马佳佳端着托盘来到沙发前，他连忙起身去接，两个人的胳膊堪堪地擦过，马佳佳直接把托盘放在了圆形的茶几上：“我这儿平时没有人来，不需要待客，所以没有成套的茶具，你别介意。”
“怎么会，佳佳。”
“你来做什么？”马佳佳不和他寒暄，而是开门见山地问。
“今天早上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但是我可以跟你保证，绝对不是我太太做的，我太太......我太太这个人比较单纯，而且，她最近都在英国，所以她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
“是谁做的，我们心里都有答案不是吗？”马佳佳垂下眼睛不去看他，“我当然知道，你太太怎么会用这么下作的手段，举报信也好，满大街发传单也好，多少还是带点小地方的习气不是吗？再说，你太太也不整天陪着你，怎么会知道快递里有什么呢。”
“你指的是刘彦？”陈瑞泽似乎是喉头干涩，这句话说得分外艰难的样子。
马佳佳带着几分耻笑：“你这话问得就有意思了，你是要为她开脱？还是要包庇她？”
“当然不会，如果真的是她，她诽谤你，侵犯了你的名誉权，肯定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听你的语气，不像你的话讲得这么坦然，你舍不得你的情人？”
“佳佳，你不要误会我，我到现在也一直认为刘彦对我来说是个错误，但是我知道我不应该找那么多借口，伤害了你，我很抱歉。”
马佳佳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副防御的姿态：“你确实应该感到抱歉，但不是对我，是对你的太太，我想刘彦是舍不得把你怎么样的，举报信里只写了你的姓，传单里面也没透露你的任何个人信息，她只是想毁了我而已。”
陈瑞泽面露一丝痛苦的神色：“佳佳，对不起......”
马佳佳没有理会他的道歉，而是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我很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的样子，还在上幼儿园，那时候我和刘彦其实经常见面，她妈妈在幼儿园门口支了一个小小的水果摊，有时候还卖些糖葫芦之类的零食，你也知道，我最喜欢吃糖葫芦。我经常看见她妈妈和我妈妈站在一起讲话，她们俩是表姐妹，容貌上有两三分相像，只不过我妈妈要显得更年轻更漂亮些。”
“大概是生活不如意吧，尤其是夏天的时候，我常常看见她妈妈身上带着伤，应该是刘彦的父亲打的。那时候上幼儿园是要花很多钱的，所以刘彦不上幼儿园，每天跟着她妈走街串巷地卖东西。”
“有一年冬天，我爸爸从外地回来给我带了很多新奇的电动玩具，其中有一只会走路会汪汪叫的电动毛绒小狗，那是我最喜欢的，我常常牵着它在小区里散步。”
“那年冬天也挺冷的，有一天刘彦和她妈妈突然出现在我们家里，我妈妈给她们收拾了很多衣服和鞋子，包了两个大大的包袱，刘彦来我的房间跟我一起玩，我喊她姐姐，她却趁大人没有注意的时候重重地打了我两巴掌，一巴掌打在后脑勺，一巴掌打在胸口，我现在还记得，她的手小小的，硬硬的，像块冰凉的钢板，她冲我笑，让我感觉很害怕，我不敢和她多呆，只好跑出去抱着我妈妈。”
“下午，刘彦和她妈妈走了以后，我到处都找不到我的小狗，隔了好几天，我才在楼后面的窗户下看见我的毛绒小狗，它肚子里的电线和电池全部被人从嘴巴里扯出来，然后丢掉了，我还记得，小狗肚子里的电线是红色的。”
“她不能像毁掉我的玩具那样毁掉你，只能毁掉我。”
“所以我想，她应该很爱你。”
“至于你说，刘彦是个错误，我想这也有些不公平，婚外情这种错误怎么会是一个人犯下的呢？”
“你说她是个错误，她母亲也说她是个错误，但实际上是你们的错误，都要让她来承担，畸形的家庭和畸形的男女关系造就的畸形的她，都已经体现在她刺向我的这把刀上了。”
陈瑞泽一直不作声地倾听着马佳佳的讲述，事实上，他也有许多话要讲：“佳佳，现在，你能不能听我说？”
马佳佳拨开那些毛绒玩具，将它们丢在地毯上，蜷进沙发的角落里：“出轨男人的话，我能相信吗？你能保证你跟我说的都是真话吗？”
陈瑞泽举起右手握成拳，而后伸出三根手指，作出发誓的样子：“佳佳，我绝不对你说谎。”
马佳佳看着他的手指有些愣神，原来人真的可以在十年间蜕变成完全不同的样子，陈瑞泽的手指纤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加上他皮肤比一般男人偏白，早已经看不出当年劳苦的痕迹，而后她闭上眼睛，掩盖自己眼中的审视，手肘抵在沙发靠背上疲惫地撑起自己的额头：“可是，能保证自己绝对不说谎，这本身就是一句谎言。”
陈瑞泽并不争辩，他笑得苦涩，然后开口给她讲述了一个意料之中，却又远在想象之外的故事。
天色渐晚，住在十六楼，有时也会觉得太过安静，她打开音响开始播放音乐，那是一首很不流行的老歌，几乎没有人听，可她很喜欢，多年前下载到了电脑里，就一直在听。
小区岗亭打电话来的时候，她正躺在沙发上抱着抱枕发呆，她的沙发也是订制的，说是沙发，其实更像是一张小床，1.5米的进深，同样的宽度，高高的靠背围起方方正正地摆放在客厅中间的位置，上面堆了足足有十几个软乎乎的抱枕和毛绒玩具，她陷在里面，像陷在棉花糖做的游乐场里。
“喂？你好。”
“马女士，有一位您的客人到访，您的访问权限只登记了您的母亲，这位客人需要您开一下权限。”
“客人？可是我没有客人。”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在和什么人交谈，声音模糊不清，突然一下又清晰了起来：“马女士，这位先生说他姓陈，从上海来。”
马佳佳立刻挂断电话：“不认识。”
几乎是挂断电话的同时，聊天软件的通知声响了起来：
“佳佳，你能不能给我开一下权限，我保证，很快就离开。”
她读完没有回复，而是无意识地用牙齿轻轻啃咬着自己短短的指甲盖，隔了一会儿，小区岗亭的电话又打了过来，一副为难的口吻：“马女士，这位先生说要再和您确认一遍能不能开放权限。”
马佳佳突然觉得眼眶一阵疼痛，缓了一会儿，她才开口：“开吧。”紧接着又补充道，“不用把他的信息录入系统，做一个临时权限的访客登记，他只来这一次。”
小区的布局合理规整，陈瑞泽很快就来到了她那幢住宅楼的入口处，毫不意外地，他准确地找到了马佳佳的住宅号并按下了挂机门铃，几个跳跃的音符响起，是马佳佳给他按开了门禁。
一梯两户的户型，和邻居家中间隔着一道消防门，不必担心谁看到，她干脆直接打开了入户门盯着电梯攀升中数值不断的变化。
红色的数字变为“16”，电梯门缓慢地开启。
一眼对望，陈瑞泽风尘仆仆，马佳佳则是一脸疲惫。
让陈瑞泽略感意外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马佳佳还是保持了适当的礼节，就比如现在，她站在餐边柜前，为他冲泡着一杯茉莉花茶，养生壶中的热水翻滚着散发出阵阵茉莉香气，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傻站着：“我能坐在沙发上吗？”
马佳佳头也不回：“没事，你坐吧，沙发布是可以换洗的。”
他有些尴尬，还是在沙发上落座，马佳佳不招呼他，他只好默默地环视这间屋子，装修得很简单，墙壁是暖黄色，家电和家具虽然是一应俱全，可是却显得有些空旷，墙上挂着几幅粗线条的素描和彩铅，他看不出这画的意味，只能看出来包裹这几幅画作的画框应该比画作本身名贵许多，透明的面板并不是常见的玻璃或者亚克力面板，而是水晶的，没有拼接的痕迹，可想而知的价值不菲。唯一拥挤又热闹的就是这座正方形的沙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沙发上的玩偶们仿佛都用黑漆漆亮晶晶的眼珠看着他，他捡起一只粉色的小猪瞧了又瞧，忍不住又望向马佳佳的方向。
他觉得同样三十岁的马佳佳和二十三岁的时候比起来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更漂亮了。
她穿的是一身灰紫色的真丝家居服，四月底的安泰晚间还有三分凉意，她还踩着一双灰色的毛绒袜，看起来还是有点怕冷的样子，家居服的袖口宽大，手腕的骨节明显，他还记得，马佳佳的右手手腕处，有一颗褐红色的小痣。
空气里有一种香味儿，不是茉莉花，也不是别的什么香水味儿，他像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伙子一样小心翼翼地用鼻子轻轻地嗅闻，试图分辨那是一种什么味道。
马佳佳端着托盘来到沙发前，他连忙起身去接，两个人的胳膊堪堪地擦过，马佳佳直接把托盘放在了圆形的茶几上：“我这儿平时没有人来，不需要待客，所以没有成套的茶具，你别介意。”
“怎么会，佳佳。”
“你来做什么？”马佳佳不和他寒暄，而是开门见山地问。
“今天早上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但是我可以跟你保证，绝对不是我太太做的，我太太......我太太这个人比较单纯，而且，她最近都在英国，所以她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
“是谁做的，我们心里都有答案不是吗？”马佳佳垂下眼睛不去看他，“我当然知道，你太太怎么会用这么下作的手段，举报信也好，满大街发传单也好，多少还是带点小地方的习气不是吗？再说，你太太也不整天陪着你，怎么会知道快递里有什么呢。”
“你指的是刘彦？”陈瑞泽似乎是喉头干涩，这句话说得分外艰难的样子。
马佳佳带着几分耻笑：“你这话问得就有意思了，你是要为她开脱？还是要包庇她？”
“当然不会，如果真的是她，她诽谤你，侵犯了你的名誉权，肯定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听你的语气，不像你的话讲得这么坦然，你舍不得你的情人？”
“佳佳，你不要误会我，我到现在也一直认为刘彦对我来说是个错误，但是我知道我不应该找那么多借口，伤害了你，我很抱歉。”
马佳佳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副防御的姿态：“你确实应该感到抱歉，但不是对我，是对你的太太，我想刘彦是舍不得把你怎么样的，举报信里只写了你的姓，传单里面也没透露你的任何个人信息，她只是想毁了我而已。”
陈瑞泽面露一丝痛苦的神色：“佳佳，对不起......”
马佳佳没有理会他的道歉，而是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我很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的样子，还在上幼儿园，那时候我和刘彦其实经常见面，她妈妈在幼儿园门口支了一个小小的水果摊，有时候还卖些糖葫芦之类的零食，你也知道，我最喜欢吃糖葫芦。我经常看见她妈妈和我妈妈站在一起讲话，她们俩是表姐妹，容貌上有两三分相像，只不过我妈妈要显得更年轻更漂亮些。”
“大概是生活不如意吧，尤其是夏天的时候，我常常看见她妈妈身上带着伤，应该是刘彦的父亲打的。那时候上幼儿园是要花很多钱的，所以刘彦不上幼儿园，每天跟着她妈走街串巷地卖东西。”
“有一年冬天，我爸爸从外地回来给我带了很多新奇的电动玩具，其中有一只会走路会汪汪叫的电动毛绒小狗，那是我最喜欢的，我常常牵着它在小区里散步。”
“那年冬天也挺冷的，有一天刘彦和她妈妈突然出现在我们家里，我妈妈给她们收拾了很多衣服和鞋子，包了两个大大的包袱，刘彦来我的房间跟我一起玩，我喊她姐姐，她却趁大人没有注意的时候重重地打了我两巴掌，一巴掌打在后脑勺，一巴掌打在胸口，我现在还记得，她的手小小的，硬硬的，像块冰凉的钢板，她冲我笑，让我感觉很害怕，我不敢和她多呆，只好跑出去抱着我妈妈。”
“下午，刘彦和她妈妈走了以后，我到处都找不到我的小狗，隔了好几天，我才在楼后面的窗户下看见我的毛绒小狗，它肚子里的电线和电池全部被人从嘴巴里扯出来，然后丢掉了，我还记得，小狗肚子里的电线是红色的。”
“她不能像毁掉我的玩具那样毁掉你，只能毁掉我。”
“所以我想，她应该很爱你。”
“至于你说，刘彦是个错误，我想这也有些不公平，婚外情这种错误怎么会是一个人犯下的呢？”
“你说她是个错误，她母亲也说她是个错误，但实际上是你们的错误，都要让她来承担，畸形的家庭和畸形的男女关系造就的畸形的她，都已经体现在她刺向我的这把刀上了。”
陈瑞泽一直不作声地倾听着马佳佳的讲述，事实上，他也有许多话要讲：“佳佳，现在，你能不能听我说？”
马佳佳拨开那些毛绒玩具，将它们丢在地毯上，蜷进沙发的角落里：“出轨男人的话，我能相信吗？你能保证你跟我说的都是真话吗？”
陈瑞泽举起右手握成拳，而后伸出三根手指，作出发誓的样子：“佳佳，我绝不对你说谎。”
马佳佳看着他的手指有些愣神，原来人真的可以在十年间蜕变成完全不同的样子，陈瑞泽的手指纤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加上他皮肤比一般男人偏白，早已经看不出当年劳苦的痕迹，而后她闭上眼睛，掩盖自己眼中的审视，手肘抵在沙发靠背上疲惫地撑起自己的额头：“可是，能保证自己绝对不说谎，这本身就是一句谎言。”
陈瑞泽并不争辩，他笑得苦涩，然后开口给她讲述了一个意料之中，却又远在想象之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