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佳佳的论文“丢了”。

    那是一篇关于学生课堂反馈研究的论文,处理好调查问卷的数据之后,她本打算向学校的学报投稿,整个观察量表的设计和观察记录的过程,都是在导师的指导下进行的,她信心满满,觉得这次肯定能成。

    最后一次交给导师已经修改过四遍的终稿时,已经临近寒假,导师建议她假期期间再潜下心来认真修改修改,她没有提出异议,而是更加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去斟酌文章中的用词。

    当她来年的三月在学校学报上读到署名为同门师姐的那篇关于学生课堂反馈研究的论文时,她甚至能读出来,这是在她修改过的第二个版本的基础上加以改动的,论文的大标题下,师姐的名字排第一,她的名字排第三,中间夹着的,是一个她连听都没听过的名字。

    拿着学报的手抖得厉害,撞开导师办公室的门时,她看着导师的眼睛,导师也看着她的眼睛,那一瞬间,马佳佳明白了,她早就知道她会来,而她看到马佳佳的一瞬间,她也明白了,马佳佳已经知道她早就知道她会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马佳佳把那本学报掷在猪肝红色的办公桌上,脸涨得通红:“老师,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抢我的?”

    她的导师是一位个子矮小的中年女性,姓张,烫着时下流行的卷发,保养得当,皮肤细腻,身材匀称,接近五十岁的年龄,光看外表经常会被误认为是三十多岁,醉心事业,在学术研究上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就,师生互选前,马佳佳还特意在知网上查过她的文章,竟有上百篇,这也给了马佳佳极大的学术信心,她相信,只有选对了老师,自己才能在学术研究的道路上走得更远。

    然而,她迈向学术研究道路的第一步,就此折戟。

    张老师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金丝边眼镜,保养得用心的手指甲粉粉的亮亮的,像是涂了一层透明的护甲油:“佳佳,你先坐,这件事呢,确实是你师姐小程处理得方式不得当,对你来说有些粗暴了。”

    “老师,我只想问,为什么要抢我的论文?为什么要偷我的论文?她凭什么拿走我的论文?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马佳佳不坐,只是在办公桌前站着,像个执剑的士兵那样,梗着脖子,“以及,在您完全知情的情况下。”

    张老师起身关上办公室的门,并不想让别人听见这场糟污的争执:“佳佳,小程是你的师姐,她呢,确实是在学术研究方面做得不好,所以呢,去年她没能毕业,学院里给她延毕了,因为她没达到学校的毕业标准的硬性要求,缺一篇文章。其实你做的这个关于学生课堂反馈方面的研究啊,和小程的研究方向是有一定的重合性的,所以呢,去年你交给我这篇文章之后呢我就拿给她看了一下,现在呢,我手底下的学生们也没拿出来合适的文章,只有你的文章,质量比较高,我想小程已经延毕了,她如果不能毕业,对我,对学院,对学校都会造成非常恶劣的影响,我希望我们都能顾全大局。”

    马佳佳的心跳得厉害,血压升高,甚至有些头晕:“顾全大局?顾全大局的意思就是偷走我的论文,牺牲我一个人,去成全她毕业,是吗?”

    张老师一手抓住马佳佳的胳膊:“佳佳,你不要激动,这篇文章你仔细读过了没有?她的观察方法和观察量表,确实借鉴了你的文章,但是观察对象和观察结果,和你的在一定程度上是有差别的,而且,因为使用了你设计的观察量表,小程把你列为三作,现在呢,你就已经比你的同届同学们早发出论文了,接下来的评优和奖学金评级,你都是很有优势的,这次你就忍一忍,接下来,老师也会帮你的。”

    马佳佳对自己导师的话感到难以置信,她死死地盯住这个女人,精致的发梢、光泽感十足的珍珠耳钉、奢侈品牌的花呢套装、时尚杂志上见过的三万多块一双的猫跟鞋、眼神里掩藏住大部分却仍无意间流露出的轻视,马佳佳知道,对她来说,一个学生的一篇小文章,根本不算什么,意识到这一点,她眼神里立刻充满了敌意,挣开老师的手,挑衅一般地开口问道:“老师,您被人抢过文章吗?如果没有,您仅在知网上可查到的您是一作的文章就有126篇,这其中,有多少是您偷来的?有多少是您抢来的?”

    此话一出,女人也不再伪装自己伪善的面庞:“马佳佳!话你可不要乱讲!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你这叫不知好歹!今天小程毕业有困难,我作为老师我帮她一把,你作为师妹你帮她一把,未来哪天你在学术研究上有困难,我也会帮你一把,你们是同门师姐妹,互相帮助,这有什么?!”

    马佳佳和她吵起来:“她帮我?我还能指望得上她帮我?她偷了我的文章!到现在一次都没有联系过我!你们尊重过我吗?你们合起伙来骗我!你说我乱讲?我现在就去院长办公室跟他讲一讲,看看他认不认为我是不是乱讲!”

    女人眼睛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个子虽小,可那副抬起下巴蔑视人的样子却是很做得惯:“你去讲,你去讲好了,你能拿得出来你的证据,小程也能拿得出来她的证据,你们两个的文章,就算拿去查重,重合率也不会超过20%!你们这种文章,又不是理工科搞实验,你证明不了她抄了你的文章,你懂不懂?”

    马佳佳突然平静下来,她借助身高的优势,居高临下地用一双写满了蔑视的眼睛看着她:“老师,我对你真的很失望。”

    她没有用惯用的“您”,张老师不得不抬起头来看她,却只能看得见她连鼻孔里都充斥着的不屑,可她做了那么多年高高在上的老师,又怎么会怕一个小小学生的威压呢,她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刚要开口,马佳佳立刻打断了她:“张老师,我对你真的很失望,所以我要求换导师,这篇文章我可以不要了,我连那个破三作我都不稀罕,我的要求就是立刻换导师,我听说院长今年没有带学生,那我就去当院长的学生。”

    女人初听马佳佳的话有些惊讶,随后露出嘲讽的笑容:“你去当院长的学生?你是什么......”

    马佳佳再次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老师,在你的面前有两条路可以走,第一条,是给我换导师,必须是院长,还有让姓程的跟我手写一封道歉信并且当面给我道歉。第二条,我把我的遭遇一字不落地发到网上,我是不是被抢了文章,自有人评判,我还会去教育部投诉你学术不端的问题,我想如果真的有人被你抢过文章,即使是很多年前,这个仇也很难忘吧?不知道这些人会不会站出来呢?最后,我会站上学校最高的那栋楼的楼顶,大喊你和师姐的名字,当然,我还没傻到真的会为了一篇文章跳楼,但是警察和消防员会来,还会上社会新闻,而这些新闻里都会写到我跳楼的原因。”

    女人很生气,几乎是暴怒,可似乎是因为脸上注射过什么东西,并不能做出太大的表情,甚至嘴角还是扬着的,笑和极度的怒同时出现在她的脸上,显得有些可怖。

    马佳佳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已经录音半个小时的手机,把录音页面展示给她看:“第二条路最后的最后,就是我会把今天我们的对话录音传到网上去,程师姐不肯承认的那些事,也不需要她去承认了,你应该还记得刚才自己说了什么吧?”

    说完,没有再多看一眼女人扭曲着的脸,马佳佳拉开办公室的门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说不委屈是不可能的,晚上,马佳佳一边咬牙切齿地说着自己的遭遇,一边流眼泪,听完录音的杜柯心惊胆战地给她擦着眼泪,急得手抖:“你太冒险了!你太冒险了!这样太危险了!”

    马佳佳哭得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流:“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她们凭什么联起手来抢我的文章?年前她还虚情假意地说什么让我再认真改一改,那时候姓程的早都已经把文章投出去了!她们凭什么这样对我!”

    杜柯心疼她,心疼自己的女孩,又忍不住一阵阵的后怕,他为她担忧:“可是,你和导师撕破了脸,接下来还有两年半,你打算怎么办呢?”

    马佳佳扑进他怀里哇哇大哭:“我不要你说这些!我不要你说这些!你就站到我这边来就够了!”

    “我当然站到你这边!我当然站到你这边了乖乖!错的都是她们!都是她们不好!可是你不能不考虑接下来的学习和生活啊。”杜柯拥住她,也拥住她的眼泪。

    她赌气道:“我大不了就退学重考,我考别的学校去,我不相信处处都是这么黑暗,人人都是这么不择手段地踩着别人往上爬!”

    杜柯赶紧用抽纸给她擦眼泪:“好好好,你要退学也好,你要重考也好,都依你,别再气了,气坏了身子怎么办?你再也不要说那些危险的话,什么跳楼不跳楼的,你再也别做那些危险的事,我就只有你了。”

    听到这句话,一股难言的悲伤又涌上她的心头,抬头看,杜柯也流眼泪了,三月份的北京,正是春寒料峭,暖气早已经停了,她怕冷,屋里日日开着空调,被子里还放着杜柯灌好的热水袋,仔细听,他的心跳得厉害,她闭上眼睛,怜惜地吻上爱人润湿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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