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以后,马佳佳没有再庆祝过一次生日。

    她不想再去经历那样一天,总是下着雨,总是会赶上这个北方小城一年中为数不多的潮湿、阴冷的日子。

    她更不愿意提及,在她十岁生日这一天,老天爷给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用最后一餐的团圆拉开了一个家族破碎衰败的序曲。

    马佳佳的外公是这座小城小有名气的手工匠人,经由他那双灵巧的手做出的泥塑好似活物,马佳佳很小的时候,外公为了哄她开心,随手抓起一把黄泥,就能变成一只惟妙惟肖的京巴狗。

    老屋的窗台边摆满了外公给她捏的泥人儿、小动物,甚至还有一个泥做的马佳佳,穿着她最喜欢的背带裤,两条细细的麻花辫乖顺地垂在胸前,眼眸微垂,静静地在读一本泥捏的小书。

    外公用这双手为他全心全意付出的小家和大家带来了和谐与财富,可马佳佳的大舅舅幼时爬树摔伤过脑袋,除了基本生活能够自理,做些只需要力气的粗活,像泥塑这样精细的活计,是无论如何都指望不上的。

    老天是眷顾这家人的,一个单薄的大儿子不足以奖赏这个勤恳踏实的农村匠人,于是又赐给他一个健康美丽的女儿和一个高大、聪明、俊秀、风风火火、横冲直撞的小儿子。

    马佳佳出生时,她的小舅舅还在读高中,在那些幼时的模糊记忆中,他总是一手抱着马佳佳,一手托着那只垂垂老矣的京巴狗。马佳佳常骑在他肩上走街串巷,在妈妈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吃他手里递过来的零食。

    和总是笨拙、默不作声地待在家里的大舅舅不同,小舅舅总是神采飞扬、充满活力,马佳佳喜欢窝在小舅舅的房间里看小画书,那满满一墙的画书、杂志、海报、磁带、录像带无不诉说着这个富有的农村家庭对小儿子的放纵与溺爱。

    然而,小舅舅是争气的,高中毕业后顺利考入了省城的大学,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学校在新建成的校区给他分配了一间三室两厅的楼房,位置虽然偏僻,可选址的学校领导在全校大会上对着所有教职工慷慨激昂地发表了振奋人心的演说,每个人都深信围绕这座重点大学的新校区的建立,城市将延伸出新的脉络,一呼一吸间跳动的是全新的城市脉搏,而未来发展的重心也会偏移至此。

    充满干劲的外公和外婆亲力亲为地为这栋新居细细腻好了每一寸墙面,大商场里售卖的成品家具将这间公寓装点得精致而温馨,外公大手一挥,又为他心爱的小儿子购买了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公平起见,外公也翻新了自家的两层小院作为留给大儿子的财富,精致的外墙贴满了红色瓷砖,小院内一处品茶的木制凉亭更显得闲适可爱,给已经出嫁的女儿的,则是用红绳捆扎的五万元现金。

    那是这个家庭最幸福、最充满希望的日子,一个农村匠人心爱的小儿子,走出了闭塞的小县城,取得了这个家族自诞生以来最高的成就:大学教师。外公不止一次地在饭桌上美好地畅想过未来这个让他自豪和骄傲的小儿子将带领整个家族脱离农村,跨越阶级,他在列祖列宗面前可以自豪地拍着胸脯说自己和儿子将这个农村家庭引向了一条生机勃勃的新道路,使他们的后代永远不必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也给他可怜的、可悲的、可爱的大儿子留了一个坚实的靠山。

    马佳佳十岁生日那天,刚好是周五,小舅舅特意从省城开车回来为马佳佳庆祝生日,在那条县城唯一的开阔道路上,马佳佳坐在散发着皮革香气的小轿车里,听小舅舅说着那条新建成的高速公路是多么的平坦舒适,从省城开车到这里只需要一个半小时,“就和你看一部电影差不多的时间!”小舅舅兴奋地补充道。

    “以后每个周末我都可以回家,还有啊,我甚至可以周五开车回来,放学以后我把你接到安南,带你在安南玩儿两天,周日下午再把你送回家,一点儿也不会耽误你上学!”

    “我们学校离动物园特别近,我可以带你去动物园里看猴子和老虎,你还没见过吧?”

    “吃饭呢,咱们就吃肯德基和麦当劳,不过你爸出差老给你带,你估计都吃腻了吧?那我带你吃西餐,红酒牛排配奶油蘑菇汤,你没吃过吧?你肯定会喜欢的!”

    马佳佳坐在副驾,带着兴奋和向往听小舅舅一路兴高采烈的讲述,后视镜上挂了一串摇晃不停的佛珠和红色护身符,前挡风玻璃下摆了一排五颜六色的弹簧小人,随着汽车的行驶摇来晃去,使马佳佳感到一阵阵幸福的晕眩。

    很快,这个幸福、友爱又充满生机的大家庭团聚在了“小红莓”餐厅,那是一家中西结合的、上档次的、在本地广受好评的餐厅,使它出名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这里的菜品丰富、口味绝佳,更因为这家餐厅有一位风情万种总是对往来食客笑脸相迎的单身老板娘,马佳佳一直觉得,“小红莓”就是这位老板娘最适合不过的代称,毕竟,谁能忍得住不去咬一口那颗红艳艳、水淋淋的鲜草莓呢。

    推杯换盏间,那种幸福而满足的微笑长久地挂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连一向反应迟钝的大舅舅,在酒精的催化下,也像是泡在了蜜里,一直露出腼腆而带有些许傻气的笑容。

    喝下一大瓶芒果汁的马佳佳忍不住在席间离开去卫生间,小红莓的内部结构好似迷宫,八角形的建筑使人产生一种醉酒般的恍惚,七拐八拐的,马佳佳终于找到了卫生间。

    从卫生间出来,马佳佳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她下到一楼,想去门外呼吸一些新鲜空气,雨后的初秋,温度骤降,空气进入鼻腔裹挟着一股凉意,马佳佳没有穿外套,很快便觉得冷,于是转身朝包间走去。

    小红莓餐厅入口处是一座巨大的墙壁一样的玻璃鱼缸,足有一个成年男性那样高,鱼缸里的景观很是精致,灰黑色的假山,随波逐流的绿色水生植物,游动间鳞片闪动着耀眼光泽的金龙鱼群,供氧机24小时不停地运转,为这个小小的水下世界提供活力。

    透过玻璃鱼缸里鱼儿游动的缝隙,马佳佳看到小舅舅在柜台里和漂亮的老板娘在讲话,两片开合不停的唇瓣靠得那颗草莓那样近,喝过酒的小舅舅的脸红红的,本来潇洒地向后梳得整齐的头发,因为无限接近美丽的老板娘而散落在额间,读过无数本武侠小说的马佳佳此刻觉得自己的小舅舅散发出一种江湖侠客的风流,更不要说,和自己母亲一母同胞的他,是年轻而英俊的,良好的教育使他更带着一股青年人的昂扬与书卷气,简单的灰色线衣和蓝色牛仔裤搭配一副金丝边眼镜,被他穿得好似开签售会的成功作家一样得意。

    微醺的小舅舅发现了站在鱼缸后面望着自己的马佳佳,远远的,他冲马佳佳抬了抬下巴,假模假式地板起脸来抬起手作势要打,马佳佳飞快地绕过鱼缸跑走了,余光里,娇美的老板娘正咯咯笑着倒进他的怀里。

    安南的电话是周六早上十点打来的,学校的保安在公寓楼下停靠的轿车里发现了小舅舅的尸体,他的衣饰很整洁,副驾上放着打包好的饭菜,不是从饭店打包的剩菜,而是外婆在家亲手煨好的鸡汤、两道家常小炒,瓦罐里封着腌制好的辣椒泡菜,外公细心地用绸布将它们打包了一层一层又一层,金丝边眼镜搁置在弹簧小人旁,人平静得像睡着了一样,或许他本来就打算在一天的奔波后带着疲惫的睡意在车内小憩一会儿,然后拎着父母为他准备的饭菜,仔细地放进冰箱,再像往常那样冲一个热水澡,钻进被窝酣睡,结束这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警察在电话里对尚处于呆滞状态中的外公外婆说,保安早晨巡查时发现有人睡在车里,但叫不醒车里的人,于是打破了副驾的车窗玻璃将人救出,120很快赶到但已经无济于事,他们的小儿子,最最心爱的小儿子,长在心尖尖上的小儿子,在近在咫尺的家门口,在抬手就可获得的光明未来前,“死于缺氧导致的窒息”。

    那天夜里,马佳佳梦到了小舅舅。

    梦里,她正伏在书桌前读一本厚厚的小说,可不管她多么努力睁大双眼,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书中的内容,一切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纱,窗前的风铃响动,小舅舅推门进来,像往常那样开始在镜前臭美,他的脸也那样模糊,马佳佳只能依稀看到他在整理自己的衣服,他穿着那件托她父亲从北京带回来的黑色皮夹克,精心护理过,散发着淡淡的油膏味道,看到马佳佳在看他,他拢了拢浓密的黑发,得意地问马佳佳:“怎么样?像不像刘德华?”还是像往常那样,他并不需要从马佳佳这里得到什么回答,转身向门外走去,头也不回地朝马佳佳喊:“走了啊!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好吃的!”

    和现实世界的剥离感似乎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马佳佳常常出神,她认为自己只是看了一部很长的电影,只不过,戏中都是自己认识的人,她也没有立场开口,她只负责观察、记录,像一双总是沉默注视着的上帝的眼睛。

    外公瘫了,从接到那个充满了悲剧意味的电话一刻,就再也没站起来过,前一秒还捧着茶杯在走廊下闲坐,后一秒就陷入天崩地裂的毁灭。外公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多数时候,他不吃也不喝,始终拒绝任何形式的治疗和开解。

    他走在了千禧年的前一夜,伴着呼号的北风和纷扬的大雪,而全世界都欢呼着、雀跃着新世纪的到来。

    马佳佳坐在外公家幽深的客厅里,窗帘始终半拉着,没有开灯,周围是一片昏暗,外婆用早已经哭得失焦的眼睛茫然地望向卧室的方向;母亲站在窗边愣神,泪珠不断地从她的面颊划过,击碎地面溅落了一地的绝望,她不时地抬手拭泪,可终究是徒劳;父亲一夜未睡,眼底乌青,脸上胡茬遍布,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插满了烟蒂;大舅舅沉默地坐在客厅一角,不时起身去炉灶上添一铲黑炭,灶上煮着一锅白粥,可谁也没有胃口去喝,于是他不时用手去探,一锅粥,凉了热,热了又凉。

    除了他们,这个角落里,再没有别人,象征着人类跨入新纪元的的时代车轮滚滚向前,永远、永远、永远地抛弃了这家人。

    那一刻,马佳佳平等地恨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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