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时候,比起“恨”这个世界,马佳佳只是单纯地厌恶“活着”这件事本身。

    “人的出身是没有选择的,如果可以选,我一定不会让你和那些人流一样的血,你是我的孩子,我不想,我也不想,可是我摆脱不掉,我这辈子都摆脱不掉了吗?”

    “我希望你能摆脱掉他们,你是我的女儿,我这辈子从来没想过什么望女成凤,他们个个都送自己的孩子去跳舞、弹琴,希望自己的女儿长大了能攀高枝儿,可我从来没想过,你想学什么就学,什么都可以,什么都不学也可以,我对你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摆脱掉他们。”

    “让他们像阴沟里的老鼠那样烂在老家吧,我这辈子问心无愧,我被人打得像狗一样要死了的时候,没有人管过我,他们都希望我死,我真的差一点就要死掉了,现在倒指望我给他们掏钱了,呵,呵,呵呵。”

    “如果不是姑和姑父,他们甚至不会埋我,我无数次地梦见过自己被倒吊在树下的样子,他们那样狠,那样毒,我就算是变成鬼也斗不过他们,他们比鬼更可怕。”

    “你和他们没有关系,你没有爷爷奶奶,我和你妈妈结婚之后,你外公外婆和舅舅,就是我们唯一的亲人。”

    上初中之前,马佳佳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爷爷和奶奶。

    小学六年级的暑假,马佳佳刚刚结束了自己的民族舞课程,她参加了舞蹈家协会的考核,额间点缀一颗璀璨的黄宝石,金闪闪的吊带和一片式裙装还没来得及换下,爸爸的小轿车刚刚驶入家属院的路口,马佳佳就看到自家单元门口的合欢树下站满了人。

    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装,面庞黧黑,一头花白的短发打着结,迷彩胶鞋趿在脚上,一根像裤腰带一样的东西系了死扣挂在合欢树的枝杈上,老太脚下踩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小马扎,嘴里一边骂着自己不孝的儿子,一边慨叹自己不幸的命运,一边作势要把绳子往自己脖子上套。

    树下一个相似打扮的老头盘腿而坐,他泰然自若仿佛是指挥万马千军的大将军,老太就是他最得力的兵,在老太一声高过一声的叫骂中,老头不慌不忙地抽着他的旱烟,慢条斯理又带着几分高傲地高抬起下巴,跟周围看热闹的人反复强调着:

    “我是你们厂长的爹!你们厂长的亲爹!”

    而后从鼻孔里用力哼出两团呛人的烟雾,眯起眼睛,看着老太卖力的表演,满意地噙着笑摇晃起那颗顶着一顶缀满补丁的破帽子的脑袋。

    这就是马佳佳在血缘关系上的爷爷和奶奶。

    和父亲一起出现的马佳佳立刻吸引了这对老夫妇全部的注意,老太无比矫健地从马扎上一跃而下一把夺过了父亲腋下的公文包,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又仿佛被人大力搡了一把似的,惨烈地干嚎了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又扯开破锣一样的嗓门大喊:

    “我那苦命的小四子儿呦!他亲三哥把他害死了呦!”

    “他个婊子养的跑喽!要不是别人说他在城里当官了!还住小楼房!还开小汽车!我们家这桩无头冤案就没人管喽!我心里苦啊!我是个该死的苦命的啊!”

    “这个婊子养的!就喜欢婊子!叫个烂婊子给他把魂儿都勾走喽!给婊子买楼给婊子买车!自己老爹老娘住那屋都塌了一半了他也不管啊!”

    “王八羔子狗娘养的娶了个女妖精我没脸见人啦!大妖精生个小妖精!描眉画眼儿的!你看看!你看看这是正经人穿的衣服吗?哎呀我这张老脸往哪放啊?”

    “连婊子都不如啊!我不活啦!我死去!我现在就死!”

    虽然老太太嘴上叫着想死,却无比矫捷地去拉扯马佳佳身上金色的流苏,试图把那身金灿灿的演出服从马佳佳身上扒下来。父亲用右臂紧紧搂住马佳佳,把她往自己怀里带,左臂弓起将撒泼的老太挡在外,为马佳佳隔绝出一方安全的地带。

    第一次见面便是如此不堪。

    马佳佳吓坏了,她拼命地往父亲怀里躲,抬头望向自家的窗户,全部的窗帘都死死地拉着,她又用惊恐的眼神环绕四周,周围聚集的全是邻居,家属楼的每个窗口都站满了人,他父亲的同事、下属,还有几个见到她总是笑着喊她“大小姐”的叔叔阿姨,此刻就站在那棵父亲亲手种下的合欢树下,双臂交叉在胸前,边窃窃私语,边一脸玩味地望着他们。

    突然,一盆水从五楼瓢泼而下,世界仿佛按下静止键,浑身湿透了的老太被浇得发懵,父亲一步冲进单元门按下反锁,看热闹的人群纷纷闪避,靠得太近的仍是被溅了一身,母亲美丽的面庞出现在窗口,平静、毫无波澜,用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再这么爱看热闹,我下次浇的可就是开水。”

    和父母并排坐在家中宽大柔软的真皮沙发上,惊魂未定的马佳佳第一次了解了那些父亲从不愿意提及的往事。

    小四子的尸体是被邻居在自家屋后的柴火垛里发现的,正是隆冬时节,数九寒天,风里像裹了刀子一样吹得人抬不起头,小四子身上只有一件薄棉衣,烂乎乎的纸一样扒在身上,即使是家里的壮劳力,只穿这样一件薄棉衣也会在冬夜里被活活冻死,人已经硬了,脸色又紫又黑,嘴里塞满了还没来得及嚼碎了咽下去的煤渣。

    他那在狗洞里和大黑狗拥着取暖才能勉强睡着的三哥,在村里人的呼号声中醒来,被半拖半拽地,带到了小四子面前。

    这个小家伙太饿了,快六岁的年纪,从来没吃过一顿饱饭,饿极时嚼过土、吃过煤渣、啃过树皮,他念念不忘的是四岁那年,三哥从邻村的表姑家带回来的一块豆饼,那是一种将黄豆煮过、碾碎、晒干、发酵、再制成饼状的食物,只要吃一块,再趴到河边痛饮上七八口清亮的河水,肚子就能瞬间像气球一样鼓胀起来,保管两天不饿。他太想念那美妙的豆香味了,他试着把村里人烧过的炭碾碎,和上水,做成炭饼,但那些细细的灰色粉末怎么也变不成饼,于是他又捧来黄土,搅和搅和,就成了黄土炭面,烀成饼状,在野地里晒干。晚上,他和找野菜回来同样面黄肌瘦的三哥就着两捧冰凉的河水,把这些虽称不上是食物,却能使他们勉强吃饱的东西咽了下去。

    穷困的农村家庭,一个儿子的降生使人欣喜,但如果是饥荒年代接连降生的儿子们,就是一张张分食家中为数不多的口粮的嘴,不幸遇着自私的父母,再金贵的儿子,就连野猫野狗也不如,至少野猫野狗还能扒了皮吃肉,而儿子只会哭着喊饿。

    这家人的大儿子已经去六十里外的矿场做工,临行前,一直偏爱他的父母,给他带走了那条家里唯一能御寒的狗皮毯;二儿子养在外婆家,虽然是一样的可怜光景,但能勉强吃饱、穿暖,有个人样儿;三儿子不上不下,没有人期待他的到来,不到一岁断了奶,就被扔在院子里,和野草一样望天而活,心情好时给他两口饭,心情不好时拳打脚踢就权当一餐,村里有好心人给他一口饱饭,他那成日里忙着“开大会”的爹娘,还要指桑骂槐地啐上一口叫人别多管闲事,春夏秋三季里总是赤条条的,腰间系一条烂布遮羞,冬日里则是一件村里死去老人的破袄子,睡觉就窝在家门口通往平房顶楼梯洞口下,和他睡在一起的是家里的大黑狗,村里人时常笑称老马家有两条称职的看门狗,一个四条腿,一个两条腿;四儿子出生后,三儿子的日子更难过了,爹娘把吮着手指头饿得哇哇哭的小四子丢给睡在狗窝里的老三,便什么都不管了,老三抱着小四子,看着暖屋里呼哧呼哧喝着棒子粥的父母,只能默默站在窗前流泪;那个动荡年代结束后的第一年春天,五儿子出生了,或许这是一切向好的预兆,这一对自私又牙尖嘴利的父母,除了一向偏爱的大儿子,又有了新的寄托,对三儿子和四儿子自是眼不见为净了。

    “打!给我把他吊起来打!打死这个白眼儿狼!这个畜生!我可怜的小四子儿呦!活活冻死了呦!这个天杀的狗东西自己睡得倒是踏实!就不管自己的亲兄弟喽!把他给我吊起来!吊起来打!”

    恍惚间,半倒着跪在小四子尸体旁的老三被高大魁梧的父亲从地上一把揪起来,像抓一只刚出生的小鸡仔那样轻易,老三太瘦了,拎在手里轻飘飘的,佝偻着身子,面黄肌瘦,一点也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说他五六岁也是有人信的。

    接下来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父亲拿着足有他手腕粗的一根木棍不停地捶打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倒转间,他没有了力气,连叫也叫不出来,他看见母亲怀里抱着那个早已经能下地跑动的孩子,嘴里朝他不停地咒骂着,可他已经听不清了,盯着他娇生惯养的亲弟弟手里那个啃了一半的黑面馍,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一阵疾风袭来,父亲一棍打在他的太阳穴。

    再睁开眼睛时,连老三自己都很意外,他以为自己会像从前那条乱咬人的疯狗一样,被扒了皮,倒吊在老榕树下,被风吹日晒成一片干瘪发黑的红肉,而自己竟然还活着。

    他被绑住双腿,手指粗细的麻绳,父亲亲手打的结,结结实实地倒吊在屋墙边的大枣树上,枣树已经是一片萧瑟。他很爱这棵枣树,每年夏秋时节枣树上都挂满了琳琅的大青枣,日晒、风吹、雨淋,一场场大雨过后,趁屋内的两人不注意,他总是能拾得很多被雨打落的果子,连上面的泥都来不及擦就忙不迭塞进自己的嘴里,有时是一阵大风,刮落许多生在树上的毛毛虫,或许是多产的大枣树滋养了它们,这些毛虫多是黑色,身上布满了鲜红色的斑点,长满了一厘米左右的长毛,在他还不懂事时,曾试图用手去抓这些有毒的毛虫,刺扎进手里,疼得他捂住红肿一片的小手哇哇大哭,只有大黑狗,温柔地把他引到小河边冲洗,又细细为他舔舐伤口。

    而自己还活着,又冷又痛地活着,连条狗都不如地活着。

    恍然间,他又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那些冷和痛似乎慢慢地远离了,他想呼吸,可肺像是变成了一块实心肉,一丝多余的空气也进不去了,他剧烈地咳起来,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快死了。

    漆黑一片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枯树枝捆成的篱笆门被一把推开,是邻村的表姑听到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角角落落的流言后赶来了,周围几个村子,口口相传,人人在茶余饭后啧啧称奇,就在裤子烂得提都提不上的老马家,在那个院墙都倒了一半的破院子里,地上躺着一个冻死的孩子,树上还倒吊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孩子。

    “你带走吧!你就是带走我也不会给你一分钱!”

    “这么个畜生你想带走你就带走!比狗还能吃比猪还能睡!你带走了啊我还落个清净!”

    “呵!这可是你自己愿意带走的,从今往后他吃你家喝你家跟我可没有关系!到时候你可别找这些由头跟我要钱!”

    “告诉你!拉回去死了还算你的!”

    “臭婊子!破鞋!烂□□!他妈的死瘸子!呸!”

    在声声不堪入耳的叫骂声中,表姑带走了陷入昏迷的老三,跛脚的表姑父拉着那辆快散架的板车,带老三去了镇上,救下了他的命。

    无儿无女的表姑和表姑父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表姑年纪小,家中父母双亡,唯一一个近亲是同村好吃懒做偷奸耍滑的表哥,为了别人二十斤苞谷面的彩礼,就要把这个可怜的女人许配给同村另一个同样臭名昭著的懒汉。

    表姑宁死不从,在她表嫂“你就是死!也得过了门!给我换了苞谷面再死!死别人家去!别死在我家!”的咒骂声中跳了河,从地头帮别人做活路过的表姑父远远地看见了,踉踉跄跄地拨开看热闹的人群,一瘸一拐地扎进了冰冷刺骨的河里。

    自那以后,邻村跛脚、穷困但善良的大龄光棍儿有了一个家,而那个寄人篱下、终日惶惶戚戚的年轻女人也有了一个依靠,即使他们依然贫穷,依然要靠那被别人侵占得少得可怜的耕地才能勉强填饱肚子,即使女人在原籍的房屋被贪婪的表哥强占了去,即使男人年轻时伤了身子不能生育,可他们互相扶持着、互相依靠着也算是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老三就此在表姑家扎下了根,表姑和表姑父家里的吃食总是紧着他吃,半大的小子敞开了肚皮吃能顶得上两个成年人的饭量,可表姑和表姑父从来没有皱过一下眉头,饭桌上总是把碗往老三跟前推了又推。

    或许是知道这辈子也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表姑和表姑父把那些原本无处释放的父母天性全给了老三,每每在深夜中哭嚎着颤抖着被仿佛坠入无间地狱的恐怖和疼痛惊醒,惊慌地睁开眼睛,是这间虽破烂但温暖的小屋,日间晒过的棉花被裹在身上,火炉里的木柴毕剥作响,表姑和表姑父将他围在中间,筑起一道信任、安稳、永远不必再颠沛流离的墙。

    不仅如此,表姑和表姑父倾尽所有,送他去三十里外镇上的学堂读书,让他能够识文断字,不必因为没有文化而继续靠出卖劳力赚取那可怜的分分角角,虽然衣裳上打了一层又一层的补丁,虽然依然常常饿肚子,但老三心里明白,表姑和表姑父已经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自己在学校吃的黑面硬窝窝,泡再多的水也硬得像石头块一样难以下咽,但这是他俩从牙缝里为他省出来的,上次放假回家,即使他俩慌乱地藏起了碗,可他还是看见了,稀汤寡水里飘着一层碾碎了的树叶一样的东西。

    每每想起,老三总是忍不住想大哭一场,他的亲爹娘,视他若眼中钉肉中刺,十岁之前他甚至没有进过家中的堂屋,只能像狗一样偷生,而表姑和表姑父,虽不是亲生,可在老三心里却千万倍地胜过那二人,他便更加努力地用功学习,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更好地报答对他有着再造恩情的表姑和表姑父,他心中的亲爹和亲娘。

    中学毕业以后,成绩优异的老三没有选择继续读高中,他知道那是这个家庭负担不起的东西,而是通过同学的介绍拜了乡里的一位木匠师傅,他想尽快学习一门手艺在社会上立足,因为过去几年在学校里学习的知识并不能够变成等价的财富。

    凭借着聪明、好学、勤勉,老三很快成为了木匠师傅的得意弟子,19岁的那天夜里,几杯白酒下肚,暂别了师傅,老三推开了他日思夜想的院门。脸上仍挂着酒后的红晕,布满伤疤的手从破烂的学徒罩衣里掏出了两百元钱,这是他为镇上的供销社打家具赚来的钱,正式出工三个月来,每一分钱他都舍不得花,师傅的车间里有灶,灶上顿顿煮的都是大白菜和萝卜,即使一点荤腥也见不着,可是每天都在进步的手艺和按件落到自己口袋中的钱使这个只有19岁的年轻人感到无比的幸福和快乐。

    他感觉自己正像春风里茁壮地吸取养分的麦苗,昂着头、挺着胸,农人的手轻抚过他的头颅,他便更骄傲了,头顶着的饱满的麦穗就是他的回报。

    昏黄的油灯下,沉浸在喜悦中的三人还并不知道,暗处一双贪婪的眼睛,正盯着他们,手握一把闪着光的阴冷镰刀,等待收割这株“自家”的麦苗。

    悲剧在老三的人生中总是重复上演。

    二十岁刚过,他就攒够了整整一千元现金,这在当时的农村家庭是一笔令人吃惊的财富,乡政府里坐办公室的小领导,一个月到手也不过才九十元的工资,只有老三知道,这些钱是自己没日没夜地干活儿赚来的,许多活儿旁的年轻人嫌累嫌苦,他就主动揽过来做,别人休息的时候他不休息,一同吃住的学徒们每周有一天的时间休息,除了回家看望表姑和表姑父,老三从来不和他们一样琢磨着去城里赶集,挤在人堆里看热闹,而是按时按点到车间里做活儿,细致的活计、良好的审美,使他很快就能独当一面。

    老三、表姑和表姑父将这一千元的毛票在透亮的窗台下数了一遍又一遍,他们美好地畅想着,翻盖一下自家的堂屋,再给老三盖一间东屋,他长大了,每次回家不能也不该再跟老两口凑合着睡一张破炕席了,冬天马上就要来了,要备下足足的炭火和几床厚棉被。老三在城里工作,即使还有户口问题没有解决,但对老两口来说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城里人,一个在城里工作的年轻人,自然需要做几身合体而体面的衣裳,更不要说这些钱是老三自己挣来的,他花得应该,花得有理。况且,在当时,一个有文化、有手艺、有头脑的年轻木匠,理所应当拥有光明的前途和未来。

    堂屋翻新的第一天,庆祝动工的鞭炮声还没来得及响完,一伙手持菜刀、锄头、斧子的人就闯入坠满了丝瓜藤的院墙开始打、砸,被请来做活的泥瓦匠们措手不及纷纷躲避,表姑父拖着行动不便的一条腿和来人扭打在一起,这些人正是老三的亲爹、亲娘、亲大哥和亲弟弟。

    等在车间做活的老三收到消息马不停蹄地从城里赶回来,院子里已经是一片狼藉,老两口搭的葡萄架被人扯下来劈断,枯黄的葡萄藤散落一地,四五个原本长在藤架上熟透了的金瓜也被踩碎,摞好的柴火垛被推倒,堂屋里到处都是被人泼的泔水,沤了不知几天,散发出浓烈的恶臭,鸡窝却是空的,两只老母鸡一只公鸡已不见踪影。

    表姑和表姑父就在这一片好似废墟的家中,一脸木然地默默收拾着残局。身形瘦小的表姑父正用一块脏抹布擦拭炕上的污渍,墙上泛黄的旧报纸还在不停往下淋漓着恶臭的黄色汁液,表姑父抬起脸来,带着七分担忧三分哀戚地望向老三,一张饱经风霜的棕色面庞上挂着青青紫紫的淤伤,左边的眼角豁开了一个巨大的裂口,血水已经浸湿了那件泛白的破棉袄的领子。头发已经半白的表姑背对着老三,正把被打碎的瓦罐归拢到簸箕里,瓦罐里的盐和糖散了一地,粗粝些的是盐粒,些许泛黄的糖粒,伏跪在漆黑一片堂屋的砖地上,这个苦命的女人用一双蓄满了眼泪的全然看不清楚的眼睛仔细地分辨着。

    老三颓然地倒在只剩了半扇的屋门前,身上流的血此刻化作蚀骨的剧毒,他恨自己贱种的出身给他真正爱着的“父母”招致如此灾祸,他无力地支撑起身体,手脚并用地爬到表姑面前,将她扶到炕上,颤抖的双手将她鬓间的白发捋了又捋,三人沉默地对视着,惊惧、悲痛、仇恨的泪水无声地爬满了面颊。

    倏忽间,老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膝仿佛碎裂,他端端正正地向表姑和表姑父磕了三个响头,趁二人仍在愣怔间,猛地起身朝院外奔去,手里紧攥着一把刀锋锐利的斧头,而他狂奔而去的方向,正是那个任他把满口牙齿咬碎也难表心中万分之一恨意的“家”。

    表姑和表姑父惊叫一声,顾不得满身的伤痛和蹒跚的腿脚,拼命在后面呼唤着追赶着老三,可两个饱经了雨雪风霜的苦命人怎么可能撵得上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小伙子呢,夜晚的农村自是万籁俱寂,天空也黑得令人心悸,夜色吞没了跛脚老汉前行的道路,一步踏错,他从高高的田埂上滚了下去,表姑用尽全身力气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划破黑夜的哭嚎:“老三!你姑父掉田里了!老三!快回来啊老三!”

    老三把板车的绳套套在自己脖子上,悔恨的泪水和汗水混作一团,如多年前在冬夜里救下自己的表姑父一样,埋头奋力朝镇上赶去,不知是否摔伤了头,板车上的男人已经陷入昏迷,田埂上粗砺的石头刮得他满脸是血,跛掉的左腿早已萎缩,唯一完好的右腿微微蜷着,右臂弯曲成极不自然的角度随着板车的颠簸而毫无生气地颤动着,表姑紧紧搂住已无知觉的男人,圆睁着双眼,看泼墨一样的黑夜慢慢变成了雾蒙蒙的灰色,东方天空中高高悬挂的启明星将引来金色的太阳,可她心中明白,这个在她苦难的一生中给过她短暂金色年华的男人,恐怕就要在这渐渐消融的月色里,永远地消失在她的生命中了。于是她闭上眼睛,将自己深埋入男人的颈窝里,流着泪,坦然地接受了这无法逃脱又如影随形的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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