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虞梦消逝
这个地方，有什么不对。
黑色的眼凝视着白雾笼罩的深渊，瞳孔微缩，蓦地，一个清晰的画面突兀地展现在面前…又像是回到了那种奇异的状态，作为旁观者，被动地观看一个人的一生，以及得到某种信息。
……
姜玥抬头望了望天。
所以…，现在我是不仅能看自己两世的命数，还能看别人的了是吗？
原本的命数，以及那个貌似‘夺舍’之人改变的命数，甚至于那本以她前世为主角的‘话本子’的部分评论区。
……这挂是不是开得有点太大了，她头上落下几道冷汗，是至宝被偷了，还是世界要毁灭了，这么害怕她死了。
姜玥不明白，但，她现在也没空明白了。
叮——
一个从没听过的声音响起。
【发现新人物，姓名:聂云】
【聂兴的被赶出家门的堂弟，百岁之后。自幼父母双亡，父母为解聂云身上被下之毒，为本是双灵根沦为废人的儿子奔波并死在了途中。为此，他得父母临死前的传讯之后，独自前往寻找这味灵草。】
【后被聂兴找到，并摄魂，将之推下了悬崖奄奄一息。法力消失后被觅食的妖兽找到，拖入洞中，又激发魔气反杀，此后加入魔道，为魔尊折服，忠心耿耿。即使初心不是修魔，但命运如此。】
【忘了说哦，他乃是被改变的命数中，魔尊二把手，号‘不丧魔君’。上辈子同魔尊与苏汐大战，最后死掉了。】
……姜玥脑中黑线杂乱，先不提上辈子什么大战，老天爷，这面前发光乱弹的‘画卷’究竟是什么东西？修仙界有这种东西吗？
O_o……惊呆了她这个本土土著了，即使她也是个重生的。
叮，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我不是什么东西…，不，我是‘命数’哦，是天道拼着最后能量，仿‘偷渡者’的某样法器模拟而出的。祂的能量见底，随之也陷入了沉睡。】
【而作为被选中的人……】
这是世界最后一次重启…
那声音忽地一顿，严肃了起来。
【姜玥，如若你最终不能杀了苏汐，还修仙界和平安稳，所有人都得凉凉呢…】
空中顿时落针可闻，缓了缓身体里的阵阵寒意，她沉下了眼睑。
【所以……】
蒙蒙云雾从崖下升起，攀上白袍仙子的发间，如梦如幻，飘渺难测。
【此后道路坎坷，生死难料，追赶黎明的路上，或是鲜花着锦，或是身陷囹圄，只你一人独行，还望君善自珍重。】
以期未来。
……
听起来怎么有点不妙？
姜玥摇了摇头，不去猜测还未发生的惊险。所有害了自己的人，她一个个砍过去便是。至于现在——
她望着崖下，飞剑收回了剑鞘，停在了翼望崖上:“有人吗？”
吗啊啊啊的声音空谷回响，响彻山崖石林之间。
细细的石子随着声响，嗽嗽掉进深渊。回音响起第一声，又因距离过远，渐渐消失。
三人神识延展开来，搜寻着任何可能的气息。
但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任何的不对。
这里似乎并没有其他活着的人了。
四面崖壁陡峭，此处奇峰绝石，像被刀斩过似的，山崖孤寂地伫立在一片石林之中，只除了后方一条小径，连接着外面的高原。
如若不是空气里留有的大量魔气，以及那条被毁的小径，他们怕是会直接掠过这里，不会察觉任何不对。
搜寻了一会儿。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众人眼底闪过失望之色，可能要找的人，已经死了。
姜玥眼底颤动，忽然闪过一个陌生的身影。
身着白衣，一剑如虹，直斩天地。
他应该是坚毅的，是执着的。
绝不会轻易屈从于命运。
她眼神一肃，望着深不见底的悬崖。
这个人绝对还活着！
三人再度扩大神识仔细搜索，不放过任何一处可疑的地方。
少倾，妖王眉头突然一挑。
“这里不太对。”
也是终于有了消息。
它神识一展，往崖下百米，突然接触到一棵挂在崖壁上的小树。
三人立即站上飞剑，飞进深渊，站在了小树不远处。
抬眼望去，却瞳孔微缩，只见刀剑的划痕深深刻入陡峭的崖间，挣扎的血流一路从崖上和着泥土延伸至此处。
伴着道道人为的抓痕，许许血肉混入其中，浓重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惨烈的景象令人心悸。
姜玥眼眸一颤，仿佛那不甘之人似在眼前，绝望地紧紧抓住手中唯一之剑，就算是死，也绝不放手！
“我聂云，可以死在拼杀之中，可以死在战斗之时，可以死于争夺之中，但不可无名无姓，死得窝囊！死在这无人之地！！”
其声如恨怒的猛兽绝望地咆哮，久久响彻崖间。
待她回神转头时，却见在那棵小树后面，竟然还藏着一个小小的山洞。受到不明原因，一魂一人的神识竟纷纷绕过了它！
雪鸟右翅一展，一道精炼的冰雪之力倏地打入洞中，与先前的结界碰撞在了一起，发出巨大的咔嚓声。
结界轰然破碎，露出了里面奄奄一息的人。
安静片刻。
彼此都在仔细地打量着双方。
……洞中之人，正是聂云。
他借着传进洞中的光芒费力地抬眼观察，看见是不认识的人，没有感知到敌意，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啪嗒”一声松开了手中的灵器，昏死过去。
*
“这位道友也是挺惨的。”
从只容一人蜷缩的山洞出来，姜玥三人将聂云带到了悬崖之上。
雪鸟一放开聂云，伸了个懒腰，嘀咕一声。
“这山洞真小，真不知道这么大的一个人究竟是怎么钻进去的。”
虞梦想起崖壁上纵横深刻的剑痕，瞧了瞧他血迹斑斑的手臂，感叹：“只怕是硬生生凭着肉体凡胎截住了下滑之势，才劈出了那个山洞。”
魂体飘忽向前，习惯性地用神识探查着这具身体的具体情况，须臾，他却紧紧皱起了眉头。
这个人，有些不对。
虞梦放下右手的酒葫芦，别在腰间。指尖微动，轻点额心。
却见老人眉心一点发出青色的光芒，飘荡的魂体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时而透明，时而凝实。
姜玥心头一跳，正要出声，老人已经睁开了眼睛。
她抿了抿唇，压下心中不详的预感。
“师父，可有什么不对？”
虞梦放下右手，藏在了身后。接着，又看了眼她和雪鸟，叹了口气。
“此子此番坠崖不死，算是他福大命大。”
“虽不知他之前遭遇了什么，但依照我刚才观察的结果来看，妖王已经治好了他身上大半伤势，但是......”
“但是什么？”姜玥疑惑地望向他。
“......但是，他身上的伤势虽已好大半，体内却是魂体残缺。”虞梦捋了把胡子，凝重地断言，“乃是失魂之像。”
“今日如不能彻底治好，怕是此后他都将有不可预料的状况。”
“所以.......”
魂体转向了她，倏然问道：“之前忘了问......阿玥，这人对你是否重要？”
师父为何这么问？姜玥茫然。
但看着地上的人，昏死的未来魔君，她仔细思考着:如果现在他们能彻底治好聂云的失魂之证，恐怕就用不着那只妖兽把他脱进洞府，绝境之中生出魔气来了。早一点除掉骨头缝里的钉子，兴许眼前之人比之上辈子还要还要更近一步。
至于会不会长歪，她不去想这个可能。百岁之后重修魔道，能完成从“废物”到天才的蜕变，东山再起之人，其心智，不是什么庸碌的人能比拟的。
况且，他的经历，与她何其相似。
她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魂体肃然地说道。
虞梦回头深深凝视了姜玥和妖王一会儿，像是感叹，又是不舍，紧接着，指尖倏地搭上聂云的额心。
手中霎时发出刺目的光芒。
一人一鸟，突然心口猛跳，来不及思索，同时闪到了魂体身边。
“师父/老头，不要——”
……
有句话，姜玥其实很是认同。
虽然昏死在地的人加上了她…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数，各尽其能，各得其所，即可。”姜玥一直认为，救聂云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但是，她却没料到一点，为何修仙界中‘失魂之证’知道的人如此之少。
此刻，当师父略过她以魂力救治聂云的时候，姜玥才突然想起上辈子在便笺中看到的一闪而过的话:“其证需要一人以魂力献祭于伤患，且练虚境下无从考究”。因为，所有修为不够的人强行使用此法之后，通通都死了！
如若聂云救回来了，她的师父又该怎么办？
想到那抹随时会消散的魂体，姜玥不敢赌这个可能。
所以，尽管浑身发抖，她也手随念起，一股月之力倏地从指间升起，向着眼前越加明灭的魂体，抬手悄然发出。
这是来自认主之后的月之环所附之力，在赶路途中仔细研习过后她便发现此力能通过所认主人挥出。而其作用也在多次实践后知晓——沉默静止。
难怪那拜月狐族里的妖兽有如此之力，这样便也能够解释了。
姜玥闭了闭眼，诚心祈求师父停下来，不去救，那便不会有事。纵使地上躺着的人是‘命数’中能使女主忌惮的不丧魔君，是后期决胜的战力关键，但就算如此，要救也只能自己去救，哪怕拼上这条命，也万不可让师父冒险。
她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家人！不能够就此失去！！
徒儿得罪了。
但事实却未如她所愿，只听轰地一声，一道白光闪过，那道即将靠近魂体的月之力倏地逸散开来，瞬间消匿。
一直专注救人的魂体慢慢收回输送魂力的手，转头望来：“阿玥，你这是做什么？”
声音不明情绪。
刹那间。
凌厉的风行之力卷起漫天烟尘，令人心悸的力量让人连直面的勇气也无，这是化神期的力量。移山填海，消云弄日，四周险峻的陡崖剑山在这股力量之下纷纷坍塌，消了原有的体量，只剩地基。
即使是修仙界里众多修士也难以抵挡的月之力，到了此处，即便收敛，也在一遇之下，瞬息消匿。一个阶段一种力量，这种差距就像质的改变，是现在还处于元婴期初期的姜玥无法匹敌的。
姜玥一下子被苍青色的力量卷入空中，即便是身怀风灵根的她，也被熟悉的灵力牢牢压制困住。
“收手！师父！”
小姑娘即使被捆着，身体也不住地发颤，指节不自觉痉挛着，过往种种一头涌上心头，重重幽暗沉重的情绪不断激烈碰撞着心中越发薄弱的底线。
“……徒儿，后悔了。阿玥后悔了！”
泪水一瞬间夺眶而出，姜玥泣不成声恳求：“我不要你死！！”
如果需要以最亲之人的命才能成就自己意愿，这种事和杀了她有何区别！
若是必须以魂力相补，她宁肯自己牺牲，也不愿拿最爱自己的人以命献祭。
“让徒儿来，我不怕死！”
声嘶力竭，响震四周山宇。
妖王不忍地捂住了眼。
那道飘荡的魂体顿在原处，苍老的眸子深深凝望着她，余光却撇到已经消失的双脚。穿着鞋子别人或许会看不出来，但自身的明灭却清晰昭然，虞梦眼神一颤，别过了头。
两人僵持许久，须臾，他幽幽一叹，像是妥协，又无可奈何，面对沉凝如冰的徒弟与好友，最终叹声道：“我答应你们。”
姜玥脸上渐渐转晴，动了动手脚。虞梦看了她一眼，衣袖一挥，束缚的风之力顷刻一解，恐怖的力量随即没入空中，消失不见。
只是，地上的人仍旧生死不知，即便是他刚刚渡去的魂力也只是杯水车薪：“要想救活他，只凭些许魂力万万不够。”
“你们可有什么办法？”魂体一声叹息，眼神却直直盯着带着决意的姜玥。
妖王摇头，对上老头不经意的目光，征愣一瞬又恢复了自然。
“师父。”
姜玥倏地上前，郑重拜地行礼，望着眼前的师尊道，“此乃弟子所求，那便让阿玥自己来吧！”
眼中晶莹闪动，怕又如之前那般形象狼狈，她赶忙低下头，再次行了弟子礼：“只是许许魂力罢了。阿玥身经奇异，如不出所料，便是救了地上之人，徒儿也是能活的。”
只不过凭现在的实力来说，她同样会失魂重伤，但两厢对比之下，她做不出让亲近之人替自己牺牲，所以自己来是最好的。况且命数缥缈，作为‘被选中的人’兴许她还有再次恢复的可能。
“惟愿师父安康常在！”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留下大片红痕。
【......】
‘命数’却是听到这道心音，望着下方四人，摇了摇头叹息着否定，失魂之人如是那般容易恢复，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夭折了。
而姜玥却一无所知，额头叩地，仍然执着自己以魂补魂。
魂体倏地捏紧了腰间挂着的酒葫芦，面皮颤了颤，幽幽地瞪着面前冥顽不灵的脑袋。沉默许久，狠狠吸入几口气后转头，望向一旁的妖王，终于闷声开口：“那为师，便将此人交予你了。”
说着后退几步给姜玥让出了位置，徐徐转过了身。
姜玥顶着通红的额头上前，探身察看起地上的人。片刻，眼神一凛，心法即起，指尖一抹额上神庭，便要将体内灵魂之力调出。
然后...…脖子一凉。
她就被妖王打晕了。
它神鬼不觉地靠近她身后，稳着力道一记冰雪之力落下，闷哼声响起，姜玥骤然眼前一黑，软倒在妖王翅羽之间。
昏死前只来得及看到师父许步上前的身影。
如在梦中。
......
如果…，如果她没有昏死过去，会不会一切都有所不同。姜玥瘫在地上，眼皮颤动，但无论怎样挣扎也无法醒来。
崖上，妖王谨慎地用冰蓝的灵力维持着虞梦的魂体。他的神识却飘荡在聂云的精神海中，路过无人之地，又轮转熙攘之境，从炽热的炎山到冰冷的极地，再支撑不住之时，终于在废弃的荒郊找到了小小的少年。
人之一命，终有一死，或早或晚。
修士的命途本就变幻无常，妖王和姜玥他们都知晓。
但他们却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何一切发生得这样之快。
待地上的两人从昏死中醒来之时，虞梦散人的生命也逐渐走到了尽头。
只见刚刚还明实稳定的魂体终于难以维持自身的虚弱，控制不住体内魂力争相逸散、逐渐消逝，膝盖之下空荡荡地逐渐化作一片虚无。
“阿玥，一季……”老人望着面前手足无措泪流满面的两人，抬手压下对方颤抖的输出全身灵力的手，温声道:“别浪费灵力了，我的魂体早就如此，没用的……”
“师父!”见他一说，姜玥再也稳不住崩溃出声:“不、不！为何一切会这样！灵力为何没有效用了？！”
虞梦低头望着她:“以魂补魂之法，消耗的便是自身灵魂之力，不可逆转，不可再生。便是用灵力维持，也只是一时之久。”
他抬起手想安抚地拍拍徒弟的头，却直直穿过姜玥乌黑的发丝。三人眼神一暗，虞梦收回了手，恍若未觉。
“这世间还有其他重要的事需要你。不像老夫……”说着，看着虚弱的自己，带着释然，“只一破败之魂罢了，也做成不了什么事。”
“若是最终消散之前，能以此残命帮到你，也算了了为师之愿。”
话音刚落，那道青色魂影伴着令人绝望的无可奈何，转瞬加快了逸散的速度。因着魂力大量流失，绕是虞梦化神期的修为也无法再维持住明实的表象。
再次上演的生死离别，刺痛了姜玥的眼，她拼命伸手靠近老人的魂体，却像怕惊恐了什么存在，倏然停在了咫尺之间。
痛苦、自责、愧疚、厌恨，情绪交织，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手掌落下狠狠击打自己的头，像是要打死此刻的自己。她从没有如此怨恨过自身的弱小，从前她认为一切可以慢慢来，变强之于她不过是最终的结果。哪怕是前世，在她以命换命、魂消天际、抛尸荒野之后，对于族人再多的因果也已了结。
但是，欠师父的，她这一辈子都再也还不了了。
她眼前一黑，一直压抑在心底里暗涌的情绪趁此奔涌而出，淹没了那双墨黑的眸子。
......为什么，一切都是这样……与我相关的人都遭遇不幸？
“师父，是我错了，是徒儿错了！”浑然忘记了虞梦之前的话，姜玥双眼通红着蓦地调动全身灵力，不顾灵脉的枯竭极力将灵力传输给消逝大半的魂体。“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该死！该死！！”
周围三人都感到不对，虞梦眉心一跳，望着明显陷入魔怔的徒弟，手上使了使力气，颤颤地搭在她的手腕上。
“阿玥，别哭……”
眼见徒弟已经消耗了大半的灵力，对上她决意的眼神，虞梦轻声劝道:“收回去吧。”现如今他已是强弩之末，再多的灵力也维持不了了。
“不，师父！这样下去你会魂飞魄散的！！”姜玥指尖一动，深深掐入掌心。她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她宁愿自己从未明白。
魂飞魄散……
身死而已。
他们不知，老人却知道自己已得偿所愿。
修士一生都在与天争，与人斗。省身悟道，顺应天道却又逆行自然。在此界万年的纷扰之中，能够得到飞升的却几乎没有。数以万计的普通修士组成了攀登大道的汪洋人海，而对他们来说，一生结局早已注定。
无非两种：要么闭关坐化，要么身陨荒野。
他也不过是这众生中一个平凡的普通人罢了。
闻名世界的“风君”，百年前就已经死去。自他得罪了谢吴两家之后，他便再没想过拥有逍遥的生活。躲藏逃亡虽是有些麻烦，但“无痕”剑斩了那两个卑鄙之人，却让他心头大快！从未后悔过！
只可惜谢家那小子终究还是未死，若不是时机不对，他也想再补上一刀！
纵使魂消又如何？！
这一生，何人有我这般畅快！！
“老夫误落此地也有百年，心灰意冷下，凭着一把残魂却终究等来一位称心意的传承之人，这是吾之幸！”
他抬首望向天际，前尘往事翻涌，最终释然一叹：“上天待我不薄！”
见着徒弟仍不住地摇头，硬要调动灵力于他。时间短暂，若是这样下去，只怕她醒来又要经受全身灵脉枯竭之苦。虞梦不得不咬牙断然出声：“此事休要再提！”
“你若还要阻拦，吾便没有你这个徒弟！！”
眼见姜玥怔住，他不忍地转过头，吸了口气。
“妖王，拦住她！”
崖上。
冷风吹得人心冰凉。
只见那道飘荡的青影此刻如风中残烛，忽明忽暗，原本充满色彩的画面，像是被一只大手残忍地抽去了情绪，瞬时变得黑白。
姜玥和妖王徒留在原地，眼中渗尽无边阴霾绝望。
伴随着逸散纷飞的力量，魂力消逝的剧痛，虞梦忍着灵魂被生不如死地剖离溃散，环视三人，虚弱地扯出一个笑来。还好，一个个都好好的，除了自己。
见着聂云苏醒过来呆立在那儿，他不禁捋了把胡子有些感叹：“小子，你终于醒来了，不枉老夫为你花费这全身的魂力......”
在三人之中，望着紧紧拦住姜玥的妖王，百年前的往事一闪而过，明明还像是昨日，却也到了尽头。
“一季。”两人之间还是第一次这么呼唤，虞梦垂首躬身行礼，认真地看着它感激道:“这么多年还是多谢你了。”安我于身，伴我于侧，守我之墓，传我之徒。有此挚友，此生何求？
猝不及防对上虞梦的眼，妖王眼中泪水再也憋不住，急急别过了头，沉沉吸了口气道:“你！……老头，方屿，你若是诚心谢我，那便留下来……你、呜……你别那么轻易就死了！”
虞梦眼中一暗，这个愿望，终是无法实现了。
沉默片刻，他低头一眼看到了众人里苍白的小姑娘，轻叹一声，其实最让他担忧的是这个徒弟。
“阿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小姑娘骨龄虽只有18岁，但他遇见她时，却有种难以挥去的熟悉感。即使心魔劫很快被她破掉，但‘魔气’却仿佛已经浸染了她。双眼明明睁着，却仿佛一具途有执念的走尸，透着千帆过尽的沧桑，说不得哪一刻就要倒下，不再醒来。就像当年的自己，心中除了满心疯狂，便不再有其他。
虽不知什么原因令她如此，但这样的状态无疑才最危险。一旦执念一消，这世上恐怕再无一个‘姜玥’。
“师父……”面前的人浑身痛地麻木，眼望着他，终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是徒儿错了，你别走!别走！！”
虞梦抬手，虚虚按在她凌乱的发丝上。自己虽有心再教导陪伴在徒弟身侧，但这副身体显然没办法撑到那个时候。听着姜玥声嘶力竭地哭喊，届时他一死——
罢了......魂体别过了头，眼中泪水而下。
命中有定，人力无可改。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早就做好的决定......”
不、不是的！
姜玥闭着眼直摇头，身旁的雪鸟和聂云不忍地捂住了脸。虞梦上半身开始消散，发上的双手逐渐透明，一片空荡之中，心中涌上阵阵悲伤不舍。
袖袍在空中飞扬，他的眼中渐渐映照着过去发生的一切。方屿、方不离、方家。吴凝秋，他前半生最爱又最后背叛他的女人，谢辰……
往事如烟，他闭了闭眼。转头看向想靠近，又怕伤到他的三人:聂云、一季，还有姜玥……
他的身躯从一片凝实转将消散，在一切都已无力回天之际，却倏地大笑起来。
“两鬓皤，中年过。图甚区区苦张罗。人间宠辱都参破【1】。是非成败两头空，不过长河中细沙一土！这人间吾也曾来过！不悔啊，无悔！！”
像被吹了一阵凛冽难以抵挡的冬风，带着刺骨的冰雪，虞梦飘荡的魂体从下肢渐渐往上，一笔笔、慢慢地被人擦掉。
即使只是看着，却仍能感受到那灵魂撕扯的痛苦，姜玥目眦欲裂，和妖王一同冲上前，不顾一切伸手挽留:“师父，师父！别走，别抛下我！呜、呜呜……”
“阿玥……”虞梦散人一片空寂之中，像是听到什么，挣扎着睁眼，就看到徒弟声嘶力竭地哭喊。明明已经没了心脏，他却仍是感到一片悲伤难过。
“……傻丫头啊……好好活下去……”
体内已经空荡一片，毫无力量。不久之后，仿佛感知到什么，他望向天际，微微张开双臂，迎接即将到来的别离，眉眼释然。
声音微弱，却在冥冥之中响彻天地之间。
“......吾名、方屿......”
早在百年前就已经身死道消。
“阿玥，一季，还有，聂云，人生无奈别离何......”
缘起缘灭，能遇见你们是老夫之幸。
视野渐渐幽暗，虞梦费力抬眼。
“你们、好好活着.......”
“替我......”
替我看看这世界……
替老夫再看看这广阔的山河……
黑色的眼凝视着白雾笼罩的深渊，瞳孔微缩，蓦地，一个清晰的画面突兀地展现在面前…又像是回到了那种奇异的状态，作为旁观者，被动地观看一个人的一生，以及得到某种信息。
……
姜玥抬头望了望天。
所以…，现在我是不仅能看自己两世的命数，还能看别人的了是吗？
原本的命数，以及那个貌似‘夺舍’之人改变的命数，甚至于那本以她前世为主角的‘话本子’的部分评论区。
……这挂是不是开得有点太大了，她头上落下几道冷汗，是至宝被偷了，还是世界要毁灭了，这么害怕她死了。
姜玥不明白，但，她现在也没空明白了。
叮——
一个从没听过的声音响起。
【发现新人物，姓名:聂云】
【聂兴的被赶出家门的堂弟，百岁之后。自幼父母双亡，父母为解聂云身上被下之毒，为本是双灵根沦为废人的儿子奔波并死在了途中。为此，他得父母临死前的传讯之后，独自前往寻找这味灵草。】
【后被聂兴找到，并摄魂，将之推下了悬崖奄奄一息。法力消失后被觅食的妖兽找到，拖入洞中，又激发魔气反杀，此后加入魔道，为魔尊折服，忠心耿耿。即使初心不是修魔，但命运如此。】
【忘了说哦，他乃是被改变的命数中，魔尊二把手，号‘不丧魔君’。上辈子同魔尊与苏汐大战，最后死掉了。】
……姜玥脑中黑线杂乱，先不提上辈子什么大战，老天爷，这面前发光乱弹的‘画卷’究竟是什么东西？修仙界有这种东西吗？
O_o……惊呆了她这个本土土著了，即使她也是个重生的。
叮，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我不是什么东西…，不，我是‘命数’哦，是天道拼着最后能量，仿‘偷渡者’的某样法器模拟而出的。祂的能量见底，随之也陷入了沉睡。】
【而作为被选中的人……】
这是世界最后一次重启…
那声音忽地一顿，严肃了起来。
【姜玥，如若你最终不能杀了苏汐，还修仙界和平安稳，所有人都得凉凉呢…】
空中顿时落针可闻，缓了缓身体里的阵阵寒意，她沉下了眼睑。
【所以……】
蒙蒙云雾从崖下升起，攀上白袍仙子的发间，如梦如幻，飘渺难测。
【此后道路坎坷，生死难料，追赶黎明的路上，或是鲜花着锦，或是身陷囹圄，只你一人独行，还望君善自珍重。】
以期未来。
……
听起来怎么有点不妙？
姜玥摇了摇头，不去猜测还未发生的惊险。所有害了自己的人，她一个个砍过去便是。至于现在——
她望着崖下，飞剑收回了剑鞘，停在了翼望崖上:“有人吗？”
吗啊啊啊的声音空谷回响，响彻山崖石林之间。
细细的石子随着声响，嗽嗽掉进深渊。回音响起第一声，又因距离过远，渐渐消失。
三人神识延展开来，搜寻着任何可能的气息。
但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任何的不对。
这里似乎并没有其他活着的人了。
四面崖壁陡峭，此处奇峰绝石，像被刀斩过似的，山崖孤寂地伫立在一片石林之中，只除了后方一条小径，连接着外面的高原。
如若不是空气里留有的大量魔气，以及那条被毁的小径，他们怕是会直接掠过这里，不会察觉任何不对。
搜寻了一会儿。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众人眼底闪过失望之色，可能要找的人，已经死了。
姜玥眼底颤动，忽然闪过一个陌生的身影。
身着白衣，一剑如虹，直斩天地。
他应该是坚毅的，是执着的。
绝不会轻易屈从于命运。
她眼神一肃，望着深不见底的悬崖。
这个人绝对还活着！
三人再度扩大神识仔细搜索，不放过任何一处可疑的地方。
少倾，妖王眉头突然一挑。
“这里不太对。”
也是终于有了消息。
它神识一展，往崖下百米，突然接触到一棵挂在崖壁上的小树。
三人立即站上飞剑，飞进深渊，站在了小树不远处。
抬眼望去，却瞳孔微缩，只见刀剑的划痕深深刻入陡峭的崖间，挣扎的血流一路从崖上和着泥土延伸至此处。
伴着道道人为的抓痕，许许血肉混入其中，浓重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惨烈的景象令人心悸。
姜玥眼眸一颤，仿佛那不甘之人似在眼前，绝望地紧紧抓住手中唯一之剑，就算是死，也绝不放手！
“我聂云，可以死在拼杀之中，可以死在战斗之时，可以死于争夺之中，但不可无名无姓，死得窝囊！死在这无人之地！！”
其声如恨怒的猛兽绝望地咆哮，久久响彻崖间。
待她回神转头时，却见在那棵小树后面，竟然还藏着一个小小的山洞。受到不明原因，一魂一人的神识竟纷纷绕过了它！
雪鸟右翅一展，一道精炼的冰雪之力倏地打入洞中，与先前的结界碰撞在了一起，发出巨大的咔嚓声。
结界轰然破碎，露出了里面奄奄一息的人。
安静片刻。
彼此都在仔细地打量着双方。
……洞中之人，正是聂云。
他借着传进洞中的光芒费力地抬眼观察，看见是不认识的人，没有感知到敌意，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啪嗒”一声松开了手中的灵器，昏死过去。
*
“这位道友也是挺惨的。”
从只容一人蜷缩的山洞出来，姜玥三人将聂云带到了悬崖之上。
雪鸟一放开聂云，伸了个懒腰，嘀咕一声。
“这山洞真小，真不知道这么大的一个人究竟是怎么钻进去的。”
虞梦想起崖壁上纵横深刻的剑痕，瞧了瞧他血迹斑斑的手臂，感叹：“只怕是硬生生凭着肉体凡胎截住了下滑之势，才劈出了那个山洞。”
魂体飘忽向前，习惯性地用神识探查着这具身体的具体情况，须臾，他却紧紧皱起了眉头。
这个人，有些不对。
虞梦放下右手的酒葫芦，别在腰间。指尖微动，轻点额心。
却见老人眉心一点发出青色的光芒，飘荡的魂体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时而透明，时而凝实。
姜玥心头一跳，正要出声，老人已经睁开了眼睛。
她抿了抿唇，压下心中不详的预感。
“师父，可有什么不对？”
虞梦放下右手，藏在了身后。接着，又看了眼她和雪鸟，叹了口气。
“此子此番坠崖不死，算是他福大命大。”
“虽不知他之前遭遇了什么，但依照我刚才观察的结果来看，妖王已经治好了他身上大半伤势，但是......”
“但是什么？”姜玥疑惑地望向他。
“......但是，他身上的伤势虽已好大半，体内却是魂体残缺。”虞梦捋了把胡子，凝重地断言，“乃是失魂之像。”
“今日如不能彻底治好，怕是此后他都将有不可预料的状况。”
“所以.......”
魂体转向了她，倏然问道：“之前忘了问......阿玥，这人对你是否重要？”
师父为何这么问？姜玥茫然。
但看着地上的人，昏死的未来魔君，她仔细思考着:如果现在他们能彻底治好聂云的失魂之证，恐怕就用不着那只妖兽把他脱进洞府，绝境之中生出魔气来了。早一点除掉骨头缝里的钉子，兴许眼前之人比之上辈子还要还要更近一步。
至于会不会长歪，她不去想这个可能。百岁之后重修魔道，能完成从“废物”到天才的蜕变，东山再起之人，其心智，不是什么庸碌的人能比拟的。
况且，他的经历，与她何其相似。
她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魂体肃然地说道。
虞梦回头深深凝视了姜玥和妖王一会儿，像是感叹，又是不舍，紧接着，指尖倏地搭上聂云的额心。
手中霎时发出刺目的光芒。
一人一鸟，突然心口猛跳，来不及思索，同时闪到了魂体身边。
“师父/老头，不要——”
……
有句话，姜玥其实很是认同。
虽然昏死在地的人加上了她…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数，各尽其能，各得其所，即可。”姜玥一直认为，救聂云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但是，她却没料到一点，为何修仙界中‘失魂之证’知道的人如此之少。
此刻，当师父略过她以魂力救治聂云的时候，姜玥才突然想起上辈子在便笺中看到的一闪而过的话:“其证需要一人以魂力献祭于伤患，且练虚境下无从考究”。因为，所有修为不够的人强行使用此法之后，通通都死了！
如若聂云救回来了，她的师父又该怎么办？
想到那抹随时会消散的魂体，姜玥不敢赌这个可能。
所以，尽管浑身发抖，她也手随念起，一股月之力倏地从指间升起，向着眼前越加明灭的魂体，抬手悄然发出。
这是来自认主之后的月之环所附之力，在赶路途中仔细研习过后她便发现此力能通过所认主人挥出。而其作用也在多次实践后知晓——沉默静止。
难怪那拜月狐族里的妖兽有如此之力，这样便也能够解释了。
姜玥闭了闭眼，诚心祈求师父停下来，不去救，那便不会有事。纵使地上躺着的人是‘命数’中能使女主忌惮的不丧魔君，是后期决胜的战力关键，但就算如此，要救也只能自己去救，哪怕拼上这条命，也万不可让师父冒险。
她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家人！不能够就此失去！！
徒儿得罪了。
但事实却未如她所愿，只听轰地一声，一道白光闪过，那道即将靠近魂体的月之力倏地逸散开来，瞬间消匿。
一直专注救人的魂体慢慢收回输送魂力的手，转头望来：“阿玥，你这是做什么？”
声音不明情绪。
刹那间。
凌厉的风行之力卷起漫天烟尘，令人心悸的力量让人连直面的勇气也无，这是化神期的力量。移山填海，消云弄日，四周险峻的陡崖剑山在这股力量之下纷纷坍塌，消了原有的体量，只剩地基。
即使是修仙界里众多修士也难以抵挡的月之力，到了此处，即便收敛，也在一遇之下，瞬息消匿。一个阶段一种力量，这种差距就像质的改变，是现在还处于元婴期初期的姜玥无法匹敌的。
姜玥一下子被苍青色的力量卷入空中，即便是身怀风灵根的她，也被熟悉的灵力牢牢压制困住。
“收手！师父！”
小姑娘即使被捆着，身体也不住地发颤，指节不自觉痉挛着，过往种种一头涌上心头，重重幽暗沉重的情绪不断激烈碰撞着心中越发薄弱的底线。
“……徒儿，后悔了。阿玥后悔了！”
泪水一瞬间夺眶而出，姜玥泣不成声恳求：“我不要你死！！”
如果需要以最亲之人的命才能成就自己意愿，这种事和杀了她有何区别！
若是必须以魂力相补，她宁肯自己牺牲，也不愿拿最爱自己的人以命献祭。
“让徒儿来，我不怕死！”
声嘶力竭，响震四周山宇。
妖王不忍地捂住了眼。
那道飘荡的魂体顿在原处，苍老的眸子深深凝望着她，余光却撇到已经消失的双脚。穿着鞋子别人或许会看不出来，但自身的明灭却清晰昭然，虞梦眼神一颤，别过了头。
两人僵持许久，须臾，他幽幽一叹，像是妥协，又无可奈何，面对沉凝如冰的徒弟与好友，最终叹声道：“我答应你们。”
姜玥脸上渐渐转晴，动了动手脚。虞梦看了她一眼，衣袖一挥，束缚的风之力顷刻一解，恐怖的力量随即没入空中，消失不见。
只是，地上的人仍旧生死不知，即便是他刚刚渡去的魂力也只是杯水车薪：“要想救活他，只凭些许魂力万万不够。”
“你们可有什么办法？”魂体一声叹息，眼神却直直盯着带着决意的姜玥。
妖王摇头，对上老头不经意的目光，征愣一瞬又恢复了自然。
“师父。”
姜玥倏地上前，郑重拜地行礼，望着眼前的师尊道，“此乃弟子所求，那便让阿玥自己来吧！”
眼中晶莹闪动，怕又如之前那般形象狼狈，她赶忙低下头，再次行了弟子礼：“只是许许魂力罢了。阿玥身经奇异，如不出所料，便是救了地上之人，徒儿也是能活的。”
只不过凭现在的实力来说，她同样会失魂重伤，但两厢对比之下，她做不出让亲近之人替自己牺牲，所以自己来是最好的。况且命数缥缈，作为‘被选中的人’兴许她还有再次恢复的可能。
“惟愿师父安康常在！”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留下大片红痕。
【......】
‘命数’却是听到这道心音，望着下方四人，摇了摇头叹息着否定，失魂之人如是那般容易恢复，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夭折了。
而姜玥却一无所知，额头叩地，仍然执着自己以魂补魂。
魂体倏地捏紧了腰间挂着的酒葫芦，面皮颤了颤，幽幽地瞪着面前冥顽不灵的脑袋。沉默许久，狠狠吸入几口气后转头，望向一旁的妖王，终于闷声开口：“那为师，便将此人交予你了。”
说着后退几步给姜玥让出了位置，徐徐转过了身。
姜玥顶着通红的额头上前，探身察看起地上的人。片刻，眼神一凛，心法即起，指尖一抹额上神庭，便要将体内灵魂之力调出。
然后...…脖子一凉。
她就被妖王打晕了。
它神鬼不觉地靠近她身后，稳着力道一记冰雪之力落下，闷哼声响起，姜玥骤然眼前一黑，软倒在妖王翅羽之间。
昏死前只来得及看到师父许步上前的身影。
如在梦中。
......
如果…，如果她没有昏死过去，会不会一切都有所不同。姜玥瘫在地上，眼皮颤动，但无论怎样挣扎也无法醒来。
崖上，妖王谨慎地用冰蓝的灵力维持着虞梦的魂体。他的神识却飘荡在聂云的精神海中，路过无人之地，又轮转熙攘之境，从炽热的炎山到冰冷的极地，再支撑不住之时，终于在废弃的荒郊找到了小小的少年。
人之一命，终有一死，或早或晚。
修士的命途本就变幻无常，妖王和姜玥他们都知晓。
但他们却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何一切发生得这样之快。
待地上的两人从昏死中醒来之时，虞梦散人的生命也逐渐走到了尽头。
只见刚刚还明实稳定的魂体终于难以维持自身的虚弱，控制不住体内魂力争相逸散、逐渐消逝，膝盖之下空荡荡地逐渐化作一片虚无。
“阿玥，一季……”老人望着面前手足无措泪流满面的两人，抬手压下对方颤抖的输出全身灵力的手，温声道:“别浪费灵力了，我的魂体早就如此，没用的……”
“师父!”见他一说，姜玥再也稳不住崩溃出声:“不、不！为何一切会这样！灵力为何没有效用了？！”
虞梦低头望着她:“以魂补魂之法，消耗的便是自身灵魂之力，不可逆转，不可再生。便是用灵力维持，也只是一时之久。”
他抬起手想安抚地拍拍徒弟的头，却直直穿过姜玥乌黑的发丝。三人眼神一暗，虞梦收回了手，恍若未觉。
“这世间还有其他重要的事需要你。不像老夫……”说着，看着虚弱的自己，带着释然，“只一破败之魂罢了，也做成不了什么事。”
“若是最终消散之前，能以此残命帮到你，也算了了为师之愿。”
话音刚落，那道青色魂影伴着令人绝望的无可奈何，转瞬加快了逸散的速度。因着魂力大量流失，绕是虞梦化神期的修为也无法再维持住明实的表象。
再次上演的生死离别，刺痛了姜玥的眼，她拼命伸手靠近老人的魂体，却像怕惊恐了什么存在，倏然停在了咫尺之间。
痛苦、自责、愧疚、厌恨，情绪交织，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手掌落下狠狠击打自己的头，像是要打死此刻的自己。她从没有如此怨恨过自身的弱小，从前她认为一切可以慢慢来，变强之于她不过是最终的结果。哪怕是前世，在她以命换命、魂消天际、抛尸荒野之后，对于族人再多的因果也已了结。
但是，欠师父的，她这一辈子都再也还不了了。
她眼前一黑，一直压抑在心底里暗涌的情绪趁此奔涌而出，淹没了那双墨黑的眸子。
......为什么，一切都是这样……与我相关的人都遭遇不幸？
“师父，是我错了，是徒儿错了！”浑然忘记了虞梦之前的话，姜玥双眼通红着蓦地调动全身灵力，不顾灵脉的枯竭极力将灵力传输给消逝大半的魂体。“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该死！该死！！”
周围三人都感到不对，虞梦眉心一跳，望着明显陷入魔怔的徒弟，手上使了使力气，颤颤地搭在她的手腕上。
“阿玥，别哭……”
眼见徒弟已经消耗了大半的灵力，对上她决意的眼神，虞梦轻声劝道:“收回去吧。”现如今他已是强弩之末，再多的灵力也维持不了了。
“不，师父！这样下去你会魂飞魄散的！！”姜玥指尖一动，深深掐入掌心。她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她宁愿自己从未明白。
魂飞魄散……
身死而已。
他们不知，老人却知道自己已得偿所愿。
修士一生都在与天争，与人斗。省身悟道，顺应天道却又逆行自然。在此界万年的纷扰之中，能够得到飞升的却几乎没有。数以万计的普通修士组成了攀登大道的汪洋人海，而对他们来说，一生结局早已注定。
无非两种：要么闭关坐化，要么身陨荒野。
他也不过是这众生中一个平凡的普通人罢了。
闻名世界的“风君”，百年前就已经死去。自他得罪了谢吴两家之后，他便再没想过拥有逍遥的生活。躲藏逃亡虽是有些麻烦，但“无痕”剑斩了那两个卑鄙之人，却让他心头大快！从未后悔过！
只可惜谢家那小子终究还是未死，若不是时机不对，他也想再补上一刀！
纵使魂消又如何？！
这一生，何人有我这般畅快！！
“老夫误落此地也有百年，心灰意冷下，凭着一把残魂却终究等来一位称心意的传承之人，这是吾之幸！”
他抬首望向天际，前尘往事翻涌，最终释然一叹：“上天待我不薄！”
见着徒弟仍不住地摇头，硬要调动灵力于他。时间短暂，若是这样下去，只怕她醒来又要经受全身灵脉枯竭之苦。虞梦不得不咬牙断然出声：“此事休要再提！”
“你若还要阻拦，吾便没有你这个徒弟！！”
眼见姜玥怔住，他不忍地转过头，吸了口气。
“妖王，拦住她！”
崖上。
冷风吹得人心冰凉。
只见那道飘荡的青影此刻如风中残烛，忽明忽暗，原本充满色彩的画面，像是被一只大手残忍地抽去了情绪，瞬时变得黑白。
姜玥和妖王徒留在原地，眼中渗尽无边阴霾绝望。
伴随着逸散纷飞的力量，魂力消逝的剧痛，虞梦忍着灵魂被生不如死地剖离溃散，环视三人，虚弱地扯出一个笑来。还好，一个个都好好的，除了自己。
见着聂云苏醒过来呆立在那儿，他不禁捋了把胡子有些感叹：“小子，你终于醒来了，不枉老夫为你花费这全身的魂力......”
在三人之中，望着紧紧拦住姜玥的妖王，百年前的往事一闪而过，明明还像是昨日，却也到了尽头。
“一季。”两人之间还是第一次这么呼唤，虞梦垂首躬身行礼，认真地看着它感激道:“这么多年还是多谢你了。”安我于身，伴我于侧，守我之墓，传我之徒。有此挚友，此生何求？
猝不及防对上虞梦的眼，妖王眼中泪水再也憋不住，急急别过了头，沉沉吸了口气道:“你！……老头，方屿，你若是诚心谢我，那便留下来……你、呜……你别那么轻易就死了！”
虞梦眼中一暗，这个愿望，终是无法实现了。
沉默片刻，他低头一眼看到了众人里苍白的小姑娘，轻叹一声，其实最让他担忧的是这个徒弟。
“阿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小姑娘骨龄虽只有18岁，但他遇见她时，却有种难以挥去的熟悉感。即使心魔劫很快被她破掉，但‘魔气’却仿佛已经浸染了她。双眼明明睁着，却仿佛一具途有执念的走尸，透着千帆过尽的沧桑，说不得哪一刻就要倒下，不再醒来。就像当年的自己，心中除了满心疯狂，便不再有其他。
虽不知什么原因令她如此，但这样的状态无疑才最危险。一旦执念一消，这世上恐怕再无一个‘姜玥’。
“师父……”面前的人浑身痛地麻木，眼望着他，终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是徒儿错了，你别走!别走！！”
虞梦抬手，虚虚按在她凌乱的发丝上。自己虽有心再教导陪伴在徒弟身侧，但这副身体显然没办法撑到那个时候。听着姜玥声嘶力竭地哭喊，届时他一死——
罢了......魂体别过了头，眼中泪水而下。
命中有定，人力无可改。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早就做好的决定......”
不、不是的！
姜玥闭着眼直摇头，身旁的雪鸟和聂云不忍地捂住了脸。虞梦上半身开始消散，发上的双手逐渐透明，一片空荡之中，心中涌上阵阵悲伤不舍。
袖袍在空中飞扬，他的眼中渐渐映照着过去发生的一切。方屿、方不离、方家。吴凝秋，他前半生最爱又最后背叛他的女人，谢辰……
往事如烟，他闭了闭眼。转头看向想靠近，又怕伤到他的三人:聂云、一季，还有姜玥……
他的身躯从一片凝实转将消散，在一切都已无力回天之际，却倏地大笑起来。
“两鬓皤，中年过。图甚区区苦张罗。人间宠辱都参破【1】。是非成败两头空，不过长河中细沙一土！这人间吾也曾来过！不悔啊，无悔！！”
像被吹了一阵凛冽难以抵挡的冬风，带着刺骨的冰雪，虞梦飘荡的魂体从下肢渐渐往上，一笔笔、慢慢地被人擦掉。
即使只是看着，却仍能感受到那灵魂撕扯的痛苦，姜玥目眦欲裂，和妖王一同冲上前，不顾一切伸手挽留:“师父，师父！别走，别抛下我！呜、呜呜……”
“阿玥……”虞梦散人一片空寂之中，像是听到什么，挣扎着睁眼，就看到徒弟声嘶力竭地哭喊。明明已经没了心脏，他却仍是感到一片悲伤难过。
“……傻丫头啊……好好活下去……”
体内已经空荡一片，毫无力量。不久之后，仿佛感知到什么，他望向天际，微微张开双臂，迎接即将到来的别离，眉眼释然。
声音微弱，却在冥冥之中响彻天地之间。
“......吾名、方屿......”
早在百年前就已经身死道消。
“阿玥，一季，还有，聂云，人生无奈别离何......”
缘起缘灭，能遇见你们是老夫之幸。
视野渐渐幽暗，虞梦费力抬眼。
“你们、好好活着.......”
“替我......”
替我看看这世界……
替老夫再看看这广阔的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