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相台，‘画师’贰
“雨后菇，老树林，紫白红黄簇簇开。要问小儿哪一朵，枯木野丛信手来。”
嬉笑声从穆家篱院外传来，蜻蜓轻点，停在了院中水缸的夏荷上。
院中有条黄犬趴睡在地上，角落里是鸡窝和鸭窝，此刻棚门开着，成群结队的鸡鸭们或飞跳或疾跑着从窝中而出。一夜的‘养精蓄锐’足够它们探索又一个明天，是穆玥欢喜的生命活力。
鸭子们日常伸着长喙又啄秃了小院墙上新开的南瓜藤芽，随即又歪着脑袋紧跟上群鸭的步伐，冲向了院外的水地。
嘎嘎声、戏水声缭绕在院子周遭，穆玥站在窗口一笑，一笔一墨地将之细细描摹在画卷上。褐色篱院，一黄伏睡，鸡鸭们飞跳着出了院墙，偶有一白啄了新绿，蓝空之下，夏蜓轻飞。好一副群禽出院图！
“嘎嘎、嘎嘎……”怎么还有小鸭在这儿？那一抹白蓝色身影挥毫微顿，转过身来，几个小童隔着院子，在篱笆上探出了头。那人轻笑，晃了谁的眼。
自己二兄/大兄/堂兄说的真是没错，穆家姐姐果然生得秀丽，比那些曾在城里见过的戏台上的人美多了……
须臾，想到此行目的:“穆家姐姐，昨日晚来雨急，老林中竟生了许多野菇，我们一起去采釆吧！”父母亲曾在他们不解地问过‘为何穆家只他们二人’后，便耳提面命地叮嘱此事不许再提，或要他们遇见什么都帮衬着穆家兄妹俩。
他们能帮到什么？小童们望着父母亲喃喃着‘真是可怜’摇头走远，有些不解。但有好玩的，他们却是除了小伙伴外第一个想到了穆家兄妹。今日穆大兄不在，少了他一个伴，但还有穆家姐姐啊！
穆玥背着背篓，被小童们领着，随即荡开野径的水露，上了山。
“左一簇，右一朵，云山雨后遍地珍。寻拾新色放竹篮，半框小伞满笑颜。”
“风吹夏林花落发，苔和酥泥绽新芽。小儿嬉语远径来，待看住，满篓嘉物，啼煞饥鸦。”
……
欢笑声一路由远及近，从岭上归来，穆玥拭去额上的汗珠，放下背篓，看着满满当当的野菇笑得开怀，今夜又有得好吃的了。
没想到这雨后林间这么多的野菇，难怪她兄长总是在小童们呼唤过后就直奔了出去，真换成了她，手也一直没停，满目珍色啊，不采个满满当当都不值当。
村中老人悠悠地坐在村头，摇着扇子听着自家小儿们的欢呼雀跃声，一派乐呵。
笑语声中，穆玥拿了背篓，入了厨房，袅袅炊烟升起，直上云间。又黄昏后，穆家兄长乘夜而归。
小院两人，一灯如豆。
“你跟着小童们采了野菇？…啊，真鲜，不愧是我妹，既晓风雅，又能洗手羹汤！”
“…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
“呜呜…呜呜……我吃我吃！”碗筷碰撞声中，鲜味四溢。
嗝儿～“真香啊…”
月上鸟栖时，归来饱后休。待穆玥睡后，一切安静下来时，穆渊一个人拿着躺椅靠在了屋檐之下，小黄犬陪着他，卧在他的身边，一同望向明月高悬的夜空。
鸡鸭都睡着了，唯一的亲人也还安康，蛐蛐声儿四起，青草味直入鼻间……他渐渐闭上了眼，放入自己沉眠梦中，这样的日子，他还想过更多更久啊……
……
“穆家姐姐，你看这，这是我们今日从河中捞出的鱼，还活着呢，送你一条做汤喝！”小童们巴巴望着她，从篱笆的门口探出头来，捧出手中一直护好的鱼。
“哎，多谢你们！”穆玥惊诧地望着木桶里的鱼，这是他们让她拿出家伙装的，说是免得一会儿死了。
这些小童自他们稍大一点后，就总是送他们兄妹俩一些东西，或是鲜香的蘑菇，或是夏日里冰凉的奇石，又或是今日木桶里活碰乱跳的鱼……林林总总，都能够放满一柜子的东西，还有村里老人、周遭邻里给的…都是些他们自己也珍惜的事物。
穆玥眼中湿意闪过，脚步微乱着走向了书房:“别忙着走，正好昨日有我新作的画，送你们一副如何？还望你们勿要嫌弃…”
“怎会，怎会！多谢穆姐姐！”
“多谢穆姐姐！”小童们兴高采烈得捧着画卷回了家。
只是些寻常河里都能捞着的东西罢了，能得穆姐姐姐的墨宝那才是真有本事哩！
今天爹娘肯定会夸我，我要把它裱起来！
……
“云拢风压哟，要下雨了，大伙儿快收衣服啦…”
“谁家的菜干又被吹到我这里来了？”
“…我的我的，我的头巾啊！”
“……看到我家文虎了吗，他还没回来！”
“锁儿那小子也是，不知又跑哪儿玩儿去了！这天，唉，又要下雨了……”
“哎哎哎我的鸡鸭们，跑得真快，都回笼子里去了。”
“…快收粮食，快收粮食！…小子们，搭把手呀，让你老爹我自己干着急吗？！”
……
日中过后，夏日的天空说变就变，突然拢起了大片大片黑色的云，压得底下的人神色惊惶，空气闷热，无风。
云河村里的人大声呼号着，一起奔向了自家晾晒的粮食，和衣裳。在一通手忙脚乱之后，只来得及站稳檐下，眨眼间，豆大的雨珠便哗啦啦而下，又演变为倾盆大雨。众人看着咫尺的雨帘，松了口气。云河村就是这样，雨下得比你跑得快，这还是算好的哩。
想着开朝大旱后此地连绵的水涝，因着有才之士开掘新河道，滋养了庄稼，才摆脱了数年的天灾，农人们心里有些复杂。看了一会儿雨，少倾，又松眼，回库室钦点收成去了。
穆玥亦眼疾手快地收了衣服和粮食，在第一声呼号之后。农人的直觉是骗不了人的，果然那雨紧接着便瓢泼而下。她闲闲用面巾抹了把脸，看着这雨，又回了书房拿出纸卷开始提笔描画。
一笔一墨，哗啦啦声音里，从天而降的“天地之线”亦被其纹在画上。
滴答滴答。
天地有多广，穆玥的画就有多广，点拉按顿之间，农人奔走呼喊的声音，焦虑地收了自家事物，又眼望着大雨的神貌通通尽收于笔。
伴着这雨，这风，云雾缭绕，复又哗哗直下，直看得远方的众人一瞪一呆，‘云间之城’果然如是，‘云河之村’不虚此名。
风倾轧而下，树倒花败，群鸟松羽，鼠门禁闭，水流哗哗滚于道上，成了又一条溪河，水中之鱼争相跳出，竞相越空……天地山河，此间众生，尽在穆玥笔下画间，一副闻名于世的云间山河图从此而出。
……
“穆家姑娘又来镇上啦！”
长林县，磊石镇中，肉铺的屠夫热情地招呼着眼熟的女子。穆父做秀才时就曾对他们这样的人也以礼相待，不似别的老爷们说着半短不长的话，神情又是另一个意思，或是有的连面子上的也不愿意。
而穆家的事他们也听说过了，穆父死后也只剩兄妹俩相依为命，真是可怜的孩子啊。是以，这些年关于穆家的事他们总会帮衬一点。且穆家那小子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平时乡亲们有什么事，他也赶着帮忙，这份恩情人家也是记心里哩。
“是啊，胡叔！”眼前的姑娘听到招呼声笑着转过头来，“今日来镇上的人也多了啊。”
“是呀，往常这时候赶集的人都来了。姑娘今日也是去那墨玉斋买纸墨的吗？”
穆玥笑着点头，一身白色的衣衫清朗如月，温雅之气扑面而来。跟她兄长完全是不一样的啊，晃花了眼的胡叔如此想到。
“那我就先走啦，胡叔生意兴隆！”背着背篓的姑娘告别，步伐微急地远去，胡叔摆了摆手。多好的两孩子啊，如果穆秀才还在的话……嗐，算了。他摇摇头，继续招呼着眼前的客人，呦呵声四起。
“穆姑娘看看我这儿的鱼…”
“穆家姑娘这把青菜你可得拿好，今日地里才摘的哩…什么？老朽可不要你的钱，不用不用，给你的你就拿着……”
“穆姑娘这个也请收好……先父也曾有恩于我家……”
“穆姑娘……”
“穆姑娘！”
……待穆玥走到书斋时，收了两手的礼物，也落了一地的汗水。她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又小心的把它们收进了背篓之底，免得摔坏了。都是乡亲们送的，即使只是看着，也能感到那份心意。
墨玉斋里的伙计迎了出来，穆玥放下了背篓进入。
“掌柜的，劳烦了，依旧是一刀棉纸。”她从最中间那些宣纸和元书纸上移开目光，有些恋恋不舍，家里的墨砚都还有，今日也不用采买了。
“好嘞！一共实惠两百文，穆姑娘还需要什么吗？”
“不…不用了。”兄长一月才1两多银子的俸禄，今日这纸卷就用去了五之有一，如果不是近一年来她的画技有所长进，每幅至少也有1两银子的返本，自己也不敢这么挥霍。
穆玥是这片地域里有名的画师，自穆父逝去之后，她便每日更加刻苦地看书作画，而不管是书写文章还是作画风格也与从前大相径庭。从簪花小楷，变为苍逎有力的行楷；花鸟的婉约秀美，成了如今大漠山河的孤人战戈。一笔一墨没了从前的诙谐无害，反让如今观画的众人都不能直视许久。
死亡让她整夜整夜无法安眠，恰逢那时兄长才刚上任，忙碌之中，更无法顾及到她。暗夜里，大片大片的漆黑占满了她的眼眸，穆玥躺在床榻上，睁着的眼中是一片寂静而疯狂的空洞。
生命是什么…作为一个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因生下她后不久便虚弱而死的母亲无法告诉她，而从前忙碌生计逝去的父亲也没机会告诉她了。那时不过13岁的姑娘便把这所有的色彩和深思寄托在了画卷之中，穆玥在理性思索，她在，理性地驱走无常妖魔。
一笔一墨，无声杀机被她凝于纸上，画上的主人公周遭所有事物的线条中都透着死寂的癫狂动机，‘目光、刀剑、嘴角、手脚’，所有人和物目光转向画中唯一立着的那人，敌视、仇恨、怨怒、绝望、疯狂……道道扎在了他的身上，无所遁形。
伴着龇牙咧嘴，他们疯狂地挥刀狂舞，鲜血四溢，尸身散离，断肢残臂，比比皆是。刀剑扎在了画中人的身上，却无法真正杀死他。极高的武艺让他得以脱困，但他却望着此间炼狱愣神了好一会儿，才踉跄着，直了脊梁远去。风雪染上他的华发，惹了人间黑血，也掩下脚底早已发凉的同袍尸骨，那人再不回望身后万里血海，提刀前行。
‘马革裹尸又如何，男儿何执此生名。’
‘一片丹心鉴明月，归时再饮祭沧溟。’
那一顿一挫的描画下，无边杀机、绝望、疯狂扑面而来，让人观之如临其境，腿脚发软，冷汗阵阵，画外的人竟骇得慌乱中歪了脚，若不是被人扶着，险些跌倒在地上。又一眼再望过去之时，那画中之人凌厉的双目却又在这片血色天地里，独添了一份赤金胆色，带他走出了死寂的混乱之中……
好、好啊！好一幅赤戈沙场雪日图！众人惊叹。
穆家姑娘胆志竟不下世间男儿半分！我等浅鄙之人，无才却庸碌自得半生，实在是让人羞愧！众人赧颜。
此后，这两三年里，穆玥又陆陆续续绘出了《穹鹰翔九空》、《云山初晓》、《枯石静兰》等晓誉百家的画作，每幅画中的意境让人连声叹服的同时，也令云河村真正地远近闻名。
一时间追捧模仿的人无数，穆家姑娘的画卷也从此一副难求，穆家的日子也在穆父死后才有了真正的转机。
对此，穆家兄长更常常把这话挂在了嘴边——“不愧是我家妹子！诶嘿，你们没有吗？但我有啊，哈哈哈……”
嗯哼，又是穆渊在众人羡慕的眼神中得意的一天呢。
不过，他也总有失于防范的一天…穆家大兄千防万防之下，没想到还是有漏网之鱼。
磊石镇里有名的媒人跟了穆玥一路，终于在她出书画斋后拦住了她。
待终于劝住穆家姑娘后，才给她推了一幅青年俊才的画像，姓沈，名玉，字少琢，画中的人也算是少有的有志文人。穆玥不防有些赧然，到了16岁，还是第一次有人正二八经地介绍亲事给她。嗯，以前的追求者都被她兄长给按死了。
穆玥被媒人塞了一卷轻绘的桃花之后，有些晕眩地走了。终是，要到了相看出嫁的时候了吗？她叹了一口气。
但日子还是要过得，日升月落，炊烟熄尽后，又袅袅升起。
穆玥回来后，将那卷画随意搁在了书案的角落，窗外的清风入了屋，掀起了画中桃花的一瓣，她呆坐在凳上撇了一眼，不辨喜怒。须臾，无风之后，又抬手将它卷住，扔回了原地。
这个地方，阿兄如果进来，便能看到…她也不知，心里到底是喜是悲，又或者什么也没想。明明是人间多少人向往的必经之事，她却没有多大的情绪。
是自己失去了什么吗？为什么不敢……穆玥将头深深埋于臂中，在暗夜里混着思绪迷糊睡去。长夜之中，鸡犬静寂，小姑娘一直思念的前人却始终没入梦来，挣扎痛苦的神情里，黑暗彻底笼罩住她整个人，将之拖入了无底的深渊之中。
……
梦魇无醒之时，此界之外，归澜大陆，上清派。
穆玥没有看到，一身黑衣飒飒的魔尊大人遁光连闪间，躲过了长老们的神识，越过上清派大门，飞上了浮影阁，在那穿书者没有反应过来之时，一掌挥出！直削掉了苏汐半条性命！！
躲着是么？黑发的魔尊漠然地望着下方之人，掌中黑气弥漫，本尊今天端了你的老巢，看你还怎么躲！幽沉无声的寂灭之力瞬息倾泻直下！
嬉笑声从穆家篱院外传来，蜻蜓轻点，停在了院中水缸的夏荷上。
院中有条黄犬趴睡在地上，角落里是鸡窝和鸭窝，此刻棚门开着，成群结队的鸡鸭们或飞跳或疾跑着从窝中而出。一夜的‘养精蓄锐’足够它们探索又一个明天，是穆玥欢喜的生命活力。
鸭子们日常伸着长喙又啄秃了小院墙上新开的南瓜藤芽，随即又歪着脑袋紧跟上群鸭的步伐，冲向了院外的水地。
嘎嘎声、戏水声缭绕在院子周遭，穆玥站在窗口一笑，一笔一墨地将之细细描摹在画卷上。褐色篱院，一黄伏睡，鸡鸭们飞跳着出了院墙，偶有一白啄了新绿，蓝空之下，夏蜓轻飞。好一副群禽出院图！
“嘎嘎、嘎嘎……”怎么还有小鸭在这儿？那一抹白蓝色身影挥毫微顿，转过身来，几个小童隔着院子，在篱笆上探出了头。那人轻笑，晃了谁的眼。
自己二兄/大兄/堂兄说的真是没错，穆家姐姐果然生得秀丽，比那些曾在城里见过的戏台上的人美多了……
须臾，想到此行目的:“穆家姐姐，昨日晚来雨急，老林中竟生了许多野菇，我们一起去采釆吧！”父母亲曾在他们不解地问过‘为何穆家只他们二人’后，便耳提面命地叮嘱此事不许再提，或要他们遇见什么都帮衬着穆家兄妹俩。
他们能帮到什么？小童们望着父母亲喃喃着‘真是可怜’摇头走远，有些不解。但有好玩的，他们却是除了小伙伴外第一个想到了穆家兄妹。今日穆大兄不在，少了他一个伴，但还有穆家姐姐啊！
穆玥背着背篓，被小童们领着，随即荡开野径的水露，上了山。
“左一簇，右一朵，云山雨后遍地珍。寻拾新色放竹篮，半框小伞满笑颜。”
“风吹夏林花落发，苔和酥泥绽新芽。小儿嬉语远径来，待看住，满篓嘉物，啼煞饥鸦。”
……
欢笑声一路由远及近，从岭上归来，穆玥拭去额上的汗珠，放下背篓，看着满满当当的野菇笑得开怀，今夜又有得好吃的了。
没想到这雨后林间这么多的野菇，难怪她兄长总是在小童们呼唤过后就直奔了出去，真换成了她，手也一直没停，满目珍色啊，不采个满满当当都不值当。
村中老人悠悠地坐在村头，摇着扇子听着自家小儿们的欢呼雀跃声，一派乐呵。
笑语声中，穆玥拿了背篓，入了厨房，袅袅炊烟升起，直上云间。又黄昏后，穆家兄长乘夜而归。
小院两人，一灯如豆。
“你跟着小童们采了野菇？…啊，真鲜，不愧是我妹，既晓风雅，又能洗手羹汤！”
“…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
“呜呜…呜呜……我吃我吃！”碗筷碰撞声中，鲜味四溢。
嗝儿～“真香啊…”
月上鸟栖时，归来饱后休。待穆玥睡后，一切安静下来时，穆渊一个人拿着躺椅靠在了屋檐之下，小黄犬陪着他，卧在他的身边，一同望向明月高悬的夜空。
鸡鸭都睡着了，唯一的亲人也还安康，蛐蛐声儿四起，青草味直入鼻间……他渐渐闭上了眼，放入自己沉眠梦中，这样的日子，他还想过更多更久啊……
……
“穆家姐姐，你看这，这是我们今日从河中捞出的鱼，还活着呢，送你一条做汤喝！”小童们巴巴望着她，从篱笆的门口探出头来，捧出手中一直护好的鱼。
“哎，多谢你们！”穆玥惊诧地望着木桶里的鱼，这是他们让她拿出家伙装的，说是免得一会儿死了。
这些小童自他们稍大一点后，就总是送他们兄妹俩一些东西，或是鲜香的蘑菇，或是夏日里冰凉的奇石，又或是今日木桶里活碰乱跳的鱼……林林总总，都能够放满一柜子的东西，还有村里老人、周遭邻里给的…都是些他们自己也珍惜的事物。
穆玥眼中湿意闪过，脚步微乱着走向了书房:“别忙着走，正好昨日有我新作的画，送你们一副如何？还望你们勿要嫌弃…”
“怎会，怎会！多谢穆姐姐！”
“多谢穆姐姐！”小童们兴高采烈得捧着画卷回了家。
只是些寻常河里都能捞着的东西罢了，能得穆姐姐姐的墨宝那才是真有本事哩！
今天爹娘肯定会夸我，我要把它裱起来！
……
“云拢风压哟，要下雨了，大伙儿快收衣服啦…”
“谁家的菜干又被吹到我这里来了？”
“…我的我的，我的头巾啊！”
“……看到我家文虎了吗，他还没回来！”
“锁儿那小子也是，不知又跑哪儿玩儿去了！这天，唉，又要下雨了……”
“哎哎哎我的鸡鸭们，跑得真快，都回笼子里去了。”
“…快收粮食，快收粮食！…小子们，搭把手呀，让你老爹我自己干着急吗？！”
……
日中过后，夏日的天空说变就变，突然拢起了大片大片黑色的云，压得底下的人神色惊惶，空气闷热，无风。
云河村里的人大声呼号着，一起奔向了自家晾晒的粮食，和衣裳。在一通手忙脚乱之后，只来得及站稳檐下，眨眼间，豆大的雨珠便哗啦啦而下，又演变为倾盆大雨。众人看着咫尺的雨帘，松了口气。云河村就是这样，雨下得比你跑得快，这还是算好的哩。
想着开朝大旱后此地连绵的水涝，因着有才之士开掘新河道，滋养了庄稼，才摆脱了数年的天灾，农人们心里有些复杂。看了一会儿雨，少倾，又松眼，回库室钦点收成去了。
穆玥亦眼疾手快地收了衣服和粮食，在第一声呼号之后。农人的直觉是骗不了人的，果然那雨紧接着便瓢泼而下。她闲闲用面巾抹了把脸，看着这雨，又回了书房拿出纸卷开始提笔描画。
一笔一墨，哗啦啦声音里，从天而降的“天地之线”亦被其纹在画上。
滴答滴答。
天地有多广，穆玥的画就有多广，点拉按顿之间，农人奔走呼喊的声音，焦虑地收了自家事物，又眼望着大雨的神貌通通尽收于笔。
伴着这雨，这风，云雾缭绕，复又哗哗直下，直看得远方的众人一瞪一呆，‘云间之城’果然如是，‘云河之村’不虚此名。
风倾轧而下，树倒花败，群鸟松羽，鼠门禁闭，水流哗哗滚于道上，成了又一条溪河，水中之鱼争相跳出，竞相越空……天地山河，此间众生，尽在穆玥笔下画间，一副闻名于世的云间山河图从此而出。
……
“穆家姑娘又来镇上啦！”
长林县，磊石镇中，肉铺的屠夫热情地招呼着眼熟的女子。穆父做秀才时就曾对他们这样的人也以礼相待，不似别的老爷们说着半短不长的话，神情又是另一个意思，或是有的连面子上的也不愿意。
而穆家的事他们也听说过了，穆父死后也只剩兄妹俩相依为命，真是可怜的孩子啊。是以，这些年关于穆家的事他们总会帮衬一点。且穆家那小子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平时乡亲们有什么事，他也赶着帮忙，这份恩情人家也是记心里哩。
“是啊，胡叔！”眼前的姑娘听到招呼声笑着转过头来，“今日来镇上的人也多了啊。”
“是呀，往常这时候赶集的人都来了。姑娘今日也是去那墨玉斋买纸墨的吗？”
穆玥笑着点头，一身白色的衣衫清朗如月，温雅之气扑面而来。跟她兄长完全是不一样的啊，晃花了眼的胡叔如此想到。
“那我就先走啦，胡叔生意兴隆！”背着背篓的姑娘告别，步伐微急地远去，胡叔摆了摆手。多好的两孩子啊，如果穆秀才还在的话……嗐，算了。他摇摇头，继续招呼着眼前的客人，呦呵声四起。
“穆姑娘看看我这儿的鱼…”
“穆家姑娘这把青菜你可得拿好，今日地里才摘的哩…什么？老朽可不要你的钱，不用不用，给你的你就拿着……”
“穆姑娘这个也请收好……先父也曾有恩于我家……”
“穆姑娘……”
“穆姑娘！”
……待穆玥走到书斋时，收了两手的礼物，也落了一地的汗水。她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又小心的把它们收进了背篓之底，免得摔坏了。都是乡亲们送的，即使只是看着，也能感到那份心意。
墨玉斋里的伙计迎了出来，穆玥放下了背篓进入。
“掌柜的，劳烦了，依旧是一刀棉纸。”她从最中间那些宣纸和元书纸上移开目光，有些恋恋不舍，家里的墨砚都还有，今日也不用采买了。
“好嘞！一共实惠两百文，穆姑娘还需要什么吗？”
“不…不用了。”兄长一月才1两多银子的俸禄，今日这纸卷就用去了五之有一，如果不是近一年来她的画技有所长进，每幅至少也有1两银子的返本，自己也不敢这么挥霍。
穆玥是这片地域里有名的画师，自穆父逝去之后，她便每日更加刻苦地看书作画，而不管是书写文章还是作画风格也与从前大相径庭。从簪花小楷，变为苍逎有力的行楷；花鸟的婉约秀美，成了如今大漠山河的孤人战戈。一笔一墨没了从前的诙谐无害，反让如今观画的众人都不能直视许久。
死亡让她整夜整夜无法安眠，恰逢那时兄长才刚上任，忙碌之中，更无法顾及到她。暗夜里，大片大片的漆黑占满了她的眼眸，穆玥躺在床榻上，睁着的眼中是一片寂静而疯狂的空洞。
生命是什么…作为一个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因生下她后不久便虚弱而死的母亲无法告诉她，而从前忙碌生计逝去的父亲也没机会告诉她了。那时不过13岁的姑娘便把这所有的色彩和深思寄托在了画卷之中，穆玥在理性思索，她在，理性地驱走无常妖魔。
一笔一墨，无声杀机被她凝于纸上，画上的主人公周遭所有事物的线条中都透着死寂的癫狂动机，‘目光、刀剑、嘴角、手脚’，所有人和物目光转向画中唯一立着的那人，敌视、仇恨、怨怒、绝望、疯狂……道道扎在了他的身上，无所遁形。
伴着龇牙咧嘴，他们疯狂地挥刀狂舞，鲜血四溢，尸身散离，断肢残臂，比比皆是。刀剑扎在了画中人的身上，却无法真正杀死他。极高的武艺让他得以脱困，但他却望着此间炼狱愣神了好一会儿，才踉跄着，直了脊梁远去。风雪染上他的华发，惹了人间黑血，也掩下脚底早已发凉的同袍尸骨，那人再不回望身后万里血海，提刀前行。
‘马革裹尸又如何，男儿何执此生名。’
‘一片丹心鉴明月，归时再饮祭沧溟。’
那一顿一挫的描画下，无边杀机、绝望、疯狂扑面而来，让人观之如临其境，腿脚发软，冷汗阵阵，画外的人竟骇得慌乱中歪了脚，若不是被人扶着，险些跌倒在地上。又一眼再望过去之时，那画中之人凌厉的双目却又在这片血色天地里，独添了一份赤金胆色，带他走出了死寂的混乱之中……
好、好啊！好一幅赤戈沙场雪日图！众人惊叹。
穆家姑娘胆志竟不下世间男儿半分！我等浅鄙之人，无才却庸碌自得半生，实在是让人羞愧！众人赧颜。
此后，这两三年里，穆玥又陆陆续续绘出了《穹鹰翔九空》、《云山初晓》、《枯石静兰》等晓誉百家的画作，每幅画中的意境让人连声叹服的同时，也令云河村真正地远近闻名。
一时间追捧模仿的人无数，穆家姑娘的画卷也从此一副难求，穆家的日子也在穆父死后才有了真正的转机。
对此，穆家兄长更常常把这话挂在了嘴边——“不愧是我家妹子！诶嘿，你们没有吗？但我有啊，哈哈哈……”
嗯哼，又是穆渊在众人羡慕的眼神中得意的一天呢。
不过，他也总有失于防范的一天…穆家大兄千防万防之下，没想到还是有漏网之鱼。
磊石镇里有名的媒人跟了穆玥一路，终于在她出书画斋后拦住了她。
待终于劝住穆家姑娘后，才给她推了一幅青年俊才的画像，姓沈，名玉，字少琢，画中的人也算是少有的有志文人。穆玥不防有些赧然，到了16岁，还是第一次有人正二八经地介绍亲事给她。嗯，以前的追求者都被她兄长给按死了。
穆玥被媒人塞了一卷轻绘的桃花之后，有些晕眩地走了。终是，要到了相看出嫁的时候了吗？她叹了一口气。
但日子还是要过得，日升月落，炊烟熄尽后，又袅袅升起。
穆玥回来后，将那卷画随意搁在了书案的角落，窗外的清风入了屋，掀起了画中桃花的一瓣，她呆坐在凳上撇了一眼，不辨喜怒。须臾，无风之后，又抬手将它卷住，扔回了原地。
这个地方，阿兄如果进来，便能看到…她也不知，心里到底是喜是悲，又或者什么也没想。明明是人间多少人向往的必经之事，她却没有多大的情绪。
是自己失去了什么吗？为什么不敢……穆玥将头深深埋于臂中，在暗夜里混着思绪迷糊睡去。长夜之中，鸡犬静寂，小姑娘一直思念的前人却始终没入梦来，挣扎痛苦的神情里，黑暗彻底笼罩住她整个人，将之拖入了无底的深渊之中。
……
梦魇无醒之时，此界之外，归澜大陆，上清派。
穆玥没有看到，一身黑衣飒飒的魔尊大人遁光连闪间，躲过了长老们的神识，越过上清派大门，飞上了浮影阁，在那穿书者没有反应过来之时，一掌挥出！直削掉了苏汐半条性命！！
躲着是么？黑发的魔尊漠然地望着下方之人，掌中黑气弥漫，本尊今天端了你的老巢，看你还怎么躲！幽沉无声的寂灭之力瞬息倾泻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