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留不下的
从梦中惊醒后，阿敏拿起电话一看，清晨六点十二分，她有些心惊胆战地将电话拨给小宝。
电话刚接通，阿敏就对小宝说：“小宝，我梦见爸爸死了！”
电话里，小宝的声音带着些疲惫。他说：“姐，昨天半夜，爸爸醒过来时特别清醒。看到他这个状态，我就对他说了他的病情。爸爸说，他已经知道他的病不好了。爸爸还说，他不怕死！咱们也不用在医院这么待着，他说今天回家！”
似乎是解脱一般，阿敏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她开始洗漱收拾，准备和小宝一起送爸爸回家。
之后，她拨通了波仔的电话。她说：“波仔，我爸今天回家，你也请假回家吧！”
挂断电话之后，她就匆忙向医院赶去。
到达医院之后，爸爸还在昏睡之中。小宝说：“姐，咱们回去后，如果爸爸又觉得伤口疼了，该怎么办呢？”
阿敏能有什么办法呢？她说：“能怎么办呢？忍着！受着！”
虽然这样回答小宝，但是两个人还是去找了值班医生。阿敏说：“大夫，我们准备出院了，能不能给我们开点儿止痛的针剂？”
医生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他说：“你们出院可以，因为主管你父亲的大夫已经交代了。只要你们申请出院，我随时都可以让你们出院！不过，你们说的止痛针，我是不可能开给你们的，这个医院有严格的规定！如果你们有什么想法，可以跟主管大夫说！”
听到医生说的话，阿敏和小宝没有再跟他多说。时间快到八点时，阿敏拨通了主管大夫的电话。
在听到阿敏的诉求后，医生说：“止痛针是禁止带出医院的！不过，我可以给你们带些止痛药！”
止痛药就止痛药吧，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然后，阿敏又对小宝说：“是不是还得去买几个可携带的氧气袋呢？路上近两个小时呢！”
小宝说：“姐，你看着爸爸，我到药店看看！”
小宝走后，爸爸醒了过来。阿敏走到他跟前说：“爸，一会儿咱们就回家！”
爸爸笑着说：“好，回家！”说着就做出要起来的样子。
阿敏赶紧跟他说：“爸，小宝去买氧气袋了。一会儿，等医生来了，我再去找她开点儿止痛药，先不着急！”
等医生、开药、灌氧气、签字等这所有事情，足足花费了一个多小时。
小宝用轮椅推着爸爸，阿敏，小宝媳妇和孩子们则各自或抱着氧气袋、或拎着入院时携带的各种东西，慢慢地往住院部外边走去。
室外，高悬在天空的、明晃晃的夏日骄阳，用近乎40度的炎热炙烤着大地。
小宝去归还轮椅了，阿敏则看着靠坐在后排座上、已经变得异常虚弱的爸爸。
出院，这是阿敏一直希望小宝做的决定。可是，此刻真的这样做了，阿敏除了解脱的感觉之外，还有对自己深深的质疑。
从前，面对这个胆管癌，是她不想选择手术。这次，面对似乎处于生命终点的爸爸，是她一直主张出院。
所有这些行为都说明，是她要放弃所有治疗的希望。而放弃治疗，也就是放弃爸爸的生命。
这整个过程让阿敏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质疑，她常常会忍不住地想：自己真的像自己认为的那样，深深地爱着自己的父亲吗？如果她真的爱着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又能这样轻易地选择放弃治疗呢？
可是，在这样的质疑自己的同时，她又总是会想：那样以痛苦换来的生命，那样时刻躺在病房里的昏睡，近乎一周的不吃不喝，这到底算是在延长生命？还是在延长痛苦呢？
或许，在内心深处，自己就是一个理智、无情又冷酷的人吧！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阿敏跟着小宝一家送爸爸回家。小宝媳妇对着电话说：“妈，我们今天就送爸爸回来！”
然后，似乎是妈妈在电话内的一连串发问。阿敏听不清她问了什么，只听到小宝媳妇说：“妈，你先别问了！等我们回来再说吧！”然后，她就挂断了电话。
一路上，爸爸都在阿敏的身边昏睡。只是在中途，他因为不舒服醒过一次。到了家门口，阿敏叫醒他说：“爸，我们到家了！”
爸爸睁开眼睛，看着家门的方向。
可是，他连下车的精力都没有了。妈妈、几个堂嫂、堂哥都围了过来。堂哥走到车门前，扶着爸爸下车。
阿敏看着爸爸艰难地、似乎没有办法控制腿脚的、颤巍巍地站立着。看着爸爸连被扶着站立都很困难的堂哥半蹲下来，将爸爸放到他的背上，一路背回了家。
妈妈在一边扶着爸爸说：“天爷呀！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才几天工夫，怎么就成这样了呢？是不是去的那个医院不好呢？应该去**医院啊！”
堂哥将爸爸背到小房间，让他在床上躺下来。妈妈瘦弱的身躯，在给爸爸整理好枕头、褥子后，就像失了精气神一样，安静地垂头蹲坐在爸爸的身边，不断用手梳理他乱蓬蓬的头发。
族中各家的人，陆陆续续都来了。他们不断地走进房间，陪着清醒的爸爸说话。
奇怪的是，爸爸没有像在医院那样喊痛。他笑着用微弱的声音对大家说：“医生总不让我吃饭，简直快把我饿死了！快去给我端点儿饭或者西瓜过来，我想吃！”
不过一会儿，隔壁的七娘就端来一碗软烂的面片。妈妈接过来后，一口、一口的喂给爸爸吃。
一番扰攘之后，族里的女人们都围坐在爸爸的周围，陪着爸爸，也陪着妈妈。男人们出了房间后，就坐在堂屋的凳子、沙发上，听小宝对大家描述爸爸这一段时间在病房的情况。
小宝说：“我爸说他知道自己的病，他不怕死！他说，他想回来见见兄弟姐妹们，想再去自家的地头转转！”
这些事情是发生在昨天晚上的，是阿敏不知道的。所以，她就坐在堂屋的凳子上，低头沉默着。
小宝说完之后，族里的长辈说：“你们两个孩子也尽力了！你爸，他得了这样的病，谁能有什么办法呢？不过，我们看你爸的情况似乎也不严重，他人挺清醒的！”
于是，小宝又跟长辈们说了爸爸在病房里犯糊涂，将自己和阿敏错认成七爸和姑姑的事儿。
听着这些描述，阿敏的眼泪就涌出来，她觉得心痛的不行。长辈们对阿敏说：“阿敏，别难过了！你爸要真有个三长两短，还得你帮着小宝料理这些事儿！”
沉思了一会儿之后，长辈们说：“阿敏，你和小宝可以先去把寿衣、孝布这些东西买回来，以防万一吧！”
因为担心阿敏和小宝不懂这些东西，长辈们又派堂嫂陪着他们一起。
等到买回寿衣，阿敏看着到处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招呼大家的小宝，看着在厨房忙碌的小宝媳妇，无事可干的她突然就有些无可适从。
回到家里的爸爸，他的身边不仅有妈妈，还有那么多的族人。爸爸再不需要她的照顾，所以，这个家里似乎也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
波仔向她走过来的时候，阿敏觉得自己就像漂浮在空中的、摇摆不定的风筝，突然就被拉回了地面。
阿敏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波仔回答道：“来了好一阵儿了！我跟族里的长辈说了自己最近在封闭培训，所以没有和你们一起回来。他们也都表示理解，没说什么苛责的话。你刚出去买东西了！”
阿敏点点头后说：“波仔，一会儿咱们就回家吧！”
波仔问她：“这两天你不守在家里吗？”
阿敏淡淡地回答说：“不啦！家里多的是照顾爸爸的人，我在不在也不影响什么？何况，就算我想留在家里，我住哪里呢？”
波仔没有回答阿敏这个问题，只是陪她静静地待着。
几个小时之后，来看望爸爸的大家又都陆续离开，而家里则渐渐安静下来。
阿敏看着回家后，情况好了很多的爸爸，对小宝说：“小宝，我看着爸爸情况好了一些！所以，我就不在家里多待了，我回家了！”
小宝说：“我也觉得爸爸情况好了很多！看来，出院回来还是很好的！不过，姐你就别走了，你就住在家里吧！”
阿敏问他：“小宝，我住哪里呢？”
小宝说：“你和妈妈一起住在炕上！”
阿敏自嘲的笑笑，然后说：“算啦！我还是回家吧！家里有人照顾爸爸，也用不到我。如果有什么事情，我再赶回来吧！”
说完，她就上车和波仔离开了。
坐在车上沉默很久之后，阿敏又不由自主地、自嘲地笑笑。
她说：“波仔，我是不是确实是个心狠的人呢？我爸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可是我还计较着我自己住在哪里！小宝说让我和妈妈住的时候，我真是觉得我自己够可怜的！这么大的房子，却没有哪一间是固定属于我的！”
波仔对阿敏这些话不发表意见，只是默默的开车。回家之后，一家人在静默中度过一个晚上。
早上的时候，小宝打电话给阿敏说：“姐，爸爸情况比在医院时好多了！我觉得说不定他能慢慢恢复健康！看来，出院的决定是非常正确的！”
阿敏不想讨论爸爸的状况，她只是回答说：“哦，那我今天就不回去了！最近我也累了，想休息一天！”
挂断电话后，阿敏问波仔：“你回培训单位吗？”
波仔说：“我回去吧！如果你爸能恢复过来，那就最好了！若万一有什么事儿，到时候我再请假吧！”
恢复过来！阿敏心里何尝没有这样的奢望呢？
将波仔送回培训单位后，阿敏又驱车返回自己家里，躺在床上一遍一遍地刷着看过很多遍的新闻。
上午的时候，妈妈打电话给阿敏。她说：“阿敏，你爸总说墙上有一架马车，有一黑一白两个人在那里经过。我听着害怕！你今天回来吗？”
从昨天离开家之后，阿敏就没有考虑过要一直守在爸爸身边。她能做的都做了，如今，所有的一切也只能交给命运。
所以，她对妈妈说：“妈，没事儿的！我爸这是害病害的身体虚了，才会这样！我今天不回去了，明天回！”
然后她又打电话对小宝说：“小宝，给爸爸买个气垫床吧！省得躺的时间长了难受！”
小宝回答说：“姐，我知道了！刚去给那个小氧气罐灌气了，又去租了个大一些的罐子。气垫床我一会儿就买，下午或者明天就能送过来！”
到第三天回家时，阿敏发现爸爸还是大部分时候昏睡，然后短暂的清醒。与在医院那时比起来，他的状况虽然没有变得更好，但也没有变得更坏。
在爸爸又一次清醒时，阿敏对爸爸说：“爸，我看你比医院时好了很多！”
爸爸笑着说：“小敏，你回来了！我也感觉好了很多，可能这回就这样死里逃生了吧！”
然后，他们又说了几句话，爸爸就累的睡着了。
妈妈一直照顾着爸爸，族人和邻居会时不时地过来走动。阿敏见爸爸睡着了，她就出了小房间。
她对小宝说：“小宝，我看爸爸回家后确实比在医院好了很多，也许他能缓过来吧！”
小宝高兴地说：“姐，我也觉得爸爸好了很多！”
阿敏说：“既然爸爸没事儿了，那我明天也就不回来了。嗯，我后天回来！”
小宝认可地点点头说：“家里也没什么事儿，你后天回来也行！下午，我可能也需要去公司处理一些业务！晚上再赶回来。”
阿敏点点头，在家里又待了半天之后，就离开了。
然后，出院之后的第四个白天又顺利度过，一家人通电话时，不免都有些欢欣鼓舞的情绪。
就在阿敏觉得她和医生的判断都出了差错的时候，出院之后第五天的凌晨，她接到了小宝的电话。
小宝在电话里说：“姐，爸爸去了！”
听到这句话的阿敏被震得有些发懵，等她清醒过来，她只能说出一句：“小宝，我马上回去！”
到底，他们没有把爸爸留下来，他到底还是去了。
默默的从床上爬起来，阿敏推开邹泽的门说：“邹泽，起来吧！我们要立刻回家！外公去世了！”
她又拨通了波仔的电话，跟他说：“波仔，我爸去了！”
波仔马上说：“小敏，我立刻就去请假！等你快过来时，给我电话！”
然后他又不放心地叮咛说：“小敏，你爸已经去了，你开车过来时一定要小心！”
阿敏默默的答应一声就挂断了电话。然后，她默默的收拾，默默的带着邹泽去车库取车。
车子一路飞驰到波仔参加培训的地方，她才下车走到副驾驶座那一边，沉默着坐下来。
波仔上车后问她：“不是说情况好了一些吗？”
阿敏轻轻地说：“谁知道呢？波仔，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爸已经去了！”
回到家时，爸爸已经被放入冰棺之中。家里人来人往，族里的长辈及堂哥堂嫂他们都在帮忙张罗着一切事情。
看着躺在冰棺里、头脸覆盖着麻纸的爸爸，阿敏的眼泪汹涌而出。长辈们过来拉着阿敏的胳膊说：“阿敏，别哭了！家里还有很多事儿等着你和小宝呢！”
妈妈则在看到阿敏哭泣时，放声大哭。
小宝又将阿敏拉到一边，红着眼睛说：“姐，爸爸去的没有痛苦，他说了几句话之后，就像睡过去一样的走了。”
阿敏点了点头，停止了哭泣，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话。
其实，阿敏在爸爸这次住院的时候，就已经预见到他的离去。此时听到这样的事情，于她而言不过是一种最后的尘埃落定。
所以，此刻她心里虽然也是难过的，但却并没有那么强烈到难以忍受。
也许是因为在医院里，她已经流够了眼泪。所以，在看到爸爸那一刹那的伤心后，她就平静下来。像长辈们说的，她需要看看有什么是需要她做的。
妈妈，是指望不上的。她这一辈子，什么事儿都是爸爸在前边替她顶着。所以，她能做的就只是伤心。要是想问她一个什么事情，那能得到的回答只能是“不知道！”
幸好，族里的长辈们将丧葬的所有事情都安排的井井有条，阿敏和小宝要做的也只是配合而已。
洗相片、买棺材、请风水先生看日子、通知亲友。所有这些事情在族人、邻居的照应中井然有序地进行。
相片洗好了，棺材买回来了，风水先生在一番掐算之后，将爸爸下葬的日子定在九天之后。然后，阿敏发现再没有需要她做的事情了。
叫上一直待在房间里无所事事的邹泽、和在一边和大家说话的波仔，在跟族里的众位长辈打过招呼后，她说：“那我就回家了！”
妈妈对她说：“阿敏，你爸就剩这么一会儿了，你留下来吧！这两天，你爸灵前的饭还要你亲手端过去呢！”
阿敏说：“不了，我过两天回来吧！至于献饭，也不是非我不可，让小宝媳妇去吧！”
妈妈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阿敏回答说：“不好说，等我去了看看情况吧！”
从梦中惊醒后，阿敏拿起电话一看，清晨六点十二分，她有些心惊胆战地将电话拨给小宝。
电话刚接通，阿敏就对小宝说：“小宝，我梦见爸爸死了！”
电话里，小宝的声音带着些疲惫。他说：“姐，昨天半夜，爸爸醒过来时特别清醒。看到他这个状态，我就对他说了他的病情。爸爸说，他已经知道他的病不好了。爸爸还说，他不怕死！咱们也不用在医院这么待着，他说今天回家！”
似乎是解脱一般，阿敏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她开始洗漱收拾，准备和小宝一起送爸爸回家。
之后，她拨通了波仔的电话。她说：“波仔，我爸今天回家，你也请假回家吧！”
挂断电话之后，她就匆忙向医院赶去。
到达医院之后，爸爸还在昏睡之中。小宝说：“姐，咱们回去后，如果爸爸又觉得伤口疼了，该怎么办呢？”
阿敏能有什么办法呢？她说：“能怎么办呢？忍着！受着！”
虽然这样回答小宝，但是两个人还是去找了值班医生。阿敏说：“大夫，我们准备出院了，能不能给我们开点儿止痛的针剂？”
医生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他说：“你们出院可以，因为主管你父亲的大夫已经交代了。只要你们申请出院，我随时都可以让你们出院！不过，你们说的止痛针，我是不可能开给你们的，这个医院有严格的规定！如果你们有什么想法，可以跟主管大夫说！”
听到医生说的话，阿敏和小宝没有再跟他多说。时间快到八点时，阿敏拨通了主管大夫的电话。
在听到阿敏的诉求后，医生说：“止痛针是禁止带出医院的！不过，我可以给你们带些止痛药！”
止痛药就止痛药吧，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然后，阿敏又对小宝说：“是不是还得去买几个可携带的氧气袋呢？路上近两个小时呢！”
小宝说：“姐，你看着爸爸，我到药店看看！”
小宝走后，爸爸醒了过来。阿敏走到他跟前说：“爸，一会儿咱们就回家！”
爸爸笑着说：“好，回家！”说着就做出要起来的样子。
阿敏赶紧跟他说：“爸，小宝去买氧气袋了。一会儿，等医生来了，我再去找她开点儿止痛药，先不着急！”
等医生、开药、灌氧气、签字等这所有事情，足足花费了一个多小时。
小宝用轮椅推着爸爸，阿敏，小宝媳妇和孩子们则各自或抱着氧气袋、或拎着入院时携带的各种东西，慢慢地往住院部外边走去。
室外，高悬在天空的、明晃晃的夏日骄阳，用近乎40度的炎热炙烤着大地。
小宝去归还轮椅了，阿敏则看着靠坐在后排座上、已经变得异常虚弱的爸爸。
出院，这是阿敏一直希望小宝做的决定。可是，此刻真的这样做了，阿敏除了解脱的感觉之外，还有对自己深深的质疑。
从前，面对这个胆管癌，是她不想选择手术。这次，面对似乎处于生命终点的爸爸，是她一直主张出院。
所有这些行为都说明，是她要放弃所有治疗的希望。而放弃治疗，也就是放弃爸爸的生命。
这整个过程让阿敏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质疑，她常常会忍不住地想：自己真的像自己认为的那样，深深地爱着自己的父亲吗？如果她真的爱着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又能这样轻易地选择放弃治疗呢？
可是，在这样的质疑自己的同时，她又总是会想：那样以痛苦换来的生命，那样时刻躺在病房里的昏睡，近乎一周的不吃不喝，这到底算是在延长生命？还是在延长痛苦呢？
或许，在内心深处，自己就是一个理智、无情又冷酷的人吧！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阿敏跟着小宝一家送爸爸回家。小宝媳妇对着电话说：“妈，我们今天就送爸爸回来！”
然后，似乎是妈妈在电话内的一连串发问。阿敏听不清她问了什么，只听到小宝媳妇说：“妈，你先别问了！等我们回来再说吧！”然后，她就挂断了电话。
一路上，爸爸都在阿敏的身边昏睡。只是在中途，他因为不舒服醒过一次。到了家门口，阿敏叫醒他说：“爸，我们到家了！”
爸爸睁开眼睛，看着家门的方向。
可是，他连下车的精力都没有了。妈妈、几个堂嫂、堂哥都围了过来。堂哥走到车门前，扶着爸爸下车。
阿敏看着爸爸艰难地、似乎没有办法控制腿脚的、颤巍巍地站立着。看着爸爸连被扶着站立都很困难的堂哥半蹲下来，将爸爸放到他的背上，一路背回了家。
妈妈在一边扶着爸爸说：“天爷呀！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才几天工夫，怎么就成这样了呢？是不是去的那个医院不好呢？应该去**医院啊！”
堂哥将爸爸背到小房间，让他在床上躺下来。妈妈瘦弱的身躯，在给爸爸整理好枕头、褥子后，就像失了精气神一样，安静地垂头蹲坐在爸爸的身边，不断用手梳理他乱蓬蓬的头发。
族中各家的人，陆陆续续都来了。他们不断地走进房间，陪着清醒的爸爸说话。
奇怪的是，爸爸没有像在医院那样喊痛。他笑着用微弱的声音对大家说：“医生总不让我吃饭，简直快把我饿死了！快去给我端点儿饭或者西瓜过来，我想吃！”
不过一会儿，隔壁的七娘就端来一碗软烂的面片。妈妈接过来后，一口、一口的喂给爸爸吃。
一番扰攘之后，族里的女人们都围坐在爸爸的周围，陪着爸爸，也陪着妈妈。男人们出了房间后，就坐在堂屋的凳子、沙发上，听小宝对大家描述爸爸这一段时间在病房的情况。
小宝说：“我爸说他知道自己的病，他不怕死！他说，他想回来见见兄弟姐妹们，想再去自家的地头转转！”
这些事情是发生在昨天晚上的，是阿敏不知道的。所以，她就坐在堂屋的凳子上，低头沉默着。
小宝说完之后，族里的长辈说：“你们两个孩子也尽力了！你爸，他得了这样的病，谁能有什么办法呢？不过，我们看你爸的情况似乎也不严重，他人挺清醒的！”
于是，小宝又跟长辈们说了爸爸在病房里犯糊涂，将自己和阿敏错认成七爸和姑姑的事儿。
听着这些描述，阿敏的眼泪就涌出来，她觉得心痛的不行。长辈们对阿敏说：“阿敏，别难过了！你爸要真有个三长两短，还得你帮着小宝料理这些事儿！”
沉思了一会儿之后，长辈们说：“阿敏，你和小宝可以先去把寿衣、孝布这些东西买回来，以防万一吧！”
因为担心阿敏和小宝不懂这些东西，长辈们又派堂嫂陪着他们一起。
等到买回寿衣，阿敏看着到处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招呼大家的小宝，看着在厨房忙碌的小宝媳妇，无事可干的她突然就有些无可适从。
回到家里的爸爸，他的身边不仅有妈妈，还有那么多的族人。爸爸再不需要她的照顾，所以，这个家里似乎也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
波仔向她走过来的时候，阿敏觉得自己就像漂浮在空中的、摇摆不定的风筝，突然就被拉回了地面。
阿敏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波仔回答道：“来了好一阵儿了！我跟族里的长辈说了自己最近在封闭培训，所以没有和你们一起回来。他们也都表示理解，没说什么苛责的话。你刚出去买东西了！”
阿敏点点头后说：“波仔，一会儿咱们就回家吧！”
波仔问她：“这两天你不守在家里吗？”
阿敏淡淡地回答说：“不啦！家里多的是照顾爸爸的人，我在不在也不影响什么？何况，就算我想留在家里，我住哪里呢？”
波仔没有回答阿敏这个问题，只是陪她静静地待着。
几个小时之后，来看望爸爸的大家又都陆续离开，而家里则渐渐安静下来。
阿敏看着回家后，情况好了很多的爸爸，对小宝说：“小宝，我看着爸爸情况好了一些！所以，我就不在家里多待了，我回家了！”
小宝说：“我也觉得爸爸情况好了很多！看来，出院回来还是很好的！不过，姐你就别走了，你就住在家里吧！”
阿敏问他：“小宝，我住哪里呢？”
小宝说：“你和妈妈一起住在炕上！”
阿敏自嘲的笑笑，然后说：“算啦！我还是回家吧！家里有人照顾爸爸，也用不到我。如果有什么事情，我再赶回来吧！”
说完，她就上车和波仔离开了。
坐在车上沉默很久之后，阿敏又不由自主地、自嘲地笑笑。
她说：“波仔，我是不是确实是个心狠的人呢？我爸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可是我还计较着我自己住在哪里！小宝说让我和妈妈住的时候，我真是觉得我自己够可怜的！这么大的房子，却没有哪一间是固定属于我的！”
波仔对阿敏这些话不发表意见，只是默默的开车。回家之后，一家人在静默中度过一个晚上。
早上的时候，小宝打电话给阿敏说：“姐，爸爸情况比在医院时好多了！我觉得说不定他能慢慢恢复健康！看来，出院的决定是非常正确的！”
阿敏不想讨论爸爸的状况，她只是回答说：“哦，那我今天就不回去了！最近我也累了，想休息一天！”
挂断电话后，阿敏问波仔：“你回培训单位吗？”
波仔说：“我回去吧！如果你爸能恢复过来，那就最好了！若万一有什么事儿，到时候我再请假吧！”
恢复过来！阿敏心里何尝没有这样的奢望呢？
将波仔送回培训单位后，阿敏又驱车返回自己家里，躺在床上一遍一遍地刷着看过很多遍的新闻。
上午的时候，妈妈打电话给阿敏。她说：“阿敏，你爸总说墙上有一架马车，有一黑一白两个人在那里经过。我听着害怕！你今天回来吗？”
从昨天离开家之后，阿敏就没有考虑过要一直守在爸爸身边。她能做的都做了，如今，所有的一切也只能交给命运。
所以，她对妈妈说：“妈，没事儿的！我爸这是害病害的身体虚了，才会这样！我今天不回去了，明天回！”
然后她又打电话对小宝说：“小宝，给爸爸买个气垫床吧！省得躺的时间长了难受！”
小宝回答说：“姐，我知道了！刚去给那个小氧气罐灌气了，又去租了个大一些的罐子。气垫床我一会儿就买，下午或者明天就能送过来！”
到第三天回家时，阿敏发现爸爸还是大部分时候昏睡，然后短暂的清醒。与在医院那时比起来，他的状况虽然没有变得更好，但也没有变得更坏。
在爸爸又一次清醒时，阿敏对爸爸说：“爸，我看你比医院时好了很多！”
爸爸笑着说：“小敏，你回来了！我也感觉好了很多，可能这回就这样死里逃生了吧！”
然后，他们又说了几句话，爸爸就累的睡着了。
妈妈一直照顾着爸爸，族人和邻居会时不时地过来走动。阿敏见爸爸睡着了，她就出了小房间。
她对小宝说：“小宝，我看爸爸回家后确实比在医院好了很多，也许他能缓过来吧！”
小宝高兴地说：“姐，我也觉得爸爸好了很多！”
阿敏说：“既然爸爸没事儿了，那我明天也就不回来了。嗯，我后天回来！”
小宝认可地点点头说：“家里也没什么事儿，你后天回来也行！下午，我可能也需要去公司处理一些业务！晚上再赶回来。”
阿敏点点头，在家里又待了半天之后，就离开了。
然后，出院之后的第四个白天又顺利度过，一家人通电话时，不免都有些欢欣鼓舞的情绪。
就在阿敏觉得她和医生的判断都出了差错的时候，出院之后第五天的凌晨，她接到了小宝的电话。
小宝在电话里说：“姐，爸爸去了！”
听到这句话的阿敏被震得有些发懵，等她清醒过来，她只能说出一句：“小宝，我马上回去！”
到底，他们没有把爸爸留下来，他到底还是去了。
默默的从床上爬起来，阿敏推开邹泽的门说：“邹泽，起来吧！我们要立刻回家！外公去世了！”
她又拨通了波仔的电话，跟他说：“波仔，我爸去了！”
波仔马上说：“小敏，我立刻就去请假！等你快过来时，给我电话！”
然后他又不放心地叮咛说：“小敏，你爸已经去了，你开车过来时一定要小心！”
阿敏默默的答应一声就挂断了电话。然后，她默默的收拾，默默的带着邹泽去车库取车。
车子一路飞驰到波仔参加培训的地方，她才下车走到副驾驶座那一边，沉默着坐下来。
波仔上车后问她：“不是说情况好了一些吗？”
阿敏轻轻地说：“谁知道呢？波仔，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爸已经去了！”
回到家时，爸爸已经被放入冰棺之中。家里人来人往，族里的长辈及堂哥堂嫂他们都在帮忙张罗着一切事情。
看着躺在冰棺里、头脸覆盖着麻纸的爸爸，阿敏的眼泪汹涌而出。长辈们过来拉着阿敏的胳膊说：“阿敏，别哭了！家里还有很多事儿等着你和小宝呢！”
妈妈则在看到阿敏哭泣时，放声大哭。
小宝又将阿敏拉到一边，红着眼睛说：“姐，爸爸去的没有痛苦，他说了几句话之后，就像睡过去一样的走了。”
阿敏点了点头，停止了哭泣，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话。
其实，阿敏在爸爸这次住院的时候，就已经预见到他的离去。此时听到这样的事情，于她而言不过是一种最后的尘埃落定。
所以，此刻她心里虽然也是难过的，但却并没有那么强烈到难以忍受。
也许是因为在医院里，她已经流够了眼泪。所以，在看到爸爸那一刹那的伤心后，她就平静下来。像长辈们说的，她需要看看有什么是需要她做的。
妈妈，是指望不上的。她这一辈子，什么事儿都是爸爸在前边替她顶着。所以，她能做的就只是伤心。要是想问她一个什么事情，那能得到的回答只能是“不知道！”
幸好，族里的长辈们将丧葬的所有事情都安排的井井有条，阿敏和小宝要做的也只是配合而已。
洗相片、买棺材、请风水先生看日子、通知亲友。所有这些事情在族人、邻居的照应中井然有序地进行。
相片洗好了，棺材买回来了，风水先生在一番掐算之后，将爸爸下葬的日子定在九天之后。然后，阿敏发现再没有需要她做的事情了。
叫上一直待在房间里无所事事的邹泽、和在一边和大家说话的波仔，在跟族里的众位长辈打过招呼后，她说：“那我就回家了！”
妈妈对她说：“阿敏，你爸就剩这么一会儿了，你留下来吧！这两天，你爸灵前的饭还要你亲手端过去呢！”
阿敏说：“不了，我过两天回来吧！至于献饭，也不是非我不可，让小宝媳妇去吧！”
妈妈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阿敏回答说：“不好说，等我去了看看情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