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失望
一大早，三人坐在餐桌前一起吃早饭。吃完饭时邹泽问道：“妈妈，今天我也一起回去吗？”
阿敏咽下最后一口饭，抽出餐巾纸，一边擦手，一边慢慢地摇了摇头。
她说：“今天不用，今天只有我和爸爸回去就行了！嗯，晚上我们还会回来的！所以，今天一天，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吧！”
邹泽笑着说：“妈妈，你就放心吧！”
阿敏也笑了笑，然后她说：“我一直都很放心！从你很小的时候，我就很放心了！”
说着这些话，她内心不由有些触动。邹泽也有很多让他们操心的地方，但是，总体来说，这是个特别懂事的孩子！
她站起身，走到邹泽跟前，摸摸他的脸。接着，她在这么多年之后，第一次亲了亲邹泽的额头。
这样亲近的动作，自从邹泽长大之后，阿敏就再也没有做过了。不过，此刻她突然就想这样做。
看邹泽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阿敏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后，就和波仔出门了。
车子一路飞驰，不到两个小时，他们就回家了。
家里出出进进的人比她上回回来时多了一些，家门口的街道上搭起了棚子。很多族人和邻居此刻都在家里，或者在说话，或者在忙碌各项工作。
土葬就是这样，各项事情必须按照规矩，一项一项进行。不过，如今这个年代，土葬的过程到底还是简略了很多。
这种种事情，都有族里的长辈盯着，有族里的同辈、村里的邻居帮忙。
从十八岁上大学离家，此后二十多年的漫长岁月，阿敏只是偶尔在家里停留。
别说邻居，就是族人，她与他们来往的都很少。充其量也就是每次回家时，见面打个招呼，说几句问候的话语。
或许是因为在大家的眼里，应该维护这些关系的是小宝，而阿敏只是个出嫁女。所以，大家对她也并没有任何要求。
可是，爸爸去世之后这短短的几天，还是让阿敏第一次这么深刻地体会到族人、邻里是怎样的存在。
在这里，依然有一种叫做‘乡情’的东西还存在于大家的心中。随着社会的发展，它可能会慢慢消失。可是此刻，它依然还扎根在这片土地。
她想起有一次，她说起当年父母为了七爸家吵架的事情，提到成年人应该为自己负责时，爸爸跟她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家人之间讲的是感情，而不是法律或者义务这些东西！小敏，你在城市生活的时间太长了！所以，做什么事情都喜欢分个应不应该。这样或许合法，但是有时候就难免会让人觉得无情！”
到现在，阿敏的观点依然没有改变。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份乡情超越了责任或者义务，它更多是基于感情这个因素。
这份感情不是她、或者与她一样早早离开家的小宝处出来的，而是爸爸自己处出来的。
这么多年，她和小宝，都只是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从来也没有意识到他们还有这些族人、这些邻里的存在。
阿敏一边走进家门，一边和碰到的所有人一一打招呼。等将所有人都问候一遍之后，她才将新的相框和相片拿出来，递给族里的长辈。
都看过一遍之后，长辈们纷纷说道：“这张相片好，人看着精神！就和你爸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相框也比咱们这里的好，看起来挺结实。说到底啊，还是市区的人技术高！”
于是，阿敏将灵堂上摆放的那个相框换下来。将换下来的相框递给妈妈后，妈妈问她：“阿敏，这个相框，还有第一次的那个相框，都放在哪里呢？”
阿敏说：“你找个地方收起来吧！”
虽然妈妈一直催促阿敏回来，可是，妈妈也许只是想让她按规矩守着爸爸，真正需要她做的事情也没有几件。
于是，她、波仔就只是和小宝一起，坐在堂屋里陪大家说话。族里一个长辈说：“小宝，家里该给你姐收拾个房子，省得她每天来来回回的跑！”
阿敏看着小宝，他没有说话，他似乎从来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长辈又说：“我家的两个女儿，她们也都出嫁了！可是，我在楼上给他们把房子都收拾的停停当当。她们任何时候回来，都有地方住！你爸没有做好这件事，小宝你应该替你爸做好这件事！等你爸这个葬礼结束了，你立刻就做这件事！”
听着这些话语，心里生出无尽的感慨的同时，阿敏也对长辈怀着满满的感激。不过，虽然感激长辈的好意，但是她却并不想接受这样的好意，她有自己的别扭想法。
所以，在下午离开时，阿敏拨通了小宝的电话。她说：“小宝，别管长辈们怎么说，房子你不需要收拾！那都是乱花钱！即使你收拾了，我也不会住！”
说完这句话，阿敏笑了笑。她说：“爸爸没给我留房间，我生他的气！但是，你，还有妈妈，或者其他什么人，你们谁也不能代替他。我也不需要补偿，爸爸走了，任何形式的补偿对我都没有意义！”
挂断电话，阿敏在沉默很久之后才笑着对波仔说：“波仔，我又较真儿了！房间这件事情，我其实一直在意的。其他人都能想到的事情，可与我最亲近的、我的家人却一个都没想到这一点！爸爸去世那天，小宝让我留下来，我问他‘我住在哪里’，他回答说‘和妈妈一起住在炕上’。当时我心里真是不痛快！我都这么大年龄了，我还要跟妈妈住在一起吗？何况，我一点儿也不想听到妈妈跟我重复强调，爸爸去世前怎么担心她的话！”
顿了顿，阿敏继续说：“我扛着这个家快二十年，却在这个家里没有一席之地。因为什么呢？因为我不是这个家里的儿子！只要想起这件事情，我就为自己觉得悲哀！不过到了今天，所有这些都不再重要了！爸爸没有做到，那是他的问题！任何其他人也别妄想代替他来弥补我！不是我爸做的，我不要！”
波仔叹口气说：“小敏，都过去了！以后估计我们回去的时间也不多了！”
阿敏也叹息着说：“波仔，你知道吗？从前，不仅父母把我当成家里的儿子，就是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可是，从没有哪一段时间像爸爸生病这段时间一样，让我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原来，我不是这家能当家作主的儿子。原来，我只是个出嫁女，只是这个家里的客人！既然是出嫁女、是客人，那以后我做好一个出嫁女、一个客人的本分就行了！”
波仔说：“小敏，小宝已经长大了，你也该退出了。要不然，会产生家庭矛盾的！”
阿敏黯然地说：“我知道，以后我除了尽自己该尽的义务外，多余的话不再说、多余的事也不再管了！”
看阿敏情绪有些低落，波仔笑着说：“小敏，我们的家，你想怎么当家作主，就怎么当家作主！”
阿敏笑一笑，不再想那些令她觉得委屈的事了。
休息一晚上之后，一家三口又驱车回家。因为是下葬前的一天了，所以，他们出发的特别早。
坐在后排座的邹泽问：“妈妈，一会儿我和你们一起回外公家吗？”
阿敏考虑了一下说：“不用！我们先把你放在爷爷家。下午吃完饭的时候，我或者爸爸回家接你过去外公那边。”
邹泽问：“去做什么呢？”
阿敏解释说：“农村有很多丧葬的礼仪，到时候，礼宾先生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至于晚上，你和爸爸还回爷爷家！”
波仔迟疑地说：“要不，晚上我就不回家了！我陪着你一起守一夜！最近，好像都是你妈妈那边的侄子、外甥们守着。我这个女婿一次也没守过，有些不像话！”
阿敏说：“不用，你和邹泽回家去！我一个人守着就行了，没必要所有人都在那里煎熬！现在丧葬观念不像以前那样了，没有任何的死规定。所以，不需要计较这些！孝顺不孝顺的，也不在守不守灵上面。”
波仔考虑很久之后才说：“也行！不过，明天我一大早就过来！你爸移棺的时候，我和邹泽都会在的！”
阿敏点点头，然后又对邹泽说：“邹泽，后天上午还有很多仪式，你还是看着大家怎么做就跟着做！等把外公送到地头，这一切就结束了！”
沉默好久之后，阿敏才叹息着说：“给外公送葬结束，我们就回家！”
波仔摸摸阿敏放在杯座上的手，阿敏回握一下说：“没事儿，我都不难过了！”
回家放下邹泽时，公公拉着波仔，私下说了几句话。阿敏看到波仔在听完话之后，表情似乎有些不高兴。
所以一上车，她就问道：“爸爸刚才跟你说什么了？你这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波仔语气非常不满的说：“爸爸说有邻居问他，你是不是和你妈关系处得不好？好像你妈跟亲戚说了什么，然后传着传着，话就传到我家这边了！”
阿敏觉得自己胸口在一瞬间就腾起一团无名之火，所以，这是妈妈在指责她了？所以，她做的这一切在父母眼里看来，不仅不算什么，还没落到半分好。
她冷笑一声说：“所以，这意思是我不孝了？”
波仔说：“小敏，我倒不生气她批评你！我生气的是，如果她有什么不满，为什么不能直接找你？为什么要向亲戚们说？”
回到家里的时间特别早，只有几个邻居大婶和一两个帮忙的邻居在。她们看到她就说：“阿敏，你回来了！”
阿敏勉强笑着说：“是啊，我回来了！”
大婶接着说：“你这一天天跑来跑去，也够辛苦的！你爸呀，都多亏了你们姐弟！上回你回来的时候，你妈跟我说你立逼着你爸还房钱呢！我跟其他人说了之后，大家都说，阿敏可不是这样的孩子！都没人相信她的话。你妈这个人啊，说话就是不怎么实诚！”
另一个邻居在一边说：“谁家要有了阿敏这样的孩子，真是积了德了！多少人羡慕你父母，有你这样的好女儿呢！”
连续两件事情彻底让阿敏失控了，她带着怒气走进家门，不管不顾地质问妈妈说：“妈，你在亲戚和邻居面前怎么说我的？我对你不好！我立逼着我爸要房钱！原来我竟然是这样不好、不孝顺的人！那我这么多年为家里做了这么多，到底是都是为了谁？”
妈妈被阿敏的质问震住了，愣了一下之后她就赌咒发誓说：“我没说，谁说的让他过来对质！”
说完这句，她就开始大声嚎哭，一边嚎哭一边叫着爸爸的名字咒骂。她说：“你该死的死了，留下我在这里受人欺负！这不知道是谁，在后边给阿敏说瞎话。怪不得今天回来了呢？原来是给我找事儿来了！”
阿敏听着妈妈的嚎哭和咒骂，听着妈妈有指向性的指责，她一边气得发抖，一边又有一种疲惫的感觉。
妈妈还在说：“我没有说这些话！这都是谁编造的谎话？盖房子有没有借钱，我也不知道啊！”
一个阿敏叫叔的邻居在旁边说：“四嫂子，你说你不知道借钱的事儿，我就不信！你赶紧别再说了！”
然后又转过头对着阿敏说：“阿敏，你说你为家里做了那么多事情，这个话也不合适！家里辛辛苦苦供你上学，那你为家里做的这些事，难道不是你应该做的吗？”
小宝媳妇也在一边劝说道：“姐，你别说了，家里家外这么多人看着呢，让别人笑话！何况，爸爸还躺在那里呢，求你别说了！”
波仔想拉她出去，可是她用尽力气甩开他的手。她就坐在那里，嘴边挂着一丝冷笑，看着妈妈在一边嚎哭，咒骂。
妈妈说：“我为了你上学，费了多少功夫！我把你从那么小的时候养到这么大，叫你吃饱穿暖，我对你不好吗？”
妈妈说：“你咽气的时候，就说怕别人欺负我！现在，这还没下葬呢，就有人欺负到我头上了！你这个该死的呀，你躺在那里，留我在这里受人欺负呀！……”
阿敏一边听着妈妈的哭诉，一边在心里想：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她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可笑！自己的所有付出，原来只是感动了自己！
算啦！她不再说话了！
大家都不希望她说话，她也不想再说任何话了。她对这个家失望透了，她只想赶紧送走爸爸，让这一切纷乱全部结束！
下午五六点时，几乎所有的亲戚都来了。在礼宾先生一声令下后，葬礼仪式开始。
大家按照自己的身份，排在不同的队形里。身上穿着长的、短的孝衫，头上戴着长的、短的孝，开始随着礼宾先生的口令磕头、哀哭。
仪式一直持续到八点多才结束，一众人等都或各自归家，或留在阿敏家里守夜。这时候，阿敏看到几位同学走进了家门。
她迎上去，一边招呼大家坐在堂屋里，一边说：“这么大热的天，不想劳动大家，所以就没有跟大家说！结果，还是把大家惊动了！”
同学们说：“阿敏，这种事情，你怎么能不说呢？我们得到消息后，就赶过来了。你要节哀顺变！”
阿敏点点头，然后跟大家简单说了爸爸生病住院的过程。再然后，阿敏看到同学群里大家对自己的关心。还有穆潇、三少等人发来的问候。
送走同学后，阿敏对波仔说：“你带着邹泽回去吧！我给我爸守最后一夜就行了！”
波仔说：“我明天六点前就过来，说的是六点半移棺呢！晚上，你能睡的话也睡一会儿，不要一直熬着！”
阿敏点点头，之后就送走了波仔和邹泽。
夏天的夜特别热，留在这里给爸爸守夜的依旧还是那些人，妈妈这边的侄子、外甥。不过，今天晚上还多了侄媳妇、外甥媳妇。
反而爸爸这边的侄子、外甥们，能回家的都回家了。连小宝也因为长时间的劳累，早早的去休息了。
几天来，在舅舅的严格要求下，都是这些表哥表弟们轮换着为爸爸守夜，这让阿敏特别感激！
看着辛苦煎熬的弟弟妹妹们，对比一天也没有为爸爸守灵的自己，阿敏心里有几分惭愧。
她想起表弟们的话：“我姑父（姨父）就剩这几天了，我们应该守的！”
因为这些感慨，她又不由得想起今天的争吵。仔细想来，妈妈她也没有说错！
阿敏确实是向爸爸追讨房钱了，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更何况，她平时对妈妈说话的语气确实也常常失于急躁，不够恭敬。
所以，妈妈有什么错呢？
阿敏自己走出了农村，她的观念在二十多年的城市生活中改变了很多，她很在意自己的位置。尤其是，当她有付出的时候，她觉得这个家里就应该有她的位置。
可是父母一辈子都生活在农村，他们有的更是几十年来形成的观念。
他们可以为阿敏无比骄傲，他们也不是不爱阿敏。但是，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儿子。
所以，最近所有矛盾的冲突，其实都源于这两种观念的分歧。
意识到这些的阿敏也认识到，在所有这些令她不快、委屈的过程中，其实犯了更多错误的是自己！
她错在不该对父母抱着过高的期待，错在不该总想让父母爱她、心疼她、承认她罢了！
阿敏想通了这些事情，想通了争吵的原因。可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到底还是对这个家失望了。
她也意识到，她和妈妈互相对对方都有了深深的不满，出现了难以化解的心结。
一大早，三人坐在餐桌前一起吃早饭。吃完饭时邹泽问道：“妈妈，今天我也一起回去吗？”
阿敏咽下最后一口饭，抽出餐巾纸，一边擦手，一边慢慢地摇了摇头。
她说：“今天不用，今天只有我和爸爸回去就行了！嗯，晚上我们还会回来的！所以，今天一天，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吧！”
邹泽笑着说：“妈妈，你就放心吧！”
阿敏也笑了笑，然后她说：“我一直都很放心！从你很小的时候，我就很放心了！”
说着这些话，她内心不由有些触动。邹泽也有很多让他们操心的地方，但是，总体来说，这是个特别懂事的孩子！
她站起身，走到邹泽跟前，摸摸他的脸。接着，她在这么多年之后，第一次亲了亲邹泽的额头。
这样亲近的动作，自从邹泽长大之后，阿敏就再也没有做过了。不过，此刻她突然就想这样做。
看邹泽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阿敏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后，就和波仔出门了。
车子一路飞驰，不到两个小时，他们就回家了。
家里出出进进的人比她上回回来时多了一些，家门口的街道上搭起了棚子。很多族人和邻居此刻都在家里，或者在说话，或者在忙碌各项工作。
土葬就是这样，各项事情必须按照规矩，一项一项进行。不过，如今这个年代，土葬的过程到底还是简略了很多。
这种种事情，都有族里的长辈盯着，有族里的同辈、村里的邻居帮忙。
从十八岁上大学离家，此后二十多年的漫长岁月，阿敏只是偶尔在家里停留。
别说邻居，就是族人，她与他们来往的都很少。充其量也就是每次回家时，见面打个招呼，说几句问候的话语。
或许是因为在大家的眼里，应该维护这些关系的是小宝，而阿敏只是个出嫁女。所以，大家对她也并没有任何要求。
可是，爸爸去世之后这短短的几天，还是让阿敏第一次这么深刻地体会到族人、邻里是怎样的存在。
在这里，依然有一种叫做‘乡情’的东西还存在于大家的心中。随着社会的发展，它可能会慢慢消失。可是此刻，它依然还扎根在这片土地。
她想起有一次，她说起当年父母为了七爸家吵架的事情，提到成年人应该为自己负责时，爸爸跟她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家人之间讲的是感情，而不是法律或者义务这些东西！小敏，你在城市生活的时间太长了！所以，做什么事情都喜欢分个应不应该。这样或许合法，但是有时候就难免会让人觉得无情！”
到现在，阿敏的观点依然没有改变。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份乡情超越了责任或者义务，它更多是基于感情这个因素。
这份感情不是她、或者与她一样早早离开家的小宝处出来的，而是爸爸自己处出来的。
这么多年，她和小宝，都只是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从来也没有意识到他们还有这些族人、这些邻里的存在。
阿敏一边走进家门，一边和碰到的所有人一一打招呼。等将所有人都问候一遍之后，她才将新的相框和相片拿出来，递给族里的长辈。
都看过一遍之后，长辈们纷纷说道：“这张相片好，人看着精神！就和你爸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相框也比咱们这里的好，看起来挺结实。说到底啊，还是市区的人技术高！”
于是，阿敏将灵堂上摆放的那个相框换下来。将换下来的相框递给妈妈后，妈妈问她：“阿敏，这个相框，还有第一次的那个相框，都放在哪里呢？”
阿敏说：“你找个地方收起来吧！”
虽然妈妈一直催促阿敏回来，可是，妈妈也许只是想让她按规矩守着爸爸，真正需要她做的事情也没有几件。
于是，她、波仔就只是和小宝一起，坐在堂屋里陪大家说话。族里一个长辈说：“小宝，家里该给你姐收拾个房子，省得她每天来来回回的跑！”
阿敏看着小宝，他没有说话，他似乎从来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长辈又说：“我家的两个女儿，她们也都出嫁了！可是，我在楼上给他们把房子都收拾的停停当当。她们任何时候回来，都有地方住！你爸没有做好这件事，小宝你应该替你爸做好这件事！等你爸这个葬礼结束了，你立刻就做这件事！”
听着这些话语，心里生出无尽的感慨的同时，阿敏也对长辈怀着满满的感激。不过，虽然感激长辈的好意，但是她却并不想接受这样的好意，她有自己的别扭想法。
所以，在下午离开时，阿敏拨通了小宝的电话。她说：“小宝，别管长辈们怎么说，房子你不需要收拾！那都是乱花钱！即使你收拾了，我也不会住！”
说完这句话，阿敏笑了笑。她说：“爸爸没给我留房间，我生他的气！但是，你，还有妈妈，或者其他什么人，你们谁也不能代替他。我也不需要补偿，爸爸走了，任何形式的补偿对我都没有意义！”
挂断电话，阿敏在沉默很久之后才笑着对波仔说：“波仔，我又较真儿了！房间这件事情，我其实一直在意的。其他人都能想到的事情，可与我最亲近的、我的家人却一个都没想到这一点！爸爸去世那天，小宝让我留下来，我问他‘我住在哪里’，他回答说‘和妈妈一起住在炕上’。当时我心里真是不痛快！我都这么大年龄了，我还要跟妈妈住在一起吗？何况，我一点儿也不想听到妈妈跟我重复强调，爸爸去世前怎么担心她的话！”
顿了顿，阿敏继续说：“我扛着这个家快二十年，却在这个家里没有一席之地。因为什么呢？因为我不是这个家里的儿子！只要想起这件事情，我就为自己觉得悲哀！不过到了今天，所有这些都不再重要了！爸爸没有做到，那是他的问题！任何其他人也别妄想代替他来弥补我！不是我爸做的，我不要！”
波仔叹口气说：“小敏，都过去了！以后估计我们回去的时间也不多了！”
阿敏也叹息着说：“波仔，你知道吗？从前，不仅父母把我当成家里的儿子，就是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可是，从没有哪一段时间像爸爸生病这段时间一样，让我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原来，我不是这家能当家作主的儿子。原来，我只是个出嫁女，只是这个家里的客人！既然是出嫁女、是客人，那以后我做好一个出嫁女、一个客人的本分就行了！”
波仔说：“小敏，小宝已经长大了，你也该退出了。要不然，会产生家庭矛盾的！”
阿敏黯然地说：“我知道，以后我除了尽自己该尽的义务外，多余的话不再说、多余的事也不再管了！”
看阿敏情绪有些低落，波仔笑着说：“小敏，我们的家，你想怎么当家作主，就怎么当家作主！”
阿敏笑一笑，不再想那些令她觉得委屈的事了。
休息一晚上之后，一家三口又驱车回家。因为是下葬前的一天了，所以，他们出发的特别早。
坐在后排座的邹泽问：“妈妈，一会儿我和你们一起回外公家吗？”
阿敏考虑了一下说：“不用！我们先把你放在爷爷家。下午吃完饭的时候，我或者爸爸回家接你过去外公那边。”
邹泽问：“去做什么呢？”
阿敏解释说：“农村有很多丧葬的礼仪，到时候，礼宾先生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至于晚上，你和爸爸还回爷爷家！”
波仔迟疑地说：“要不，晚上我就不回家了！我陪着你一起守一夜！最近，好像都是你妈妈那边的侄子、外甥们守着。我这个女婿一次也没守过，有些不像话！”
阿敏说：“不用，你和邹泽回家去！我一个人守着就行了，没必要所有人都在那里煎熬！现在丧葬观念不像以前那样了，没有任何的死规定。所以，不需要计较这些！孝顺不孝顺的，也不在守不守灵上面。”
波仔考虑很久之后才说：“也行！不过，明天我一大早就过来！你爸移棺的时候，我和邹泽都会在的！”
阿敏点点头，然后又对邹泽说：“邹泽，后天上午还有很多仪式，你还是看着大家怎么做就跟着做！等把外公送到地头，这一切就结束了！”
沉默好久之后，阿敏才叹息着说：“给外公送葬结束，我们就回家！”
波仔摸摸阿敏放在杯座上的手，阿敏回握一下说：“没事儿，我都不难过了！”
回家放下邹泽时，公公拉着波仔，私下说了几句话。阿敏看到波仔在听完话之后，表情似乎有些不高兴。
所以一上车，她就问道：“爸爸刚才跟你说什么了？你这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波仔语气非常不满的说：“爸爸说有邻居问他，你是不是和你妈关系处得不好？好像你妈跟亲戚说了什么，然后传着传着，话就传到我家这边了！”
阿敏觉得自己胸口在一瞬间就腾起一团无名之火，所以，这是妈妈在指责她了？所以，她做的这一切在父母眼里看来，不仅不算什么，还没落到半分好。
她冷笑一声说：“所以，这意思是我不孝了？”
波仔说：“小敏，我倒不生气她批评你！我生气的是，如果她有什么不满，为什么不能直接找你？为什么要向亲戚们说？”
回到家里的时间特别早，只有几个邻居大婶和一两个帮忙的邻居在。她们看到她就说：“阿敏，你回来了！”
阿敏勉强笑着说：“是啊，我回来了！”
大婶接着说：“你这一天天跑来跑去，也够辛苦的！你爸呀，都多亏了你们姐弟！上回你回来的时候，你妈跟我说你立逼着你爸还房钱呢！我跟其他人说了之后，大家都说，阿敏可不是这样的孩子！都没人相信她的话。你妈这个人啊，说话就是不怎么实诚！”
另一个邻居在一边说：“谁家要有了阿敏这样的孩子，真是积了德了！多少人羡慕你父母，有你这样的好女儿呢！”
连续两件事情彻底让阿敏失控了，她带着怒气走进家门，不管不顾地质问妈妈说：“妈，你在亲戚和邻居面前怎么说我的？我对你不好！我立逼着我爸要房钱！原来我竟然是这样不好、不孝顺的人！那我这么多年为家里做了这么多，到底是都是为了谁？”
妈妈被阿敏的质问震住了，愣了一下之后她就赌咒发誓说：“我没说，谁说的让他过来对质！”
说完这句，她就开始大声嚎哭，一边嚎哭一边叫着爸爸的名字咒骂。她说：“你该死的死了，留下我在这里受人欺负！这不知道是谁，在后边给阿敏说瞎话。怪不得今天回来了呢？原来是给我找事儿来了！”
阿敏听着妈妈的嚎哭和咒骂，听着妈妈有指向性的指责，她一边气得发抖，一边又有一种疲惫的感觉。
妈妈还在说：“我没有说这些话！这都是谁编造的谎话？盖房子有没有借钱，我也不知道啊！”
一个阿敏叫叔的邻居在旁边说：“四嫂子，你说你不知道借钱的事儿，我就不信！你赶紧别再说了！”
然后又转过头对着阿敏说：“阿敏，你说你为家里做了那么多事情，这个话也不合适！家里辛辛苦苦供你上学，那你为家里做的这些事，难道不是你应该做的吗？”
小宝媳妇也在一边劝说道：“姐，你别说了，家里家外这么多人看着呢，让别人笑话！何况，爸爸还躺在那里呢，求你别说了！”
波仔想拉她出去，可是她用尽力气甩开他的手。她就坐在那里，嘴边挂着一丝冷笑，看着妈妈在一边嚎哭，咒骂。
妈妈说：“我为了你上学，费了多少功夫！我把你从那么小的时候养到这么大，叫你吃饱穿暖，我对你不好吗？”
妈妈说：“你咽气的时候，就说怕别人欺负我！现在，这还没下葬呢，就有人欺负到我头上了！你这个该死的呀，你躺在那里，留我在这里受人欺负呀！……”
阿敏一边听着妈妈的哭诉，一边在心里想：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她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可笑！自己的所有付出，原来只是感动了自己！
算啦！她不再说话了！
大家都不希望她说话，她也不想再说任何话了。她对这个家失望透了，她只想赶紧送走爸爸，让这一切纷乱全部结束！
下午五六点时，几乎所有的亲戚都来了。在礼宾先生一声令下后，葬礼仪式开始。
大家按照自己的身份，排在不同的队形里。身上穿着长的、短的孝衫，头上戴着长的、短的孝，开始随着礼宾先生的口令磕头、哀哭。
仪式一直持续到八点多才结束，一众人等都或各自归家，或留在阿敏家里守夜。这时候，阿敏看到几位同学走进了家门。
她迎上去，一边招呼大家坐在堂屋里，一边说：“这么大热的天，不想劳动大家，所以就没有跟大家说！结果，还是把大家惊动了！”
同学们说：“阿敏，这种事情，你怎么能不说呢？我们得到消息后，就赶过来了。你要节哀顺变！”
阿敏点点头，然后跟大家简单说了爸爸生病住院的过程。再然后，阿敏看到同学群里大家对自己的关心。还有穆潇、三少等人发来的问候。
送走同学后，阿敏对波仔说：“你带着邹泽回去吧！我给我爸守最后一夜就行了！”
波仔说：“我明天六点前就过来，说的是六点半移棺呢！晚上，你能睡的话也睡一会儿，不要一直熬着！”
阿敏点点头，之后就送走了波仔和邹泽。
夏天的夜特别热，留在这里给爸爸守夜的依旧还是那些人，妈妈这边的侄子、外甥。不过，今天晚上还多了侄媳妇、外甥媳妇。
反而爸爸这边的侄子、外甥们，能回家的都回家了。连小宝也因为长时间的劳累，早早的去休息了。
几天来，在舅舅的严格要求下，都是这些表哥表弟们轮换着为爸爸守夜，这让阿敏特别感激！
看着辛苦煎熬的弟弟妹妹们，对比一天也没有为爸爸守灵的自己，阿敏心里有几分惭愧。
她想起表弟们的话：“我姑父（姨父）就剩这几天了，我们应该守的！”
因为这些感慨，她又不由得想起今天的争吵。仔细想来，妈妈她也没有说错！
阿敏确实是向爸爸追讨房钱了，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更何况，她平时对妈妈说话的语气确实也常常失于急躁，不够恭敬。
所以，妈妈有什么错呢？
阿敏自己走出了农村，她的观念在二十多年的城市生活中改变了很多，她很在意自己的位置。尤其是，当她有付出的时候，她觉得这个家里就应该有她的位置。
可是父母一辈子都生活在农村，他们有的更是几十年来形成的观念。
他们可以为阿敏无比骄傲，他们也不是不爱阿敏。但是，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儿子。
所以，最近所有矛盾的冲突，其实都源于这两种观念的分歧。
意识到这些的阿敏也认识到，在所有这些令她不快、委屈的过程中，其实犯了更多错误的是自己！
她错在不该对父母抱着过高的期待，错在不该总想让父母爱她、心疼她、承认她罢了！
阿敏想通了这些事情，想通了争吵的原因。可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到底还是对这个家失望了。
她也意识到，她和妈妈互相对对方都有了深深的不满，出现了难以化解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