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割裂
守夜是很辛苦、很煎熬人的一件事情，不仅是一夜不睡这么简单。这样干燥的夏季，守夜时特别需要注意的就是防火。
灵前一直燃烧的香烛，家里、前院到处摆放的祭品、花圈等种种易燃物，这些都是守夜需要照顾到的。
小宝、几个表兄弟，他们从爸爸倒头后，就一直在轮换着守夜。到了葬礼前的这个夜晚，几人都已经疲惫不堪。
可是葬礼前的这个夜晚，他们还是守在这里。与前几夜不同的是，各人的媳妇、以及能来的几个表妹也都来了。
晚上十一点左右，大家摆起一桌麻将，借以消磨漫长又燥热的夜晚。
牌打到凌晨两点时，有几个人就熬不住了。所以，他们或者回车里、或者在家里随便找个地方休息去了。还能坚持的几个人从厨房拿一些吃的东西，吃过之后继续打牌。
凌晨三点时，阿敏也有些熬不住了。她把牌局交给一直陪在她身边的表弟，然后回家窝在沙发上，准备闭目养神一会儿。
其实，小宝媳妇睡前曾经对阿敏说：“姐，我给你收拾了个房间，晚上你累了就去睡会儿！”
阿敏点头答应了，可是她就没打算去。她想在今天这个夜里，最后再这样醒着陪爸爸一夜。所以，她选择坐在堂屋的沙发上。
家里灯火通明，爸爸的冰棺就摆在堂屋正中间。因为来往前院和后院时，总要从冰棺两侧经过。所以，冰棺上边盖着红色的盖布。
别人或许会害怕，可是，阿敏对这些一无所觉。那里躺着的不是别人，是她最爱的爸爸。
可是，即使掀开红色的盖布，她还是看不见爸爸。因为他的脸被麻纸覆盖了，他的身体则被寿衣包裹的严严实实。
她想起手术之后，爸爸总会掀起上衣给她展示自己的伤疤。一边用手摸着伤疤，一边告诉她哪里疼，哪里不疼。
她也想起爸爸笑着对她说：“小敏，我的胳膊现在都和你的胳膊一样粗细了！”
如今，不管是伤疤，还是瘦成和她一样粗细的胳膊，或是发黄的皮肤，所有这些都被寿衣包裹起来，看不见了。就连寿衣，也被冰棺上红色的盖布遮盖住了。
阿敏没有试图掀起盖布，她只是静静地坐在沙发这里，注视着爸爸穿着鞋的一双脚。再有几个小时，就连这双穿着鞋的脚，她也看不见了。
她的脑子里翻滚着各种各样的念头，最后，不堪这些念头喧嚣的她闭上了眼睛。
也许是太累了，所以，在不知不觉中，阿敏睡着了。
然后，似乎在片刻之间她又惊醒过来。透过窗玻璃，看看外边还有些黑的天，她又眯上了眼睛。
就在这张沙发上，她时睡时醒，度过了这个漫长的夜晚。
意识彻底清醒过来时，家里已经站满了族人和亲戚。妈妈、小宝一家、波仔和邹泽，也都夹杂在人群之中，站在棺材的周围。
看看时间，刚过六点。
阿敏从沙发上站起来，也走到棺材一边。看着大家将冰棺打开，看着大家合力将爸爸放入棺材，她的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
等到所有该安置的东西都安置齐全、等到爸爸躺的妥帖之后，长辈们去掉了麻纸，露出爸爸麻纸覆盖下的脸。
其中一个长辈说：“要看的再看看，马上就要盖棺了！”
阿敏流着泪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爸爸有些变形的脸。那张脸再不复以前的鲜活，反而透着几分可怕。可是，阿敏直盯着那张狰狞可怖的脸，哭的不能自已。
那是她最爱的、也爱她的爸爸啊！
以后，她回来时，再也没有那样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等她。一看到她回来，就会笑着对她说：“小敏，你回来了！”
也再没有人会在亲戚、邻居面前无数次地夸耀，令她尴尬，甚至令她抱怨。
族人和亲戚也都在棺材周围或默默流泪，或大放悲声。
妈妈站在棺材头，哭的涕泪滂沱。一边哭着，一边嘴里不断地诉说着。
阿敏也一边哭着，一边想走近再看看。刚往前走了两步，一个堂妹就拉住她，并且对她说：“姐，不要到前边去，眼泪不能落到我伯身上，不吉利！”
不管妈妈、阿敏、小宝或者其余人，大家有多么难过。只是一会儿，棺木就在长辈们的命令下合了起来。
长辈们说：“年轻的谁上去，让棺木合严！”
堂哥们互相看看，稍微年轻点儿的堂哥看着长辈，回答说：“我现在年龄大了，跳不动了！”
看着族里实在没有人能完成这个工作，站在一旁、身材高大的姑表哥爬上了棺材。
他靠着四肢趴伏在棺盖上，两腿跳起，然后重重地落在棺材的两边。借着落下的力量，以使棺盖和棺材粘的更紧。
这样熟悉的场面，一下子将阿敏的思绪拉回到爷爷去世时。
也是在这个家里，也是在这个地方，也是这样合紧棺盖的动作，不同的只是当年这样的动作，是由此刻站在这里、说他‘年龄大了’的堂哥来完成。
是啊，阿敏最年轻的堂哥也五十多岁了，更不要说最大的、已经快七十岁的大堂哥了。
所以，时间就是这样让每个人慢慢地变老，慢慢地退出这个充斥着无数喜怒悲欢、有时让人痛苦、让人抱怨甚至憎恨、却始终让人无比热爱、无比眷恋的舞台。
从前，是爷爷阿婆，现在是爸爸，以后，也会是阿敏。
棺木合上了，大家都各自忙碌起来。哭的有些发晕的阿敏坐回到沙发上，一边休息，一边沉默注视着进进出出的人。
他们把眼泪收起来了，他们继续开始生活了。可是，阿敏却还是沉浸在悲伤之中，茫然的坐着。
波仔走到她跟前叫她：“小敏！”
阿敏在这声呼唤之后，禁不住又一次泪流满面。她对波仔说：“昨天晚上守夜时，我想了很多事情。关于我妈以后的生活，我做了一个决定！”
波仔说：“小敏，你想怎么做，我都赞成！所以，你不用考虑我的想法，按照你的想法办就行了！”
阿敏点了点头，就起身到车上取了一沓钱揣起来。快走到家门口时，她看到正在停车的春晓和她的爱人。
不知道为什么，阿敏的眼泪在看到春晓的一刹那又掉了下来。春晓眼睛里的泪水，也在看到阿敏的那一刻就掉了下来。
她说：“阿敏，叔叔已经去了，你要坚强！”
其实，高中毕业后的很多年里，阿敏都没有去见春晓。即使到阿敏工作之后，她们也是一两年才见一回的样子。
平时的通话也是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很少闲聊。不过，在阿敏的心里，春晓总是在那里，像她的家人一样。
阿敏点点头，揩掉眼泪说：“我已经不难过了，你放心吧！”
春晓听她这样说之后，就又说道：“那我去灵前给叔叔上根香！”
走到门口时，她们碰到了正准备往外走的妈妈。
这么多年，春晓的变化不是特别大。所以，妈妈一看到春晓，就将她认了出来。
她迎上去拉住春晓，和春晓说话，招呼春晓吃饭。等她们说完了，等春晓给爸爸上了香，阿敏才和春晓坐在沙发上，说起爸爸的病情以及春晓父母的现状。
只是坐了一会儿，在吃完妈妈端到她手上的早饭后没多久，春晓就离开了。
走之前，她握着阿敏的手说：“阿敏，人，谁都有这么一天！我们的父母，也都到这个年龄了。所以，你看开些！也别想太多！不管怎么样，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阿敏流着眼泪点了点头，送走了春晓。
然后，阿敏想起昨晚守夜时她翻来覆去想着的、关于妈妈以后养老的事情。她决定趁葬礼之前的时间，将这个事情说清楚。
于是，阿敏找了小宝和舅舅，请他们进了一个没有人的房间。
三人进门后，阿敏随手关上了房门。外边的人声、唢呐声，所有这些嘈杂都被挡在门外。
阿敏稍微斟酌一下言语之后说：“舅，我想和你说说我妈以后的事情！”
舅舅沉默着，似乎已经料到阿敏要说什么的样子。
阿敏说：“舅，这么多年，这个家我一直没放下过，家里应该我承担的责任我也没有推卸过！其实，这些话也没什么好说的！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因为我是老大。如果，小宝比我大，可能这份担子就是他来扛了。不过现在，小宝已经长大，能顶门立户了。再说，小宝媳妇也是个好孩子。所以，家里的事儿，以后我就不再管了！”
舅舅回答阿敏说：“阿敏，你是个好孩子，不要跟你妈计较！她就是那样的糊涂人！我也多次说过她了，可是，她那个性子，说不明白！所以，你不要怪她！”
阿敏说：“舅，这两年发生的事情，我要说一点儿都不介意，那也是假话！也不仅是我介意我妈，其实，我妈现在对我也有一些不满。不过，今天，我不想再说这些问题了！我把你和小宝叫过来，主要是说我妈以后的养老问题。我呢，每个月还是按月给她生活费！至于以后照顾我妈的其他事情，就让小宝和他媳妇多担待吧！放下家里这个担子后，我也要过我自己的日子了！”
说完，阿敏就从口袋里掏出那沓钱。她说：“这是接下来一年的生活费，以后每年我爸祭日之后，我付这笔生活费。万一，我妈生病了，那该我出的钱、该我出的力，我也绝不推辞！”
说完这些话之后，她就把钱递给舅舅。
舅舅犹豫着接过钱，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阿敏，你妈就是那样子，你别生她的气！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意见！”
小宝坐在一边，从开始就一直沉默着，听着阿敏说这些话。只是在舅舅接过钱的时候，他强烈的反对道：“舅，你别拿我姐的钱！”
舅舅听到小宝这样说，就显出有些为难的样子，又想把钱递回给阿敏。
阿敏将钱推回去，她说：“小宝，我给妈妈生活费，这是我应该尽的赡养义务！所以，这笔钱，你不要推！如今，对于妈妈，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以后，你和你媳妇多承担些吧！”
小宝还想说什么时，阿敏阻止了他。这个问题，她不想再讨论了。
舅舅仍然说：“阿敏，别生你妈的气！她就是那样的糊涂人。以后你有空了，还是要多回来看看她！”
阿敏没有反驳舅舅的话，不过，她想，自己以后不会回来太多了。妈妈的事儿，就交给小宝吧！
经过这么多事儿，她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对待妈妈。爸爸去了，她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爱着这个家。
看着妈妈这两天日渐消瘦的身影，看着她一副惶惑不安的样子，她也觉得同情她。
可是，她无法再做妈妈的树洞，她也无法成为妈妈的主心骨，无法成为妈妈最终的依靠。
她向世俗投降了，退回到一个出嫁了的农村女孩、一个亲戚的位置。
这个主心骨，这个依靠，原本就是属于小宝的。只是以前，小宝还小，所以形势才让她占有了这个位置。如今，到了她该退出的时间了。
她和妈妈，她们都爱着爸爸，可是，两个都爱着爸爸的人却不能互相安慰对方。她们各自的伤痛需要自己去抚平，她们各自的眼泪也只能靠着自己去擦干。
爸爸去了，阿敏有一种和自己的原生家庭割裂的感觉。这让她有些难过，但是，似乎又觉得有些轻松。
好像长久以来，一条锁在她脖子上的枷锁，终于随着爸爸的去世，解开了。
她又一次在心里嘲笑自己：赵敏，你自认为的孝顺也不过如此！
看看舅舅和小宝也没有什么再说的话，阿敏跟他们招呼一声之后，就开门走了出去。
门一打开，外边嘈杂的声音就在一瞬间又回到耳边。然后，阿敏看见波仔陪着傅晴、以及她的爱人就坐在沙发那里。不过，似乎因为开门的动静，他们都朝着她这边看过来。
阿敏带着淡淡笑容，看着他们说：“你们来了！”
傅晴看阿敏的心情似乎很平静，就和阿敏聊起别的话题。没说几句话，葬礼要开始了。
傅晴说：“阿敏，你和波仔去忙吧！不用管我们，你们照顾好自己就行！”
阿敏一边往外走，一边想着自己的同学和几个少年时的伙伴。能来的，都携家带口的来了。她还注意到，大家都穿着素色或者黑色的衣服。
至于来不了的，也将自己的关心写在电话的简讯里。那一条条简讯，饱含着大家对她的情感，也温暖着她的内心。
守夜是很辛苦、很煎熬人的一件事情，不仅是一夜不睡这么简单。这样干燥的夏季，守夜时特别需要注意的就是防火。
灵前一直燃烧的香烛，家里、前院到处摆放的祭品、花圈等种种易燃物，这些都是守夜需要照顾到的。
小宝、几个表兄弟，他们从爸爸倒头后，就一直在轮换着守夜。到了葬礼前的这个夜晚，几人都已经疲惫不堪。
可是葬礼前的这个夜晚，他们还是守在这里。与前几夜不同的是，各人的媳妇、以及能来的几个表妹也都来了。
晚上十一点左右，大家摆起一桌麻将，借以消磨漫长又燥热的夜晚。
牌打到凌晨两点时，有几个人就熬不住了。所以，他们或者回车里、或者在家里随便找个地方休息去了。还能坚持的几个人从厨房拿一些吃的东西，吃过之后继续打牌。
凌晨三点时，阿敏也有些熬不住了。她把牌局交给一直陪在她身边的表弟，然后回家窝在沙发上，准备闭目养神一会儿。
其实，小宝媳妇睡前曾经对阿敏说：“姐，我给你收拾了个房间，晚上你累了就去睡会儿！”
阿敏点头答应了，可是她就没打算去。她想在今天这个夜里，最后再这样醒着陪爸爸一夜。所以，她选择坐在堂屋的沙发上。
家里灯火通明，爸爸的冰棺就摆在堂屋正中间。因为来往前院和后院时，总要从冰棺两侧经过。所以，冰棺上边盖着红色的盖布。
别人或许会害怕，可是，阿敏对这些一无所觉。那里躺着的不是别人，是她最爱的爸爸。
可是，即使掀开红色的盖布，她还是看不见爸爸。因为他的脸被麻纸覆盖了，他的身体则被寿衣包裹的严严实实。
她想起手术之后，爸爸总会掀起上衣给她展示自己的伤疤。一边用手摸着伤疤，一边告诉她哪里疼，哪里不疼。
她也想起爸爸笑着对她说：“小敏，我的胳膊现在都和你的胳膊一样粗细了！”
如今，不管是伤疤，还是瘦成和她一样粗细的胳膊，或是发黄的皮肤，所有这些都被寿衣包裹起来，看不见了。就连寿衣，也被冰棺上红色的盖布遮盖住了。
阿敏没有试图掀起盖布，她只是静静地坐在沙发这里，注视着爸爸穿着鞋的一双脚。再有几个小时，就连这双穿着鞋的脚，她也看不见了。
她的脑子里翻滚着各种各样的念头，最后，不堪这些念头喧嚣的她闭上了眼睛。
也许是太累了，所以，在不知不觉中，阿敏睡着了。
然后，似乎在片刻之间她又惊醒过来。透过窗玻璃，看看外边还有些黑的天，她又眯上了眼睛。
就在这张沙发上，她时睡时醒，度过了这个漫长的夜晚。
意识彻底清醒过来时，家里已经站满了族人和亲戚。妈妈、小宝一家、波仔和邹泽，也都夹杂在人群之中，站在棺材的周围。
看看时间，刚过六点。
阿敏从沙发上站起来，也走到棺材一边。看着大家将冰棺打开，看着大家合力将爸爸放入棺材，她的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
等到所有该安置的东西都安置齐全、等到爸爸躺的妥帖之后，长辈们去掉了麻纸，露出爸爸麻纸覆盖下的脸。
其中一个长辈说：“要看的再看看，马上就要盖棺了！”
阿敏流着泪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爸爸有些变形的脸。那张脸再不复以前的鲜活，反而透着几分可怕。可是，阿敏直盯着那张狰狞可怖的脸，哭的不能自已。
那是她最爱的、也爱她的爸爸啊！
以后，她回来时，再也没有那样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等她。一看到她回来，就会笑着对她说：“小敏，你回来了！”
也再没有人会在亲戚、邻居面前无数次地夸耀，令她尴尬，甚至令她抱怨。
族人和亲戚也都在棺材周围或默默流泪，或大放悲声。
妈妈站在棺材头，哭的涕泪滂沱。一边哭着，一边嘴里不断地诉说着。
阿敏也一边哭着，一边想走近再看看。刚往前走了两步，一个堂妹就拉住她，并且对她说：“姐，不要到前边去，眼泪不能落到我伯身上，不吉利！”
不管妈妈、阿敏、小宝或者其余人，大家有多么难过。只是一会儿，棺木就在长辈们的命令下合了起来。
长辈们说：“年轻的谁上去，让棺木合严！”
堂哥们互相看看，稍微年轻点儿的堂哥看着长辈，回答说：“我现在年龄大了，跳不动了！”
看着族里实在没有人能完成这个工作，站在一旁、身材高大的姑表哥爬上了棺材。
他靠着四肢趴伏在棺盖上，两腿跳起，然后重重地落在棺材的两边。借着落下的力量，以使棺盖和棺材粘的更紧。
这样熟悉的场面，一下子将阿敏的思绪拉回到爷爷去世时。
也是在这个家里，也是在这个地方，也是这样合紧棺盖的动作，不同的只是当年这样的动作，是由此刻站在这里、说他‘年龄大了’的堂哥来完成。
是啊，阿敏最年轻的堂哥也五十多岁了，更不要说最大的、已经快七十岁的大堂哥了。
所以，时间就是这样让每个人慢慢地变老，慢慢地退出这个充斥着无数喜怒悲欢、有时让人痛苦、让人抱怨甚至憎恨、却始终让人无比热爱、无比眷恋的舞台。
从前，是爷爷阿婆，现在是爸爸，以后，也会是阿敏。
棺木合上了，大家都各自忙碌起来。哭的有些发晕的阿敏坐回到沙发上，一边休息，一边沉默注视着进进出出的人。
他们把眼泪收起来了，他们继续开始生活了。可是，阿敏却还是沉浸在悲伤之中，茫然的坐着。
波仔走到她跟前叫她：“小敏！”
阿敏在这声呼唤之后，禁不住又一次泪流满面。她对波仔说：“昨天晚上守夜时，我想了很多事情。关于我妈以后的生活，我做了一个决定！”
波仔说：“小敏，你想怎么做，我都赞成！所以，你不用考虑我的想法，按照你的想法办就行了！”
阿敏点了点头，就起身到车上取了一沓钱揣起来。快走到家门口时，她看到正在停车的春晓和她的爱人。
不知道为什么，阿敏的眼泪在看到春晓的一刹那又掉了下来。春晓眼睛里的泪水，也在看到阿敏的那一刻就掉了下来。
她说：“阿敏，叔叔已经去了，你要坚强！”
其实，高中毕业后的很多年里，阿敏都没有去见春晓。即使到阿敏工作之后，她们也是一两年才见一回的样子。
平时的通话也是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很少闲聊。不过，在阿敏的心里，春晓总是在那里，像她的家人一样。
阿敏点点头，揩掉眼泪说：“我已经不难过了，你放心吧！”
春晓听她这样说之后，就又说道：“那我去灵前给叔叔上根香！”
走到门口时，她们碰到了正准备往外走的妈妈。
这么多年，春晓的变化不是特别大。所以，妈妈一看到春晓，就将她认了出来。
她迎上去拉住春晓，和春晓说话，招呼春晓吃饭。等她们说完了，等春晓给爸爸上了香，阿敏才和春晓坐在沙发上，说起爸爸的病情以及春晓父母的现状。
只是坐了一会儿，在吃完妈妈端到她手上的早饭后没多久，春晓就离开了。
走之前，她握着阿敏的手说：“阿敏，人，谁都有这么一天！我们的父母，也都到这个年龄了。所以，你看开些！也别想太多！不管怎么样，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阿敏流着眼泪点了点头，送走了春晓。
然后，阿敏想起昨晚守夜时她翻来覆去想着的、关于妈妈以后养老的事情。她决定趁葬礼之前的时间，将这个事情说清楚。
于是，阿敏找了小宝和舅舅，请他们进了一个没有人的房间。
三人进门后，阿敏随手关上了房门。外边的人声、唢呐声，所有这些嘈杂都被挡在门外。
阿敏稍微斟酌一下言语之后说：“舅，我想和你说说我妈以后的事情！”
舅舅沉默着，似乎已经料到阿敏要说什么的样子。
阿敏说：“舅，这么多年，这个家我一直没放下过，家里应该我承担的责任我也没有推卸过！其实，这些话也没什么好说的！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因为我是老大。如果，小宝比我大，可能这份担子就是他来扛了。不过现在，小宝已经长大，能顶门立户了。再说，小宝媳妇也是个好孩子。所以，家里的事儿，以后我就不再管了！”
舅舅回答阿敏说：“阿敏，你是个好孩子，不要跟你妈计较！她就是那样的糊涂人！我也多次说过她了，可是，她那个性子，说不明白！所以，你不要怪她！”
阿敏说：“舅，这两年发生的事情，我要说一点儿都不介意，那也是假话！也不仅是我介意我妈，其实，我妈现在对我也有一些不满。不过，今天，我不想再说这些问题了！我把你和小宝叫过来，主要是说我妈以后的养老问题。我呢，每个月还是按月给她生活费！至于以后照顾我妈的其他事情，就让小宝和他媳妇多担待吧！放下家里这个担子后，我也要过我自己的日子了！”
说完，阿敏就从口袋里掏出那沓钱。她说：“这是接下来一年的生活费，以后每年我爸祭日之后，我付这笔生活费。万一，我妈生病了，那该我出的钱、该我出的力，我也绝不推辞！”
说完这些话之后，她就把钱递给舅舅。
舅舅犹豫着接过钱，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阿敏，你妈就是那样子，你别生她的气！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意见！”
小宝坐在一边，从开始就一直沉默着，听着阿敏说这些话。只是在舅舅接过钱的时候，他强烈的反对道：“舅，你别拿我姐的钱！”
舅舅听到小宝这样说，就显出有些为难的样子，又想把钱递回给阿敏。
阿敏将钱推回去，她说：“小宝，我给妈妈生活费，这是我应该尽的赡养义务！所以，这笔钱，你不要推！如今，对于妈妈，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以后，你和你媳妇多承担些吧！”
小宝还想说什么时，阿敏阻止了他。这个问题，她不想再讨论了。
舅舅仍然说：“阿敏，别生你妈的气！她就是那样的糊涂人。以后你有空了，还是要多回来看看她！”
阿敏没有反驳舅舅的话，不过，她想，自己以后不会回来太多了。妈妈的事儿，就交给小宝吧！
经过这么多事儿，她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对待妈妈。爸爸去了，她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爱着这个家。
看着妈妈这两天日渐消瘦的身影，看着她一副惶惑不安的样子，她也觉得同情她。
可是，她无法再做妈妈的树洞，她也无法成为妈妈的主心骨，无法成为妈妈最终的依靠。
她向世俗投降了，退回到一个出嫁了的农村女孩、一个亲戚的位置。
这个主心骨，这个依靠，原本就是属于小宝的。只是以前，小宝还小，所以形势才让她占有了这个位置。如今，到了她该退出的时间了。
她和妈妈，她们都爱着爸爸，可是，两个都爱着爸爸的人却不能互相安慰对方。她们各自的伤痛需要自己去抚平，她们各自的眼泪也只能靠着自己去擦干。
爸爸去了，阿敏有一种和自己的原生家庭割裂的感觉。这让她有些难过，但是，似乎又觉得有些轻松。
好像长久以来，一条锁在她脖子上的枷锁，终于随着爸爸的去世，解开了。
她又一次在心里嘲笑自己：赵敏，你自认为的孝顺也不过如此！
看看舅舅和小宝也没有什么再说的话，阿敏跟他们招呼一声之后，就开门走了出去。
门一打开，外边嘈杂的声音就在一瞬间又回到耳边。然后，阿敏看见波仔陪着傅晴、以及她的爱人就坐在沙发那里。不过，似乎因为开门的动静，他们都朝着她这边看过来。
阿敏带着淡淡笑容，看着他们说：“你们来了！”
傅晴看阿敏的心情似乎很平静，就和阿敏聊起别的话题。没说几句话，葬礼要开始了。
傅晴说：“阿敏，你和波仔去忙吧！不用管我们，你们照顾好自己就行！”
阿敏一边往外走，一边想着自己的同学和几个少年时的伙伴。能来的，都携家带口的来了。她还注意到，大家都穿着素色或者黑色的衣服。
至于来不了的，也将自己的关心写在电话的简讯里。那一条条简讯，饱含着大家对她的情感，也温暖着她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