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葬礼
所有人，按照各自的身份分别排队站立。于是，阿敏又一次被提醒，她真的只是这个家里的亲戚而已。
没办法，这就是农村葬礼的规矩。这些规矩会一次又一次的、不断向阿敏强调‘谁是主家、谁是亲眷’这个事实。即使是亲眷，也要分清楚到底是男方还是女方的亲眷。
她懂得这些规矩，尊重这些古老的习俗，也无意违背这些做法。但是，她敏感的内心，却总是被这些传统、规矩、习俗一次又一次的伤害着。
从前，女儿出嫁的时刻，就是她和她的原生家庭割裂的时候。所以，她成为她原生家庭的客人，反而公婆成为她的家人。
从与原生家庭割裂那天起，几乎约定俗成的，她对自己的父母就不再具有赡养的义务。因为，她现在是她父母的亲戚了。
如果是那个时候，你把阿敏安排在客人的队伍里，她认为这是应该的。
可是，在如今这个年代里，如阿敏这样的女性，她从法律上学到的是，不管她的身份如何改变，她的父母永远都是她的父母。所以，她对于自己的父母有着和小宝一样的赡养义务。
从她有能力以来，虽然也曾有过抱怨，但是她到底没有推开这份义务。到了今天，阿敏自认为已经尽到自己应尽的对家庭、对父母的义务。
可是，一样尽着赡养义务的自己，却在最近一年多的时光中、在这个葬礼上，一次一次被事实、被言语强调着出嫁女、亲戚这个身份。
现在，阿敏决定向这些传统投降。她要退回到她世俗意义上的位置，以后做个合格的出嫁女就行了。
可是，不可避免的，她的心受伤了。
对于阿敏这样的较真、矫情，很多人或许会不以为意，会觉得她过于敏感。
可是，她就是这样的性格呀，她就是被这些在别人看来无足轻重的事情一次次的伤害着。
她想起风水先生要去自家地里划定墓穴时，她自己的问话。她问：“请问，我也能跟着一起去地里看看吗？”
这些问话里显露的是女性在传统规矩前的卑微，同时也饱含着她对于‘移风易俗’的强烈期待。
或许是因为这个问题，使风水先生的脸上染上了一点儿笑容。他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可以呀！现在这个年代，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了！”
听到这个回答的阿敏满足了，她觉得自己在这里有位置了。
没办法，阿敏就是这样的人。作为一个具有独立意识的现代女性，她在意自己的身份，她也希望她的身份、她的所作所为能得到世俗的认可。
可是，这谈何容易呢？起码，在今天这个葬礼上，她的所有这些希望都只能是奢望而已！
跪在坚硬水泥路上的阿敏，在礼宾先生念的各种祭文内，在小宝自己写的祭文里，她一次也没有听见自己的名字。
她看着小宝、小宝媳妇在那里做着各种礼宾先生要他们做的事情，她看着舅舅和妗子给小宝和他媳妇挂上了表彰他们孝顺的红被面。
她在心里自嘲的想：赵敏，你看，原来不仅是客人、亲戚的身份问题！原来你认为自己的孝顺，也并没有得到官方的认可啊！所以，你委屈吗？所以，你后悔做过的这些事情吗？
几乎是在她问出这个问题的瞬间，她就在内心深处回答自己：不，我不后悔！
一个人，他（或她）为什么要孝顺父母呢？
对于这个问题，最先闪现在阿敏脑海里的是一句话：‘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
无疑的，‘心’和‘迹’这两个方面，可以作为评判孝顺与否的标准。阿敏不知道别人的答案，也不关心别人是怎样的想、怎样做的！她只问自己的‘心’，只论自己的‘迹’。
她爱自己的父母，这就是她的孝心，不完美却从未缺失。她不想在某一日父母离去后，再来对着自己的内心倾诉自己的愧疚或者亏欠。
至于‘迹’，她也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尽力做到照顾父母，扶持小宝，照应这个家。
所以，面对葬礼上的这种种事情，她仍然能告诉自己：我做了我能做的事情！我的孝心、孝行也许不完美，但我尽力了！所以，我无愧于心！所以，我觉得委屈！
可是，为什么非要让别人承认她孝顺呢？为什么别人不承认自己孝顺就要觉得委屈？
既然‘孝’出于‘爱’，‘孝’是为了自己的内心安宁，那为什么还会有委屈呢？
呵呵，阿敏忍不住在内心里嘲笑自己。瞧，她就是这样俗气！她就是想让别人知道，这么多年来，她尽心尽力地照顾自己的父亲了！
各种各样的念头此起彼伏，阿敏的心情也在悲伤与委屈中不断转换。
可是，任凭这些念头如何翻涌，任凭这些情绪怎样变换，阿敏，她只是安静地跪在那里。漠然地、像提线木偶一样，跟着大家、随着礼宾先生的命令跪拜、叩首。
到阿敏觉得自己已经跪到膝盖麻木的时候，终于听到礼宾先生喊了一声‘起灵’。
然后，阿敏看着邻居们将爸爸的棺材从家里抬了出来。然后，大家又合力将棺材抬放到车上。
看着买回来时、曾经被邻居们、亲戚们大加赞扬的柏木棺材一出门，阿敏饱含着伤心、委屈的眼泪就无声无息地的滑落下来。
从此以后，她深爱的父亲就要彻底从她的生活里走出去了！
礼宾先生拉着小宝的手，走着各项流程。而阿敏就排列在小宝媳妇后边，哭着自己的伤心。
她一边哭着，一边跟着小宝媳妇，按照礼宾先生的安排跪在路的一边。在她对面，波仔他们也低头跪着。
然后，爸爸的表哥，已经快九十岁的三伯拄着拐杖，在旁人的搀扶下走到灵前。
他带着哭音，在那里大喊一声：“老四啊！哥哥来送你了！”
这样苍老的、饱含着感情的呼喊，更是让阿敏难以遏制自己伤心的情绪。
她的眼泪汹涌而出，很快就模糊了双眼。她也第一次明白了‘失声痛哭’这个词的含义。
她用变了调的声音，大声的哭着，声音嘶哑而难听。可是，她无法控制。她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脸，只能任它在哭声中扭曲变形。
周围有很多邻居在看热闹，可是阿敏顾不得任何人，她只是尽情宣泄着她自己的伤心、难过。
从此以后，这个家里，再也没有那个最爱她的人了！
可是，人，谁又能逃过一死呢？
礼宾先生拽着小宝，妗子扶着小宝媳妇。只有阿敏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跪在这里，嚎啕大哭，她用这样的方式宣泄着自己无尽的悲伤！
然后，阿敏听到身边的表姐说：“妈，你别光顾着自己哭！你去扶着阿敏，不要让孩子哭坏了！”
然后，小姑不知道从哪里走过来，她一边搀扶着阿敏，一边也哭的涕泪横流。
随着礼宾先生的指引，小宝顶着盆，领着男孝子往墓地走了。在他们身后，是邻居们用车推动的棺木。
在棺木后边，女人们仍然由小宝媳妇打头，其他人紧跟着行进。
阿敏哭的连路都走不稳当，只能借助着邻居递给她的、缠着白纸的哭丧棒稳住身体。
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顾不上想，除了自己变调的哭声之外，她只能听见表姐不停地重复说：“妈，你扶好阿敏，别光顾着哭！”
可是，姑姑自己也哭的东倒西歪。两人只能互相借助彼此手臂牵扯的力量，一路哭着向墓地走去。
这么多年，阿敏还是第一次和姑姑这么亲近。她也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原来，姑姑是和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到墓地的路不近，走到半路时，阿敏的情绪就慢慢平复下来。妗子搀扶着小宝媳妇、还有原先排在阿敏后边的人，大家都一路不回头的走远了。
而阿敏和一直与她互相搀扶的姑姑，走路的速度则慢了下来。
在这样一个时刻，阿敏突然想起她的亲生母亲。
她问姑姑：“小姑，我妈到底是怎么死的呢？她哪一年死的？她是生孩子难产死的吗？”
姑姑抽噎几声，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断断续续地说：“具体时间，我记不住了！大概是个秋天。你妈，她得病了。后来进了医院，没救过来！”
这回答还是有些不清楚。阿敏又问：“那生的那个孩子呢？”
姑姑说：“你妈，死了后，孩子，没人带。所以，你姑妈，就把孩子，抱走了。结果，过了半年，那个孩子也死了！”
阿敏又问：“是个女孩子吗？”
姑姑说：“是的！”
原来，自己还有过一个妹妹啊！只不过，她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夭折了。
姑姑又说：“后来，你姑妈说，你妈给她托梦了。你妈说‘姐，孩子我就带走了！’好像，还梦到你妈带着一个扎着红头绳的小女孩子逛会。”
听到姑姑的描述，阿敏只在心里想：托梦啊！多么虚无缥缈的说法呀！
两人一边说着这些久远之前的家事，一边就走到了墓地。
阿敏和姑姑，两代赵家的女儿，两个完全不同的样本。姑姑属于从前那个时代，嫁出去的时候，就是她彻底和这个家庭割裂的时候。
前年正月家里待客，阿敏和姑姑聊天的时候，阿敏说：“小姑，我和你都是一样的，都是这个家里的女儿！”
姑姑是怎么回答的呢？她说：“阿敏，姑姑和你不一样，姑姑在这个家里腰杆子没你硬！姑姑的腰啊！软的和豆腐一样！”
所以，姑姑明白她的身份，她也从不掺和家里的事儿。每年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来家里稍坐片刻。
当时听到姑姑这么回答的时候，阿敏甚至还有一些奇怪的优越感。如今再想起当年的对话，她却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在爸爸葬礼的这一天，阿□□动将自己从家里割裂出来。于是，她和姑姑成了一样的人。
她们曾经在这个家里长久的生活，然后她们又从这个家里割裂出来。
此刻，她和姑姑这样互相搀扶着，一边走一边聊天。在这段为自己的父亲（大哥）送葬的路上，她们之间曾经长久的疏离，因疏离而产生的陌生感就这样突然消失了。
阿敏突然就想：当时，姑姑说那些话的时候，她有没有难过或者委屈呢？她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到底不是姑姑！难以体会姑姑的心情。
所以你看，个人的悲喜其实只是你自己的！人啊！永远不要期待任何人的感同身受！
此刻，她之所以觉得离姑姑这么近，只是因为在这一刻，她们有了一样的身份，有着对逝去的父亲（大哥）一样的情感！
何况，姑姑也许并没有她这么敏感，姑姑到底也不是她！但是，她仍然在这个时候，对自己的姑姑有了一家人的感觉。
更何况，她的表姐，虽与她血脉相连、却很少和她打交道的表姐，她曾经那样焦急的喊着：“妈，你扶着阿敏！妈，你扶着阿敏！”
不管表姐当时怎么想，可是，在她的这一声声急切的催促里，阿敏体会到她对自己的心疼。
所以，还要要求什么呢？这些对她的心疼难道还不能说明她们对自己的情感吗？
真的，对阿敏来说，有这些就够了！
当阿敏和姑姑终于走到墓地时，简单的仪式已经结束。她看着挖掘机将爸爸的棺木缓缓地放入墓室中，然后，开始将旁边堆的土填进去。
礼宾先生带着小宝和小宝媳妇先行离开了，他们还有别的事情。亲戚们在开始填土的时候，也陆续离开了。
姑姑也要离开，离开前，她看着阿敏身上的孝衫说道：“阿敏，把孝衫脱了！孝也要缠起来！”
阿敏回答说：“小姑，因为天气太热了，我里边就穿了背心。所以，没办法脱。”
姑姑说：“那就把孝衫的下摆系起来！”
说着这些话的同时，姑姑就弯腰替她将孝衫的下摆系起来。之后，又替她将头上的孝缠起来。
做完这些事，姑姑就带着表哥表姐离开了。不长时间，墓地这边就只剩下十几个帮忙的邻居。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聊着各处的八卦。
波仔走到阿敏跟前，阿敏对他说：“咱们也走吧！”
波仔摇摇头说：“小敏，再等一会儿！等土填的差不多了咱们再走吧！”
此时邹泽也走了过来，他也默默的陪着阿敏站着。
阿敏想了想说：“邹泽，你先走回去，帮我在车里取我的开衫过来！就在车后座扔着呢！”
邹泽答应一声离开了。波仔则陪着她，一边听着邻居们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一边等待。
阿敏说：“波仔，我突然想起我妈妈下葬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很小，好像是被谁抱在怀里。我小姨，嗯，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她了。这次我爸过世，去给我舅舅家报丧，他们没接。我知道他们之间有矛盾，我也理解我舅舅的做法。不过，这次葬礼让我突然意识到，我姑姑、我舅舅，他们到底都是我的亲人。所以，等葬礼结束后，我准备尽快解决掉这个矛盾！”
说到这里，阿敏停顿了一下才说：“哦，刚说到我小姨，她就坐在我妈妈的墓坑边上，哭的特别伤心！”
说着这些话，阿敏的眼泪又流下来。波仔则握住她的手，静静地站着。
阿敏说：“那时候，我还特别小，可是，这个场景却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记着！后来我就发现，我的记性特别好，高兴的、难过的事情都在那里，难以被时间磨灭。也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波仔说：“是幸运的！所以，你上学成绩那么优秀。那时候，好多人羡慕你呢！每天也不见你怎么用功，可是一考试就把那些刻苦努力的人比下去了！也正因为这份好记性，你靠着自己走到今天。所以，这肯定是幸运的。不过，以后你多想高兴的事儿！难过的事情，将它们都隐藏起来吧！”
阿敏点了点头，不再说这个话题。看到墓室的土已经填得差不多了，她叹口气说：“咱们走吧！”
于是，两个人默默的往回走。走到半路时，阿敏就远远看到拿着衣服的邹泽，他正朝他们走过来。
很快，三人会面。阿敏脱下孝衫，将自己家常的衣服穿起来。
取下头上的孝时，波仔说：“衣服和孝，这些都得留下来，以后你爸过周年的时候还要用。”
阿敏不知道这些规矩，她只是轻轻地答应了一声。
三人走回家里时，承包今日宴席的厨师已经在热火朝天的做着各种菜蔬。街道上搭的长棚下，亲戚、邻居也都坐下来，准备吃饭了。
波仔、阿敏和邹泽也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等待开席时，阿敏看着那座再熟悉不过的房子，心里却泛起几分疏离。
似乎随着爸爸的离去，她对这座房子、对这个家也失去了从前的眷恋。
一顿宴席，阿敏几乎没吃多少东西就停下筷子。还没等到宴席结束，阿敏就走进家门，准备和妈妈、小宝他们告别。
此时，有很多人陪在妈妈身边。这是丧葬的规矩，爸爸出殡时，妈妈不能出现。她必须由人陪伴着，躲在家中。
当初，爷爷出殡时，阿婆也是躲在房间里。因为当年阿敏还在上高中，所以，被称为黄毛丫头的她也不能去送葬。所以，她看到阿婆眼中的泪水，看到阿婆的悲伤。
今天，她去送葬了。所以，她没有看到妈妈那时的表情。但她知道，妈妈的悲伤也许比她更加强烈！爸爸，是妈妈心中的天！如今，她的天塌了。
阿敏对妈妈说：“妈，我走了！”
妈妈说：“阿敏，你在家里再待一会儿！”
阿敏没有接妈妈的话，因为她知道，她不是那个能代替爸爸的人。所以，她只是说：“妈，我走了！以后你好好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就没有任何留恋的离开了。
所有人，按照各自的身份分别排队站立。于是，阿敏又一次被提醒，她真的只是这个家里的亲戚而已。
没办法，这就是农村葬礼的规矩。这些规矩会一次又一次的、不断向阿敏强调‘谁是主家、谁是亲眷’这个事实。即使是亲眷，也要分清楚到底是男方还是女方的亲眷。
她懂得这些规矩，尊重这些古老的习俗，也无意违背这些做法。但是，她敏感的内心，却总是被这些传统、规矩、习俗一次又一次的伤害着。
从前，女儿出嫁的时刻，就是她和她的原生家庭割裂的时候。所以，她成为她原生家庭的客人，反而公婆成为她的家人。
从与原生家庭割裂那天起，几乎约定俗成的，她对自己的父母就不再具有赡养的义务。因为，她现在是她父母的亲戚了。
如果是那个时候，你把阿敏安排在客人的队伍里，她认为这是应该的。
可是，在如今这个年代里，如阿敏这样的女性，她从法律上学到的是，不管她的身份如何改变，她的父母永远都是她的父母。所以，她对于自己的父母有着和小宝一样的赡养义务。
从她有能力以来，虽然也曾有过抱怨，但是她到底没有推开这份义务。到了今天，阿敏自认为已经尽到自己应尽的对家庭、对父母的义务。
可是，一样尽着赡养义务的自己，却在最近一年多的时光中、在这个葬礼上，一次一次被事实、被言语强调着出嫁女、亲戚这个身份。
现在，阿敏决定向这些传统投降。她要退回到她世俗意义上的位置，以后做个合格的出嫁女就行了。
可是，不可避免的，她的心受伤了。
对于阿敏这样的较真、矫情，很多人或许会不以为意，会觉得她过于敏感。
可是，她就是这样的性格呀，她就是被这些在别人看来无足轻重的事情一次次的伤害着。
她想起风水先生要去自家地里划定墓穴时，她自己的问话。她问：“请问，我也能跟着一起去地里看看吗？”
这些问话里显露的是女性在传统规矩前的卑微，同时也饱含着她对于‘移风易俗’的强烈期待。
或许是因为这个问题，使风水先生的脸上染上了一点儿笑容。他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可以呀！现在这个年代，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了！”
听到这个回答的阿敏满足了，她觉得自己在这里有位置了。
没办法，阿敏就是这样的人。作为一个具有独立意识的现代女性，她在意自己的身份，她也希望她的身份、她的所作所为能得到世俗的认可。
可是，这谈何容易呢？起码，在今天这个葬礼上，她的所有这些希望都只能是奢望而已！
跪在坚硬水泥路上的阿敏，在礼宾先生念的各种祭文内，在小宝自己写的祭文里，她一次也没有听见自己的名字。
她看着小宝、小宝媳妇在那里做着各种礼宾先生要他们做的事情，她看着舅舅和妗子给小宝和他媳妇挂上了表彰他们孝顺的红被面。
她在心里自嘲的想：赵敏，你看，原来不仅是客人、亲戚的身份问题！原来你认为自己的孝顺，也并没有得到官方的认可啊！所以，你委屈吗？所以，你后悔做过的这些事情吗？
几乎是在她问出这个问题的瞬间，她就在内心深处回答自己：不，我不后悔！
一个人，他（或她）为什么要孝顺父母呢？
对于这个问题，最先闪现在阿敏脑海里的是一句话：‘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
无疑的，‘心’和‘迹’这两个方面，可以作为评判孝顺与否的标准。阿敏不知道别人的答案，也不关心别人是怎样的想、怎样做的！她只问自己的‘心’，只论自己的‘迹’。
她爱自己的父母，这就是她的孝心，不完美却从未缺失。她不想在某一日父母离去后，再来对着自己的内心倾诉自己的愧疚或者亏欠。
至于‘迹’，她也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尽力做到照顾父母，扶持小宝，照应这个家。
所以，面对葬礼上的这种种事情，她仍然能告诉自己：我做了我能做的事情！我的孝心、孝行也许不完美，但我尽力了！所以，我无愧于心！所以，我觉得委屈！
可是，为什么非要让别人承认她孝顺呢？为什么别人不承认自己孝顺就要觉得委屈？
既然‘孝’出于‘爱’，‘孝’是为了自己的内心安宁，那为什么还会有委屈呢？
呵呵，阿敏忍不住在内心里嘲笑自己。瞧，她就是这样俗气！她就是想让别人知道，这么多年来，她尽心尽力地照顾自己的父亲了！
各种各样的念头此起彼伏，阿敏的心情也在悲伤与委屈中不断转换。
可是，任凭这些念头如何翻涌，任凭这些情绪怎样变换，阿敏，她只是安静地跪在那里。漠然地、像提线木偶一样，跟着大家、随着礼宾先生的命令跪拜、叩首。
到阿敏觉得自己已经跪到膝盖麻木的时候，终于听到礼宾先生喊了一声‘起灵’。
然后，阿敏看着邻居们将爸爸的棺材从家里抬了出来。然后，大家又合力将棺材抬放到车上。
看着买回来时、曾经被邻居们、亲戚们大加赞扬的柏木棺材一出门，阿敏饱含着伤心、委屈的眼泪就无声无息地的滑落下来。
从此以后，她深爱的父亲就要彻底从她的生活里走出去了！
礼宾先生拉着小宝的手，走着各项流程。而阿敏就排列在小宝媳妇后边，哭着自己的伤心。
她一边哭着，一边跟着小宝媳妇，按照礼宾先生的安排跪在路的一边。在她对面，波仔他们也低头跪着。
然后，爸爸的表哥，已经快九十岁的三伯拄着拐杖，在旁人的搀扶下走到灵前。
他带着哭音，在那里大喊一声：“老四啊！哥哥来送你了！”
这样苍老的、饱含着感情的呼喊，更是让阿敏难以遏制自己伤心的情绪。
她的眼泪汹涌而出，很快就模糊了双眼。她也第一次明白了‘失声痛哭’这个词的含义。
她用变了调的声音，大声的哭着，声音嘶哑而难听。可是，她无法控制。她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脸，只能任它在哭声中扭曲变形。
周围有很多邻居在看热闹，可是阿敏顾不得任何人，她只是尽情宣泄着她自己的伤心、难过。
从此以后，这个家里，再也没有那个最爱她的人了！
可是，人，谁又能逃过一死呢？
礼宾先生拽着小宝，妗子扶着小宝媳妇。只有阿敏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跪在这里，嚎啕大哭，她用这样的方式宣泄着自己无尽的悲伤！
然后，阿敏听到身边的表姐说：“妈，你别光顾着自己哭！你去扶着阿敏，不要让孩子哭坏了！”
然后，小姑不知道从哪里走过来，她一边搀扶着阿敏，一边也哭的涕泪横流。
随着礼宾先生的指引，小宝顶着盆，领着男孝子往墓地走了。在他们身后，是邻居们用车推动的棺木。
在棺木后边，女人们仍然由小宝媳妇打头，其他人紧跟着行进。
阿敏哭的连路都走不稳当，只能借助着邻居递给她的、缠着白纸的哭丧棒稳住身体。
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顾不上想，除了自己变调的哭声之外，她只能听见表姐不停地重复说：“妈，你扶好阿敏，别光顾着哭！”
可是，姑姑自己也哭的东倒西歪。两人只能互相借助彼此手臂牵扯的力量，一路哭着向墓地走去。
这么多年，阿敏还是第一次和姑姑这么亲近。她也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原来，姑姑是和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到墓地的路不近，走到半路时，阿敏的情绪就慢慢平复下来。妗子搀扶着小宝媳妇、还有原先排在阿敏后边的人，大家都一路不回头的走远了。
而阿敏和一直与她互相搀扶的姑姑，走路的速度则慢了下来。
在这样一个时刻，阿敏突然想起她的亲生母亲。
她问姑姑：“小姑，我妈到底是怎么死的呢？她哪一年死的？她是生孩子难产死的吗？”
姑姑抽噎几声，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断断续续地说：“具体时间，我记不住了！大概是个秋天。你妈，她得病了。后来进了医院，没救过来！”
这回答还是有些不清楚。阿敏又问：“那生的那个孩子呢？”
姑姑说：“你妈，死了后，孩子，没人带。所以，你姑妈，就把孩子，抱走了。结果，过了半年，那个孩子也死了！”
阿敏又问：“是个女孩子吗？”
姑姑说：“是的！”
原来，自己还有过一个妹妹啊！只不过，她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夭折了。
姑姑又说：“后来，你姑妈说，你妈给她托梦了。你妈说‘姐，孩子我就带走了！’好像，还梦到你妈带着一个扎着红头绳的小女孩子逛会。”
听到姑姑的描述，阿敏只在心里想：托梦啊！多么虚无缥缈的说法呀！
两人一边说着这些久远之前的家事，一边就走到了墓地。
阿敏和姑姑，两代赵家的女儿，两个完全不同的样本。姑姑属于从前那个时代，嫁出去的时候，就是她彻底和这个家庭割裂的时候。
前年正月家里待客，阿敏和姑姑聊天的时候，阿敏说：“小姑，我和你都是一样的，都是这个家里的女儿！”
姑姑是怎么回答的呢？她说：“阿敏，姑姑和你不一样，姑姑在这个家里腰杆子没你硬！姑姑的腰啊！软的和豆腐一样！”
所以，姑姑明白她的身份，她也从不掺和家里的事儿。每年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来家里稍坐片刻。
当时听到姑姑这么回答的时候，阿敏甚至还有一些奇怪的优越感。如今再想起当年的对话，她却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在爸爸葬礼的这一天，阿□□动将自己从家里割裂出来。于是，她和姑姑成了一样的人。
她们曾经在这个家里长久的生活，然后她们又从这个家里割裂出来。
此刻，她和姑姑这样互相搀扶着，一边走一边聊天。在这段为自己的父亲（大哥）送葬的路上，她们之间曾经长久的疏离，因疏离而产生的陌生感就这样突然消失了。
阿敏突然就想：当时，姑姑说那些话的时候，她有没有难过或者委屈呢？她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到底不是姑姑！难以体会姑姑的心情。
所以你看，个人的悲喜其实只是你自己的！人啊！永远不要期待任何人的感同身受！
此刻，她之所以觉得离姑姑这么近，只是因为在这一刻，她们有了一样的身份，有着对逝去的父亲（大哥）一样的情感！
何况，姑姑也许并没有她这么敏感，姑姑到底也不是她！但是，她仍然在这个时候，对自己的姑姑有了一家人的感觉。
更何况，她的表姐，虽与她血脉相连、却很少和她打交道的表姐，她曾经那样焦急的喊着：“妈，你扶着阿敏！妈，你扶着阿敏！”
不管表姐当时怎么想，可是，在她的这一声声急切的催促里，阿敏体会到她对自己的心疼。
所以，还要要求什么呢？这些对她的心疼难道还不能说明她们对自己的情感吗？
真的，对阿敏来说，有这些就够了！
当阿敏和姑姑终于走到墓地时，简单的仪式已经结束。她看着挖掘机将爸爸的棺木缓缓地放入墓室中，然后，开始将旁边堆的土填进去。
礼宾先生带着小宝和小宝媳妇先行离开了，他们还有别的事情。亲戚们在开始填土的时候，也陆续离开了。
姑姑也要离开，离开前，她看着阿敏身上的孝衫说道：“阿敏，把孝衫脱了！孝也要缠起来！”
阿敏回答说：“小姑，因为天气太热了，我里边就穿了背心。所以，没办法脱。”
姑姑说：“那就把孝衫的下摆系起来！”
说着这些话的同时，姑姑就弯腰替她将孝衫的下摆系起来。之后，又替她将头上的孝缠起来。
做完这些事，姑姑就带着表哥表姐离开了。不长时间，墓地这边就只剩下十几个帮忙的邻居。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聊着各处的八卦。
波仔走到阿敏跟前，阿敏对他说：“咱们也走吧！”
波仔摇摇头说：“小敏，再等一会儿！等土填的差不多了咱们再走吧！”
此时邹泽也走了过来，他也默默的陪着阿敏站着。
阿敏想了想说：“邹泽，你先走回去，帮我在车里取我的开衫过来！就在车后座扔着呢！”
邹泽答应一声离开了。波仔则陪着她，一边听着邻居们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一边等待。
阿敏说：“波仔，我突然想起我妈妈下葬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很小，好像是被谁抱在怀里。我小姨，嗯，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她了。这次我爸过世，去给我舅舅家报丧，他们没接。我知道他们之间有矛盾，我也理解我舅舅的做法。不过，这次葬礼让我突然意识到，我姑姑、我舅舅，他们到底都是我的亲人。所以，等葬礼结束后，我准备尽快解决掉这个矛盾！”
说到这里，阿敏停顿了一下才说：“哦，刚说到我小姨，她就坐在我妈妈的墓坑边上，哭的特别伤心！”
说着这些话，阿敏的眼泪又流下来。波仔则握住她的手，静静地站着。
阿敏说：“那时候，我还特别小，可是，这个场景却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记着！后来我就发现，我的记性特别好，高兴的、难过的事情都在那里，难以被时间磨灭。也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波仔说：“是幸运的！所以，你上学成绩那么优秀。那时候，好多人羡慕你呢！每天也不见你怎么用功，可是一考试就把那些刻苦努力的人比下去了！也正因为这份好记性，你靠着自己走到今天。所以，这肯定是幸运的。不过，以后你多想高兴的事儿！难过的事情，将它们都隐藏起来吧！”
阿敏点了点头，不再说这个话题。看到墓室的土已经填得差不多了，她叹口气说：“咱们走吧！”
于是，两个人默默的往回走。走到半路时，阿敏就远远看到拿着衣服的邹泽，他正朝他们走过来。
很快，三人会面。阿敏脱下孝衫，将自己家常的衣服穿起来。
取下头上的孝时，波仔说：“衣服和孝，这些都得留下来，以后你爸过周年的时候还要用。”
阿敏不知道这些规矩，她只是轻轻地答应了一声。
三人走回家里时，承包今日宴席的厨师已经在热火朝天的做着各种菜蔬。街道上搭的长棚下，亲戚、邻居也都坐下来，准备吃饭了。
波仔、阿敏和邹泽也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等待开席时，阿敏看着那座再熟悉不过的房子，心里却泛起几分疏离。
似乎随着爸爸的离去，她对这座房子、对这个家也失去了从前的眷恋。
一顿宴席，阿敏几乎没吃多少东西就停下筷子。还没等到宴席结束，阿敏就走进家门，准备和妈妈、小宝他们告别。
此时，有很多人陪在妈妈身边。这是丧葬的规矩，爸爸出殡时，妈妈不能出现。她必须由人陪伴着，躲在家中。
当初，爷爷出殡时，阿婆也是躲在房间里。因为当年阿敏还在上高中，所以，被称为黄毛丫头的她也不能去送葬。所以，她看到阿婆眼中的泪水，看到阿婆的悲伤。
今天，她去送葬了。所以，她没有看到妈妈那时的表情。但她知道，妈妈的悲伤也许比她更加强烈！爸爸，是妈妈心中的天！如今，她的天塌了。
阿敏对妈妈说：“妈，我走了！”
妈妈说：“阿敏，你在家里再待一会儿！”
阿敏没有接妈妈的话，因为她知道，她不是那个能代替爸爸的人。所以，她只是说：“妈，我走了！以后你好好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就没有任何留恋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