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正二品吏部尚书裴珉大人的母亲黄氏诰命夫人的六十大寿,自然是宾客盈门,富贵满堂。府内外张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鼓乐之音,半个神京城都听得到。

    前边是裴家男人们招待各方男宾,无非是做官的老爷们,世家子弟,名流清客云云。后宅里,老夫人已经接受了来宾女眷们的行礼祝贺,此刻正坐在正厅,与女眷们谈笑风生。

    黄老夫人,也便是裴母,身上是隆重的紫红色百鸟祥瑞礼服,繁复华丽的蹙金线凤尾裙,满头珠翠,此时端坐在正中,笑着道:“我原说不必办得如此声张,人老了,很怕麻烦,贵客们来了,若是招待不周,岂不失礼?他们这些孩子们偏不听我的,操办得这般隆重,只怕我这把老骨头生受不起。”

    方才黄老夫人已经去前院正房接受了裴府所有儿孙们的拜寿之礼,刚刚回来,便有络绎不绝的客人上门了。忙了好一阵子才安稳坐下来说说话,应酬女眷。

    她娘家祖上是河东大族黄氏,与河东裴氏一样,皆是跟随开国之君打下江山的功臣,曾经也是如日中天。至如今,传了几代,裴、黄两家虽不如当年煊赫,也是代代皆有子弟出仕,维持住了名门大族的地位和体面。

    “老封君过谦了,您生受不起,还有谁受的起?您只管当您的寿星,其余事交给能干的儿子媳妇们。”宣平侯府的夫人纪氏是这些女眷里地位最高的,坐在了宾客上首。

    裴母对宣平侯夫人说话,语气很是客气,笑道:“您说的对,年岁不饶人,我如今是什么都不管的了,由着他们去折腾罢。”

    通政司左通政的夫人周氏笑道:“今日贵府门前宾客络绎不绝,往来皆是达官显贵,老夫人真是有福之人,如今贵府两位老爷一文一武,皆是朝廷栋梁。”

    “您的孙子辈也是人才辈出。我那两个儿子也时常回去和我夸赞裴诺和裴谊,咱们这些子弟们皆是自小常在一处念书玩耍的,彼此底细、能耐、秉性都清楚。真是令人羡慕。”光禄寺卿的夫人李氏奉承着赞道。

    “何止孙儿们,您几位是未曾见过老夫人的孙女们,真是个个灵秀动人,水仙花儿一般。”京卫指挥使秦束的夫人马氏对众道。

    京卫指挥使是正三品,拱卫京师守护宫禁,手里有兵的实权人物,官阶虽比裴珉低,老夫人却要更高看一眼,当下不敢怠慢,笑道:“马夫人谬赞。当年你未出阁时,令慈带你来做客,我记得那时你便是人见人夸的大家闺秀,如花似玉般的人材。现如今看我那几个孙女,竟不如当年的你。”

    马夫人三十四五岁年纪,保养得当,正是风韵犹存的时候,听到裴母夸她,将那娟帕半掩着樱桃小口,笑得止不住。

    “老夫人最会取笑人,”马夫人笑道:“凭心而论贵府千金确实难得,另几位我不常见,也就罢了,不知现在出落成如何模样。长房的大姑娘二姑娘我是常见的,到底是嫡出,那通身的气派,举手投足的仪姿,真真非凡。”

    裴府长房长子便是裴珉,裴珉的夫人林氏原本一直坐在下首陪客,听她如此说,便笑道:“您也不是不知道,我那两个女儿顽皮得紧。当年也是先有了她们大哥,渐次才有的她们,又是女儿,便娇惯了些,不曾狠狠管束。”

    这林氏十六岁嫁入裴府,至今已是二十一年,虽已是四个儿女的母亲,又是一众庶出子女的嫡母,确仍是美貌端庄,不显年纪。

    众人见她并不如何浓妆艳饰,面庞却难掩丽色,眉目清雅,体态苗条,语音十分温婉,这个年纪了,尚有此般姿色,确是美人了。宣平伯夫人暗自想,这般容色,也拦不住裴大人又纳了两房姨娘,可见男人便是守着再如花似玉的夫人,也挡不住不停得尝新鲜。

    “你快别过谦了,咱们俩自幼便是手帕交,和我说话还客气什么。你那大姑娘婉儿我是见得最多的,她自去年定了人家,便不常出门了,如今眼看将要出阁,快请出来我们见见。还有二姑娘和其余几位姑娘。”马氏与林氏交好,是以催着要见姑娘们。

    裴母回头问贴身侍候她的大丫鬟云香:“姑娘们又去了何处?”

    云香笑回道:“回老夫人,姑娘们又回花厅坐着了,陪着各府的贵女,以及表姐妹们说话呢。”

    她说的表姐妹,是裴母亲生的女儿裴静的两子一女,以及一个庶出的女儿。裴静嫁给了太子少傅赵呈的儿子赵易,嫁得可谓十分风光了。如今赵易也是文渊阁大学士,虽只是正五品,却是书香世家,家学渊源,倍受尊重。

    裴静今日本是必定要来的,只是因为突然犯了头疼病,起不得床,是以只好让相公赵易与孩子们过来拜寿。

    裴母道:“那就让孩子们都过来吧,都来见见客人。她们也许久未见外客了。总是关在自己家里,见不得世面,将来嫁出去也让人笑话是小家子气。也请各府千金再进来坐会儿,方才行礼时,乌泱泱的一地人,我老眼昏花,竟连人都没认清楚。”

    “哎呦,老夫人真会说笑,裴府的姑娘们若是小家子气便没有什么大家子气啦。”马夫人道。

    众人听了都笑。云香示意下面侍候的婢子快去请人,宣平伯夫人问道:“我这几年不在神京,竟不知大姑娘已经定了亲,不知是定的哪一府?又是哪位公子这般有福?”

    林氏欠身恭敬得回道:“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家的大公子焦宣。”

    宣平伯夫人笑道:“原来是御史府里的大公子,两府是门当户对,婚事必定圆满。大姑娘真是好福气。”

    老夫人道:“亲事是她父母为她定的,我也没有过问。婉儿是长房长女,择婿不仅要重视品貌才学,更要看重家室。只盼着她嫁过去,两口子琴瑟和鸣。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孙女婿有个好前程也就罢啦。”

    “他家若论根基,虽然比贵府稍浅了些,却也还算登对。右副都御史焦大人升上来也才是去年的事吧,听说他已将近六十了,都察院正二品的御史也没有他年长。”左通政的夫人周氏道。她只管嘴快,却不想这场合说这种话似有不妥,眼下堂上虽没有亲家夫人,然人多口杂,难免传到亲家耳中,显得裴家嫌亲家只是新贵,欠根基。

    老夫人和林氏都微皱了皱眉,还未接话,下面坐着的一位夫人问道:“那焦大人的大公子多大年纪了?”

    “焦大人年轻时便子嗣艰难,快四十岁才好容易有了大公子,是以焦大公子也才二十岁。”马夫人回道。她生长于此,对神京官宦人家府里的事都很清楚。

    众夫人你一言我一语,虽顾及教养不得高声,却还是三三两两,与坐着相近的夫人谈论起来。

    “老来得子,必定如珍似宝,有些娇惯的。”

    “还未下场考过,也不知将来能否走仕途一道。不过父亲已是正三品了,这样的门弟,便是一辈子不做官,做个富贵闲人,又能如何?”

    “话可不是这么说,这神京城富贵闲公子多得数不过来,有几个是正经有出息的?好男儿志在高远,搏个功名,封妻荫子才是正路。万一文不成武不就,到底是不能光宗耀祖,只能吃祖上留下的家底了。”

    老夫人抬眼看了看林氏,林氏轻轻呼了口气,只作没听见这些低声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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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裴妤随夫人,姨娘及众姐妹到前边给祖母拜寿之后,姨娘们仍回了后院,她们姐妹便去了花厅。各府千金也都聚了过来,谈笑一番。

    喝过热茶,又吃了几口精致糕点,裴妤才松了口气,早上没来得及用早饭,真有些饿了。

    她环顾花厅里众人,大伯家的姐妹们正陪着各府千金谈笑,还有姑母的女儿赵芝和赵莺也与众姐妹在一处说话,赵芝是姑母嫡出,赵莺是庶出,却比赵芝大半岁。这两位向来傲慢,裴妤不愿意和她们多说话。

    窗外柳绿莺啼,神京在洛阳北边,神京的春尚且如此,洛阳更应是春暖花开了。此时正是郊游的好时节。以前每年到此时,他们一家都要去洛阳郊外赏景游玩,父亲军务不忙时也会跟着去,他还会给大家烤肉吃。

    想到此处,裴妤似乎已经闻到了烤肉的香味,那带着烟火气,滋滋出油的大块儿羊肉,别提多香。

    她正出神得想着烤肉,忽听有人在和她说话。

    “四妹妹,叔父与婶娘竟真的未能赶回来给祖母拜寿,真是遗憾。”裴珉嫡出的次女,三姑娘裴妍挑着嘴角道。她们几个姐妹岁数皆相近,裴妍也只比裴妤年长几个月,都是十五岁。

    “洛阳军务繁忙,又正是大练兵的时节,父亲身为总兵,有要职在身,实在抽不开身。”裴妤回道。其实她母亲本可带着她的嫡亲兄长裴谡,和庶出的一弟一妹回来贺寿的,只是母亲与祖母多年不睦,加之兄长裴谡也在军中任职,是以二房竟只有她一人在此了。

    裴妍十分不满,又见裴妤绿鬓淳浓,一双美丽的杏眼顾盼神飞,不由更是有气,冷笑一声道:“军务,军务,这些年,咱们府里大事小情,叔父都不曾露面,有时我还错以为,咱们大璋朝,只有叔父一个将领呢,恁地忙。”

    “妍儿,勿多言,叔父是长辈,咱们做小辈得怎能随意谈论。”裴婉道,她是大姐,平时总是端庄稳重的样子。

    张姨娘的女儿裴娴笑道:“大姐别拦着三妹,她本是有口无心之人,你一拦,倒显得刻意了。”这一位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裴娴虽是庶出,却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哥裴谊很是争气,去年秋天乡试考中了举人,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踏入仕途,很得裴老爷器重。有这般争气的亲哥哥,裴娴并不觉得自己庶出便低人一头,无论何事都要插上一嘴。

    裴如瞥了她一眼,忽然想到了什么,笑道:“那日我遇见大哥哥,大哥哥皱着眉急匆匆向外走,我问他有何急事,他回我说‘你们那个三哥自从考上举人便放不下了,到处惹事得罪人,昨晚趁着酒劲骂了孙府的二公子,连累我还得去替他道歉。’大哥哥向来是四平八稳的人,那日又急又气。”

    裴妤忍着笑,看了裴如一眼,示意她不要再说,她知道裴如是替她出头,却不愿裴如得罪这些人。

    裴娴斜了裴如一眼道:“三哥哥是极有才华的读书人,有才之人有些傲气也是常有的,兄长再不好,那也是我亲亲的哥哥,总比连亲哥都没有要强的多。”

    裴如听了这些,气得不知如何回她,裴娴确实比她有底气,可怜自己只能与楚姨娘相依为命。

    裴妤听裴娴这话过了,眼睫微垂着淡笑道:“什么亲的不亲的,二姐姐这话我听不懂。我平日常和五妹在一处,她的心思我最明白,在她心里,哥哥们都是她的亲兄长,同根所出。况且无论谁生的,各位长房的兄弟姐妹都只能奉大伯母为嫡母,称她为母亲。难道二姐不是这般想?咱们裴府的规矩向来严,二姐方才的话,可敢在长辈们面前再说一遍吗?”

    裴妤轻易不多言,但她是二房嫡女,二老爷又是堂堂武进士出身,当年殿士第一名,皇上亲封武状元,入兵部任职,后又领了正二品总兵之职,颇受朝廷重用。有这般靠山,身边人等闲不敢跟她为难,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是以她开口说话,裴娴也不敢回嘴,只得轻声喃喃了一句:“我是有口无心,玩笑罢了。”

    有裴妤为自己发声,裴如只觉得痛快极了,脸色也好了许多。

    其他各府的姑娘们,都是客人,见他们内讧,都不插言,只看热闹。唯有坐在赵芝身边的京卫指挥使秦束的嫡女秦芷唯恐天下不乱,将手肘碰了碰赵芝的手臂,轻声道:“瞧你舅家这位美人儿多厉害,去年她甫一回京,令堂生辰设宴便请了她去,只露了几面,便令好几家的公子魂牵梦萦,直赞什么‘绣面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我记得那日明明应是你最得众人瞩目,却被她抢了风头。咱们生长在京都,却生生让一个才来的妹妹比下去了。”

    赵芝回想起那日情形,不由心头火起,皱起了眉。秦芷见她如此,微微一笑,继续道:“我听说,四姑娘那夜,裴将军的夫人睡梦中梦到自己捧着一支硕大的牡丹花骨朵,那骨朵就在她手里绽放,开成一朵美艳绝伦的牡丹花,香气盈盈,满室环绕,后半夜她便出生了,所以许多人都说她是牡丹花投胎。”

    赵芝冷笑:“故弄玄虚,装什么!依我看不过是因为她母亲出身寒门,为了抬高身份瞎编的罢了。成天听说这个是文曲星投胎,那个是百合花投胎,谁信啊!”

    赵芝越想越气,边摆弄着手里的绘兰石图团扇,边朗声对裴妤道:“妤妹妹好利口,连我听了都怕。平日常听母亲教训提醒我们,咱们名门望族是最讲规矩的,尤其是长幼之序,不可乱了规矩。娴姐姐不过几句无心之语,也值得你这个做妹妹的这般疾言厉色数落。若是外人听见了,怕也要说你没规矩。”

    赵芝年纪比裴妍裴妤略大几个月,比裴娴又略小些。她发声并不是要帮大伯家庶出的裴娴,而是自己心中有气。

    裴妤抬头一笑,道:“芝姐姐说的是,想来姑妈府里——堂堂赵府是最讲规矩的,比如莺姐姐虽是庶出,芳龄却已经十六岁,想必在家里时,莺姐姐是常常教导你了?”

    “你!”赵芝枉自有个傲慢性子,论口才却哪里是裴妤的对手,她平日仗着自己是嫡出,在家时,对赵莺连声姐姐也不叫,赵莺从不敢与她争锋,还常被她数落。

    “再比如说,赵家书香门弟,诗礼传家,孔圣人的教诲时刻铭记,如何那日却听人闲话道,年近七十的太子少傅看上了一个唱艳曲的女子,那女子年方二八,德高望重的程老大人竟硬是娶回了家,把你祖母气得生了场大病。赵家,真是修身齐家治国都占了呢!难怪姑母今日头疼起不得身,若是我,也头疼。”

    “你,裴妤,你一个深闺女子,也不知从哪里听的这些闲话,竟有脸说出来,也不怕羞!这是咱们这些大家闺秀应说的?”赵芝终于找到理由责问她了。

    “芝姐姐,娴姐姐,你们是大家闺秀,我却是从小看着父亲练兵长大的野人,从小耳濡目染,只会粗言村语。况且方才说的赵老大人的事,全神京谁人不知,哪个不晓,难道做得说不得?”赵芝素来傲慢,裴妤早就看着来气,今日索性收拾她一番。

    赵芝把那柄团扇拿在手中快揉搓烂了,想是气得狠了,一旁的赵莺很是解气,但若是不帮她说句话,回去又要被她责怪,赵莺正想找话帮帮赵芝,裴婉先劝道:“好了,自家姐妹何苦伤了和气,长辈们的事咱们不管,也管不了。芝妹妹是客,妤妹妹如此,过几日若是见了姑母,不好看相。”

    裴妤一笑,见好就收,不再说话。赵芝还要说话,却有婢子进来传话,说老夫人让姑娘们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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