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心月在厅中静坐片刻,约莫一盏茶功夫,眼前忽闪过一道杏黄倩影;不等她起身,便正对上一张笑盈盈的俏丽面容:“接帖子时听闻姐姐也要来,我可欢喜得很呢;只是方才我一打眼便瞧见了姐姐,姐姐却只顾着饮茶,竟都没瞧上我一眼。”

    楼心月无奈地笑了笑,起身虚握住对方搭住自己小臂的手,“早知你会这般说,方才便不该给你留这茶果子。”

    君月秋忙蹭到她身边,跟只讨食的小猫般撒起娇来:“哎呀月姐姐,我早知你是心肠最好的,想来是茶果子香甜,姐姐惦记着我,才特意留了没吃;原是我笨嘴拙舌,姐姐可别同我计较了……”

    “真是个小馋嘴猫。”楼心月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我来时听人说,殿下今日开的是流水曲觞宴,难得的是引了一处天然泉眼,景致倒颇为独特;眼下还未开宴,小秋可愿随我同去看看?”

    君月秋忙不迭点头:“自然愿意了!早听闻睿阳大长公主最是品位不俗,也只有公主府上,才能瞧见这般有巧思的曲水流觞,如何不愿……哎?那不是阿芷姐姐么?”

    楼心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见一绿衣女子独自立于窗前,静静看着外边一树开得正好的石榴花。

    “阿芷姐姐……那位姑娘,便是夏侯小姐?”楼心月低声问道,“说起来,早先你便提过,要同我介绍一番,眼下可要去打个照面?”

    君月秋自是欣然同意,当下便拉着楼心月走了过去:“那再好不过了——阿芷姐姐!我可有好些日子没见过姐姐了,不知姐姐一切可好?”

    夏侯芷原本正凝神瞧着窗外,闻言似是一惊,见是君月秋才松了口气:“月秋妹妹?当真是许久不见了,不想你今日也来了。”

    趁着两人寒暄,楼心月便分出神来,细细打量了一番夏侯芷。

    平心而论,夏侯芷的眉眼,其实并不算数一数二的好看;然而她的气质,却是在场女子之中独一份的清疏,还颇有几分文人矜傲的风度。

    她正有些出神,却见夏侯芷将目光落在了自己脸上:“这位和月秋妹妹同来的姐姐,我瞧着倒有些眼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我姓楼,单名一个月字。”楼心月忙微笑道,“家父楼子衡,如今正在门下省任职。”

    夏侯芷哦了一声,依旧淡淡笑着,“原是楼大人家的千金。”

    态度好像有点冷淡,不过自己给夏侯芷的人设,本来就是外冷内热型;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自来熟。楼心月这么想着,偷偷瞥了一眼正喋喋不休的君月秋。

    三人互相问了姓名年岁,正闲聊着,忽然听到有人敲了敲厅中的铜磬;三人齐齐转过头,却见钟离瑶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厅中。在场一众女眷忙起身见礼,钟离瑶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平身。

    “本宫许久不曾办过诗会,今日承蒙各位赏光了。”钟离瑶笑道,“今日既是小暑诗会,自要选一个相应的诗题。小暑三候,一候温风至、二候蟋蟀居璧、三候鹰始挚;那今日,便请各位自选一候物象为题作诗吧。”

    周遭立时响起一片小小喧哗,楼心月也不由得暗自感叹——温风、蟋蟀、鹰隼,前两者都是常见于诗词的意象,只“鹰始挚”一条,似乎有些难以入手。

    忽然有人开了口:“殿下既已出了题,何妨再于我们详细说说个中限制?”

    “今日本就是作诗娱情,作诗也本是风雅事,自然不必过多拘束、也不必拘泥于争高下;诗体与时间都不作限制。纸笔皆以备下,各位尽可自行取用。”钟离瑶道,“一时作不出也无妨,公主府今日,也短不了各位一顿饭;今于东院设曲水流觞之宴,还望诸位不要嫌弃。好了,本宫若一直在此处,只怕各位难免有些拘束;宴席还需稍做准备,这段时间,各位自便便是。”

    见钟离瑶离去,众人便自发散开,各自寻了纸笔案几,开始苦思冥想;君月秋不善作诗,便将楼心月拉到自己身边。

    “既如此,你怎得不去找夏侯姐姐,她不是素有才名么?”楼心月明知故问道。

    君月秋摆了摆手:“阿芷姐姐什么都好,偏偏作诗时有个怪癖——若边上有外人,便容易坏了她的诗兴,是以她每每参加诗会,总是独自一人;本也没什么,只是有些爱嚼舌根的偏以此为筏,说姐姐目无下尘……姐姐明明人很好的,虽不喜欢作诗时有人在侧,倘若有人请教,姐姐宁可舍了诗兴、也要为人解惑的……”

    “我与夏侯姐姐虽今日初初相识,却也觉得这话说得没理。”楼心月温声道,“姐姐约莫只是性子冷些,既与你交好,自然也是个好的。”

    她一面说,一面转眼去看夏侯芷,却见她微微沉吟片刻,提笔写了几句,不多时后,却又将稿纸揉作一团,丢到一边。

    楼心月瞥见她这般动作,一时不免有些好奇——从前总听人说,夏侯家的这位四小姐最擅诗词,一炷香能做三首诗且无须删改,眼下为何……

    思及此处,她便放了笔,拿过一张诗稿,不动声色地挪到了夏侯芷身侧。

    夏侯芷本在作诗,见状微微抬眸,“楼妹妹怎得来了?”

    “打扰夏侯姐姐作诗,实是我不好。”楼心月轻声道,“只是我有一处韵脚,不知从何处入手,听说姐姐素擅诗词,这才斗胆来求教,不知姐姐可否指点一二?”

    夏侯芷唔了一声,接过她递来的纸笺,沉吟片刻,笑道:“妹妹这句‘翠叶和风染,榴花满院墙’倒颇有意趣;依我之见,末尾不如以香字作结,与前文恰能合上。”

    “姐姐这话有理。”楼心月点了点头,笑道,“姐姐诗才过人,不知妹妹今日,可否有幸拜读呢?”

    夏侯芷沉吟片刻,无奈地笑了一下,“非是我吝啬,只是今日不知怎得,实在没有什么诗兴,竟也没能写出一首满意的。”

    楼心月闻言,目光便顺势落在她手边的弃稿上:“方才见姐姐弃用此稿,我倒有些好奇,不知可否借来一观?”

    夏侯芷似乎有些犹豫,面上露出一点纠结之色;片刻后却还是点了点头,“妹妹若不嫌弃……”

    楼心月得了应允,这才展开那页被她弃之不用的诗稿;细细看过后,不觉一愣——夏侯芷最初选的题目,是鹰始挚。

    【鹰翼同风起,蜩鸣至夏丰。

    知多然欠友,寂影苦寻踪。

    会释难经暑,无明怎越冬。】

    大约是因为从小识文断字,夏侯芷的书法写得极好,清秀端庄中隐然一股洒脱风气,楼心月暗自赞叹,然而更难得的是她的诗意——不拘泥于闺阁,反倒更近文人自我消解之作。

    “好个无明怎越冬……虽作于暑热之时,却有清幽之境。”她轻叹道,“此诗倒有妙手偶得之意,只是……夏侯姐姐为何不接下去呢?”

    夏侯芷摇了摇头,“思及此处,忽的没了诗兴,又觉得诗情有些低靡,一时竟不知该续何句了。”

    “作诗本就讲求兴致,如此也算常事。”楼心月沉吟片刻,忽然问道,“可有此佳句,若弃之不用,也实在是可惜;我方才见姐姐所写,忽觉脑中有些灵光,姐姐若不介意,可容我续上这最后一句?”

    夏侯芷一愣,低眉思忖片刻,点了点头:“那还请楼妹妹,不吝赐教。”

    楼心月点了点头,重新取了一张纸,片刻后便挥毫两句;夏侯芷见她停笔,接手一看,却见其上用簪花小楷这般写了一句:【何须怜坠羽,有志自从容。】

    夏侯芷立时眸光一亮,立刻捧起纸笺、细细端详起来,几乎爱不释手:“从前不曾与楼妹妹相识,不想妹妹竟这般有才情。”

    “不过是狗尾续貂,让姐姐见笑了。”楼心月谦虚道,“也是姐姐有巧思在先,否则我断然没有这般笔力。”

    夏侯芷闻言,忙摇头反驳:“妹妹这说的什么话——从前竟不知,妹妹是这般蕙质兰心之人,想来是我目无下尘之过;日后若有机会,我可得向妹妹好好请教一番。”

    “原是我平日又不爱走动,先前只知姐姐素有才名,今日一见,方知此言不虚。”楼心月忙敛衽行礼,谦逊道,“至于请教,若姐姐不嫌寒舍清简,楼月自当扫榻相迎。”

    夏侯芷似乎想起什么,正要开口,却见君月秋走了过来:“两位姐姐怎得自己聊起来了,也没个人管管我?”

    楼心月抬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笑嗔道:“先前也不知是谁,引我见了夏侯姐姐,这会儿倒怪起我了?”

    “其实也怨不得小秋。”夏侯芷笑道,“听闻楚家赏花宴那日,楼小姐也在;然而我那日家中有事、走得匆忙,都没来得及同小秋打招呼,不然早该与楼小姐打过照面的。”

    楼心月这才记起,当时似乎确实瞥见夏侯芷匆匆离开,然而自己同君月秋恰好跟着众人去了戏台,这便错开了。

    “好吧好吧,是我的错,我这就给两位姐姐赔个不是。”君月秋吐了吐舌头,继而笑眯眯地朝两人行了一礼,“说起来,两位姐姐方才可是在议诗?也不知能不能先叫我一睹为快?”

    夏侯芷面上虽还笑着,却下意识将手中诗稿往后藏了藏;楼心月瞥见她的小动作,便有心岔开话题:“是我有一处韵脚不明,瞧见夏侯小姐似乎颇有心得,便想来问问;说起来,小秋你不是不擅作诗么,怎得今日也来了?”

    君月秋立时被她岔开了思路,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本也不想来的,可听说公主府有位宫中来的御厨,一手酒煎羊做得最是美味,我实在犯馋,这才接了帖子。”

    夏侯芷立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在她腮边轻轻一捏:“早该猜到的,你这丫头呀,分明学的是舞技,却偏偏生了这么一张好吃的嘴!”

    夏侯芷方才独自一人时,神色颇有几分疏离,看上去也不好亲近;眼下笑起来,周身清冷立时褪去不少,看着倒温柔可爱许多。

    “谁说不是呢。”楼心月笑着附和道,“姐姐有所不知,今年嘉元宫宴上,旁的姑娘去了宫宴,要么苦心献艺、要么结交好友,只小秋一个,一心关注席面,竟生生吃得满嘴流油……呵呵……”

    君月秋一时间又羞又急,忙伸手去拉两人衣袖:“哎呀我的两位好姐姐,看在长公主的面儿上,今儿个可别打趣我了!”

    三人笑成一团,倒引得周遭女眷频频侧目;楼心月随意朝四下瞥了一眼,心下暗笑——不枉自己绞尽脑汁作了这么一句诗,夏侯芷这条线,终于和杨柳阁有了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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