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心月踏进福安宫时,便瞧见上首坐着二人,容貌肖似,约是一对母女;想来便是太后与钟离清,她想着,不动声色地看向二人。

    太后方云意如今已年过四旬,然而她保养得极好,瞧着不过三十上下,也不难看出她年轻时的容色出尘;钟离清很好的遗传了母亲的美貌,但相比太后的稳重从容,更多了几分清丽,一双瑞凤眼更是顾盼生辉,只脸色苍白了些,给她添了几分病美人的柔弱。

    楼心月依礼跪下,给二人行了一礼,“臣女楼月给太后、公主请安;愿太后、公主福寿安康。”

    “不错,果然很懂规矩。”太后微微点了一下头,“我记着,你似乎是楼给事中的女儿。”

    楼心月没敢起身,恭恭敬敬答道:“是,家父如今在门下省任职。”

    “原来是楼家的丫头——怎得还跪着,风荷,快扶楼小姐起来,琵琶且先放着罢。”太后见状,忙唤人扶她起身,“方才席上,哀家觉得你合眼缘,这才找了个借口把你叫来;我这福安宫没那么多劳什子规矩,你且自在些。”

    一直没说话的钟离清眼见楼心月坐下,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撒娇般晃了晃太后的衣袖,“母后这是见楼小姐守礼懂规矩,就要嫌我这个女儿成日没个正形了?”

    太后闻言失笑,嗔怪般拍了拍她搭在自己臂上的手:“你这丫头,越大越油嘴滑舌——哀家记着,楼小姐今日,是君家姑娘一起来的?”

    楼心月下意识要起身,闻言点了点头:“是,君家妹妹先前同臣女说,预备在嘉元宫宴献舞,然而一直没寻到合心意的琵琶乐师;恰好听说我懂些乐理,便托了臣女同来。”

    太后轻轻嗯了一声,“说来你们两家早年也有些交情,如今你二人交好,也算是缘分。”

    “嘉元宫宴本就有献艺先例,京中女子也多有擅丝竹者;可我方才听楼小姐的琵琶,倒觉得比宫里的乐师还好呢。”钟离清忽然转了个话题,“说起来,皇兄决定在庆熹宫办宫宴,也是因为它离福安宫更近,比起在清觞宫设宴,更方便母后走动;皇兄的孝心,我们可都看在眼里呢。”

    楼心月没有应声,只静静听着。

    孝心?未必吧,她暗自想,钟离铮和太后虽也算有些母子情份,可到底不是亲生,与钟离铮的野心相比,这点情分怕是不够看;不过细细想来,其实方云意也是个聪明人。

    钟离铮继位后,顺从先皇封她为后的旨意,将其尊为太后;她受了旨意后,便一直推说自己身体抱恙,后来更是以静养为由,自请迁居至偏僻的福安宫,也从不过问政事。方云意和钟离铮的关系不算亲厚,却也不生疏,靠着一副与世无争、只一心照料儿女的模样,这几年来也算坐稳了太后这个位置。

    楼心月这般想着,却见太后神色不变,依旧温温柔柔地笑着,还轻轻点了一下钟离清的额头:“你这张嘴呀,真是愈发厉害了,也不怕外人瞧着笑话。”

    钟离清扫了一眼坐在下首、低垂着眉眼的楼心月,忽的笑了笑:“母后这般说,倒是将楼小姐当外人了——”

    她忽然站起身,几步走到楼心月面前,亲昵地拉住了她的手,“我一见楼小姐便觉得亲切,倒真是一见如故了;可眼下母后在这儿瞧着,我有些体己话却是不敢说了。”

    “好好好,原是你们这些小丫头,嫌我是个老货了。不过清儿说得也在理,哀家在场,楼小姐怕也不自在;清儿常年待在宫里,也没个说得上话的的好友,难免有些寂寞。”方云意笑了笑,“哀家记得,你二人年纪相仿,大约也谈得来;如今正是牡丹的时节,你二人去不若御花园走走,也说些体己话儿。”

    楼心月不解地蹙了蹙眉,一时却也无力反对,只得应声,随钟离清一同出了宫门。

    钟离清体弱,步伐比常人稍慢些,然而她一刻也不曾停歇,甚至还有些急切;两人堪堪走进御花园,她便冷着脸回过头:“你们都先退下吧,不必跟来了。”

    随行的几个侍女面面相觑,却不敢不服从,皆依言退开。

    “本宫有些问题,想请教楼小姐一二。”钟离清眼见此刻只剩她和楼心月,神情才缓和了些;她慢悠悠地往牡丹最盛处走去,继而温声道,“方才人多,又有母后在场,本宫实在插不上话,此处还算幽静,比福安宫适合聊天。”

    这样看来,今日要找自己的人,根本就不是太后、而是钟离清,楼心月想,而她想同自己说的事,必要避人耳目,甚至连太后都不能知晓——也不知道,会不会与日后宫变一事有关。

    她思及此处,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寒意,只默默跟上对方脚步,面上神色依旧镇静自若:“殿下若说请教,便是抬举臣女了;不知殿下,想知道些什么?”

    “不过一些琐事,楼小姐不必如此拘谨。”钟离清笑了笑,“我记得,楼小姐似乎与本宫同岁。本宫自请为父皇守孝三年,是以误了议亲;可楼小姐又为何,至今未嫁呢?”

    楼心月笑了笑:“家母早逝,家父年事渐长、近年又常有病痛,舍弟年纪尚小、不通庶务,家中诸事,也只能臣女多照拂些;加之楼家管束内宅一向严厉,为此还落了个娶媳容易嫁女难的名声,殿下久居深宫,大约也不曾听闻。”楼家这个bug一般的存在,也算给了自己不少便利。

    “是么?本宫确实不曾听闻此事。”钟离清微微眯着眼,“那倒是本宫多心了——只是本宫瞧着,楼小姐似乎,也并不在意婚嫁之事。”

    楼心月面上微笑不变,“左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我们女儿家,婚姻大事,又岂敢自专。”

    她本是随口应付,却见钟离清神色一变,笑里也多了几分苦涩,“说的也是,女子生在世间,总比男儿更难自立。”

    楼心月还没来得及细想,钟离清已整理好面上表情,“不过……只怕楼小姐要操心的,也不止是家中庶务吧。”

    楼心月心下一震,却不敢表露半分,“殿下这话……是何意?”

    “没什么,只是想起先前听我父皇提起过,楼大人在朝中,似乎总能左右逢源。”钟离清停在一丛开得正艳的粉色牡丹前,偏头抚弄着花瓣,依旧笑得温文尔雅,“楼大人仕途平顺,想来也是家中子女得力孝顺的缘故。”

    左右逢源……

    楼心月不确定这句话是否在内涵杨柳阁,面上却依旧淡然,“殿下谬赞,臣女不过希望,父亲无需过分操心内宅琐事罢了。”

    钟离清微微歪了一下头:“听闻楼大人博闻强识,楼小姐也素有才名;不知本宫日后,可否有机会、邀楼小姐一叙呢?”

    “殿下此话,便是抬举臣女了。”楼心月下意识扣紧指节,“殿下若有不解之事,臣女虽未必能全部解答,却也愿尽绵薄之力;殿下往后若有能用到楼月的地方,臣女自当尽心效力。”

    钟离清骤然捏紧指间花枝,“楼小姐,倒是喜欢同人打哑谜。”

    “殿下冰雪聪明,自能体会到其中意蕴。”楼心月微笑着行了一礼,继而摘下一朵半开的牡丹,递至钟离清面前,“此花名作姊妹游春,楼月今日借花献佛,还望殿下莫要嫌弃。”

    钟离清默然片刻,将花别在了鬓边,“楼小姐既有此心意,本宫今日,便先谢过了——哟,风荷姑姑来了?”

    楼心月闻言,忙回身去瞧,却见风荷怀里还抱着一把琵琶,身后还跟着青晓。

    她停在二人面前,微微屈膝:“太后觉得,楼小姐的琵琶甚好,便叫奴婢寻了这把琵琶相赠,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做工也还算精巧,还望楼小姐莫要推辞;太后不胜酒力,这会儿已歇下,楼小姐无需去谢恩了。奴婢想着宫宴未完,原本预备着送楼小姐回去,眼下瞧着,倒是奴婢来得不巧,扰了公主与楼小姐的兴致了。”

    “如此,便烦请姑姑替臣女谢过太后了。”楼心月微笑着接过琵琶,行了一礼,“太后有心了。”

    钟离清抚了抚发鬓,轻笑道:“姑姑这是什么话,我既与楼小姐投契,日后若有缘,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说话的功夫;不过楼小姐离席确也久了些,那便叫青晓送楼小姐回庆熹宫罢,青——”

    “何须劳动殿下身边的人?左右宫中出不了什么乱子,臣女自己回去便是。”楼心月见她唤人,忙推辞道,“还请殿下、姑姑留步,臣女告退。”

    顺着原路离开御花园,楼心月才略略松了口气。

    钟离清应当,是想把杨柳阁拉进她自己的谋反队伍里吧;不过也难怪,按照正常的时间线来看,她眼下已在为宫变之事做准备,杨柳阁作为天子耳目,各路消息情报最是灵通,若得杨柳阁相助,想必会事半功倍。

    自己方才借花名传达的交好之意,钟离清应当也能明白;她是个心细的,即便日后她与杨柳阁有牵扯,应当也不会露出什么马脚……

    “楼小姐?”

    楼心月一时有些心不在焉,这会儿冷不丁被人叫住,吓得险些摔了琵琶,“……李少卿?”

    居然是李若渝。

    两人此刻二所在处是清溪苑,因多活水河渠得名,是回庆熹宫的必经之路;此处河渠多生荷花菖蒲,又与御花园和后妃住处相连通,景色颇为怡人。清溪苑本该是个热闹的处所,因着今日宫宴,反而寂寥不少;可眼下分明是觥筹交错时,李若渝为什么会在此处?

    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李若渝微微笑了一下,温声道:“方才宴上多饮了几杯,有些头晕,便出来散散酒气;听闻清溪苑的河渠与一热泉相通,荷花开得比别处早,还设了九曲栈桥供人观景,便想着来瞧瞧,不想楼小姐也在。”

    这个理由合理,但不合适,毕竟咱俩最近偶遇的频率好像有点太高了。

    楼心月心里这么吐槽着,面上却依旧温和有礼,“如此,倒是我扫了李少卿雅兴了。”

    “怎会是扫兴?”李若渝却笑起来,“今日端阳宫宴,得见如此良辰美景,又能偶遇佳人,此种意境,岂不比独赏更妙?”

    楼心月只好干笑两声,“李少卿说笑了。”

    “这样说来,适才席上,楼小姐那一曲琵琶,弹得极好。”李若渝微一颔首,换了个话题,“宫中乐师所奏虽好,却毫无新意,楼小姐的琵琶,却叫我如听仙乐耳暂明。”

    楼心月抱着琵琶,不方便行礼,便只点了一下头,“雕虫小技而已,少卿大人谬赞。”

    “楼小姐无须自谦,《春江花月夜》一曲本就妙极,经小姐之手,动人更甚。”李若渝用折扇敲了敲掌心,“若无人赏识,便是可惜楼小姐这一手琵琶技艺了。”

    别人都在看君月秋跳舞,你倒好,搁这儿做民乐鉴赏呢,楼心月摸不准他这番话的意思,只努力维持住面上微笑:“辗转流传至今的古曲,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我学艺不精,还悟不出个中精髓;好在这把琵琶不错,还能弥补一二。”

    “好的琵琶固然难得,更难的,是觅知音。”李若渝收起折扇,“说到底,也不过是……曲有误,周郎顾。”

    楼心月骤然攥紧了琵琶颈。

    “曲有误,周郎顾”的意思人尽皆知,他忽然和自己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季真,你怎么一声不响就溜到这儿了?”赵云旌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啊,阁——楼姑娘也在啊,那倒是我来的不巧了。”

    楼心月几乎想给赵云旌磕个头,感谢他救自己于水火之中,“见过赵将军——将军是来找李少卿的吧?既如此,我就不叨扰了,先告辞。”

    “哎,楼——”李若渝似乎想叫住楼心月,却被赵云旌一把拽住,“走了走了,你离席这么长时间,陛下都发问了……等等,你不会是特意跑出来找楼姑娘的吧?”

    李若渝深吸一口气,微笑着拨开赵云旌的手,“赵析羽,不该你打听的事情,还是少问两句吧。”

    楼心月几乎是一路逃回的庆熹宫;她悄悄溜回殿内,瞧见君月秋时,才终于松了口气。

    “月姐姐!我方才见姐姐不在,可真是吓死了。”君月秋见她回来,也安下心来,小声问道,“姐姐这是去哪里了?是出去透风了吗?”

    楼心月摇了摇头,轻声道:“说是太后想听琵琶了,去了一趟福安宫。”

    青晓请她往福安宫去时,说会叫人告知君月秋,眼下瞧着却不然,她暗自想着,越发确信是钟离清有心设计、要与自己见这一面。

    “太后?”君月秋闻言一惊,险些没收住声,“虽听说太后性子温和,今日见了,才知颇有威仪,我还有些怕她呢。”

    楼心月笑了笑,把君月秋桌上的一碟点心往她手边推了推,“只是弹两支曲子而已,太后娘娘又不会吃了我,怕什么——尝尝这个,外头可买不到这种糕饼。”

    君月秋果然被她转移了注意力,当下便重新提起筷子来:“旁的菜便也罢了,宫里的点心着实比外头精致许多……月姐姐,你怎么都不吃啊?”

    楼心月只寥寥尝了几样菜,闻言只笑了笑,“今日没什么胃口罢了,我没事的,不必担心我。”

    她现在吃得下才怪——这一脑门子的官司,愁都愁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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