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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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羽:

    【且顿首。】

    【庭前雪满,梅花独艳。至东阿城半旬有余,残党毕清,流民一肃。此处一切均安,可告远念。】

    【东阿,故齐邑也。吾闻昔神农尝五谷于此,后谓之谷城。昨日过农庄,见农人色难,下马问询,方知今年五谷不齐。】

    【谷城不谷,且闻之心有戚戚。伏祈大王清点粮库,调取种子若干。待明年开春,雨落百谷,丰年或可望。】

    【驰函奉询,惟望幸许。】

    【另,关中苦寒,随信附饴糖、甜枣少许。阿羽欲待何时赴彭城?勿忘嘱阿宁添衣添被、按时服药、多加餐饭。】

    【不尽匆匆,顺颂冬绥。且再拜顿首。】

    项籍阅毕,随手把文书竹简递给虞姬:“虞儿你看,为了逼我拿出种子,有些人都开始喊我大王了。”

    虞姬把内容细细读了,看到最后几句,唇角浮出压不下去的笑意。

    “啧啧,关中苦寒。”

    她低声把这句话咂摸一遍,放下竹简,掩唇打趣道:“听闻东阿城的甜枣是一绝。瞧龙将军多关心你,明知你不嗜甜,还惦记着,巴巴特意送来。”

    方方正正的黑檀木糖盒只有巴掌大小,项籍拿在手里,摇头苦笑。

    “你,过来。”

    执戟郎就守在大帐门口。项籍招来人,沉声吩咐:“甜枣留下一半。剩下的连同这糖盒,一并送去少姬那。”转过头,又看向虞姬,眼神有些微晶亮,“既是东阿一绝,虞儿尝尝。”

    扣他一半甜枣,便当是利息了。

    黑眸少年捧起东西,眼风扫过案上的竹简:“唯。”

    虞姬偎在项籍身侧,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多谢大王。妾顿时觉得关中温暖如春,连朔风都带着甜味儿了呢。”

    关中凛冽,风里总是夹着碎雪,顺着风飘进内廊。内廊外侧的地面很容易便积了薄薄一层白。

    一窗之隔,内室暖香融融。项宁嫌热,只披了一套春衫,坐在妆镜前。

    管理员008帮她休了病假,最近这几天都不用直播,她心情松快不少。

    镜中人乌发披散,双眉含黛如远山,杏眸盈盈若春水,樱唇一点,笑靥浅浅。

    许是因病过一场,脸小了一圈,脸颊那点婴儿肥不见了,下巴比原来尖了些。看起来楚楚怜人,像是彻底长开了。

    莲蓬从专放梳子的那只妆奁里选出一把,为她梳头:“小主人……我有话要同你说……”

    “说话就说话呀,你突然脸红干什么?”项宁自镜中看莲蓬,有些莫名其妙。

    “那个……小主人生病时,龙将军来过。他让我传话,他说……他说……”

    “说什么?你倒是说呀。”

    莲蓬红着脸,结结巴巴转述了一遍。

    项宁的长睫慢吞吞眨了眨:“哦。”

    莲蓬:“?”

    项宁:“??”

    “小主人就没什么……想法??”

    “能有什么想法?”项宁转身从莲蓬手里拿了梳子,重新对着铜镜,自己梳理乌发,理所当然道,“龙且哥哥向来大度,并不会真的计较这么一件衣裳。想来,他只是逗逗你。”

    莲蓬:“……”

    “何况,我的女红那么差,总不能指望我自己织一件赔给他。”项宁目光一转,打量起莲蓬,“不过……”

    “不过你可以。”

    “莲蓬,你帮我做一件?”

    “不然的话,就只能赔给他金珠了。他应该会高兴吧。”

    莲蓬:“……”

    军中条件艰苦,为了让项宁安心养病,项籍在关中置了宅子。韩信之前跟从项籍来过几次,知晓穿过东侧内廊,便是她的住处。

    镂花木窗下,窗沿积了薄薄一层白。

    吱呀一声,一只素手撑开了窗户。女子的声音传了出来:“外面风大,怎么又开窗?”

    那只手悻悻缩了回去,很快便看不见了。吱呀一声,窗户也被人彻底掩上。

    另一道更为熟悉、有些娇气的声音卷进他耳朵里。

    “我透口气嘛。”

    “小主人,该喝药了。”

    “莲蓬,我的好莲蓬~快把药拿走,yue一股苦味儿……我身子好着呢!”

    项宁心中清楚。她此次在鬼门关走上一趟,并非生病,而是因为试图打破所谓的历史,击杀刘邦,身体受到反噬。

    一把拉开卧房门,项宁边往外逃,边回头高声喊话:“吾日三省吾身,吾很好!真的很好!”

    砰。

    眼前一黑,撞到一堵墙。

    项宁现在真不好了。她勉强站定,捂着鼻子,眼泪汪汪抬头。

    当先看到的是那人苍白的下巴,下颌轮廓分明。薄唇绷成一条直线,没有一点笑意,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垂落,不声不响,直直盯着她。

    他看着身形瘦削单薄,可仍比项宁大了一大圈。这样站在她面前,轻而易举将她笼在自己投落的阴影里。

    她的腰好像更细了些,这么冷的天,却任性地只穿了薄薄春衫。今日她没有束发,一头乌发全部乖顺地从肩头披散下来,露出一截纤细凝白的脖颈,像是刚从床上睡起来的样子。

    粉雕玉琢的小人儿,仿佛力气稍大些,就能把她碰碎。

    屋内积蓄的暖气被风卷散,项宁忽地背后一阵战栗,后退了半步。少年身后,半青半红的枣子在内廊滚落一地,更远处,天空下了场大雪,外面的大地像长出白发。

    “是你。”项宁看清了人,仍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小声嘀咕,“木头桩子吗,看到有人撞过来也不知道避一避。”

    她天生一副好样貌,声音也甜,生气的样子也像是在撒娇,让人讨厌不起来。

    “是我不好。”韩信紧盯着她发红的眼尾,探手道,“你……”

    “少姬!”身后骤然响起一声轻喝。

    韩信沉默下来,收回手。

    侍女斜睨他一眼,面色不太好看,再次开口时却轻言细语:“让我来看看。”

    她挤到两人中间,移动过程中胳膊肘很用力地一横,掀起一阵红色的风。韩信猝不及防,竟被撞得退开半步,等晃过神时项宁身上已被罩了件红色披风。

    项宁由着侍女拿掉她捂住鼻子的手。她鼻梁和鼻头都有些红红的,眼眸水汽氤氲,眼睫也沾染了湿润,眼尾晕开一抹薄薄的红。

    看起来可怜极了。

    莲蓬捧住她的脸,在脸上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道:“还好还好,没流血,没破皮,五官都在,鼻子也没撞歪。”

    莲蓬舒出一口气,眼底却还是有些心疼,瞪了韩信一眼,毫不客气埋怨。

    “杵那干嘛?你平日跟在大王身边做事时,也这般没眼力见么?”

    韩信薄唇微抿,只是沉默不语。

    “好啦莲蓬。”项宁揉了揉鼻子,“韩郎中今日来,所为何事呀?可要进来喝杯热……药?咳没有热酒了,酒被收走了。”

    韩信微微一怔。

    他从前每次来只能守在廊外,没见过内室是什么样子。

    如今才注意到,房间地上铺满了软毯,是比新雪还要洁净的白色。

    两人之间隔了一个门槛。

    他垂眼看着自己发旧的鞋。一路行来,泥泞脏污。

    门槛里外是两个世界,轻易不可逾越。

    他立在门槛外,没有踏进去。

    “不必了。今日前来,只为给少姬送些东西。”

    方方正正的黑檀木糖盒,项宁接过盒子不消打开,便清楚是谁送的了。她仰着脸,眉眼弯弯道:“我正想去去嘴里的苦味呢,多谢你了。”

    饴糖在盒中被封得很好,但枣却散落一地。

    韩信蹲下来,低着头,一颗一颗地把枣捡起来。

    “有些脏了。我去井边洗干净,重新送来。”

    莲蓬想都不想直接拒绝,只盼他早些离开:“不用,这种事我……”

    可架不住对方脚步飞快。她才刚开口,对方已经捧着枣走出老远。

    “少姬先进去吧,外面风大。”

    门没一会儿便被人敲响了。

    莲蓬去开门,没好气地接过他手里的枣。

    少年站在门边,没有动。

    项宁绕出来,偏了脑袋瞧他,笑靥浅浅:“还有事吗?”

    “你……你可好些了?”他欲盖弥彰般找补,“是大王让我问的。”

    项宁笑嘻嘻道:“一天问八百遍,阿兄也不嫌烦么。这都养了好几日啦,早好了。”

    “嗯。”确实没什么话好说了。他行了礼,转身欲走。

    “诶,你等等。”

    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头,隔着重重衣料,他仍反常地感知到那羽毛一般的力度,被她碰到的地方甚至开始微微发热。

    韩信:“少……”

    下一秒,嘴里被塞进去一颗凉凉的东西,堵住了他的话。

    柔软的指尖擦过他的唇,在某个瞬间,空气里都染上了甜香。

    “甜吗?”

    他愕然不已,一时间心乱如擂鼓。

    项宁戳了戳他鼓起的腮帮子,眼眸弯弯如新月,笑得明媚极了:“跟在我阿兄身边,日夜宿卫,韩郎中辛苦啦。”

    “帮我捎句话可好?请阿兄明日别再关着我了,我真的好全了,一口气能打两只老虎。”

    甜的。

    韩信含着枣子,根本忘记了要咬开,反应慢半拍地点点头。

    莲蓬忍无可忍,把项宁往里一拉,“砰”地关上了门。

    “少姬,真的、该喝药了。”外面脚步声很快飘远了,莲蓬眉头紧皱,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语气里很是不满,“乡下来的小子,真是没规矩,竟敢……”

    竟敢用那样的眼神,直勾勾盯着少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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