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看着宁玉:“你真的愿意陪我去死？”
他将信将疑的眼神又充斥着期待，烛火在他的眼睛里跳跃着，像是忽明忽暗的希望。
一瞬间看得宁玉心里很难过，她伸出手:“我们不是本来就要一起死的吗？”
周安笑了，他伸出手去牵宁玉的手，宁玉走过去握住了他那只骨节分明又冰凉如鬼的手。
在紧紧握住他手的那一刻，宁玉小声说道:“抓紧我，要往下掉了。”
其他两个人还没有明白过来，宁玉直接从床尾处抽出一根铁链用力一拉，三人站的地方瞬间成了个大洞，三个人立刻掉了下去，落在一个地洞里，摔到了一起。在那群蒙面人反应过来之前，宁玉快速起身，拽着洞里的一根铁链，洞口立刻又被封住了。
宁玉又拉起来另一道铁链，洞口左右两侧出现两道铁网，将洞口死死封住。外面的蒙面人死命捶打着洞口的门，在地洞里听起来声音足够惊心动魄。
宁玉拿起角落的一盏灯笼点上，看见了他们两个灰头土脸又惊异的脸。
“跟紧我。”宁玉说完就提着灯笼走向了漆黑的地道，为他们开路。
他们顺着地道走了很久，漆黑的地道里面什么都没有，无边无际的黑夜，似乎都是只有一盏微光和他们三人的喘息声。
等他们终于走到尽头，扒着洞口的草出来，三个人都累得坐到了地上。
陈情开了口：“宁玉，你是怎么发现你屋子里有个地道的？怎么从没告诉过我。”
“我下去过几次，可是我从来没有走到最后过，里面太黑了。我想等我把这条道走一遍了，再告诉你，可是后来我懒得下去了，就给忘了。”
周安道：“你怕黑？”
“怕。”宁玉慢慢说道：“与其说是怕，不如说是厌倦，这条路太长了，我可以忍受黑暗，但是我厌倦了这黑暗没有尽头一样。”
周安仿佛被她说中，眼神有些动容，像是一颗石头掉进了一湖死水泛起了微微的涟漪一般。他走到宁玉身边，蹲在她面前，用手给她拍去身上的尘土。
陈情看着眼前一幕，觉得心里有些酸酸的，便低下了头。
宁玉看见了陈情的失落，便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给她拍打身上的土:“没事吧？”
陈情笑笑:“我没事。”
两人相视而笑，并不说话。
一旁的周安忽然开口:“漫天的星辰啊。”
陈情和宁玉一起抬头望，漆黑的天空中布满了星辰。
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星空了，一闪一闪的星辰，似乎妄图照亮整片漆黑的天。
看了一会儿，宁玉说道:“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我们能去哪儿？”
陈情道:“我跟你走，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更不知道了，我本来就是逃到这里的。”周安故作轻松地说道。
宁玉想了想道:“先找条路走吧，走到哪儿算哪儿。”
她们两个很默契地没有问周安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等到他想说的时候他自然会说。
正要动身，宁玉忽然想起来:“等等，我们先把这个洞口堵死。”
三个人堵住了洞口，等动身时，天色已经微微发白。
宁玉没想到那群蒙面人还是找到了他们。
他们穿过了那么长的黑暗的地道，但还是被他们找到了。
三个人走到一个镇上，在郊外找了一间废弃的屋子收拾了收拾，就此住了下来。
有地方住了就要找饭吃了，人活着难道就是为了吃口饭？宁玉觉得丧气得很。
陈情兴高采烈地跑过来:“宁玉，我找到活了，给人洗衣服缝补衣服，给的工钱还可以。我们一起去。”
宁玉努力笑笑:“好。只要能养活我们三个就行了。”
“宁玉，你为什么不让周安出门啊？”
“他那张脸，总是引人注目的，还是暂时避避风头的好。”
陈情又想起他那张脸，不由地笑了:“是啊，他，他长得真是好看。”
宁玉看着她有些羞涩的脸欲言又止。
“你说，那天晚上的那些人是什么人啊，那个人说主子什么的，你猜会不会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女子要抢他做夫君？”她思索道。
宁玉却已经从周安的种种奇怪的表情中意识到了另一种可能。但是她又不能说什么，只能说：“不知道。总之他看起来活得很辛苦。”
回到家里，周安笑着拿出一个钱袋子朝着她们叮铃当啷地摇：“我找到活计了，这是他们给的定金。”
陈情接过来看看笑道：“还不少呢。”
“你找的什么活给这么多定金？”宁玉问道。
“天香楼的琴师，雅间给客人弹琴，不过我琴棋书画都会一点儿，所以工钱高些。”天香楼是镇上的大酒楼。
“你不能去，太惹眼了，明天我替你把定金退了。”宁玉说得很干脆。
周安走过来坐下：“可是我们需要钱，他们那里给的钱不少的。”
“我和陈情找到了洗衣服的活，如果你不想被他们找到的话就先别出去露面，等过一段时间在出去找活做。”
陈情也说道：“我觉得宁玉说得对，我们两个做活就可以了，等过段时间你再出去比较好。”
周安想了想：“那好吧。”
空气又凝固了，陈情连忙说：“我去给你们弄吃的。”说完就逃离了这个地方。
宁玉说道：“我去帮陈情。”
周安拦住她：“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他把钱袋子递给宁玉：“我只是想为你们做些事。”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们的，也不用为我们做什么事，萍水相逢而已。”宁玉还是很平静。
周安看着她说道：“既然是萍水相逢，过段时间我会自己走的，不会连累你们。”
其实他无处可去，萍水相逢四个字让他觉得有些心里难过，他不想宁玉真的对他，他故意说这话，心里隐隐想让她能够挽留自己。
宁玉转过身看着他：“你自己做主就好。”
她转身离开，只留下了周安落寞的神情。
宁玉和陈情在家里洗衣服，成山一样的衣服，怎么洗都洗不完，缝补不完，每天早上睁开眼开始做活，直到夜里才能睡下。
周安给她们烧热水，也帮她们洗。三个人都不说话，只能听见洗衣服的声音。
陈情累得要死，宁玉便让她先去睡了，自己把剩下的几件衣服补好。
周安不去睡，在烛火旁陪着她，给她煮热茶。
宁玉的手开始颤抖，洗了太多的衣服过于劳累，整只手都搓得通红，快要裂开了一样。
那根线怎么都穿不过针孔，周安看到了她颤抖的手，接过针线帮她穿了过去。
可他并没有还给她，而是拿过衣服自己缝了起来：“你歇会儿吧，剩下的我来。”
“多谢。”宁玉揉着双手说道：“下一件还是我自己来就好。”
等周安缝好了这件衣服，一抬头，发现宁玉趴在桌上睡着了。
周安轻轻地把她抱到了床上，给她盖好了被子。
看着她熟睡，他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她那双通红粗糙的手，心里有了主意
他又坐回了桌边，开始缝起了衣服。
第二天一早，陈情发现周安不见了，他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也带走了。
宁玉只是淡淡说道：“随他去吧。”
过了两天，天香楼的来了人，送来了银两，是周安给的。
“周公子说，让你们别再洗衣服了，容易手疼，用这些钱做些小生意或者找些轻松的活做。你们有什么事可以去天香楼找他。”
“他在那里还好吗？”陈情紧急着问。
“好得不得了，周公子琴棋诗画都是一绝，又有一副好面容，想见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呢。”
那人说完便走了。
陈情有些着急：“宁玉，他这样会不会太危险了？”
宁玉不说话，仍旧洗着衣服：“我们没有力气去救别人，他自己的决定自有他的道理。”
“可是那天晚上你救了他，我们三个一起走了那么久的地道逃出来了的，我们真的不管他吗？”
“也许是他厌倦了，不想躲了。”宁玉并不想去想为什么：“他的钱你收好了，我们不能动，等有空了给他送回去。”
陈情看着手里的银两，欲言又止。宁玉一直是这样，陈情总觉得自己无法真正靠近她。
日子就这么过着。陈情和宁玉终于又摆起了馄饨摊子。
有时候宁玉会觉得好像什么也没变一样。
天香楼周安身边的十来岁的小厮总是隔两天就会来买一次馄饨。
他每次来都盯着宁玉看半天，不像是来卖馄饨的，倒像是专门来看人的。
“她怎么样了？”周安看着面前的馄饨说道。
“那位宁姐姐还是那个样子，埋头干活，也没什么变化。”
“好。我知道了。”周安拿起勺子吃起了馄饨。
“公子，这家的馄饨就那么好吃吗？”小厮不解：“我也吃了，并没有觉得特别好吃啊。”
周安笑笑不说话。
又是一个夜晚，有人敲门，宁玉打开了门，又是手里拿着兵器的蒙面人。
“别动，有人要见你。”
宁玉慌张，但是很快镇定下来：“别吵醒我朋友，我要做一件事，做完就跟你们走。”
双手被反绑着，坐在椅子上，眼睛被一层黑色的纱布蒙着，宁玉只隐约看到对面坐了一个人。
那人一挥手，屋子里其他人都退下了。
“你就是宁玉？”是个男人的声音，他的声音很好听。
“是我。”
“你是怎么遇见周安的？”
“那天晚上，我准备上吊自尽，他坐在一旁的树下等血流干，我救了他。”宁玉实话实说。
“你为什么要救他？”
“没有为什么，举手之劳而已。”
“你倒是实话实说。”
“没什么可隐瞒的。”宁玉又问道：“你抓我来想怎样？”
“你觉得呢？”
“别为难跟我一起的女孩子，如果你要杀我，请你找个下手利索的。”
“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自尽呢？”
“活够了想死。”
“没了？”
“没了。”
“你怎么又不说实话了。”男人好像不相信。
宁玉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实话。难道自尽就非得有一个悲惨的活不下去的理由吗？就不能只是因为活够了吗？”
“你多大了？”
“二十三。”
“才二十三岁你就这么绝望了吗？”
“我不绝望，我只是厌倦了。”
纱帐对面的人沉默了。
宁玉看见他站起身来，朝着自己慢慢走来。
他俯下身子靠了过来。宁玉眼睛上的红纱布被他解了下来，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张脸。
一张俊朗又惨白的脸，像是一片荒芜的雪地，荒芜到让人窒息，雪白到让人窒息。
那双眼睛，那是一双如同鬼火的眼睛，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这双眼睛里烧尽了，所以那张脸才如此惨白。
不，这两把鬼火可能不光烧尽自己的血，还要烧光别人血。
宁玉想起了周安那双如同一把灰烬的眼睛，想起了他身上的伤疤。
这双眼睛看着她，像看猎物一般。宁玉并不躲开，仍旧那样平静地看着他。
没什么在乎的，就没什么可怕的。
他忽然轻轻地笑了：“你这双眼睛，跟周安的很像。”
宁玉道：“那不是拜你所赐吗。”
他站起身来缓缓踱步：“你说他是拜我所赐，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跟你无关。”宁玉不想跟他废话。
“别这样，跟我说说吧，我对你挺感兴趣的。我想周安也是，不然他也不会每天都让人去买一碗馄饨。”
“放过陈情。”宁玉开口谈条件。
“当然，我本来也没打算难为那个小姑娘。”
“如果你要杀我，让我跟她见最后一面。”
“没有问题。”
“放过周安。”
他又笑着摇了摇头：“你以为我亲自到这儿来是为了谁。”
其实宁玉也知道他不可能会放过他的，不过她还是想问问。
“我不为什么，我就是活够了而已。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做不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我自己的这条命选一条出路。”
“我不明白你的话。”他轻飘飘地说道，但并不想要去真正理解她说的话，只是觉得她不愿给他一个答案，可她自己说了。
“因为我们不是一样的人，所以你不会明白我。”
他没有再说什么，来回踱了两步，然后慢悠悠开口：“我见过很多想死的人，可没有人像你一样，我看不到你想死的理由。”他的话里有不解。
停顿了一会儿，他说道：“也许我能给你一个理由。”那双鬼火一般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
宁玉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看着他拿出黑色的纱布，重新蒙上了她的眼睛。
等再醒来的时候，宁玉发现自己被绑着手脚堵着嘴，躺在一张床上。
房间的布置很好，外面隐隐约约地传来男人女人的嬉闹声。
宁玉挣扎着坐起来，刚坐起来，就有人推门进来了。
一个女人领着两个老妇人两个年轻姑娘进来了，女人看见宁玉醒了，也不说什么，只是对着其他四个人说：“验吧。”
两个年轻姑娘过来把宁玉按在床上，两个老妇人开始脱宁玉的衣裤，宁玉凭命挣扎，但无济于事。
宁玉忍受着两个老妇人对自己下身所做的一切动作，这让她觉得耻辱和愤怒。
老妇人向着女人说了什么，女人一挥手，四个人都出去了。
她走到宁玉面前，并不在意她那双愤怒的眼，只是抬起她的下巴：“姿色平平，不过我会好好打扮你的，大概也差不到哪里去，好在是个完璧之身，头一回总能卖个好价钱。”
跟宁玉心里猜想的一样，果然是妓院。
她反而不那么愤怒了，他对付女子的手段也并没什么不同。
老鸨子又说道：“我告诉你，进了我这个地儿就别想出去，更何况你还是被人特别关照的，所以你我都省省力气，你别要死要活，我也不想费力气折磨你。如果你不大喊大叫，我就把你嘴里的布拿掉。”
宁玉点点头，嘴巴终于轻松了许多。
她张了张嘴巴，然后说了句：“我要见他。”
“你放心，十五日之后你的处子身卖掉的那晚，那位公子一定会来的。”
“那就是说，我还能像人一样活十五天。”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不过确实是，不都说咱们做妓女的，死后要入畜牲道吗。”
“我困了，能给我松开吗，我想睡觉。”
老鸨子想不到她会这么平静，给她解绳子：“真没见过你这样的。”
宁玉揉了揉手腕和脚腕，然后脱鞋子上了床，看着老鸨子还看着她：“还有什么事儿吗？我要睡了。”
“好，好，你睡吧，你睡吧。”老鸨子又想起什么来的，拿出一个锦囊递给宁玉：“那位爷给你的。”
老鸨子出去后，宁玉打开袋子，里面有一个小瓶子，和一个纸条。
纸条上写着：赠两粒毒药，或许姑娘用得着。
看着那个药瓶，宁玉轻蔑地笑了，把药瓶往枕头下一塞，盖上被子闭上了眼睛。
又能怎样呢，跑也跑不出去的，也懒得跑了，见了陈情最后一面再死吧。
“她怎么样了？”纱帐后面半躺着的男人慵懒地问道。
“不吵不闹，就说要见您一面，然后说困了，躺床上睡了。”
“睡了？”
“是的，这么多年，我也没见过这样的。”老鸨子也觉得诧异。
“好。没你的事了。”
老鸨子走后，他招招手，身旁的贴身护卫段朔便俯身过来，他只说了两个字：“周安。”
段朔心领神会：“属下明白。”便转身离去。
陈情坐在馄饨小摊前发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摊开一张纸。那天晚上宁玉被抓走之前说完做一件事，就是给陈情留了字：“陈情，我走了，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别担心我，别等我，如果有机会，我会回来找你。”
“陈情姐姐，我要一碗馄饨。”周安身边的小童又来了，叫醒了陈情。
“姐姐，宁姐姐今天怎么没来啊？”
“宁玉啊，她，她身子有些不舒服就没来。”
“是着凉了吗？”
“对，是着凉了，吃了药好多了。”
“那就好。”小童拿着饭盒说了一声：“谢谢姐姐。”就转身走了。
“怎么样，她还跟以前没变化吗？”周安一边擦着琴一边问道。
“宁姐姐今天没来，陈姐姐说她着凉了，身子不舒服在家休息。”
周安停了手里的动作：“那她吃药了吗？好了没有？”
“陈姐姐说吃了，好多了。”
周安点点头，但还是不放心。小童把馄饨放到他面前，就出去了。
他看着眼前的馄饨，眼中隐隐流露出担忧之色，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不安。
天香楼的老板娘走了进来：“周公子啊，咱们这儿来了个大活计，藏春馆下了帖子请你过去献曲，说让他们的姑娘开开眼，顺道给她们指点指点，人家心诚，给的自然也是多，主要是咱家琴艺满天下，他们想见识见识不是。不过那是烟花地，你要不想去就说一声，我绝不会逼你去。”
周安笑道：“我也不是多尊贵的人，人家既然都下了帖子，我哪有不去之理。”
老板娘喜笑颜开：“得嘞。”
老鸨子让人来教她跳舞，宁玉倒也跟着学，不过她也只能学些简单的，那些需要下腰踢腿的她实在学不来。
“婳青，你脸上的表情要妩媚一点儿，或者含羞带怯，这样才对。”灵玥说道。
宁玉给她倒了一杯茶：“歇会儿吧。还有，你别叫我婳青，我叫宁玉，就叫我宁玉吧。”
灵玥笑着摇摇头：“不。做我们这一行的，什么都不是自己的了，唯独父母给的名字是自己的，死后要凭着这个名字投胎呢。”
宁玉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又问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家里穷，我娘看病需要钱，我跟我爹在街边卖艺的钱根本不够，我爹去借钱，利钱越滚越多还不起，我就只能被他们卖到这里了。再没了爹娘的消息。”如今她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好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宁玉只能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说我了，你呢，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听人说你挺怪，来这里不哭不闹的。”
宁玉喝了一杯茶：“救了人，得罪了人。在这里哭闹好像也不管用，那又何必呢。”
灵玥道：“你真看得开。不过烟花之地，要是看不开就都别活了。”
老鸨子走进来：“学得怎么样了？”
灵玥赶忙起身让座：“妈妈，婳青学得很认真，差不多都已经学会了。”
“你先出去吧。”老鸨子摆手让灵玥出去。
老鸨子在她身边坐下：“琴棋书画你会哪个？”
“都不会。”
“喝酒呢？”
“没喝过。”
“认字吗？”
“还会写。”
“那还不错。明天有人来教曲，你也跟着其他姑娘们一起看看。”
“好。”
看着宁玉这个满不在乎的样子。老鸨子说道：“卖你的人没有收我们的钱，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恩怨，但妈妈我既然没在你身上花钱，就不会太为难你，你以后就安安分分的，我们大家都乐得清净。”
宁玉道：“好，大家都乐得清净。”
宁玉晚上睡不着，一大早就去厨房拿了一个馒头，边吃边到处逛。大早上的妓馆是很安静的。
前楼大厅里，几个年纪小的小姑娘在收拾着那一地的狼藉。
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偶尔捡到几枚铜钱，都小心翼翼地高兴着藏起来，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不知愁为何物。
宁玉走过去，小姑娘以为她看见了她们藏铜钱，低着头把手掌摊开：“婳青姐，我们错了。”
宁玉笑着把自己刚才捡到的几枚铜钱放在了她们手心。几个小姑娘立刻笑了：“谢谢婳青姐。”
“你们是怎么来这儿的？”宁玉问道。
“妈妈每年都会派人去我们村子里选人，我们都是被选过来的。”
“那你们都是自愿过来的？”
“是啊，有选不上的人家还要送钱给妈妈想要过来呢。”
“你们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吗？”
“知道。我们那个小村子，穷的要命。来这里就是我们的出路，能挣钱带回家，要是能被哪个人看上赎了身，就算是上辈子烧高香了。”
“这是不对的。”宁玉无奈地低声说道。
“婳青姐，你说什么？”
“没什么。”
宁玉起了身，继续在馆子里逛着。
来到后院，听到了一间房子里传来鞭子抽打的声音。
宁玉从门缝里看过去，一个女孩子被吊着堵着嘴，一个男打手拿着鞭子打她，一旁的老鸨子坐在那里静静地喝茶，丝毫不受干扰。
宁玉收回目光，心想：我又能做什么呢？她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还是停下来，转身返回门前，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婳青啊，你来做什么？”老鸨子气定神闲。
“你能不能别打她了？”宁玉说道。
“她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但是却死活不愿意接客，我能怎么办。我对她已经是不错了，只用了鞭子，没让她吃多少苦头呢。”
“以后我的那份钱我只要一半，剩下的都给你，你让我跟她谈谈吧，说不定我能说通她。”
老鸨子冷笑一声：“你那点儿钱我也看不上。不过你很听话，况且不看着你也得看着那位爷不是。算了，在你破身之前，就让你过几天舒坦日子。我也累了，咱们就都歇歇吧。”
他们二人出去了，宁玉把那位姑娘放下来，她身上的单衣已经被血浸透。
宁玉只能倒了桌上的一杯茶给她润润嘴巴，让她靠墙坐着，她气息奄奄，宁玉无能为力。
“多谢你。”她气息奄奄地说道。
她确实很漂亮，一种清冷之美。
“谢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宁玉有些愧疚。
“已经很好了。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宁玉。你呢？”
“我叫楚风。”
宁玉在她手上写出她的名字：“是这两个字吗？”
“对。”
“这是我的名字。”宁玉在她手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灵玥推开门进来：“婳青，跟我走，请的琴师来了，妈妈让我来叫你过去。”
“灵玥，你有药吗？”宁玉想问她要一些。
灵玥摇摇头叹气：“别费劲儿了，妈妈不准我们给她药，药也不管用，她每天都要被打，每次旧的伤疤结了痂，妈妈都会让人给她撕开，再用鞭子打。”
宁玉用袖子给她擦了擦脸，灵玥拉起她：“快走吧。”
楚风勉强给了宁玉一个笑脸，一个带着血的笑脸，有种凄凉的美。
宁玉和灵玥各自端着糕点点心给琴师。琴师已经被姑娘们围了起来，他们两个挤不进去只好放在一旁。
“听说这个琴师不仅技艺高超，而且长得也十分好看呢。”灵玥踮着脚说道。
宁玉并不在意，心里只担心着楚风。今天早上见到的一切，让她觉得更累了。
她趴在桌上，一只手沾着茶杯里的水在桌子上胡乱写画。
一阵琴声传来，琴师弹起了琴，他的琴声宛转悠扬，声声悲泣，似有万种思念在琴声中倾诉，听得在场之人无不感动落泪。
宁玉也不由地眼眶一热。
“公子，这首曲子叫什么啊？”有人问。
“我还没想好。”
这个声音好熟悉，宁玉一下子从桌上爬起来，嘴里不由地说道：“周安？”
又有姑娘说：“公子给我们谈一首欢快的曲子吧。”
周安笑笑：“当然可以。”
现在宁玉确定了，确实是周安。
她赶忙站起身离开了。
宁玉带着吃的和药去找了楚风。
“你哪里来的药？”
“我跟老鸨子说，给你上药的话更容易说服你。”
楚风笑了：“你根本没打算说服我不是吗？”
“自然是骗她的，她也知道，不过是不想我纠缠罢了。”宁玉给她上药。
“她好像不怎么为难你。”
宁玉冷笑：“我是得罪了人被卖到这里来的，那个人大概是个疯子，老鸨子也怕他。”
“我是被人牙子迷晕了抓到这里来的，老鸨子说要让我当下一任花魁，所以她不对我用大刑，一是害怕我死了，二是想让我慢慢屈服。谁稀罕她的花魁。我有娘，谁要叫她妈妈。”
她的脸上满是不屑。
“宁玉，你也千万不要屈服，跟他们对抗到底。”她拉着宁玉的手说道。
宁玉摇摇头：“我有两粒毒药，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分你一颗。”
“不，不要吃，好好活着。凭什么因为他们我们就要去死，我们要好好活着。”
“不是因为这一件事。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这一生也没什么乐趣，没什么可留恋的，活够了。”
楚风满眼的疼惜，她努力起身抱住了宁玉，轻轻地在她耳边道：“没事的，没事的。”
不知怎么的，宁玉在这个带血的怀抱里流出了眼泪。
老鸨子请周安吃饭感谢他，她当然有私心。
“周公子的琴艺真是无人能敌。妈妈我有件事儿想要请你帮忙。”
“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做的。”
“我这里新来了几个姑娘，这个月月中就要卖身价了，可是姿色平常，又没有才艺，我想让你教她们几个简单的曲子，到时候撑一撑场面。”
周安道：“姑娘们都是各有各的漂亮，如果姑娘们想学，我自然是愿意教的。”
“公子真会说话。行，那我就叫她们进来，你看看有哪个有天份的可以挑一挑。”
老鸨子一拍手，几个姑娘都走了进来，老鸨子一看，问道：“婳青呢，她怎么没来？去把她找来。公子，咱们先看看这几个。”
宁玉又一次被拽了出来，她进了屋子，一眼就看见了周安的背影。
“婳青，过来。”
宁玉低着头走了过去，她很希望自己能永远不抬起头来。
“这是婳青，抬起头来”
周安看清眼前的人就是宁玉的时候，他惊讶地叫出了声：“宁玉？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叫婳青。”宁玉说道，她不想承认。
“你就是宁玉！宁玉，你为什么会到这儿来？你怎么了？你不认识我了吗？”
“与你无关。”宁玉说完就想走，周安一把抓住了她：“宁玉，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老鸨子挥手让其他人出去，上前说道：“婳青现在是我藏春馆的人，公子若是看上了她，月中可来我这儿出价。”
周安急道：“我要赎她，多少钱你说！”
老鸨子笑了：“爽快！一千五百两。”
“什么！”周安被这个数字惊呆了。他不可能弄到那么多钱。他忽然抓住宁玉的手，就要往外走，立刻被一群打手拦了下来。
老鸨子说道：“公子不要找麻烦，还是去筹钱的好，不然月中的时候，婳青落在谁手里我可就不知道了。”
宁玉拉着他走到一边：“你走吧，别管我了，跟你也没有关系。”
“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儿，宁玉，你告诉我，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周安神色焦急。
“别问了，跟你无关，你好好过你的日子，照顾好陈情。”
“可是……”
宁玉打断了他：“你救得了我吗？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
周安脸上的神色一动。
宁玉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拿下来：“那个人找过来了，周安，你快走吧，如果能逃走的话，不用管我，我们到此为止了。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听起来像是诀别一样。
周安回去筹钱，向天香楼的老板借了钱，每天都弹到很晚，之前不愿意去的那些人家也都去了，他明知那些人对他不怀好意，可为了钱，他也忍受了那些人对他的动手动脚。
周安回到卧房时，总会反复地洗着被那些人有意或者无意碰到的手。
看着通红的双手，看着镜中自己的脸，他觉得有些害怕，他觉得自己要重回深渊了，这次是他自己一步步走进去的。
可是他不会放弃，他要救宁玉，他不能让她因为自己落入青楼，他不要让她和自己一样沦为别人的玩物，他要救她，他们是一样痛苦的人，他要救她，就像救他自己一样。
明日就是开红宴了，灵玥给宁玉试着装扮，宁玉道：“开红宴，听起来还真以为是什么喜事一样。”
灵玥冷笑道：“对他们来说自然喜事，宴请的是他们，流血的是我们，这宴吃的不就是我们吗。”
宁玉笑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鲜红的嘴巴，故意撅起嘴巴说道：“你看我这嘴巴跟刚喝了血一样。”
灵玥被她都笑了，上来给她稍稍擦掉。
一切都整理好了，宁玉穿着一身红，倒像是要出嫁了一样。
“我这一身红，死了绝对能变个挺厉害的厉鬼。”宁玉自嘲道。
灵玥掏出一个红包递给宁玉，宁玉打开里面是一枚红绳系着的铜钱，便问道：“这什么意思？”
“你把它系在腰上，留一钱，留一线，不至于□□。”
宁玉把红线扯掉，把这一枚铜钱收起来：“谁生下来都是□□的。这铜钱不如买个烧饼吃。”
“从来没人这么说过。”灵玥有些激动地笑道：“婳青，你真好，你说的话让我觉得我自己没那么不堪。”
宁玉捧着她的脸有些心疼地说道：“不堪的从来都不是你。”两人相视而笑。
明日就是开红宴了，周安无助地坐在桌边，嘴里念叨：“还差五百两，还差五百两。”
老板走了进来：“周公子，有人要听曲子。看穿着是挺富贵的，你好好弹，说不定差的钱一下子就能补齐了。”
“但愿吧。”周安并不抱希望。
隔着屏风，周安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很少有客人愿意和他隔着屏风相见的。
“客官想听什么曲子？”周安问道。
“随便。”来人声音冷淡，他点了一桌子的菜，此刻正在埋头吃饭，他似乎不是来听曲子的，是来吃饭的。
周安便自顾自弹起了曲子。一曲结束，那男子还没吃完，放下碗筷来到周安面前。
周安站起身来：“公子可还满意？”
“饭菜味道不错。”男子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给你。”
周安接过来一看，正好五百两，先是高兴，却又说道：“客官实在给多了，我的曲子并不值得这么多，我不能收。”
“我觉得值。”
男子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坐在桌边开始吃东西，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过周安的眼睛，像是故意躲开一样。
周安便道：“以后客官想听曲了尽管过来。”说完便转身出去。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男子忽然说道。
周安疑惑回头：“我们曾经见过吗？”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很快转瞬即逝：“你长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可能是我认错了。”
周安并没有多想什么，只是一笑转身走了。他现在只想赶快去赎宁玉。
周安带着所有的钱去找了老鸨子：“钱我凑够了，烦请妈妈让我赎宁玉出来。。”
老鸨子却一脸可惜地说道：“现在都过了子时了，已经是开红宴当天了，开红宴当日是绝不准赎身的，不然就是坏了我们的规矩，以后生意会越来越差的。公子见谅。”
“求妈妈通融，就让我给她赎身吧。”周安请求道。
“这绝不可以的。我看公子你还是开宴时带着这些钱过来，说不定你的价钱是最高的呢，看你诚心，妈妈我也做个主，只要你出价最高，我就让她跟你回去。”
周安无法，只能同意了。
老鸨子看着他的背影直摇头，有些惋惜。
开红宴上，一个一个的姑娘上台，强颜欢笑地弹琴跳舞，然后站在那里被人出价买走。
藏春馆里一片红，老鸨子像是要嫁女儿一样，把整个馆子弄得像个喜堂，可宁玉怎么看怎么阴森。
“下一个就是你了，婳青，你别怕。”灵玥在她身边轻声说道。
“我没怕。”
灵玥举起自己的手笑道：“那你抓我的手抓得这么紧干什么？”
宁玉松开了手，灵玥反手握住她的手：“没事，别当他们是人，熬过去就好了。”
一个小姑娘过来叫：“婳青姐，轮到你了。”
宁玉抱着琵琶慢慢从屏风后面走到台中央。台下周安紧紧盯着她，握紧了拳头。
宁玉向台下行了一个礼，然后坐下，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弹奏一曲的时候，她双手在琵琶上胡乱扒拉了几下，刺耳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很诧异。
她站起身向周围人鞠躬：“我不会弹琵琶，拿上来就是为了好看。”
然后放下琵琶，做了几个简单的舞蹈动作：“我就会这些。”
老鸨子看得目瞪口呆，问一旁的灵玥：“你就这么教她的？”
“她学得挺好的，您也是见过的。”灵玥也没想到宁玉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平日里看着乖得很，现在果然给我来这么一出。”老鸨子冷笑道:“看你还有什么花活。”
台下有人叫喊：“什么都不会你上来干什么啊？”
“我倒是不想上来。不过各位来这里出价买我们回去，也不会是为了看歌舞的吧。”宁玉带着嘲讽说道。
老鸨子连忙上台说道：“各位不要生气，我替婳青替各位赔个不是，她不会说话，她的意思是歌舞倒是其次，主要是看咱们这姑娘和诸位有没有缘分不是嘛。”
台下忽然传来一声：“她说得不错。”众人回头寻找声音来源。
是一位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他浑身上下有股肃杀一气，眉目之间很有英气，嘴唇很薄，他喝了一口茶，然后抬起了头：“五百两。”
周安很诧异，这人正是昨夜听曲的那个男子。
男子好像也看见了周安，朝着他轻轻挑了一下眉，轻轻举了举手里的杯子示意。
周安心里突然很不安，回过头盯着台上的宁玉。
老鸨子没想到一上来就是五百两，喜笑颜开：“多谢这位公子开价，哪位还要出价吗？”
“六百两。”周安说道。
宁玉听出了他的声音，也看到了他看向自己的眼睛，可她躲开了他的眼睛。
“八百两。”男子继续追加。
“九百两。”周安心里很担忧，他只有一千五百两，男子每一次的加价都让周安十分不安。
“一千两。”男子继续喝茶。
老鸨子乐得合不拢嘴。
“一千一百两。”周安不死心。
男子放下手里的茶杯，站起身来走到台前，看了台上的宁玉一眼，又看着周安，慢慢说道：“一千六百两。”
周围的人一片惊叹声，不明白台上这人姿色平平，又无才艺，为何能让这二人如此争执。
周安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不能，他只能愧疚和无助地看向台上的宁玉。
宁玉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一千六百两，还有没有出价更高的？”
众人都在等待着一个更高的价格，但是没有人说话。
“敢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老鸨子走过去问道。
“我姓江，江水的江。”男子是看着周安说的。
“一千六百两，若没有出价更高的，那婳青就归了这位江公子了。”
老鸨子手里拿着锤子正要敲锣，楼上一直放着的帘子被升了上去。
“三千两。”
宁玉很熟悉这个声音，她抬头望去，果然不出所料，就是抓她过去的男人。
她收回了目光低头喃喃自语:“到底想怎样。”
此刻的他拿着一把扇子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所有人。
此时的周安像被雷劈了一样站在原地，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个声音了。
他曾经那么想要逃离的声音，他再也不想到的人，他的痛苦根源，他的恐惧之源，他的不堪回首——
段云声。
周安没有抬头，在众人都抬头感慨着这位贵人的出手大方，感慨着他英俊的面容时，只有两个人没有抬头，周安和宁玉。
周安看向宁玉，宁玉也看向他，她朝着他笑了，这是她给他的安慰。
周安也笑了，苦笑。
段云声就这么看着两人，嘴角是志得意满，尽在掌握之中的笑。
“五千两，婳青，段公子。”
老鸨子敲响了手中的锣。
周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周安还是来找段云声了。段云声坐在高位看着他。
“王爷，求您放了宁玉。”周安跪在地上求他。
“我特意来见你，你第一句话却说的别人，我不喜欢。”段云声气定神闲。
“求王爷放了宁玉。”
“宁玉？我这里没有这个人，只有一个从妓院买回来的婳青。”
“只要王爷放了她，我愿意认错，跟王爷回去。”
段云声冷笑一声，朝着周安慢慢走来:“你以为你是谁啊，周安，你不过是我的娈童，我养你这么大，我给你锦衣玉食，你现在得以谋生的琴艺也是我请了最好的琴师教你的，你却要逃走，为什么？”
他的脸靠近周安的脸，他在愤怒。
周安看着他的眼睛，面色不改，还是那句话:“求求王爷，放了宁玉。”
段云声站起身，手里的酒杯砸碎在桌上:“她就那么好，值得你用自己换？”
“是我自己要逃走的，不关她的事。”
段云声冷笑一声:“别骗我了，我见过她的眼睛，你们有着一样的眼睛。你觉得你和她是一样的人，所以你要救她，就好像在救你自己一样。”
周安跪着往前走到他身边，从自己身上撕下布条给他包扎:“她救过我一次，我得还给她。”
“求求你。”
段云声靠着椅子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说道:“段朔。”
门外的男子走了进来，周安认出他来，就是给他五百两的那个男子。
“她被我卖掉了，让段朔带你去，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周安心中一惊，赶忙起身。
此时的宁玉坐在屋子里，等待着来人。
过了一会儿，一个白头发老头被人搀扶着走了进来，宁玉心中是害怕的。
门关上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你多大了？”老头子说道。
“二十三了。”
老头子皱了皱眉:“有点儿老了。”
他这么一说，但是让宁玉的愤怒厌恶压过了恐惧，她不屑道:“我再怎么老也比不过您的岁数吧。”
“无礼。”老头子皱着眉头说道:“若不是为了治病，你这种女子，老爷我是看不上的。”
“我现在没病，你这种老头子我也看不上。”宁玉故意说得很平静。
老头子又要发脾气，要叫人，宁玉赶紧给他倒了一杯水:“你可别生气，喝口水。冒昧问一问，您这是治什么病？”
“什么病？衰老病。老爷我想要回春，得了个高人的方子，用处女来采阴补阳，即可回春。”
听完这个说法，宁玉只觉得荒唐，她还是忍着说道:“那你觉得有用吗？”
“还不到时候，你懂什么。”老头子鄙夷地说道。
宁玉道:“生老病死就和花开花落是一样的。你居然相信这个，我看那个高人和你有仇，怕不是嫌你死的慢。”
“别胡说八道。”
“采阴补阳？你就不怕被人采阳补阴了吗？看你这肾虚又精气不足的样子，像个活鬼一样，绝对是被人骗了。”
老头子气得吹胡子瞪眼:“胡言乱语！老爷我见的是什么人，花的重金，绝不可能是骗子。”
宁玉继续说道:“你看你还不服气，花了重金就一定能恢复青春吗？那你怎么不直接吞金呢，有的骗子就专门骗你们这种有钱人。”
老头子气得咳嗽起来:“放肆！来人！”说完摔了一个杯子，一群人立刻闯进来。
“把她给我捆到床上！”
宁玉奋力抵抗，但还是被绑到了床上。
老头子冷笑着看着被堵着嘴的宁玉:“你就是老爷我上茅房用的一张草纸，用一次就丢掉了，你哪儿来的那么多话！”
接着又猥琐一笑:“就算没用，老爷我也享受了了这么多处女了，也算是尝尽了春色了，怎么算都不亏。”
说着就朝着宁玉伸手去解她的衣服，宁玉心中的恐惧多过厌恶，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
房门突然被踹开了，周安和手里拿着剑的段朔赶到了。
周安一把把老头子推开，把衣服给宁玉裹好，赶紧给她解开绳子：“宁玉你没事吧？”
宁玉背对着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我没事。”
但是周安还是看见了，伸手把她的乱发整理好，这一切都被段朔看在眼里，他只看了一眼就躲开了目光。
他拿着刀放在老头子的脖子上作为威胁，冷冷说道：“要叙旧也不是这个时候。”
周安赶忙带着宁玉往外走，三个人终于出了府。
在马车上，段朔坐在他二人对面，三个人都不说话。
“宁玉，你别害怕，没事了。”周安轻声说道。
宁玉道：“我没事。你去找那个人了？”
周安只能点点头。
“何必呢。”宁玉说道。
周安道：“什么？”他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倒是段朔先开了口：“你的意思是，他不应该去救你。就应该让你被那个老头子睡了，然后一辈子做妓女，对吗？”
“你胡说什么！”周安推了段朔一把。
宁玉抬头看着段朔：“如果不是我，或许他可以逃掉，就算逃不掉，至少也不用卑躬屈膝地去求你的主子。”
“那你怎么办，你不该为了我沦落至此，我也不会丢下你的。”周安说道。听到宁玉的话，他心里感激又酸楚。
“不管是谁都好，我不为了谁，烂命一条，能做点儿好事也是好的。”宁玉说道。
三人都不再说话。
段云声走到宁玉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看来他们两个是及时赶到了啊。”
“你今天的这身打扮，我不喜欢，我还是觉得你以前的样子好看一些。”说着他挑衅一般伸手想要碰一下宁玉的脸，但是周安立刻挡在了她身前。
他低着头，双手握紧了拳头，他紧张害怕，但还是挡在了宁玉身前。
段云声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这么快就有男人为你挡在身前了，看来我把你送到青楼是送对了。”
宁玉看见周安的拳头攥得颤抖起来。
她伸手把周安拉到一边，走到段云声面前，直直地看着他，然后轻声说道：“对付女人，你也就会用这招了。”
说完她轻蔑地笑了，以此来反击段云声的笑。
“蹂躏□□，摧残精神，人就不把自己当人了。不，你不只这么对女人，也对周安这样不是吗。”
段云声脸上的笑逐渐消失。
“这个东西还给你。”宁玉掏出他给的那个药瓶：“我就是死，也得是我自己想去死。”
段云声接过来冷笑一声，叫了一声：“段朔。”
段朔心领神会，立刻过来接过药瓶，然后一把拽过宁玉的领子，打开药瓶往她的嘴里灌药。
周安死命拽着他的胳膊，但是被他一掌打开。
等周安再次扑过来的时候，宁玉已经被迫咽下了那两颗毒药。
“宁玉，你吐出来，快吐出来！”周安无比慌张地说道，他甚至想要扣她的喉咙，让她吐出来。
“这个药发作很快的，没用的。”段朔说道。
宁玉吐不出来，她按住了周安的手：“算了。”
“不！不要算了，你别死，你不要死好不好。”周安的害怕和绝望让他的声音都在颤抖着。
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个把他当人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个跟他一样的人，他好不容易决定好好活下去，为什么她就要死了。
宁玉笑着安慰他：“我没事。这样也挺好的。”
周安回头向着段云声跪下磕头：“求王爷赐解药，周安愿做牛做马报答王爷！”
段朔道：“公子忘了吗，王爷的毒是没有解药的。”
宁玉拉过周安：“别求他。周安，你别求他。”
周安看着她：“对不起，对不起，宁玉对不起。”
“求你几件事，跟陈情说我死了，死得不痛苦，是我自己的选择。”可是宁玉感觉腹中开始疼痛起来。
“藏春馆有个楚风姑娘，要是你能赎了她就是最好的，赎不了也不要为难。”肚子开始剧痛，宁玉的神色越来越痛苦。
周安给她擦着额头上的汗，宁玉继续说道：“还有个灵玥姑娘，她人也很好，要是……”她本来还想说赎身，可是又想到难不成要周安买下整个藏春馆吗。
“算了，我们其实什么都做不了。”肚子里的绞痛让宁玉死命抓着周安胳膊。
“宁玉，你别说了，你别说了。”周安几乎要哭出声来。
痛得伏在地上的宁玉满头都是汗水，忽然疼痛消失了。
她直起身子来摸了摸肚子，刚才的疼痛像是风一样消失了。
周安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不疼了。”宁玉也很奇怪。
“真的吗？”周安也不相信。
宁玉站起身来，又摸了摸肚子，确实不疼了，刚要开口，却觉得喉咙一甜，一口血吐了出来。
一旁的段云声得逞一般地笑了。
周安大惊，赶忙抱住她。宁玉却看着手上沾的血笑了：“原来吐血是这种感觉啊。”她笑得有些悲伤。
然后又是一口血吐出来，宁玉用手摸了摸周安的眼睛，对他说了一句话：“别怕。”
周安抓住了她落下的手。他呆呆地看着怀里闭上眼睛的宁玉。
然后抱着她站了起来向外走。
“我有说过让你走吗？”段云声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但是周安像是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
段朔走到他面前挡住他的路：“公子请留步。”
周安看着他说道：“我要走。”说完绕开他继续往前走。
“我答应过她，她死之前让她见那个小姑娘一面，我是很守信用的。”
周安听出了段云声的弦外之音，停住了脚步。
段朔来到他面前说道：“她没死。”说着拿出一粒药要给她喂下，周安不相信地躲开。
段朔又拿出一粒自己吃了，周安又伸手问他要了一粒自己吃下，然后才接过来一粒给宁玉喂下。
周安用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然后看见她微微睁开了眼睛：“周安，你怎么也死了？”
周安一下子笑了，紧紧抱住她：“我没死，我们都没死。”
段朔的脸色很冷。
周安抱起宁玉：“我们回去，我带你去找陈情。”
段朔想要拦住他们，却被段云声拦住了：“他会回来找我的。”
段云声招手让段朔走到他面前，仔细看着他的脸：“你对他，是愧疚吧？”
段朔不敢回答。段云声一脚把他踹开了。
“主人息怒。”
“最好是愧疚。”段云声冷冷说道。
他将信将疑的眼神又充斥着期待，烛火在他的眼睛里跳跃着，像是忽明忽暗的希望。
一瞬间看得宁玉心里很难过，她伸出手:“我们不是本来就要一起死的吗？”
周安笑了，他伸出手去牵宁玉的手，宁玉走过去握住了他那只骨节分明又冰凉如鬼的手。
在紧紧握住他手的那一刻，宁玉小声说道:“抓紧我，要往下掉了。”
其他两个人还没有明白过来，宁玉直接从床尾处抽出一根铁链用力一拉，三人站的地方瞬间成了个大洞，三个人立刻掉了下去，落在一个地洞里，摔到了一起。在那群蒙面人反应过来之前，宁玉快速起身，拽着洞里的一根铁链，洞口立刻又被封住了。
宁玉又拉起来另一道铁链，洞口左右两侧出现两道铁网，将洞口死死封住。外面的蒙面人死命捶打着洞口的门，在地洞里听起来声音足够惊心动魄。
宁玉拿起角落的一盏灯笼点上，看见了他们两个灰头土脸又惊异的脸。
“跟紧我。”宁玉说完就提着灯笼走向了漆黑的地道，为他们开路。
他们顺着地道走了很久，漆黑的地道里面什么都没有，无边无际的黑夜，似乎都是只有一盏微光和他们三人的喘息声。
等他们终于走到尽头，扒着洞口的草出来，三个人都累得坐到了地上。
陈情开了口：“宁玉，你是怎么发现你屋子里有个地道的？怎么从没告诉过我。”
“我下去过几次，可是我从来没有走到最后过，里面太黑了。我想等我把这条道走一遍了，再告诉你，可是后来我懒得下去了，就给忘了。”
周安道：“你怕黑？”
“怕。”宁玉慢慢说道：“与其说是怕，不如说是厌倦，这条路太长了，我可以忍受黑暗，但是我厌倦了这黑暗没有尽头一样。”
周安仿佛被她说中，眼神有些动容，像是一颗石头掉进了一湖死水泛起了微微的涟漪一般。他走到宁玉身边，蹲在她面前，用手给她拍去身上的尘土。
陈情看着眼前一幕，觉得心里有些酸酸的，便低下了头。
宁玉看见了陈情的失落，便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给她拍打身上的土:“没事吧？”
陈情笑笑:“我没事。”
两人相视而笑，并不说话。
一旁的周安忽然开口:“漫天的星辰啊。”
陈情和宁玉一起抬头望，漆黑的天空中布满了星辰。
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星空了，一闪一闪的星辰，似乎妄图照亮整片漆黑的天。
看了一会儿，宁玉说道:“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我们能去哪儿？”
陈情道:“我跟你走，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更不知道了，我本来就是逃到这里的。”周安故作轻松地说道。
宁玉想了想道:“先找条路走吧，走到哪儿算哪儿。”
她们两个很默契地没有问周安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等到他想说的时候他自然会说。
正要动身，宁玉忽然想起来:“等等，我们先把这个洞口堵死。”
三个人堵住了洞口，等动身时，天色已经微微发白。
宁玉没想到那群蒙面人还是找到了他们。
他们穿过了那么长的黑暗的地道，但还是被他们找到了。
三个人走到一个镇上，在郊外找了一间废弃的屋子收拾了收拾，就此住了下来。
有地方住了就要找饭吃了，人活着难道就是为了吃口饭？宁玉觉得丧气得很。
陈情兴高采烈地跑过来:“宁玉，我找到活了，给人洗衣服缝补衣服，给的工钱还可以。我们一起去。”
宁玉努力笑笑:“好。只要能养活我们三个就行了。”
“宁玉，你为什么不让周安出门啊？”
“他那张脸，总是引人注目的，还是暂时避避风头的好。”
陈情又想起他那张脸，不由地笑了:“是啊，他，他长得真是好看。”
宁玉看着她有些羞涩的脸欲言又止。
“你说，那天晚上的那些人是什么人啊，那个人说主子什么的，你猜会不会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女子要抢他做夫君？”她思索道。
宁玉却已经从周安的种种奇怪的表情中意识到了另一种可能。但是她又不能说什么，只能说：“不知道。总之他看起来活得很辛苦。”
回到家里，周安笑着拿出一个钱袋子朝着她们叮铃当啷地摇：“我找到活计了，这是他们给的定金。”
陈情接过来看看笑道：“还不少呢。”
“你找的什么活给这么多定金？”宁玉问道。
“天香楼的琴师，雅间给客人弹琴，不过我琴棋书画都会一点儿，所以工钱高些。”天香楼是镇上的大酒楼。
“你不能去，太惹眼了，明天我替你把定金退了。”宁玉说得很干脆。
周安走过来坐下：“可是我们需要钱，他们那里给的钱不少的。”
“我和陈情找到了洗衣服的活，如果你不想被他们找到的话就先别出去露面，等过一段时间在出去找活做。”
陈情也说道：“我觉得宁玉说得对，我们两个做活就可以了，等过段时间你再出去比较好。”
周安想了想：“那好吧。”
空气又凝固了，陈情连忙说：“我去给你们弄吃的。”说完就逃离了这个地方。
宁玉说道：“我去帮陈情。”
周安拦住她：“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他把钱袋子递给宁玉：“我只是想为你们做些事。”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们的，也不用为我们做什么事，萍水相逢而已。”宁玉还是很平静。
周安看着她说道：“既然是萍水相逢，过段时间我会自己走的，不会连累你们。”
其实他无处可去，萍水相逢四个字让他觉得有些心里难过，他不想宁玉真的对他，他故意说这话，心里隐隐想让她能够挽留自己。
宁玉转过身看着他：“你自己做主就好。”
她转身离开，只留下了周安落寞的神情。
宁玉和陈情在家里洗衣服，成山一样的衣服，怎么洗都洗不完，缝补不完，每天早上睁开眼开始做活，直到夜里才能睡下。
周安给她们烧热水，也帮她们洗。三个人都不说话，只能听见洗衣服的声音。
陈情累得要死，宁玉便让她先去睡了，自己把剩下的几件衣服补好。
周安不去睡，在烛火旁陪着她，给她煮热茶。
宁玉的手开始颤抖，洗了太多的衣服过于劳累，整只手都搓得通红，快要裂开了一样。
那根线怎么都穿不过针孔，周安看到了她颤抖的手，接过针线帮她穿了过去。
可他并没有还给她，而是拿过衣服自己缝了起来：“你歇会儿吧，剩下的我来。”
“多谢。”宁玉揉着双手说道：“下一件还是我自己来就好。”
等周安缝好了这件衣服，一抬头，发现宁玉趴在桌上睡着了。
周安轻轻地把她抱到了床上，给她盖好了被子。
看着她熟睡，他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她那双通红粗糙的手，心里有了主意
他又坐回了桌边，开始缝起了衣服。
第二天一早，陈情发现周安不见了，他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也带走了。
宁玉只是淡淡说道：“随他去吧。”
过了两天，天香楼的来了人，送来了银两，是周安给的。
“周公子说，让你们别再洗衣服了，容易手疼，用这些钱做些小生意或者找些轻松的活做。你们有什么事可以去天香楼找他。”
“他在那里还好吗？”陈情紧急着问。
“好得不得了，周公子琴棋诗画都是一绝，又有一副好面容，想见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呢。”
那人说完便走了。
陈情有些着急：“宁玉，他这样会不会太危险了？”
宁玉不说话，仍旧洗着衣服：“我们没有力气去救别人，他自己的决定自有他的道理。”
“可是那天晚上你救了他，我们三个一起走了那么久的地道逃出来了的，我们真的不管他吗？”
“也许是他厌倦了，不想躲了。”宁玉并不想去想为什么：“他的钱你收好了，我们不能动，等有空了给他送回去。”
陈情看着手里的银两，欲言又止。宁玉一直是这样，陈情总觉得自己无法真正靠近她。
日子就这么过着。陈情和宁玉终于又摆起了馄饨摊子。
有时候宁玉会觉得好像什么也没变一样。
天香楼周安身边的十来岁的小厮总是隔两天就会来买一次馄饨。
他每次来都盯着宁玉看半天，不像是来卖馄饨的，倒像是专门来看人的。
“她怎么样了？”周安看着面前的馄饨说道。
“那位宁姐姐还是那个样子，埋头干活，也没什么变化。”
“好。我知道了。”周安拿起勺子吃起了馄饨。
“公子，这家的馄饨就那么好吃吗？”小厮不解：“我也吃了，并没有觉得特别好吃啊。”
周安笑笑不说话。
又是一个夜晚，有人敲门，宁玉打开了门，又是手里拿着兵器的蒙面人。
“别动，有人要见你。”
宁玉慌张，但是很快镇定下来：“别吵醒我朋友，我要做一件事，做完就跟你们走。”
双手被反绑着，坐在椅子上，眼睛被一层黑色的纱布蒙着，宁玉只隐约看到对面坐了一个人。
那人一挥手，屋子里其他人都退下了。
“你就是宁玉？”是个男人的声音，他的声音很好听。
“是我。”
“你是怎么遇见周安的？”
“那天晚上，我准备上吊自尽，他坐在一旁的树下等血流干，我救了他。”宁玉实话实说。
“你为什么要救他？”
“没有为什么，举手之劳而已。”
“你倒是实话实说。”
“没什么可隐瞒的。”宁玉又问道：“你抓我来想怎样？”
“你觉得呢？”
“别为难跟我一起的女孩子，如果你要杀我，请你找个下手利索的。”
“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自尽呢？”
“活够了想死。”
“没了？”
“没了。”
“你怎么又不说实话了。”男人好像不相信。
宁玉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实话。难道自尽就非得有一个悲惨的活不下去的理由吗？就不能只是因为活够了吗？”
“你多大了？”
“二十三。”
“才二十三岁你就这么绝望了吗？”
“我不绝望，我只是厌倦了。”
纱帐对面的人沉默了。
宁玉看见他站起身来，朝着自己慢慢走来。
他俯下身子靠了过来。宁玉眼睛上的红纱布被他解了下来，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张脸。
一张俊朗又惨白的脸，像是一片荒芜的雪地，荒芜到让人窒息，雪白到让人窒息。
那双眼睛，那是一双如同鬼火的眼睛，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这双眼睛里烧尽了，所以那张脸才如此惨白。
不，这两把鬼火可能不光烧尽自己的血，还要烧光别人血。
宁玉想起了周安那双如同一把灰烬的眼睛，想起了他身上的伤疤。
这双眼睛看着她，像看猎物一般。宁玉并不躲开，仍旧那样平静地看着他。
没什么在乎的，就没什么可怕的。
他忽然轻轻地笑了：“你这双眼睛，跟周安的很像。”
宁玉道：“那不是拜你所赐吗。”
他站起身来缓缓踱步：“你说他是拜我所赐，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跟你无关。”宁玉不想跟他废话。
“别这样，跟我说说吧，我对你挺感兴趣的。我想周安也是，不然他也不会每天都让人去买一碗馄饨。”
“放过陈情。”宁玉开口谈条件。
“当然，我本来也没打算难为那个小姑娘。”
“如果你要杀我，让我跟她见最后一面。”
“没有问题。”
“放过周安。”
他又笑着摇了摇头：“你以为我亲自到这儿来是为了谁。”
其实宁玉也知道他不可能会放过他的，不过她还是想问问。
“我不为什么，我就是活够了而已。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做不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我自己的这条命选一条出路。”
“我不明白你的话。”他轻飘飘地说道，但并不想要去真正理解她说的话，只是觉得她不愿给他一个答案，可她自己说了。
“因为我们不是一样的人，所以你不会明白我。”
他没有再说什么，来回踱了两步，然后慢悠悠开口：“我见过很多想死的人，可没有人像你一样，我看不到你想死的理由。”他的话里有不解。
停顿了一会儿，他说道：“也许我能给你一个理由。”那双鬼火一般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
宁玉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看着他拿出黑色的纱布，重新蒙上了她的眼睛。
等再醒来的时候，宁玉发现自己被绑着手脚堵着嘴，躺在一张床上。
房间的布置很好，外面隐隐约约地传来男人女人的嬉闹声。
宁玉挣扎着坐起来，刚坐起来，就有人推门进来了。
一个女人领着两个老妇人两个年轻姑娘进来了，女人看见宁玉醒了，也不说什么，只是对着其他四个人说：“验吧。”
两个年轻姑娘过来把宁玉按在床上，两个老妇人开始脱宁玉的衣裤，宁玉凭命挣扎，但无济于事。
宁玉忍受着两个老妇人对自己下身所做的一切动作，这让她觉得耻辱和愤怒。
老妇人向着女人说了什么，女人一挥手，四个人都出去了。
她走到宁玉面前，并不在意她那双愤怒的眼，只是抬起她的下巴：“姿色平平，不过我会好好打扮你的，大概也差不到哪里去，好在是个完璧之身，头一回总能卖个好价钱。”
跟宁玉心里猜想的一样，果然是妓院。
她反而不那么愤怒了，他对付女子的手段也并没什么不同。
老鸨子又说道：“我告诉你，进了我这个地儿就别想出去，更何况你还是被人特别关照的，所以你我都省省力气，你别要死要活，我也不想费力气折磨你。如果你不大喊大叫，我就把你嘴里的布拿掉。”
宁玉点点头，嘴巴终于轻松了许多。
她张了张嘴巴，然后说了句：“我要见他。”
“你放心，十五日之后你的处子身卖掉的那晚，那位公子一定会来的。”
“那就是说，我还能像人一样活十五天。”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不过确实是，不都说咱们做妓女的，死后要入畜牲道吗。”
“我困了，能给我松开吗，我想睡觉。”
老鸨子想不到她会这么平静，给她解绳子：“真没见过你这样的。”
宁玉揉了揉手腕和脚腕，然后脱鞋子上了床，看着老鸨子还看着她：“还有什么事儿吗？我要睡了。”
“好，好，你睡吧，你睡吧。”老鸨子又想起什么来的，拿出一个锦囊递给宁玉：“那位爷给你的。”
老鸨子出去后，宁玉打开袋子，里面有一个小瓶子，和一个纸条。
纸条上写着：赠两粒毒药，或许姑娘用得着。
看着那个药瓶，宁玉轻蔑地笑了，把药瓶往枕头下一塞，盖上被子闭上了眼睛。
又能怎样呢，跑也跑不出去的，也懒得跑了，见了陈情最后一面再死吧。
“她怎么样了？”纱帐后面半躺着的男人慵懒地问道。
“不吵不闹，就说要见您一面，然后说困了，躺床上睡了。”
“睡了？”
“是的，这么多年，我也没见过这样的。”老鸨子也觉得诧异。
“好。没你的事了。”
老鸨子走后，他招招手，身旁的贴身护卫段朔便俯身过来，他只说了两个字：“周安。”
段朔心领神会：“属下明白。”便转身离去。
陈情坐在馄饨小摊前发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摊开一张纸。那天晚上宁玉被抓走之前说完做一件事，就是给陈情留了字：“陈情，我走了，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别担心我，别等我，如果有机会，我会回来找你。”
“陈情姐姐，我要一碗馄饨。”周安身边的小童又来了，叫醒了陈情。
“姐姐，宁姐姐今天怎么没来啊？”
“宁玉啊，她，她身子有些不舒服就没来。”
“是着凉了吗？”
“对，是着凉了，吃了药好多了。”
“那就好。”小童拿着饭盒说了一声：“谢谢姐姐。”就转身走了。
“怎么样，她还跟以前没变化吗？”周安一边擦着琴一边问道。
“宁姐姐今天没来，陈姐姐说她着凉了，身子不舒服在家休息。”
周安停了手里的动作：“那她吃药了吗？好了没有？”
“陈姐姐说吃了，好多了。”
周安点点头，但还是不放心。小童把馄饨放到他面前，就出去了。
他看着眼前的馄饨，眼中隐隐流露出担忧之色，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不安。
天香楼的老板娘走了进来：“周公子啊，咱们这儿来了个大活计，藏春馆下了帖子请你过去献曲，说让他们的姑娘开开眼，顺道给她们指点指点，人家心诚，给的自然也是多，主要是咱家琴艺满天下，他们想见识见识不是。不过那是烟花地，你要不想去就说一声，我绝不会逼你去。”
周安笑道：“我也不是多尊贵的人，人家既然都下了帖子，我哪有不去之理。”
老板娘喜笑颜开：“得嘞。”
老鸨子让人来教她跳舞，宁玉倒也跟着学，不过她也只能学些简单的，那些需要下腰踢腿的她实在学不来。
“婳青，你脸上的表情要妩媚一点儿，或者含羞带怯，这样才对。”灵玥说道。
宁玉给她倒了一杯茶：“歇会儿吧。还有，你别叫我婳青，我叫宁玉，就叫我宁玉吧。”
灵玥笑着摇摇头：“不。做我们这一行的，什么都不是自己的了，唯独父母给的名字是自己的，死后要凭着这个名字投胎呢。”
宁玉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又问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家里穷，我娘看病需要钱，我跟我爹在街边卖艺的钱根本不够，我爹去借钱，利钱越滚越多还不起，我就只能被他们卖到这里了。再没了爹娘的消息。”如今她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好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宁玉只能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说我了，你呢，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听人说你挺怪，来这里不哭不闹的。”
宁玉喝了一杯茶：“救了人，得罪了人。在这里哭闹好像也不管用，那又何必呢。”
灵玥道：“你真看得开。不过烟花之地，要是看不开就都别活了。”
老鸨子走进来：“学得怎么样了？”
灵玥赶忙起身让座：“妈妈，婳青学得很认真，差不多都已经学会了。”
“你先出去吧。”老鸨子摆手让灵玥出去。
老鸨子在她身边坐下：“琴棋书画你会哪个？”
“都不会。”
“喝酒呢？”
“没喝过。”
“认字吗？”
“还会写。”
“那还不错。明天有人来教曲，你也跟着其他姑娘们一起看看。”
“好。”
看着宁玉这个满不在乎的样子。老鸨子说道：“卖你的人没有收我们的钱，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恩怨，但妈妈我既然没在你身上花钱，就不会太为难你，你以后就安安分分的，我们大家都乐得清净。”
宁玉道：“好，大家都乐得清净。”
宁玉晚上睡不着，一大早就去厨房拿了一个馒头，边吃边到处逛。大早上的妓馆是很安静的。
前楼大厅里，几个年纪小的小姑娘在收拾着那一地的狼藉。
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偶尔捡到几枚铜钱，都小心翼翼地高兴着藏起来，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不知愁为何物。
宁玉走过去，小姑娘以为她看见了她们藏铜钱，低着头把手掌摊开：“婳青姐，我们错了。”
宁玉笑着把自己刚才捡到的几枚铜钱放在了她们手心。几个小姑娘立刻笑了：“谢谢婳青姐。”
“你们是怎么来这儿的？”宁玉问道。
“妈妈每年都会派人去我们村子里选人，我们都是被选过来的。”
“那你们都是自愿过来的？”
“是啊，有选不上的人家还要送钱给妈妈想要过来呢。”
“你们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吗？”
“知道。我们那个小村子，穷的要命。来这里就是我们的出路，能挣钱带回家，要是能被哪个人看上赎了身，就算是上辈子烧高香了。”
“这是不对的。”宁玉无奈地低声说道。
“婳青姐，你说什么？”
“没什么。”
宁玉起了身，继续在馆子里逛着。
来到后院，听到了一间房子里传来鞭子抽打的声音。
宁玉从门缝里看过去，一个女孩子被吊着堵着嘴，一个男打手拿着鞭子打她，一旁的老鸨子坐在那里静静地喝茶，丝毫不受干扰。
宁玉收回目光，心想：我又能做什么呢？她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还是停下来，转身返回门前，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婳青啊，你来做什么？”老鸨子气定神闲。
“你能不能别打她了？”宁玉说道。
“她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但是却死活不愿意接客，我能怎么办。我对她已经是不错了，只用了鞭子，没让她吃多少苦头呢。”
“以后我的那份钱我只要一半，剩下的都给你，你让我跟她谈谈吧，说不定我能说通她。”
老鸨子冷笑一声：“你那点儿钱我也看不上。不过你很听话，况且不看着你也得看着那位爷不是。算了，在你破身之前，就让你过几天舒坦日子。我也累了，咱们就都歇歇吧。”
他们二人出去了，宁玉把那位姑娘放下来，她身上的单衣已经被血浸透。
宁玉只能倒了桌上的一杯茶给她润润嘴巴，让她靠墙坐着，她气息奄奄，宁玉无能为力。
“多谢你。”她气息奄奄地说道。
她确实很漂亮，一种清冷之美。
“谢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宁玉有些愧疚。
“已经很好了。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宁玉。你呢？”
“我叫楚风。”
宁玉在她手上写出她的名字：“是这两个字吗？”
“对。”
“这是我的名字。”宁玉在她手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灵玥推开门进来：“婳青，跟我走，请的琴师来了，妈妈让我来叫你过去。”
“灵玥，你有药吗？”宁玉想问她要一些。
灵玥摇摇头叹气：“别费劲儿了，妈妈不准我们给她药，药也不管用，她每天都要被打，每次旧的伤疤结了痂，妈妈都会让人给她撕开，再用鞭子打。”
宁玉用袖子给她擦了擦脸，灵玥拉起她：“快走吧。”
楚风勉强给了宁玉一个笑脸，一个带着血的笑脸，有种凄凉的美。
宁玉和灵玥各自端着糕点点心给琴师。琴师已经被姑娘们围了起来，他们两个挤不进去只好放在一旁。
“听说这个琴师不仅技艺高超，而且长得也十分好看呢。”灵玥踮着脚说道。
宁玉并不在意，心里只担心着楚风。今天早上见到的一切，让她觉得更累了。
她趴在桌上，一只手沾着茶杯里的水在桌子上胡乱写画。
一阵琴声传来，琴师弹起了琴，他的琴声宛转悠扬，声声悲泣，似有万种思念在琴声中倾诉，听得在场之人无不感动落泪。
宁玉也不由地眼眶一热。
“公子，这首曲子叫什么啊？”有人问。
“我还没想好。”
这个声音好熟悉，宁玉一下子从桌上爬起来，嘴里不由地说道：“周安？”
又有姑娘说：“公子给我们谈一首欢快的曲子吧。”
周安笑笑：“当然可以。”
现在宁玉确定了，确实是周安。
她赶忙站起身离开了。
宁玉带着吃的和药去找了楚风。
“你哪里来的药？”
“我跟老鸨子说，给你上药的话更容易说服你。”
楚风笑了：“你根本没打算说服我不是吗？”
“自然是骗她的，她也知道，不过是不想我纠缠罢了。”宁玉给她上药。
“她好像不怎么为难你。”
宁玉冷笑：“我是得罪了人被卖到这里来的，那个人大概是个疯子，老鸨子也怕他。”
“我是被人牙子迷晕了抓到这里来的，老鸨子说要让我当下一任花魁，所以她不对我用大刑，一是害怕我死了，二是想让我慢慢屈服。谁稀罕她的花魁。我有娘，谁要叫她妈妈。”
她的脸上满是不屑。
“宁玉，你也千万不要屈服，跟他们对抗到底。”她拉着宁玉的手说道。
宁玉摇摇头：“我有两粒毒药，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分你一颗。”
“不，不要吃，好好活着。凭什么因为他们我们就要去死，我们要好好活着。”
“不是因为这一件事。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这一生也没什么乐趣，没什么可留恋的，活够了。”
楚风满眼的疼惜，她努力起身抱住了宁玉，轻轻地在她耳边道：“没事的，没事的。”
不知怎么的，宁玉在这个带血的怀抱里流出了眼泪。
老鸨子请周安吃饭感谢他，她当然有私心。
“周公子的琴艺真是无人能敌。妈妈我有件事儿想要请你帮忙。”
“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做的。”
“我这里新来了几个姑娘，这个月月中就要卖身价了，可是姿色平常，又没有才艺，我想让你教她们几个简单的曲子，到时候撑一撑场面。”
周安道：“姑娘们都是各有各的漂亮，如果姑娘们想学，我自然是愿意教的。”
“公子真会说话。行，那我就叫她们进来，你看看有哪个有天份的可以挑一挑。”
老鸨子一拍手，几个姑娘都走了进来，老鸨子一看，问道：“婳青呢，她怎么没来？去把她找来。公子，咱们先看看这几个。”
宁玉又一次被拽了出来，她进了屋子，一眼就看见了周安的背影。
“婳青，过来。”
宁玉低着头走了过去，她很希望自己能永远不抬起头来。
“这是婳青，抬起头来”
周安看清眼前的人就是宁玉的时候，他惊讶地叫出了声：“宁玉？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叫婳青。”宁玉说道，她不想承认。
“你就是宁玉！宁玉，你为什么会到这儿来？你怎么了？你不认识我了吗？”
“与你无关。”宁玉说完就想走，周安一把抓住了她：“宁玉，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老鸨子挥手让其他人出去，上前说道：“婳青现在是我藏春馆的人，公子若是看上了她，月中可来我这儿出价。”
周安急道：“我要赎她，多少钱你说！”
老鸨子笑了：“爽快！一千五百两。”
“什么！”周安被这个数字惊呆了。他不可能弄到那么多钱。他忽然抓住宁玉的手，就要往外走，立刻被一群打手拦了下来。
老鸨子说道：“公子不要找麻烦，还是去筹钱的好，不然月中的时候，婳青落在谁手里我可就不知道了。”
宁玉拉着他走到一边：“你走吧，别管我了，跟你也没有关系。”
“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儿，宁玉，你告诉我，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周安神色焦急。
“别问了，跟你无关，你好好过你的日子，照顾好陈情。”
“可是……”
宁玉打断了他：“你救得了我吗？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
周安脸上的神色一动。
宁玉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拿下来：“那个人找过来了，周安，你快走吧，如果能逃走的话，不用管我，我们到此为止了。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听起来像是诀别一样。
周安回去筹钱，向天香楼的老板借了钱，每天都弹到很晚，之前不愿意去的那些人家也都去了，他明知那些人对他不怀好意，可为了钱，他也忍受了那些人对他的动手动脚。
周安回到卧房时，总会反复地洗着被那些人有意或者无意碰到的手。
看着通红的双手，看着镜中自己的脸，他觉得有些害怕，他觉得自己要重回深渊了，这次是他自己一步步走进去的。
可是他不会放弃，他要救宁玉，他不能让她因为自己落入青楼，他不要让她和自己一样沦为别人的玩物，他要救她，他们是一样痛苦的人，他要救她，就像救他自己一样。
明日就是开红宴了，灵玥给宁玉试着装扮，宁玉道：“开红宴，听起来还真以为是什么喜事一样。”
灵玥冷笑道：“对他们来说自然喜事，宴请的是他们，流血的是我们，这宴吃的不就是我们吗。”
宁玉笑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鲜红的嘴巴，故意撅起嘴巴说道：“你看我这嘴巴跟刚喝了血一样。”
灵玥被她都笑了，上来给她稍稍擦掉。
一切都整理好了，宁玉穿着一身红，倒像是要出嫁了一样。
“我这一身红，死了绝对能变个挺厉害的厉鬼。”宁玉自嘲道。
灵玥掏出一个红包递给宁玉，宁玉打开里面是一枚红绳系着的铜钱，便问道：“这什么意思？”
“你把它系在腰上，留一钱，留一线，不至于□□。”
宁玉把红线扯掉，把这一枚铜钱收起来：“谁生下来都是□□的。这铜钱不如买个烧饼吃。”
“从来没人这么说过。”灵玥有些激动地笑道：“婳青，你真好，你说的话让我觉得我自己没那么不堪。”
宁玉捧着她的脸有些心疼地说道：“不堪的从来都不是你。”两人相视而笑。
明日就是开红宴了，周安无助地坐在桌边，嘴里念叨：“还差五百两，还差五百两。”
老板走了进来：“周公子，有人要听曲子。看穿着是挺富贵的，你好好弹，说不定差的钱一下子就能补齐了。”
“但愿吧。”周安并不抱希望。
隔着屏风，周安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很少有客人愿意和他隔着屏风相见的。
“客官想听什么曲子？”周安问道。
“随便。”来人声音冷淡，他点了一桌子的菜，此刻正在埋头吃饭，他似乎不是来听曲子的，是来吃饭的。
周安便自顾自弹起了曲子。一曲结束，那男子还没吃完，放下碗筷来到周安面前。
周安站起身来：“公子可还满意？”
“饭菜味道不错。”男子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给你。”
周安接过来一看，正好五百两，先是高兴，却又说道：“客官实在给多了，我的曲子并不值得这么多，我不能收。”
“我觉得值。”
男子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坐在桌边开始吃东西，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过周安的眼睛，像是故意躲开一样。
周安便道：“以后客官想听曲了尽管过来。”说完便转身出去。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男子忽然说道。
周安疑惑回头：“我们曾经见过吗？”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很快转瞬即逝：“你长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可能是我认错了。”
周安并没有多想什么，只是一笑转身走了。他现在只想赶快去赎宁玉。
周安带着所有的钱去找了老鸨子：“钱我凑够了，烦请妈妈让我赎宁玉出来。。”
老鸨子却一脸可惜地说道：“现在都过了子时了，已经是开红宴当天了，开红宴当日是绝不准赎身的，不然就是坏了我们的规矩，以后生意会越来越差的。公子见谅。”
“求妈妈通融，就让我给她赎身吧。”周安请求道。
“这绝不可以的。我看公子你还是开宴时带着这些钱过来，说不定你的价钱是最高的呢，看你诚心，妈妈我也做个主，只要你出价最高，我就让她跟你回去。”
周安无法，只能同意了。
老鸨子看着他的背影直摇头，有些惋惜。
开红宴上，一个一个的姑娘上台，强颜欢笑地弹琴跳舞，然后站在那里被人出价买走。
藏春馆里一片红，老鸨子像是要嫁女儿一样，把整个馆子弄得像个喜堂，可宁玉怎么看怎么阴森。
“下一个就是你了，婳青，你别怕。”灵玥在她身边轻声说道。
“我没怕。”
灵玥举起自己的手笑道：“那你抓我的手抓得这么紧干什么？”
宁玉松开了手，灵玥反手握住她的手：“没事，别当他们是人，熬过去就好了。”
一个小姑娘过来叫：“婳青姐，轮到你了。”
宁玉抱着琵琶慢慢从屏风后面走到台中央。台下周安紧紧盯着她，握紧了拳头。
宁玉向台下行了一个礼，然后坐下，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弹奏一曲的时候，她双手在琵琶上胡乱扒拉了几下，刺耳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很诧异。
她站起身向周围人鞠躬：“我不会弹琵琶，拿上来就是为了好看。”
然后放下琵琶，做了几个简单的舞蹈动作：“我就会这些。”
老鸨子看得目瞪口呆，问一旁的灵玥：“你就这么教她的？”
“她学得挺好的，您也是见过的。”灵玥也没想到宁玉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平日里看着乖得很，现在果然给我来这么一出。”老鸨子冷笑道:“看你还有什么花活。”
台下有人叫喊：“什么都不会你上来干什么啊？”
“我倒是不想上来。不过各位来这里出价买我们回去，也不会是为了看歌舞的吧。”宁玉带着嘲讽说道。
老鸨子连忙上台说道：“各位不要生气，我替婳青替各位赔个不是，她不会说话，她的意思是歌舞倒是其次，主要是看咱们这姑娘和诸位有没有缘分不是嘛。”
台下忽然传来一声：“她说得不错。”众人回头寻找声音来源。
是一位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他浑身上下有股肃杀一气，眉目之间很有英气，嘴唇很薄，他喝了一口茶，然后抬起了头：“五百两。”
周安很诧异，这人正是昨夜听曲的那个男子。
男子好像也看见了周安，朝着他轻轻挑了一下眉，轻轻举了举手里的杯子示意。
周安心里突然很不安，回过头盯着台上的宁玉。
老鸨子没想到一上来就是五百两，喜笑颜开：“多谢这位公子开价，哪位还要出价吗？”
“六百两。”周安说道。
宁玉听出了他的声音，也看到了他看向自己的眼睛，可她躲开了他的眼睛。
“八百两。”男子继续追加。
“九百两。”周安心里很担忧，他只有一千五百两，男子每一次的加价都让周安十分不安。
“一千两。”男子继续喝茶。
老鸨子乐得合不拢嘴。
“一千一百两。”周安不死心。
男子放下手里的茶杯，站起身来走到台前，看了台上的宁玉一眼，又看着周安，慢慢说道：“一千六百两。”
周围的人一片惊叹声，不明白台上这人姿色平平，又无才艺，为何能让这二人如此争执。
周安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不能，他只能愧疚和无助地看向台上的宁玉。
宁玉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一千六百两，还有没有出价更高的？”
众人都在等待着一个更高的价格，但是没有人说话。
“敢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老鸨子走过去问道。
“我姓江，江水的江。”男子是看着周安说的。
“一千六百两，若没有出价更高的，那婳青就归了这位江公子了。”
老鸨子手里拿着锤子正要敲锣，楼上一直放着的帘子被升了上去。
“三千两。”
宁玉很熟悉这个声音，她抬头望去，果然不出所料，就是抓她过去的男人。
她收回了目光低头喃喃自语:“到底想怎样。”
此刻的他拿着一把扇子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所有人。
此时的周安像被雷劈了一样站在原地，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个声音了。
他曾经那么想要逃离的声音，他再也不想到的人，他的痛苦根源，他的恐惧之源，他的不堪回首——
段云声。
周安没有抬头，在众人都抬头感慨着这位贵人的出手大方，感慨着他英俊的面容时，只有两个人没有抬头，周安和宁玉。
周安看向宁玉，宁玉也看向他，她朝着他笑了，这是她给他的安慰。
周安也笑了，苦笑。
段云声就这么看着两人，嘴角是志得意满，尽在掌握之中的笑。
“五千两，婳青，段公子。”
老鸨子敲响了手中的锣。
周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周安还是来找段云声了。段云声坐在高位看着他。
“王爷，求您放了宁玉。”周安跪在地上求他。
“我特意来见你，你第一句话却说的别人，我不喜欢。”段云声气定神闲。
“求王爷放了宁玉。”
“宁玉？我这里没有这个人，只有一个从妓院买回来的婳青。”
“只要王爷放了她，我愿意认错，跟王爷回去。”
段云声冷笑一声，朝着周安慢慢走来:“你以为你是谁啊，周安，你不过是我的娈童，我养你这么大，我给你锦衣玉食，你现在得以谋生的琴艺也是我请了最好的琴师教你的，你却要逃走，为什么？”
他的脸靠近周安的脸，他在愤怒。
周安看着他的眼睛，面色不改，还是那句话:“求求王爷，放了宁玉。”
段云声站起身，手里的酒杯砸碎在桌上:“她就那么好，值得你用自己换？”
“是我自己要逃走的，不关她的事。”
段云声冷笑一声:“别骗我了，我见过她的眼睛，你们有着一样的眼睛。你觉得你和她是一样的人，所以你要救她，就好像在救你自己一样。”
周安跪着往前走到他身边，从自己身上撕下布条给他包扎:“她救过我一次，我得还给她。”
“求求你。”
段云声靠着椅子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说道:“段朔。”
门外的男子走了进来，周安认出他来，就是给他五百两的那个男子。
“她被我卖掉了，让段朔带你去，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周安心中一惊，赶忙起身。
此时的宁玉坐在屋子里，等待着来人。
过了一会儿，一个白头发老头被人搀扶着走了进来，宁玉心中是害怕的。
门关上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你多大了？”老头子说道。
“二十三了。”
老头子皱了皱眉:“有点儿老了。”
他这么一说，但是让宁玉的愤怒厌恶压过了恐惧，她不屑道:“我再怎么老也比不过您的岁数吧。”
“无礼。”老头子皱着眉头说道:“若不是为了治病，你这种女子，老爷我是看不上的。”
“我现在没病，你这种老头子我也看不上。”宁玉故意说得很平静。
老头子又要发脾气，要叫人，宁玉赶紧给他倒了一杯水:“你可别生气，喝口水。冒昧问一问，您这是治什么病？”
“什么病？衰老病。老爷我想要回春，得了个高人的方子，用处女来采阴补阳，即可回春。”
听完这个说法，宁玉只觉得荒唐，她还是忍着说道:“那你觉得有用吗？”
“还不到时候，你懂什么。”老头子鄙夷地说道。
宁玉道:“生老病死就和花开花落是一样的。你居然相信这个，我看那个高人和你有仇，怕不是嫌你死的慢。”
“别胡说八道。”
“采阴补阳？你就不怕被人采阳补阴了吗？看你这肾虚又精气不足的样子，像个活鬼一样，绝对是被人骗了。”
老头子气得吹胡子瞪眼:“胡言乱语！老爷我见的是什么人，花的重金，绝不可能是骗子。”
宁玉继续说道:“你看你还不服气，花了重金就一定能恢复青春吗？那你怎么不直接吞金呢，有的骗子就专门骗你们这种有钱人。”
老头子气得咳嗽起来:“放肆！来人！”说完摔了一个杯子，一群人立刻闯进来。
“把她给我捆到床上！”
宁玉奋力抵抗，但还是被绑到了床上。
老头子冷笑着看着被堵着嘴的宁玉:“你就是老爷我上茅房用的一张草纸，用一次就丢掉了，你哪儿来的那么多话！”
接着又猥琐一笑:“就算没用，老爷我也享受了了这么多处女了，也算是尝尽了春色了，怎么算都不亏。”
说着就朝着宁玉伸手去解她的衣服，宁玉心中的恐惧多过厌恶，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
房门突然被踹开了，周安和手里拿着剑的段朔赶到了。
周安一把把老头子推开，把衣服给宁玉裹好，赶紧给她解开绳子：“宁玉你没事吧？”
宁玉背对着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我没事。”
但是周安还是看见了，伸手把她的乱发整理好，这一切都被段朔看在眼里，他只看了一眼就躲开了目光。
他拿着刀放在老头子的脖子上作为威胁，冷冷说道：“要叙旧也不是这个时候。”
周安赶忙带着宁玉往外走，三个人终于出了府。
在马车上，段朔坐在他二人对面，三个人都不说话。
“宁玉，你别害怕，没事了。”周安轻声说道。
宁玉道：“我没事。你去找那个人了？”
周安只能点点头。
“何必呢。”宁玉说道。
周安道：“什么？”他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倒是段朔先开了口：“你的意思是，他不应该去救你。就应该让你被那个老头子睡了，然后一辈子做妓女，对吗？”
“你胡说什么！”周安推了段朔一把。
宁玉抬头看着段朔：“如果不是我，或许他可以逃掉，就算逃不掉，至少也不用卑躬屈膝地去求你的主子。”
“那你怎么办，你不该为了我沦落至此，我也不会丢下你的。”周安说道。听到宁玉的话，他心里感激又酸楚。
“不管是谁都好，我不为了谁，烂命一条，能做点儿好事也是好的。”宁玉说道。
三人都不再说话。
段云声走到宁玉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看来他们两个是及时赶到了啊。”
“你今天的这身打扮，我不喜欢，我还是觉得你以前的样子好看一些。”说着他挑衅一般伸手想要碰一下宁玉的脸，但是周安立刻挡在了她身前。
他低着头，双手握紧了拳头，他紧张害怕，但还是挡在了宁玉身前。
段云声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这么快就有男人为你挡在身前了，看来我把你送到青楼是送对了。”
宁玉看见周安的拳头攥得颤抖起来。
她伸手把周安拉到一边，走到段云声面前，直直地看着他，然后轻声说道：“对付女人，你也就会用这招了。”
说完她轻蔑地笑了，以此来反击段云声的笑。
“蹂躏□□，摧残精神，人就不把自己当人了。不，你不只这么对女人，也对周安这样不是吗。”
段云声脸上的笑逐渐消失。
“这个东西还给你。”宁玉掏出他给的那个药瓶：“我就是死，也得是我自己想去死。”
段云声接过来冷笑一声，叫了一声：“段朔。”
段朔心领神会，立刻过来接过药瓶，然后一把拽过宁玉的领子，打开药瓶往她的嘴里灌药。
周安死命拽着他的胳膊，但是被他一掌打开。
等周安再次扑过来的时候，宁玉已经被迫咽下了那两颗毒药。
“宁玉，你吐出来，快吐出来！”周安无比慌张地说道，他甚至想要扣她的喉咙，让她吐出来。
“这个药发作很快的，没用的。”段朔说道。
宁玉吐不出来，她按住了周安的手：“算了。”
“不！不要算了，你别死，你不要死好不好。”周安的害怕和绝望让他的声音都在颤抖着。
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个把他当人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个跟他一样的人，他好不容易决定好好活下去，为什么她就要死了。
宁玉笑着安慰他：“我没事。这样也挺好的。”
周安回头向着段云声跪下磕头：“求王爷赐解药，周安愿做牛做马报答王爷！”
段朔道：“公子忘了吗，王爷的毒是没有解药的。”
宁玉拉过周安：“别求他。周安，你别求他。”
周安看着她：“对不起，对不起，宁玉对不起。”
“求你几件事，跟陈情说我死了，死得不痛苦，是我自己的选择。”可是宁玉感觉腹中开始疼痛起来。
“藏春馆有个楚风姑娘，要是你能赎了她就是最好的，赎不了也不要为难。”肚子开始剧痛，宁玉的神色越来越痛苦。
周安给她擦着额头上的汗，宁玉继续说道：“还有个灵玥姑娘，她人也很好，要是……”她本来还想说赎身，可是又想到难不成要周安买下整个藏春馆吗。
“算了，我们其实什么都做不了。”肚子里的绞痛让宁玉死命抓着周安胳膊。
“宁玉，你别说了，你别说了。”周安几乎要哭出声来。
痛得伏在地上的宁玉满头都是汗水，忽然疼痛消失了。
她直起身子来摸了摸肚子，刚才的疼痛像是风一样消失了。
周安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不疼了。”宁玉也很奇怪。
“真的吗？”周安也不相信。
宁玉站起身来，又摸了摸肚子，确实不疼了，刚要开口，却觉得喉咙一甜，一口血吐了出来。
一旁的段云声得逞一般地笑了。
周安大惊，赶忙抱住她。宁玉却看着手上沾的血笑了：“原来吐血是这种感觉啊。”她笑得有些悲伤。
然后又是一口血吐出来，宁玉用手摸了摸周安的眼睛，对他说了一句话：“别怕。”
周安抓住了她落下的手。他呆呆地看着怀里闭上眼睛的宁玉。
然后抱着她站了起来向外走。
“我有说过让你走吗？”段云声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但是周安像是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
段朔走到他面前挡住他的路：“公子请留步。”
周安看着他说道：“我要走。”说完绕开他继续往前走。
“我答应过她，她死之前让她见那个小姑娘一面，我是很守信用的。”
周安听出了段云声的弦外之音，停住了脚步。
段朔来到他面前说道：“她没死。”说着拿出一粒药要给她喂下，周安不相信地躲开。
段朔又拿出一粒自己吃了，周安又伸手问他要了一粒自己吃下，然后才接过来一粒给宁玉喂下。
周安用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然后看见她微微睁开了眼睛：“周安，你怎么也死了？”
周安一下子笑了，紧紧抱住她：“我没死，我们都没死。”
段朔的脸色很冷。
周安抱起宁玉：“我们回去，我带你去找陈情。”
段朔想要拦住他们，却被段云声拦住了：“他会回来找我的。”
段云声招手让段朔走到他面前，仔细看着他的脸：“你对他，是愧疚吧？”
段朔不敢回答。段云声一脚把他踹开了。
“主人息怒。”
“最好是愧疚。”段云声冷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