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

    不夜天城恰如其名,纵是此时已更深夜半,岐山温氏仙府内仍旧灯烛辉煌,火树银花灿若朗星,如有昭阳。值夜门生白衣绰绰,烈焰纹与腰间精铁灵器一同随步履摇晃,远看去各处尽是人形影。却无人近此处。

    夜风于山壑错落楼阁间横冲直撞,猎猎吹起轻薄夏衫,激得窸窣声一片。白日里被锋镝削断的鬓发尚未绾得,教风拂得四散,遮了视线。

    谢昭惜匿于阴影之中,身骨脩纤,黑衣着了一身晦暗,隐匿声息的符箓即附在衣襟内,是以藏身此处而至无人察觉。

    地火殿是温若寒动用私刑、虐杀修士之处,血气甚重而怨气冲天,常人近此免不得受些影响,遑论于此地久留,故无人至此看顾。她修习秘术已久,离邪魔外道只差不过毫厘,不似正道修士这般顾虑,竟反倒平添便利。

    鲜红印记已蜿蜒曲折覆了大半门扇,她抬手画下最后一笔,符文竟成,面前繁复阵法訇然破碎。

    不知破阵是否会触动何人警觉,谢昭惜暂且顾不得这些,先前辗转了几次方于偌大城府中寻得地火殿,今夜须寻到她要寻的东西。

    她已经难以估量后果了。

    谢怀瑾傍晚曾往谢昭惜的住处见过她一次,询她与温郁的对话如何。青年宗主与她相对,眉目无几分相似,神情倒是一般川渟岳峙。谢怀瑾叹道:“原以为退让着些能稍避其锋芒,不想他是真真要步步紧逼。”

    谢昭惜心头压着要事,一时不语。她散场便褪了那颜色鲜艳得夺目的礼服,著着件寻常袍衫,谢怀瑾白日里于子弟中放眼入目均是正红衣袍,见得多了不免觉着刺眼,现下瞧着这素淡倒是舒缓起来了。

    他笑道:“这件衣服平日似乎不见你穿过。”

    话虽如此,玄门子弟甚少有校服以外的装束,门墙之中与外出夜猎自不消说,更有拜入名门世家之下学习玄术者为彰自身资质非凡似的,去往何处所做何事都严苛穿着校服。

    谢昭惜性情如此,向来不喜多费心思。只偶然须做些不得为旁人晓的事要更换行头,否则亦是日日穿着谢氏校服。他原只是借这话引着她多穿穿旁的衣裙,不想谢昭惜眸光动了动,难得多费了口舌解释:“并非我衣。”

    谢怀瑾笑意顿时敛了。这衣袍已非崭新,寻常旁人旧衣谢昭惜断不会寻来穿,思来想去也只想到那一个名字。然他却是不敢相信谢昭惜就坦然将死人旧衣穿在身上,一时惊疑交加,他道:“你疯了?”

    谢昭惜另寻了件漆黑外袍披了,淡声道:“此为岐山地界。”

    她言语得隐晦,想是为防旁人耳目。谢怀瑾又岂不知她言下何意,携人生前物件至人葬身之地,便极易引来那人怨灵。不甚高明的招魂之法,因着稍有不慎即有可能被夺舍,再不济也有怨气侵袭。

    再者玄门子弟自幼受过安魂礼,纵使谢蔓枝无端横死,怨气也断成不了鬼,更招不来她的魂灵。他想到此处,意欲出言劝阻,忽而记起在谢昭惜之前,修习秘术的那人是谢蔓枝。

    若是修习秘术,常年遭其反噬,即使难得走火入魔,免不了体内灵气生异,离邪修便只差了那临门一脚。这般论来,死后若成怨灵未尝不可信。

    他思虑过一遭,发觉谢昭惜显然已是全数算计过,连她自身灵气生异不惧那怨气亦算在内,不由得长叹,道:“这亦是为你要查的事吗?”

    谢昭惜仍是不语。便算默认了。

    谢怀瑾复道:“你曾思虑后果,或否?”

    言虽如此,他二人心如明镜,俱知现下整个越州谢氏不过强弩之末,今日之事恰又印证了无论忍让抑或争锋,温氏始终是那般咄咄逼人的态度,反倒不消顾虑其他了。

    天色本沉,这会全然暗下来,室内室外皆昏暗一片,一时难视物,更不闻人语。不多时窗外接连亮起几点灯火,家仆在为仙府内的道途点灯。隔着窗纸曚昽晕开一轮金日。

    谢怀瑾默然半晌,再一声叹息:“我时常想为何走到这地步,半分周旋转圜不得。”

    这次换作谢昭惜低声轻叹,道:“怪我。”

    “你知道什么,焉能怪你?”谢怀瑾失笑,道:“罢了。你要做什么去做就是。保不住谢家,保你这样的小姑娘是不成问题的。”

    谢昭惜从前行事并不顾虑后果。那时家族势盛,她为嫡幼,做什么事自有人为她善后,盖因年纪尚小不经人事,惹下的祸也无非极小的事端。而眼前却已是今非昔比。

    她深知此番所做并非小事,再而她和谢家俱早已没有后路,遑提善后。望着面前通体漆黑的沉重门扇晃了神,一时竟也度量不明白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了。

    言道寻夺失物。谢怀瑾宁愿到这穷途末路仍不愿拱手将其予人,只因那物不是旁的,恰是利刃,哪怕这利刃握在手中难以把控,深入骨肉随他灭亡也好,万不应落到旁人手中,做了他人手中器,更不应奉出独求苟活,不知最后那利刃是否又来剜自己的心脉血肉。

    可已落他人手久,纵使难明也教看了千遍万遍了,再拿回来亦是覆水难收。

    尚未往更深处想,喉头一股腥甜并铁锈气息来势汹汹,她一时不防,一口温热的血尽数喷在门扇上,被漆色掩去了。只余唇齿间粘腻一片,腰腹自丹田处隐有刀绞之痛。

    地火殿前的阵法绝非儿戏,施阵人修为高深,阵法极繁复难以破解。越州谢氏阵修一脉相承,玄门中首屈一指,谢昭惜于族中佼佼,习阵术十年有余,仍尚不得解,不得已使下策,动用了秘术方强行破阵。现下她来不及思虑诸多即遭了一回反噬。

    此来她也不再作胡乱想,咬牙推开门闪身入内。地火殿内竟灯火通明。暖色充盈室内,落在其间种种金铁器件上却泛着令人生寒的冷光,又似覆了抹不开的厚重血色。

    她且借指间尚未干涸的血迹草草画了遍藏声匿迹的阵法,指腹深深按在石壁之上,落下点红纹路。

    这建筑无窗,四下里均是密不透风的石壁,怨气即在这四壁间萦绕不消。谢昭惜目光四下里掠过触目惊心的刑具,落在西北角,那处怨气显然稍淡。

    她心下了然,抬手挥去灵力,果真得见暗辉流转。此处落了阵。

    欲当那阵法作入口处那般繁涩之阵,无非再催动一次秘术。

    晚间宴时曾闻温氏客卿闲谈,得知功力大成的温若寒现下并不在不夜天城,因此今夜这举动无论招来什么人,哪怕自己现下遭反噬正痛苦,只要修为差距不至被碾压的地步,总还是应付得来的,有秘术兜底,她更不至死。唯一担忧的变数化丹手温逐流在温晁身边寸步不离,不足为惧。

    她不抱希冀地粗略扫过那符印,心下却蓦然一亮,尚来不及欣喜,手上已然动作。短匕从袖中翻出,锋面极锐,不消多施几分力便足以轻易划开她的左掌,皮肉翻开,少顷方涌出血色。

    与体内的绞痛相比,添上这道伤也觉不出旁的感受了。谢昭惜将掌心贴在那石壁上,咒印的辉光更亮几分,旋即熄灭。

    这是嫌血不够纯、不够多。她没有移开手,伤口处仍在不间断地涌出鲜血,尽数被阵法吸取。如此明灭几番,她面前的石壁终于愿意缓慢挪动,现出其后的甬道。

    不想温若寒疑心如此深重,竟也只在密室入口设这至简的阵法,只需见过血便可解,对她来说实属太过轻易了些。

    身后点烛的微光争相扑入密室甬道,石阶高而陡,正随着那光向下方铺陈开,暖辉中尘埃浮沉。神情素漠的少女轻敛眸色,移步前行,愈往前,身后那光愈暗下几分,行出十余步,面前即是沉沉的昏色,而脚下已无下一级石阶。

    谢昭惜擦亮火符,烈焰于昏暗之中熊熊燃起。

    出自修为高深者之手,此符威力极大,火花怦然炸开,漆黑中煌煌映出沉静的白皙面容,隐着几许倦意。白日射猎与交锋裁心镂舌,入夜悄然造访密室,纵使她向来自认身比金石,也无可避免地生出些疲惫来。

    石壁中嵌烛台,她将那灯一一点过,这方天地甫现全貌。四下里均是格架,分储着各式书卷图纸,中或有奇珍灵器,兵家重宝,将那格架填得满满当当。

    料想温若寒心下所重之物多数在此,若非急于离开,她定要将此处之物均看过一遭。五脏六腑内游走的痛意渐重,灵脉内灵力断续,唯恐久留招致祸患,她虽不惧与人冲突,但留得命在与全身而退还是分的清明,仍打算着尽快脱身毋有旁念。

    谢昭惜翻过尚在汩汩血流的掌心,催动灵力。

    格架发出震颤,似有物件于封尘与纸卷中缓慢地移动,感受血脉灵力的一瞬如脱缰般自厚重堆叠物件中脱出,落在那染血的掌心。

    说不出是遭受反噬抑或是激动难捺的缘故,她的指尖都轻颤,行动几次停顿仍不得缓解,索性借着这颤意拂去浮灰与血迹,青竹木简卷头赫然烙一枚半褪色的银月纹。前人设下的咒印感知血亲气息,久未见天日亦未见物主,一朝解封,那烙印明明灭灭,一弯弦月沉浮于青黑天幕之中。

    14

    夏日拂晓早,至卯时末各家与会诸人已起,星斗早落,骄阳缓升。岐山偏多樛嵑高崖,除却山阳之处有河水铮淙浪涌,少见江湖,皆是峰石嶙峋。不夜天城内亦少草木,多坚岩,纵偶有几处植被亦是寻常茜草,一路观来只觉无趣。教人不由想起金麟台上金星雪浪盛放之景来照比。

    谢昭惜未赴金麟台参过几次宴,对他家满苑牡丹倒是记忆颇深,正回想那馥郁之景,身侧有人和声道:“谢姑娘。”

    她抬起眼行礼:“泽芜君。”

    蓝曦臣面如冠玉,众人同着那艳色礼服,反倒他赢出许多,愈衬得其风姿特秀,爽朗清举。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真真正正的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也并非。谢昭惜想,另有蓝忘机。

    只虽他二人一般颜色,却是两段风姿,称一句世无双未尝不可。

    蓝曦臣还礼,目光落在二人身侧,笑道:“谢姑娘好兴致,此时对日赏芳草么。”

    乌轮悬天,日光从他身后落来,直打在谢昭惜面上。她惯闭门不出,少见太阳,面色常是苍白如纸。赴宴连日来骑射围猎风吹日晒得多了,反而盈出些鲜色来,终于不若那眉目点漆的纸人。只眼下不知何时又透出青黑来。

    她目光随蓝曦臣的落下去,唇角抿得平直,面上淡淡道:“泽芜君莫揶揄我。只是于越州常见,又在这遇了,觉着奇怪,便看的久了些。”

    越州与岐山二地景致可谓大相径庭,前者草木多依水而生,在焦金流石的岐山见到实属难得。移植江南草木至关内要费不少气力,亦难说是否人为。

    “苗似芎藭,叶似当归,香如白芷。”蓝曦臣笑道,“应是蘼芜。多生于吴越,难怪谢姑娘常见。”

    谢昭惜垂下眼帘细瞧,只见得丛叶中零星几点雪白,瓣极小,蜷在一处,实在并不如何入眼。她道:“不似有观赏之用。”

    蓝曦臣答道:“确然多以药用,叶可作香草。且蘼芜蕴意不妥,故少植于庭中。”

    目光从那枝叶上移开,他转目看谢昭惜,嗓音忽而轻了些许,道:“先前于云梦,与谢姑娘的那只香囊中,即有此物木叶。”

    他语气极自然平常,宛若赠予香囊一事好似夜猎巧遇一般不足为奇。谢昭惜连月来未曾思虑此举是否有随手帮她理治失眠之外的另一层用意,再是否合乎礼仪,不足挂齿的小事旋即便随此次离家方归而抛之身后,她记性一向并不如何,此事已几近忘却。

    始料未及蓝曦臣会蓦然提起,谢昭惜微怔,思虑与回忆一同翻涌,心绪倏然乱了一瞬。她错开眼,信口道:“形似江蓠。”

    蓝曦臣似是不在意她未予任何回应,只颔首,道:“亦称江蓠。当归名蕲,白芷名蓠,其叶似当归,其香似白芷,故有蕲茝、江蓠之名。想来越州多称后者之名。”

    顿了顿,他忆起什么,复道:“方才偶闻温氏门生交谈,此物于岐山,似乎名作‘薇芜’。”

    谢昭惜一怔,道:“名作什么?”

    “如若我未听错。便是薇芜。”蓝曦臣道。

    他眼见谢昭惜神色变得怪异起来,察出不对,道:“怎么了?”

    难以言喻之感翻江倒海地满心涌来,谢昭惜心下几次欲宽慰自己,又难以抛开那莫名的联想,思绪辗转万千。她收回了意欲折枝的手,笼在袖间,才道:“泽芜君方才道蕴意不妥,是何蕴意?”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蓝曦臣慢声诵了几句,道,“恰如此诗。多寓夫妻不合,鲽离鹣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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