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承稷命人将尸体放下来,搬到了另一间屋子里。

    因天色早已暗下,屋内多点了几根蜡烛,门窗紧闭,空气随着蜡烛的燃烧越来越稀薄,令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即便是在冬天,如此浓重的血腥味还是引来了一些苍蝇。

    白疏云将腰间的玉箫摘下,从她自己带来的包袱中拿出银蚕丝手套戴上,再拿出一块苍术香点上,走到验尸台旁。

    因这铁绳捆得太过严实,卫承稷喊来两个侍卫帮白疏云解开。

    两侍卫在尸体上一阵摸索,费了好一番功夫,终于找到了绳结所在,用劲扯开的那霎,传来某种重物砸在地上的闷声。

    循声望去,只见尸体的头颅“咚”的一声掉在地上,滚动了几圈,正好滚在李章义的脚便,双眼直勾勾对着他们,两只死寂无光的眼洞映入幽幽烛光,更显诡异。

    “啊!”

    “这这这、这是……”

    “被分尸了!”

    众人难掩震惊,解绳的两人愣在原地,不敢轻易动作。

    尤其是李章义,他一想到自己竟是与一具碎尸共度了好几个时辰,眼前一黑,双腿顿时酸软无力。

    好在站他旁边的光禄寺少卿毕同及时扶住他,拉着他后退了几步,低声道:“李大人放宽心,殿下在此,凶手不敢造次。”

    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陈潍害怕之余,也不忘来插一嘴,语气阴阳:“就是啊李大人,你又没做亏心事,做甚要怕这等宵小之辈。凶手或许只是随便找个人吓唬,不一定要你性命。”

    李章义勉强收敛住情绪,冷冷地把手抽回来,瞪了陈潍一眼。

    放宽心?这两人嘴上说的容易,现在被凶手盯上的又不是他们,可能没命的也不是他们,只知道在这里说些无用的客套话。

    依他看,这两人八成等着他像方秋一样被凶手杀掉,好取代他的位置吧。

    越想越气,李章义出声刺道:“看来陈郎中为官数十载,相当问心无愧啊,可我怎么听说,前阵子陈大人的侄儿陈荣欲要强抢民女,被都察院参了一本,惹得陛下很是生气,不仅罚了陈大人三月俸禄,还撤了陈荣的秀才名头,怕是此生都无缘科举了。”

    在朝当官,谁还没点痛处,只不过为了表面和气,大多都不会放到明面上来说。但李章义心中有火,自然毫不留情。

    这件事是陈潍心中的刺,若非陈荣那个蠢货,他也不至于面子里子都丢了,还被同僚明里暗里嘲笑了好几个月。

    太子在场,这口气陈潍只能憋着,看他一副有气不能出的样子,李章义好一顿解气。

    然而,严瞿一句话,让李章义脸上的得意再次被惊惧取代,只听他语气惊诧地道:“无声无息就能杀人分尸,难不成,真是鬼魂作祟?”

    李章义猛地转头看向他:“严知县何出此言?”

    严瞿咽了口唾沫:“下官听老知县说,十七年前,也是个大雪天,相国寺里莫名其妙爆发了一场瘟疫,死了不少人。好在相国寺位于山上,瘟疫尚未波及到泰安县。”

    “释亮大师为了不让瘟疫蔓延,把相国寺封了三个月。后来瘟疫控制住,相国寺里烧了数十来具尸体,几乎是半大不小的孩子。听说,当时烧起来的黑烟覆盖了整个相国寺,就像被怨气笼罩了一样。”

    一向沉默寡言的毕同忍不住问道:“既然是病死的,为何会有怨念?”

    严瞿叹了一声:“如此年轻便没了命,换谁都有怨念。”

    话毕,在场氛围一瞬间陷入沉寂,众人的脸色精彩纷呈,冷淡、思索、害怕、惊惧皆有之,还有表情凝重的。

    “反正冤有头债有主。”陈潍默默往卫承稷的方向靠近了几步,试图蹭一下太子殿下的龙气压一压邪祟,“我此前从未来过相国寺,也没做过伤害他们的事,他们要发泄怨念也找不到我头上。”

    闻言,李章义心里顿时瑟缩了一下,一阵阴凉从脊椎爬上心头,手脚比外头的冰雪还要冷。

    “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们身为朝廷命官,切勿危言耸听。”卫承稷看了他们一眼,对那两个侍卫沉声道:“继续解开。”

    太子发话,谁也不敢再讨论鬼魂之事,至于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主子的命令不敢不从,即便那两个侍卫心里直犯怵,也不得不壮着胆子继续解下去。

    随着铁绳的松开,尸体两条手臂与身躯断离,双腿齐膝砍下,身躯也被一分为二,切面的血从血霜中涌出来,顷刻间就将铺在底下的白布染红。

    仿佛将方秋全身的血都放出来了。

    白疏云拧了下眉,面不改色地将方秋的头颅捡起后拼好。

    众人见状,不由得一惊,在感叹此女胆大的同时,脖子处也微微发凉,好似自己的头颅也被她随意握在手中一样。

    白疏云先是就着衣衫验了一遍,淡声道:“死者衣衫有多处褶皱和尘灰,背部磨损严重,死前应有过一番剧烈的挣扎。鞋底虽有轻微磨损,还有灰尘和血迹,但并不陈旧,看起来是一双刚穿不久的新鞋。”

    相国寺内的路都是由大理石铺就,每天都会打扫,方秋穿的又是新鞋,鞋底干净很正常,但卫承稷颇为惊讶:“没有枯叶这些痕迹吗?”

    白疏云知道他在惊讶什么,但确实就是这么干净。

    “没有。”

    随即,她小心翼翼脱净方秋的衣衫。

    验尸本就要褪去衣物,这对仵作来说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这一幕落到陈潍等人眼中,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男女授受不亲,即便是个死人,那也是男子呐,身为女子,怎能突破男女大防,随随便便对男子摸来摸去。

    如若不是见太子没有计较,再加上这个案子的确重要,这等女子,早就被他们的唾沫给淹死了。

    白疏云感官何等敏锐,自然能感觉到他们拼命克制的鄙夷,心中不以为意,这种目光她见得多了,无视是最省事的方法。

    当然,刚刚还在吹胡子瞪眼的这群人,很快就没有力气鄙夷了。

    尸体被斫分成段,血腥味本就不可避免,表面还有几块紫红色的尸斑,伴随着一阵恶臭味。

    方才他们站在院子外吹着风时还不觉得,现在处在窗门紧闭的屋内,恶臭加上浓重的血腥,如同寒气一般无孔不入,从鼻腔一直冲到天灵盖,即便有苏合香丸调和都不好使。

    卫承稷倒没什么反应,他十五岁时就上战场了,所见所闻远比这一幕残酷血腥。

    严瞿身为知县,也曾办过命案,是见过仵作验尸的,所以他也尚能忍耐。

    可李章义、陈潍等人就不好受了,他们都是文官,平日里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两个接连跑到院子角落,吐得七荤八素,差点没把胆汁也吐出来。

    突然灌进来的风拂乱了白疏云的发丝,有几绺横亘在她眼前,挡住了视线。她微微甩头,青丝像柔软光滑的绸缎一样,滑过从她的眉眼。

    白疏云淡淡瞥了眼院外吐得天昏地暗的几人,不能理解他们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反应,这股血腥味跟她六岁那年的相比不知淡了多少,毕竟,不会再有谁的血会比父母的血更加刺鼻了。

    卫承稷负手立在一旁,看着白疏云手持工具在尸体上操弄。

    她目不转睛,心无旁骛,专注地检查尸体的每个角落,似乎并未察觉到来自几步之外的某个视线的打量。

    大致一个时辰后,白疏云从沉浸的状态中抽离,卫承稷见她停下动作,便问:“如何?”

    白疏云答道:“死者身长五尺四,年五十上下,尸斑按压不褪色,起码死了四个时辰,根据尸体的状态,民女估计死者死亡已有七八个时辰。”

    “尸身一分为七,腰间、两膝血皮肉呈收缩之状,花纹交出,乃是生前伤。而脖颈处的伤口肉色白,无血花,是死后伤。”

    “死者脾胃等内脏皆有损伤出血,是以,民女倾向于,死者是在被分肢时刺破内脏,失血过多而亡,但还需看过案发之地的血量方可下定论。”

    听着很复杂,实际上就三个字,被砍死的。卫承稷问:“凶器可有眉目?”

    白疏云轻轻嗯了一声:“从腰间这处伤口来看,创缘平整,创角锐利,切面平整,这是明显的锐器伤,死者是被凶手一刀分肢。”

    “腰间的创口最长,约莫十五寸,创面有挫伤,创底却不明显,说明凶器的刃部起码有十五寸,刀背较厚,在整把刀没入腰腹时,刀背挤压上缘形成挫伤。”

    白疏云弯下身,小心拂过脖颈的伤口,“腰腹处的中间和脖颈处有挫伤,腰腹的挫伤出现在中间偏下缘的位置,说明并非是刀背挤压导致,而是在砍断腰腹时,凶器的刃部出现了破损。”

    卫承稷凝着那几处刀伤,思索良久,语气依旧不太确定:“砍刀?”

    砍刀也叫背刀,一般十五寸长,一寸多宽,因为常作砍伐用,刀背较厚,刀刃锋利,与凶器的特征倒是相当吻合。

    但是,卫承稷自己先否决了,“砍刀一般长度与方秋的腰间相差无几,一刀分肢,还是太短了。”

    除非凶手对他的腰身极为清楚,否则凶手应该要备一把极长的刀,起码要超过十五寸才是。

    仪刀、陌刀、横刀、绣春刀……虽然刀刃超过十五寸,但这些刀要么是军刀,要么是镇抚司的佩刀,民间不可能有,否则就是私铸铁器,是要杀头的。

    “相国寺里能有什么长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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