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书鸿并没有接受皇帝陛下所谓的“恩典”,允许她还住在大长公主府。当夜她便收拾了东西,只带了鹤影一个亲卫,之前闲来无事,为自己置办的府邸当中了。

    从那天开始,她便是无姓之人了。皇家,这样的刻薄寡恩。十五年的承欢膝下,如今却连一个姓也不愿意施舍给她。

    听说她被赶出大公主府,从前炙手可热的她现在门可罗雀,那些往日里来往得门庭若市的手帕交通通消失得了无踪迹。现在还能以平常之心来看她的,不过一个李筠而已。

    “我现在没什么可招待你的。粗茶淡饭,太子殿下略忍忍吧。”赵书鸿说道。

    李筠叹了口气,但很快又收住了脸上的表情,明显是不想再给赵书鸿现在的境地雪上加霜,“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

    他叫侍从抬上来几个大箱子,打开有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有什么缺的短的,派人向东宫问我要。”李筠真心实意地说道:“无论你是不是姑奶奶的孙女,你都是与我相交数年的那个书鸿。”

    李筠这话,又勾起了赵书鸿的记忆。

    哪怕过了数日,赵书鸿回想起那日众人齐聚,她得知自己并非父母所生,依旧如堕梦中。

    她一抬眼,看见了李筠欲言又止的表情,便微抬下颌,示意他讲。

    李筠挥退四周侍从,低声说道:“你何故那日非要求了方夔去?若没有这事,今日你哪怕失了大长公主府的身份,以我的分量,你想嫁入哪家王公贵族也都无不可,来日夫君若得升迁,还有谁会看轻你?”

    赵书鸿冷冷看他一眼,李筠便把嘴巴闭紧,像个蚌壳一样再不肯说了。

    她知道李筠还有什么话。

    方夔是敌国质子,自然不可能在大楚为官。除非敌国皇室死了个干净,只有他能够继位。又或者得到大楚皇室的支持,篡了皇位,否则他只会永远无权无势。一旦两国开战,第一个被拿去祭旗的就会是他方夔。

    方夔尚且如此,赵书鸿的处境又会好到哪里去呢?

    “书鸿,”李筠看着浑身是刺的赵书鸿,认真问道:“不如你退了与方夔的婚约,嫁给我,这样再不会有人敢瞧不起你!”

    赵书鸿来不及答话,她的屋门被突然破开,数名带刀侍卫闯入,其中一人还押着本该守在门外的鹤影。

    “奉皇上命,捉拿朝廷钦犯,无关人等退避三舍!”带刀侍卫亮出令牌诏书,将赵书鸿拿下。

    赵书鸿勉强格挡几招,但终究不敌,被两个侍卫拧住手臂,半跪于地。

    她昂首大笑几声,向地上啐了一口,骂道:“皇帝‘伯伯’是连我一条贱命也容不下,非要将我置于死地了吗!”

    侍卫首领郑无锋皱着眉头,对赵书鸿说道:“质子方夔今日突然出逃,陛下已派人出城追杀,本官奉皇命收押一干人等细细审问。姑娘最好还是想好再说,别让本官先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李筠一脸震惊,看向赵书鸿。

    赵书鸿脸上也是如出一辙的不可置信,她立马向李筠解释道:“不是我!没有人帮他,他怎能躲过城门口的盘查?”

    李筠马上信了,站起身来,向众侍卫说道:“本宫命你们退下!”

    侍卫们觑着郑无锋,他并不动摇,一拍官服上的尘灰,缓缓道:“下官身负皇命,哪怕是太子殿下,也得请来陛下诏书,才能号令我等。”

    李筠急了,一手握拳放在身前,说道:“书鸿乃是······”

    赵书鸿太了解他了,她知道李筠这个动作,下一句就是要说她赵书鸿已是他的东宫太子妃,好让这些侍卫们放人。

    于是她立刻开口,截断了李筠的话。

    “殿下!”赵书鸿低下她那高傲的头颅,任由侍卫们将她按着跪在地上,“我只愿殿下一生平安顺遂,所愿皆所得。愿父亲母亲身体康泰,书鸿拜别。”

    方夔一逃,赵书鸿也无大长公主府的裙带关系,只要有谁稍稍动动手指,捏死她易如反掌。她这些言语,无疑是在向李筠交代后事了。

    赵书鸿从来没有这样跪过李筠,李筠从来舍不得赵书鸿这样拜他,于是他看见赵书鸿这样拜他,心上说不出的揪疼。

    李筠脸上的疼惜之色被所有人看在眼里,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复又开口。

    “李筠!”这次他还没开口,又被赵书鸿一声断喝抢白。

    四周侍卫纷纷拔出佩剑,架于赵书鸿颈上。直呼太子名讳,已是死罪。

    “本宫赦她无罪!”

    赵书鸿抬头,看向李筠双眸,一字一句坚定说道:“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任何时候,任何境遇,你都不要为了任何人折了你的一身傲骨。哪怕这个人是我。”

    李筠看出赵书鸿的决绝,终于放弃开口,任侍卫带走她。

    赵书鸿被关入天牢,她看着阴暗不堪的牢狱,不得不承认方夔是对的。

    如果她足够理智,她就应该那日就直接同方夔一起离开。这里早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

    可惜她不是任人摆布的木偶。她的心中有着喷涌而出的情感,让她选择留在这里,直到今天。

    到了天牢,赵书鸿才发现。郑无锋口中的一干人等,只有她一个人。

    其余所有人都有人保举,或是连皇上也不敢得罪,只有她孤立无援。

    幸好,也许是碍着李筠的面子,狱卒们对她也算是十分体面,没有缺衣少食。

    直到某夜,赵书鸿从梦中惊醒,听见牢外震天的喊杀声。

    赵书鸿扒着天牢的栏杆,问狱卒外面发生了什么。

    狱卒们战战兢兢,却依旧坚守在门外,没有四散奔逃,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喊杀声渐渐近了,越来越近,直到站在台阶上的第一个狱卒被斩杀,血流满地。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所有的狱卒都倒在血泊之中,而提剑杀人的黑衣人影,从阴影中缓缓抬起头来。

    方夔面容染血,已足以让她肝胆俱裂。

    这场景恍若前世,她家被方夔灭门。赵书鸿赶回家里的时候,地上也是那么一滩血,也是站着那么一个黑衣恶鬼。

    难道,这一世终究还是重蹈覆辙了?方夔还是身死化为厉鬼,屠戮楚国了?

    方夔提剑靠近,剑尖还滴着狱卒的鲜血,连劈带砍,毁掉了牢房的锁头。

    赵书鸿躲在牢房的最深处,用双臂环抱自己,瑟瑟发抖。

    方夔伸出一只手,拉了拉她的胳膊。

    赵书鸿感觉到了碰触她身体的温热皮肤,听到了近在咫尺的起伏呼吸。

    方夔还活着!

    但是即便方夔活着,现在的形势也没有好转。

    “你是怎么进来的?你攻破了王都?谁帮你出的城?”赵书鸿一串质问如连珠炮般吐向方夔。

    方夔向赵书鸿伸出一只手,说道:“跟我走吧。”

    “待我夺得皇位,一统天下,许你后位。”

    赵书鸿毫不留情地拍开他的手,嗤道:“后位?你便是许我皇位,我也不会答应。”

    方夔目露疑惑。

    “哦,我忘了,你并不懂得一个人为什么不愿背叛他的故国。”赵书鸿讥讽道:“况你空口白牙,便能一统天下?”

    李筠生来便接受帝王心术的教导,赵书鸿尚不觉得他能一统天下,给予万民福祉。而方夔,这种恶土中长出的曼陀罗,无非以战止战,以杀止杀,即是侥幸统一四海,也会民不聊生,无非是加速神州覆灭分裂而已。

    方夔一把抓住赵书鸿的手腕,强硬地将她向牢外拖去。

    赵书鸿手上挣扎着,嘴上也半点不饶人,边走边骂道:“费这么大力气来救我,恐怕你也没有恻隐之心,我看你是需要我这个名头给你撑撑门面吧?可惜我被您亲自揭开了侍卫之女的身份,已不是赵家女。即使做了你的皇后你也不会得到大长公主府的半分支持!赵氏再怎么糊涂,想来也分得清是皇帝姑姑这个名头更加荣华富贵,还是做你的从龙之臣死的机会更大吧!”

    就在此时,下地牢的阶梯再次传来脚步声,赵书鸿抬头一看,竟是李筠。

    李筠骤然与方夔打了个照面,脸上满是惊愕,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在此处。

    他下意识地拔出佩剑,要绞断方夔抓着赵书鸿的手。

    当李筠的长剑掠过赵书鸿身前的时候,她借力而上,握住李筠的手,挽了个剑花,向方夔刺去。

    方夔匆忙格挡,两剑发出金铁交击之声。

    李筠与赵书鸿两人同握一剑,压制着方夔。赵书鸿手握剑柄,如是说道:“你不过仗着蛮力,拼着受伤,才能与我打个平手。”

    “你从来不是我的对手。”赵书鸿说罢,提起右膝,踹在方夔的腹上,解了三人僵持之势。

    她本来想踢别的地方的。可惜好像踢歪了?

    李筠还想上前补刀,赵书鸿拉住他说道:“却敌要紧。”两人便匆匆走出牢狱。

    “我向父皇,太后求了恩典,封你为东宫太子妃。”李筠说道:“我是来接你出去的。”

    赵书鸿没法想象,李筠是怎么说服那个一向不喜欢她的阮丽华的。她也不敢去想,李筠是怎么从皇帝那里求来她的位置的。

    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吗?还是撒泼打滚?又似乎这些手段都不足以让高高在上的那两位同意他的请求。

    李筠不顾她的警告,还是一意孤行,为她求来了一线生机。

    千言万语汇于赵书鸿的喉间,一时间她竟说不出话,只能憋着心中酸涩,重重拍了拍李筠的肩膀。

    人生得一如此挚友,怎不足矣?

    她转过身,背对着李筠。低头用袖子抹一把脸,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要换衣服,你先出去吧。”

    李筠依言走出地牢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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