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亲（一）
翌日，巳正。
日晕苍山，天寒地冻，翠微覆雪，马掩轻啼，端的是一副“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的景象。
这工笔般的画卷上，一辆驷马高车并几匹轻骑不疾不徐的行驶在城中街道上，孟枕眠打帘往远山处瞧，入眼的便是这么个银银素裹的样子。
实是朔风凛冽催人冷，马接轮痕碾冰嚣啊。
孟枕眠打眼瞧了会就没了那股子新鲜劲儿，不消片刻便放下帘子缩进了车厢里。
她今日因要上萧府去见亲，专门做了打扮，全不似昨夜那副黑衣裹体的样子。
一袭黑色大袖直裾，红狐毛披，挽一朝云近香髻，并一只金荷流苏簪，几只小花钿，明眸皓齿，朱英姿色，瞧着颜色好极了。
“昨日吩咐的事可办妥了?”
她音色慵懒，满是浑不在意的感觉，仿佛只是闲极了问上一问，知晓个结果便可。
听得主子询问，寒夜扯动缰绳控制马匹朝马车靠近几步:“回主子，已办妥了。人，名册以及一应证据是闻涛拿着牌子亲自送去将军府的，阿敏可木相关人等已全部羁押，所寻得的财物也全数交给将军府。”
“他人呢？”
“因着怕将军府的人瞧见，办完事后让他隐着了。”
“见着魏文郭，表兄可曾说了什么？”
“未曾。”
“嗯，知道了。”
半晌无言。
候在马车里的碧袄侍女青衣，利索的将手炉里添了些碳，送回孟枕眠手上。
青衣是孟枕眠的贴身侍女，从小服侍来的，主仆感情好得很。且她也忠心聪慧，从不逾矩，是以孟枕眠做事一向不避着她。
马车里不好架火盆子，主仆两个都觉着冷得很。
孟枕眠接过手炉一手捧着，另一手则继续捻动那串从不离身，由上佳墨晶所制，晶莹美丽、洁净通透的珠子。
昨夜又添了一颗。
如今，拢共已有四十七颗了。
青衣见着孟枕眠心不在焉，不免有些担忧:“小姐，可还困着，要不要睡会儿?”
昨儿小姐回来得太晚，没歇几个时辰天就亮了。早上再梳洗打扮整备一番，又误了不少时间，只怕小姐这会儿身子还乏着。
“不了，”孟枕眠把珠子戴回左手腕上，“打个盹儿的功夫就到三叔公府上了，这会儿歇了，一会儿更困。”
“是这个理儿。”青衣拢了拢自个儿的衣袖，接着说，“这距北城冷得人发慌，又干得很，真不知这里的人是如何过活的。”
十几年来，青衣都未曾出过兰陵，虽然兰陵在这时日里也冷，可多穿点衣服总抵得过去。不似这里，穿多少都觉得风刮到了骨子里面来。
“距北城四周数座山，已然挡住了大半北境来的风，与关外比起来好了太多，干冷些也无妨。”
孟枕眠将自己腿上盖的褥子掀起来分给青衣一半。
青衣也不扭捏，顺从的坐了过去，两人依偎同坐。
“越往北越冷，冬季也更长，天黑得早亮得晚。不似关外，见天的风雪沙暴，那才是真真的路有冻死骨。”
忆起去年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孟枕眠第一次去往平北关。
平北关是东江与北荣的第一道大关，尘土飞扬的时候三寸之内伸手不见。若是不幸这等时节遇上暴雪，不消一时半刻，准埋得人连个影子都寻不着。
靠近国界的地方除了守关兵士一向荒无人烟，萧索得很。
“三老爷也是，那么多好的地方不去，非得来这。”青衣满脸愤愤不平，“奴婢真是气不过，要迎人让谁来接不好，硬是推我们来，好歹那也是府上三老爷，自己人在家里侯着，要我们外人来。”
说到这，青衣顿了顿，好像真是在为孟枕眠鸣不平。
忽然，她原本是不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羞愧。
坏了!就算是再不公道，这也不是我一个下人可以置喙的。
“对不起小姐，奴婢说错话了。”
“既知错了，下次说话前就先掂量掂量，我不会计较，不代表别人也是如此。”
“是。”
“我知你是如何想的。”孟枕眠往身后靠了靠，阖上眼接着说，“外翁和大伯公年纪都大了，可仍迟迟没有立下下一任家主的人选，底下的人本就在各自暗暗较劲。这会儿三叔公突然有了消息，还要被接回去了，大房和二房的人自然是坐不住的。若要他们来接，恐怕回去的就不光是人了。”
三房有老有小，况且三叔公还病重，路上走着走着怕是会多至少一副棺椁了。
孟枕眠对于这些是无可无不可，就算真是这么个结果，与她也无甚干系。但无奈老爷子不想看见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用在自家人手上，既然几房里的小辈都不愿来接，干脆就让她来了。一则是她不会去做那些有的没的，还能保得住人；二则她也不是萧氏的人，不会借此从中获利，大家都放心。
照老爷子的话说，她若是来，还能顺带去关外看看，毕竟她原本也得走这么一遭，还顺路。
“奴婢明白。只是小姐若是将人接回去了，府里的人怕是更不待见您了。”
孟枕眠本就受几个长辈爱护，那些小辈嫉恨得不行，个个都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处给她找不痛快，不是今日诬她就是明日绊她，总之是不得消停。虽然大家也都知晓她得的宠爱并不足以妨碍到他们继承家中的产业，可就是免不了膈应。
“我又不是府里的正经主子，不待见便不待见吧。”
“您心宽，可奴婢瞧不下去。”
“外翁疼我，却并不代表所有人都得如此。你也不必多想什么，横竖终有一天我们会走，如若同他们计较，显得小气了。您小姐我，是如此斤斤计较的人吗？”
青衣会意一笑:“小姐最是大方，自然不屑那些小手段。”
况且小姐时常不在府里，就是真碍着了那些人的眼，他们也找不着人和地儿去折腾。
“那就叫他们自个儿狗咬狗去，我们等着看热闹就行。”
青衣忍不住打趣:“小姐，你可真是个焉儿坏的。”
孟枕眠微勾唇角:“你记着，我从未曾自诩过是什么好人。”
主仆二人相识一笑，都懂得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马车咕噜咕噜一刻不歇的往前驶进，朝着萧府而去。
大约再过了半刻钟，只听外间充当车夫的钟亮长吁一声唤停了马，接着敲了敲门扉，恭声道:“主子，到了。”
“嗯。”
钟亮跳下车驾，先移来了一个脚踏，再才上萧府前去应门。
“兰陵萧氏来人，烦请前去禀报。”
早先守门的小厮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一行人，不想还是朝着自家来的，这会儿子还在惊诧中，见钟亮递上了拜帖，慌忙接过来跑进去通传。
青衣麻利的将褥子折好放在一边，又给孟枕眠整理了一番，随后弯腰掀开车帘，将她先送下了马车。
寒夜，于闻和吴理立侍其后，五人静静等着萧府的回话。
少顷，萧府的小厮迎了出来:“几位贵客快请。”
萧府是个城中少见的三进院子，估摸着是依照少时生活的地方习惯改建而来，过了一进垂花门，小厮领着众人在正厅停住了。
“还请贵客稍候。”
说完便弓身退了下去，另有婢女奉上香茶。
除却寒夜和青衣，剩余三人候在外厅。
等了片刻不见人来招呼，青衣扶着孟枕眠坐下，小声的抱怨:“瞧着府里的下人是挺有规矩的，怎的主人却还不曾来见?”
孟枕眠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搁下便不再拿起。
“怕是那位三老爷从未对人提起过自己的来处吧。如此我们不过是些陌生人，自不会热切。”
“这是为何?难不成三老爷是真的不想与家中再亲近了吗？”
“也许吧。但依我看，叔公自己不想与萧氏再扯上，可不代表别人不想借那树下凉风。索性不说，免得别人生心思。”
“很是。”
日晕苍山，天寒地冻，翠微覆雪，马掩轻啼，端的是一副“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的景象。
这工笔般的画卷上，一辆驷马高车并几匹轻骑不疾不徐的行驶在城中街道上，孟枕眠打帘往远山处瞧，入眼的便是这么个银银素裹的样子。
实是朔风凛冽催人冷，马接轮痕碾冰嚣啊。
孟枕眠打眼瞧了会就没了那股子新鲜劲儿，不消片刻便放下帘子缩进了车厢里。
她今日因要上萧府去见亲，专门做了打扮，全不似昨夜那副黑衣裹体的样子。
一袭黑色大袖直裾，红狐毛披，挽一朝云近香髻，并一只金荷流苏簪，几只小花钿，明眸皓齿，朱英姿色，瞧着颜色好极了。
“昨日吩咐的事可办妥了?”
她音色慵懒，满是浑不在意的感觉，仿佛只是闲极了问上一问，知晓个结果便可。
听得主子询问，寒夜扯动缰绳控制马匹朝马车靠近几步:“回主子，已办妥了。人，名册以及一应证据是闻涛拿着牌子亲自送去将军府的，阿敏可木相关人等已全部羁押，所寻得的财物也全数交给将军府。”
“他人呢？”
“因着怕将军府的人瞧见，办完事后让他隐着了。”
“见着魏文郭，表兄可曾说了什么？”
“未曾。”
“嗯，知道了。”
半晌无言。
候在马车里的碧袄侍女青衣，利索的将手炉里添了些碳，送回孟枕眠手上。
青衣是孟枕眠的贴身侍女，从小服侍来的，主仆感情好得很。且她也忠心聪慧，从不逾矩，是以孟枕眠做事一向不避着她。
马车里不好架火盆子，主仆两个都觉着冷得很。
孟枕眠接过手炉一手捧着，另一手则继续捻动那串从不离身，由上佳墨晶所制，晶莹美丽、洁净通透的珠子。
昨夜又添了一颗。
如今，拢共已有四十七颗了。
青衣见着孟枕眠心不在焉，不免有些担忧:“小姐，可还困着，要不要睡会儿?”
昨儿小姐回来得太晚，没歇几个时辰天就亮了。早上再梳洗打扮整备一番，又误了不少时间，只怕小姐这会儿身子还乏着。
“不了，”孟枕眠把珠子戴回左手腕上，“打个盹儿的功夫就到三叔公府上了，这会儿歇了，一会儿更困。”
“是这个理儿。”青衣拢了拢自个儿的衣袖，接着说，“这距北城冷得人发慌，又干得很，真不知这里的人是如何过活的。”
十几年来，青衣都未曾出过兰陵，虽然兰陵在这时日里也冷，可多穿点衣服总抵得过去。不似这里，穿多少都觉得风刮到了骨子里面来。
“距北城四周数座山，已然挡住了大半北境来的风，与关外比起来好了太多，干冷些也无妨。”
孟枕眠将自己腿上盖的褥子掀起来分给青衣一半。
青衣也不扭捏，顺从的坐了过去，两人依偎同坐。
“越往北越冷，冬季也更长，天黑得早亮得晚。不似关外，见天的风雪沙暴，那才是真真的路有冻死骨。”
忆起去年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孟枕眠第一次去往平北关。
平北关是东江与北荣的第一道大关，尘土飞扬的时候三寸之内伸手不见。若是不幸这等时节遇上暴雪，不消一时半刻，准埋得人连个影子都寻不着。
靠近国界的地方除了守关兵士一向荒无人烟，萧索得很。
“三老爷也是，那么多好的地方不去，非得来这。”青衣满脸愤愤不平，“奴婢真是气不过，要迎人让谁来接不好，硬是推我们来，好歹那也是府上三老爷，自己人在家里侯着，要我们外人来。”
说到这，青衣顿了顿，好像真是在为孟枕眠鸣不平。
忽然，她原本是不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羞愧。
坏了!就算是再不公道，这也不是我一个下人可以置喙的。
“对不起小姐，奴婢说错话了。”
“既知错了，下次说话前就先掂量掂量，我不会计较，不代表别人也是如此。”
“是。”
“我知你是如何想的。”孟枕眠往身后靠了靠，阖上眼接着说，“外翁和大伯公年纪都大了，可仍迟迟没有立下下一任家主的人选，底下的人本就在各自暗暗较劲。这会儿三叔公突然有了消息，还要被接回去了，大房和二房的人自然是坐不住的。若要他们来接，恐怕回去的就不光是人了。”
三房有老有小，况且三叔公还病重，路上走着走着怕是会多至少一副棺椁了。
孟枕眠对于这些是无可无不可，就算真是这么个结果，与她也无甚干系。但无奈老爷子不想看见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用在自家人手上，既然几房里的小辈都不愿来接，干脆就让她来了。一则是她不会去做那些有的没的，还能保得住人；二则她也不是萧氏的人，不会借此从中获利，大家都放心。
照老爷子的话说，她若是来，还能顺带去关外看看，毕竟她原本也得走这么一遭，还顺路。
“奴婢明白。只是小姐若是将人接回去了，府里的人怕是更不待见您了。”
孟枕眠本就受几个长辈爱护，那些小辈嫉恨得不行，个个都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处给她找不痛快，不是今日诬她就是明日绊她，总之是不得消停。虽然大家也都知晓她得的宠爱并不足以妨碍到他们继承家中的产业，可就是免不了膈应。
“我又不是府里的正经主子，不待见便不待见吧。”
“您心宽，可奴婢瞧不下去。”
“外翁疼我，却并不代表所有人都得如此。你也不必多想什么，横竖终有一天我们会走，如若同他们计较，显得小气了。您小姐我，是如此斤斤计较的人吗？”
青衣会意一笑:“小姐最是大方，自然不屑那些小手段。”
况且小姐时常不在府里，就是真碍着了那些人的眼，他们也找不着人和地儿去折腾。
“那就叫他们自个儿狗咬狗去，我们等着看热闹就行。”
青衣忍不住打趣:“小姐，你可真是个焉儿坏的。”
孟枕眠微勾唇角:“你记着，我从未曾自诩过是什么好人。”
主仆二人相识一笑，都懂得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马车咕噜咕噜一刻不歇的往前驶进，朝着萧府而去。
大约再过了半刻钟，只听外间充当车夫的钟亮长吁一声唤停了马，接着敲了敲门扉，恭声道:“主子，到了。”
“嗯。”
钟亮跳下车驾，先移来了一个脚踏，再才上萧府前去应门。
“兰陵萧氏来人，烦请前去禀报。”
早先守门的小厮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一行人，不想还是朝着自家来的，这会儿子还在惊诧中，见钟亮递上了拜帖，慌忙接过来跑进去通传。
青衣麻利的将褥子折好放在一边，又给孟枕眠整理了一番，随后弯腰掀开车帘，将她先送下了马车。
寒夜，于闻和吴理立侍其后，五人静静等着萧府的回话。
少顷，萧府的小厮迎了出来:“几位贵客快请。”
萧府是个城中少见的三进院子，估摸着是依照少时生活的地方习惯改建而来，过了一进垂花门，小厮领着众人在正厅停住了。
“还请贵客稍候。”
说完便弓身退了下去，另有婢女奉上香茶。
除却寒夜和青衣，剩余三人候在外厅。
等了片刻不见人来招呼，青衣扶着孟枕眠坐下，小声的抱怨:“瞧着府里的下人是挺有规矩的，怎的主人却还不曾来见?”
孟枕眠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搁下便不再拿起。
“怕是那位三老爷从未对人提起过自己的来处吧。如此我们不过是些陌生人，自不会热切。”
“这是为何?难不成三老爷是真的不想与家中再亲近了吗？”
“也许吧。但依我看，叔公自己不想与萧氏再扯上，可不代表别人不想借那树下凉风。索性不说，免得别人生心思。”
“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