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今夕何夕
云廷醒来发现自己置身在一间极其华美的绣房里。
灯火通明，喷兰吐麝。
此处的陈设竟比夙雷宫里的更加精致。
而自己正睡在一张六尺宽的大床之上，头靠鸳鸯枕，菖蒲色被褥上刺着“百鸟朝凤”，苏芳色床幔上以赤金线绣了曼珠沙华。风起帐舞，仿如身坠云山幻海一般。
这显然是个富家小姐的闺房。
“小酒鬼，你醒啦！”耳边传来一个陌生少女的声音。
云廷睁开醉眼，使劲看清说话那人的模样——是个丫鬟打扮的女孩，一身鹅黄，樱草色轻纱束腰。说不上有多漂亮，只生得端庄，额上的美人尖倒是别有趣味。
“这里是？”
“这里是皇宫呀！”
……
云廷不解自己为何莫名其妙便进到淳远皇宫，只记得在合上眼帘之前隐隐望见北宫锐寒手持三叉戟破冰而立的背影。
“皇宫？我怎么会在这里？”云廷使劲支坐起来，问那黄衣宫女。
那宫女见云廷急着下床，忙道：“喂，你先躺下，公主有谕，命我好好服侍你呢！”
“公主？服侍……”云廷一脸不解。
黄衣宫女见云廷一脸茫然的样子，“噗嗤”笑道：“小酒鬼，你先待在这儿别出去，我给你拿点好吃的去！”
云廷点点头，不知自己昏睡了几日，这肚子的确有些饿了。
宫中的膳食果真不凡。
从前在夙雷宫，云廷也没少食海味山珍，而今尝过御膳，只是那道黄金鱼米酥，就足以让他飘飘欲仙了。
云廷一面张牙舞爪地饕餮一顿，一面问那宫女：“姑娘，你我素未谋面，为何见面就喊我‘小酒鬼’？”
“酒鬼才会把酒杯拴在身上呀，你做梦的时候，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我都听见了。”
“我都说什么了？”
“什么……蝴蝶啊，仙子姐姐啊……”
云廷一听，忙辩解道：“嗯…这个，其实我梦到自己变成蝴蝶了……”边说边觉着自己真臊。
黄衣宫女见云廷一脸窘迫，咯咯笑道：“小酒鬼，你的身子受了寒气。御医说没有一两个月是好不了的，这段日子就由我来照顾你吧。”
“姑娘这番美意，流觞感激不尽。也烦劳姑娘替我向公主致谢！”
黄衣宫女娇俏地一笑：“叫我‘小石头’就好！”
云廷饮了些许滋补的炖汤，气色转好，思及自己在冰阙寻宝未得，不免有些遗憾。
转念一想：此地不正是皇宫么！想当初千方百计设法潜入尚未成功，如今不费心力就到了这里。不如就在此处安养身子，伺机行事。只是，皇宫深苑，戾气极重，自己身上的寒气也不知何日才能驱尽。
几日以来，那小石头姑娘对云廷照顾有加，让他不由地想起了铃欢。她们同样都是伶俐能干惹人疼爱的女孩，只怨命中注定为人奴婢、听人差使。
因此，这段日子，又仿佛置身流觞小筑。小石头的笑容这般无邪，亦如铃欢天真的笑靥。
第六天傍晚，小石头没来给云廷送饭。云廷在房中憋闷得慌，出殿移步至葵萸院中。曾听她说这葵萸院里种的一半是葵花，一半是茱萸。时下已近中秋，那些灿如金盆的“望月莲”是用来祭月的。茱萸也已经生成红色玛瑙珠子一般，到了重阳佳节，圣上将会大开盛筵，赐宴群臣。
云廷进院子不到半刻，便瞧见远处有两个人影在茱萸丛间说话。云廷怕生事端，花遮柳隐地闪到石墙边，正欲离开，不巧有一队舍人从院门前经过。云廷只得埋进壁沿，那二人的对话不清不楚地映入耳中。
“祭月大典那天，圣上必偕瑜妃一同祭典。瑜妃心思细密，本宫只怕稍有不慎……”
“娘娘，臣斗胆愚见。岚勋王子亲饲八骏，精于骑术。不如就让王子在众臣面前展示‘八骏齐奔’……趁疯马乱奔之时……”
“勋儿绝不会答应，况且……”
“娘娘不必忧虑，到时微臣命人戴上护甲头盔，以葛帕蒙面。陛下尊驾在远处看台，也辨不出是不是真王子。趁着羽林卫忙于护驾，臣便派人去……”
“乌科剌，本宫先前是小瞧了你，这招‘声东击西’亏你能想得出来！”
云廷心想：这皇宫大内果真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尔虞我诈，处处陷阱。这秃头乌科剌心术不正，日后须得小心提防才是。那女人处心积虑地想除掉美后瑜妃，必定就是黛姬。这妖妃心如蛇蝎，当日就是她以精火烧伤父王，她便是害死父王的元凶！
云廷咬牙切齿，恨不能立马冲将出去，手刃仇敌。转念一想，自己绝不可意气用事，小不忍则乱大谋。哥哥他们途遇风浪生死未卜，只盼小婵能早日醒来说明情况。当下还须忍耐，绝不能打草惊蛇。
云廷回到公主宫中，仍不见小石头。又想，这公主的寝宫何以如此冷清？虽说公主出宫游玩，这都好几日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云廷心中已经开始想象公主的模样，正对着窗前桌上琉璃瓶里的两支葵花游神之际，只听见内侍官鲜于琛一声阴阳怪气的“瑜妃驾到……”，宫娥们回礼“娘娘万福……”，云廷心头一惊，跳蚤般不知该往何处躲藏，不及思索便一个蜓跃掠上梁柱，而此时瑜妃已经移驾宫内。
珮珩玎玲，裙衫綷縩。
只见瑜妃立在画屏前，身着一袭雪花银百褶莲步裙。身上只罩一件丁香色的透影蝉翼衫，衬得她冰肌凝脂，玉骨胜雪。
丝绦束腰，盈盈一握，挂着一串雪青色流苏的鹣鲽琪琚。玉光璁珑，格外夺目。一对如烟新月眉，一双似水凝露目。唇绘一抹竺葵红，最为独特的是她满头的金发，如金缕线一般髧髧而下。
云廷在梁上看得目瞪口呆，只欠脱口而出四个字：风华绝代。
“雯儿、霁儿，把东西拿上来……”瑜妃仪态万方，与身俱来的贵气仿佛她注定就是一国美后。
霁儿“喏”了一声，欠身上前将一个雕花锦盒呈给瑜妃。
瑜妃打开锦盒，看着里面的东西浅浅一笑，与一旁鲜于琛道：“珂儿回来，必会惊喜！”
鲜于琛一张老脸笑得皱成了干枣。
云廷隐在梁上，望不到那盒中之物，猜想十有八九是些宝器玩物。不过这瑜妃待公主倒是真心，听小石头说公主是先皇后所出，那想必是这瑜妃是将公主视如己出吧。
云廷正这么想着，一不留神，腰上的羽觞不觉滑落，只听一串沉闷的响动，如击磬一般回旋在整个寝宫。
“谁？……”瑜妃闻声惊道。
雯儿忙上前将她扶住，唯恐娘娘受惊。
云廷暗叹一声“不妙”，突见梁上一只壁虎出来觅食，便拿剑一挑，将它甩了下去。
霁儿不知何物从天而降，早已吓得面如土色。
鲜于琛惊叫道：“娘娘，是壁虎！是壁虎呀……”
瑜妃镇定自若，毫无惧色：“小小毒物，何须惊慌。”
话音未落，手中那锦盒盖子“吧嗒”被顶了开来，从里面窜出一只白毛雪貂，扑上前去，几下将那壁虎撕烂。
“好貂儿，我的貂儿真乖！”瑜妃俯身将那雪貂捧回怀里，却见几步之遥躺着那只羽觞，“那是何物？”
鲜于琛忙上前去拾，递予瑜妃：“娘娘，你看……”
瑜妃接过羽觞细瞧一番，眉头一蹙，泪花似有夺眶而出之势，又被她忍了。接着她在鲜于琛耳边嘀咕几句，鲜于琛连连点头。
“瑜妃娘娘起驾回宫——”
云廷眼见羽觞已被瑜妃带走，只留了那锦盒在桌上。正欲纵身下来，只见小石头提着食盒匆匆跑进来，心想要捉弄她一番。
“小酒鬼！……”小石头将食盒搁下，便里里外外找云廷，“人呢？小酒鬼！吃饭了！”
见床上没人，厅子里又一片阒然。
一转身，对上云廷一双大眼。
“啊！……”小石头惊叫一声，接着在云廷胸口死命地捶，显然她被吓得够呛。
云廷则是一脸坏笑，一副桀骜少爷的模样。
这下小石头更是不知气打哪头出，忿忿道：“你个坏蛋，想吓死我啊！”
云廷笑道：“怕了吧……谁叫你乱跑的！”
“你知道什么呀，我听御膳房蒲总管说，羊肉能够驱寒，恰好圣上狩猎带回来好多猎物，我就拜托蒲总管做了芜菁羊肉汤，所以就来晚了。你倒好，还戏弄我……”
云廷听小石头这么一说，后悔自己不该戏弄于她，忙道：“对不起嘛，小石头你对我这么好，你说我要怎么报答你呢？”
“报答？我一个小小宫女哪图什么报答，你既是公主的贵客，小石头侍奉你也是分内之事，只是我怕……”
“怕什么？”
“我怕你嫌弃我位卑人微，不肯与我做朋友……”
云廷一听，心知这丫头必定因为自己身份低微而自卑，忙道：“怎么会呢，小酒鬼呢，喜欢和小石头做朋友，方才只是同你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小石头若是生气了，小酒鬼会不开心的。小酒鬼不开心，就会不停地不停地喝酒，到时候就成了老酒鬼……”
小石头见云廷有心哄自己，也禁不住乐了，“来，快吃饭吧，都凉了。”
云廷坐到桌前，望了一眼那锦盒，问道：“小石头，公主何时回宫呢？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天，白吃白喝的，心中甚是过意不去。等公主回来，我一定要问清楚是谁带我进宫的……”
“等你寒气消了，公主自然会出现在你面前的！”小石头一面摆菜，一面粲然笑道。
云廷隐约觉得这笑容有些像花族芳主千叶缇然，尤其是那唇角的弧度。
“小石头，方才瑜妃来过了，给公主送了一只雪貂。你看，就在那锦盒里！”
“什么！”小石头有些错愕，却立刻用笑容掩饰，“瑜妃待人一向是极好的，她虽只长公主十岁，却将公主当女儿一般看待。对了，那她有没有发现你？”
“当然……没有，否则你还能见到我么？早被当成刺客给抓了。”云廷揉揉那雪貂，浅浅笑道。
小石头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往门外一记远眺。
灯红瓦绿，晚风送来一阵麝香，融在了整个房间里。
云廷用膳完毕，也踱到门前，却见小石头坐在庭前默默流泪。
“小石头，你怎么了？”云廷关切问道。
“告诉你，你可不许笑我。”
云廷点点头。
“小酒鬼，我好想我娘……”
云廷心想这些宫女自小被人送进宫，与亲人分隔，终日过得提心吊胆，稍有不慎行差踏错便会被施以责罚，甚至丢掉性命，不免同情起她来。继而想到自己虽在母亲严苛的教诲下长大，相比没有亲人在身旁约束爱护，已是幸福多了，忙劝慰道：“小石头，从小我娘就告诉我，人活在世上啊，最重要的就是快乐。以前我怪她管束我，现在才明白她那是希望我将来少受点苦。我想，虽然你和你娘相隔那么远，但是她也一定在远方像你思念她一般思念着你。小石头，你知道么，在这宫里，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朋友呢，就希望对方每天都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小酒鬼，我知道，可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已经死了。”说完，她嘤嘤而泣，好生伤心。
云廷一怔，不料这小石头的母亲已不在人世。这种伤痛恐怕不是外人一时半会儿能够劝慰的，于是便不再多言语，只陪这丫头在庭前看星星。
“小酒鬼，你知道么，我娘在世的时候，很疼我的。她那么善良，那么漂亮……我不知道像我娘这么好的人为何有人要加害于她……我一直以为父…爹爹很爱她，但是为什么娘死了以后他还是同平常一样……”此时，小石头脸颊上已有泪水悄然滑落，“我没有感觉到他的一丝悲伤……”
“你爹心里一定难过极了，只是不想被你看到他的伤痛，那是因为他也爱你啊。”云廷不知自己那来这番劝慰的言语，或许是自己能感同身受，父王走后，母亲不也是那么坚强么？
“总有一天我会找出凶手，让我娘瞑目！”小石头眼中笼着雾气，云廷察觉到那是一种信仰，而不是仇恨。
二人就在翠绡殿前坐到三更，月光愈来愈弱，朦胧得恍如梦境。
倘若天上也有一个宛如人间的世界。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灯火通明，喷兰吐麝。
此处的陈设竟比夙雷宫里的更加精致。
而自己正睡在一张六尺宽的大床之上，头靠鸳鸯枕，菖蒲色被褥上刺着“百鸟朝凤”，苏芳色床幔上以赤金线绣了曼珠沙华。风起帐舞，仿如身坠云山幻海一般。
这显然是个富家小姐的闺房。
“小酒鬼，你醒啦！”耳边传来一个陌生少女的声音。
云廷睁开醉眼，使劲看清说话那人的模样——是个丫鬟打扮的女孩，一身鹅黄，樱草色轻纱束腰。说不上有多漂亮，只生得端庄，额上的美人尖倒是别有趣味。
“这里是？”
“这里是皇宫呀！”
……
云廷不解自己为何莫名其妙便进到淳远皇宫，只记得在合上眼帘之前隐隐望见北宫锐寒手持三叉戟破冰而立的背影。
“皇宫？我怎么会在这里？”云廷使劲支坐起来，问那黄衣宫女。
那宫女见云廷急着下床，忙道：“喂，你先躺下，公主有谕，命我好好服侍你呢！”
“公主？服侍……”云廷一脸不解。
黄衣宫女见云廷一脸茫然的样子，“噗嗤”笑道：“小酒鬼，你先待在这儿别出去，我给你拿点好吃的去！”
云廷点点头，不知自己昏睡了几日，这肚子的确有些饿了。
宫中的膳食果真不凡。
从前在夙雷宫，云廷也没少食海味山珍，而今尝过御膳，只是那道黄金鱼米酥，就足以让他飘飘欲仙了。
云廷一面张牙舞爪地饕餮一顿，一面问那宫女：“姑娘，你我素未谋面，为何见面就喊我‘小酒鬼’？”
“酒鬼才会把酒杯拴在身上呀，你做梦的时候，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我都听见了。”
“我都说什么了？”
“什么……蝴蝶啊，仙子姐姐啊……”
云廷一听，忙辩解道：“嗯…这个，其实我梦到自己变成蝴蝶了……”边说边觉着自己真臊。
黄衣宫女见云廷一脸窘迫，咯咯笑道：“小酒鬼，你的身子受了寒气。御医说没有一两个月是好不了的，这段日子就由我来照顾你吧。”
“姑娘这番美意，流觞感激不尽。也烦劳姑娘替我向公主致谢！”
黄衣宫女娇俏地一笑：“叫我‘小石头’就好！”
云廷饮了些许滋补的炖汤，气色转好，思及自己在冰阙寻宝未得，不免有些遗憾。
转念一想：此地不正是皇宫么！想当初千方百计设法潜入尚未成功，如今不费心力就到了这里。不如就在此处安养身子，伺机行事。只是，皇宫深苑，戾气极重，自己身上的寒气也不知何日才能驱尽。
几日以来，那小石头姑娘对云廷照顾有加，让他不由地想起了铃欢。她们同样都是伶俐能干惹人疼爱的女孩，只怨命中注定为人奴婢、听人差使。
因此，这段日子，又仿佛置身流觞小筑。小石头的笑容这般无邪，亦如铃欢天真的笑靥。
第六天傍晚，小石头没来给云廷送饭。云廷在房中憋闷得慌，出殿移步至葵萸院中。曾听她说这葵萸院里种的一半是葵花，一半是茱萸。时下已近中秋，那些灿如金盆的“望月莲”是用来祭月的。茱萸也已经生成红色玛瑙珠子一般，到了重阳佳节，圣上将会大开盛筵，赐宴群臣。
云廷进院子不到半刻，便瞧见远处有两个人影在茱萸丛间说话。云廷怕生事端，花遮柳隐地闪到石墙边，正欲离开，不巧有一队舍人从院门前经过。云廷只得埋进壁沿，那二人的对话不清不楚地映入耳中。
“祭月大典那天，圣上必偕瑜妃一同祭典。瑜妃心思细密，本宫只怕稍有不慎……”
“娘娘，臣斗胆愚见。岚勋王子亲饲八骏，精于骑术。不如就让王子在众臣面前展示‘八骏齐奔’……趁疯马乱奔之时……”
“勋儿绝不会答应，况且……”
“娘娘不必忧虑，到时微臣命人戴上护甲头盔，以葛帕蒙面。陛下尊驾在远处看台，也辨不出是不是真王子。趁着羽林卫忙于护驾，臣便派人去……”
“乌科剌，本宫先前是小瞧了你，这招‘声东击西’亏你能想得出来！”
云廷心想：这皇宫大内果真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尔虞我诈，处处陷阱。这秃头乌科剌心术不正，日后须得小心提防才是。那女人处心积虑地想除掉美后瑜妃，必定就是黛姬。这妖妃心如蛇蝎，当日就是她以精火烧伤父王，她便是害死父王的元凶！
云廷咬牙切齿，恨不能立马冲将出去，手刃仇敌。转念一想，自己绝不可意气用事，小不忍则乱大谋。哥哥他们途遇风浪生死未卜，只盼小婵能早日醒来说明情况。当下还须忍耐，绝不能打草惊蛇。
云廷回到公主宫中，仍不见小石头。又想，这公主的寝宫何以如此冷清？虽说公主出宫游玩，这都好几日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云廷心中已经开始想象公主的模样，正对着窗前桌上琉璃瓶里的两支葵花游神之际，只听见内侍官鲜于琛一声阴阳怪气的“瑜妃驾到……”，宫娥们回礼“娘娘万福……”，云廷心头一惊，跳蚤般不知该往何处躲藏，不及思索便一个蜓跃掠上梁柱，而此时瑜妃已经移驾宫内。
珮珩玎玲，裙衫綷縩。
只见瑜妃立在画屏前，身着一袭雪花银百褶莲步裙。身上只罩一件丁香色的透影蝉翼衫，衬得她冰肌凝脂，玉骨胜雪。
丝绦束腰，盈盈一握，挂着一串雪青色流苏的鹣鲽琪琚。玉光璁珑，格外夺目。一对如烟新月眉，一双似水凝露目。唇绘一抹竺葵红，最为独特的是她满头的金发，如金缕线一般髧髧而下。
云廷在梁上看得目瞪口呆，只欠脱口而出四个字：风华绝代。
“雯儿、霁儿，把东西拿上来……”瑜妃仪态万方，与身俱来的贵气仿佛她注定就是一国美后。
霁儿“喏”了一声，欠身上前将一个雕花锦盒呈给瑜妃。
瑜妃打开锦盒，看着里面的东西浅浅一笑，与一旁鲜于琛道：“珂儿回来，必会惊喜！”
鲜于琛一张老脸笑得皱成了干枣。
云廷隐在梁上，望不到那盒中之物，猜想十有八九是些宝器玩物。不过这瑜妃待公主倒是真心，听小石头说公主是先皇后所出，那想必是这瑜妃是将公主视如己出吧。
云廷正这么想着，一不留神，腰上的羽觞不觉滑落，只听一串沉闷的响动，如击磬一般回旋在整个寝宫。
“谁？……”瑜妃闻声惊道。
雯儿忙上前将她扶住，唯恐娘娘受惊。
云廷暗叹一声“不妙”，突见梁上一只壁虎出来觅食，便拿剑一挑，将它甩了下去。
霁儿不知何物从天而降，早已吓得面如土色。
鲜于琛惊叫道：“娘娘，是壁虎！是壁虎呀……”
瑜妃镇定自若，毫无惧色：“小小毒物，何须惊慌。”
话音未落，手中那锦盒盖子“吧嗒”被顶了开来，从里面窜出一只白毛雪貂，扑上前去，几下将那壁虎撕烂。
“好貂儿，我的貂儿真乖！”瑜妃俯身将那雪貂捧回怀里，却见几步之遥躺着那只羽觞，“那是何物？”
鲜于琛忙上前去拾，递予瑜妃：“娘娘，你看……”
瑜妃接过羽觞细瞧一番，眉头一蹙，泪花似有夺眶而出之势，又被她忍了。接着她在鲜于琛耳边嘀咕几句，鲜于琛连连点头。
“瑜妃娘娘起驾回宫——”
云廷眼见羽觞已被瑜妃带走，只留了那锦盒在桌上。正欲纵身下来，只见小石头提着食盒匆匆跑进来，心想要捉弄她一番。
“小酒鬼！……”小石头将食盒搁下，便里里外外找云廷，“人呢？小酒鬼！吃饭了！”
见床上没人，厅子里又一片阒然。
一转身，对上云廷一双大眼。
“啊！……”小石头惊叫一声，接着在云廷胸口死命地捶，显然她被吓得够呛。
云廷则是一脸坏笑，一副桀骜少爷的模样。
这下小石头更是不知气打哪头出，忿忿道：“你个坏蛋，想吓死我啊！”
云廷笑道：“怕了吧……谁叫你乱跑的！”
“你知道什么呀，我听御膳房蒲总管说，羊肉能够驱寒，恰好圣上狩猎带回来好多猎物，我就拜托蒲总管做了芜菁羊肉汤，所以就来晚了。你倒好，还戏弄我……”
云廷听小石头这么一说，后悔自己不该戏弄于她，忙道：“对不起嘛，小石头你对我这么好，你说我要怎么报答你呢？”
“报答？我一个小小宫女哪图什么报答，你既是公主的贵客，小石头侍奉你也是分内之事，只是我怕……”
“怕什么？”
“我怕你嫌弃我位卑人微，不肯与我做朋友……”
云廷一听，心知这丫头必定因为自己身份低微而自卑，忙道：“怎么会呢，小酒鬼呢，喜欢和小石头做朋友，方才只是同你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小石头若是生气了，小酒鬼会不开心的。小酒鬼不开心，就会不停地不停地喝酒，到时候就成了老酒鬼……”
小石头见云廷有心哄自己，也禁不住乐了，“来，快吃饭吧，都凉了。”
云廷坐到桌前，望了一眼那锦盒，问道：“小石头，公主何时回宫呢？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天，白吃白喝的，心中甚是过意不去。等公主回来，我一定要问清楚是谁带我进宫的……”
“等你寒气消了，公主自然会出现在你面前的！”小石头一面摆菜，一面粲然笑道。
云廷隐约觉得这笑容有些像花族芳主千叶缇然，尤其是那唇角的弧度。
“小石头，方才瑜妃来过了，给公主送了一只雪貂。你看，就在那锦盒里！”
“什么！”小石头有些错愕，却立刻用笑容掩饰，“瑜妃待人一向是极好的，她虽只长公主十岁，却将公主当女儿一般看待。对了，那她有没有发现你？”
“当然……没有，否则你还能见到我么？早被当成刺客给抓了。”云廷揉揉那雪貂，浅浅笑道。
小石头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往门外一记远眺。
灯红瓦绿，晚风送来一阵麝香，融在了整个房间里。
云廷用膳完毕，也踱到门前，却见小石头坐在庭前默默流泪。
“小石头，你怎么了？”云廷关切问道。
“告诉你，你可不许笑我。”
云廷点点头。
“小酒鬼，我好想我娘……”
云廷心想这些宫女自小被人送进宫，与亲人分隔，终日过得提心吊胆，稍有不慎行差踏错便会被施以责罚，甚至丢掉性命，不免同情起她来。继而想到自己虽在母亲严苛的教诲下长大，相比没有亲人在身旁约束爱护，已是幸福多了，忙劝慰道：“小石头，从小我娘就告诉我，人活在世上啊，最重要的就是快乐。以前我怪她管束我，现在才明白她那是希望我将来少受点苦。我想，虽然你和你娘相隔那么远，但是她也一定在远方像你思念她一般思念着你。小石头，你知道么，在这宫里，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朋友呢，就希望对方每天都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小酒鬼，我知道，可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已经死了。”说完，她嘤嘤而泣，好生伤心。
云廷一怔，不料这小石头的母亲已不在人世。这种伤痛恐怕不是外人一时半会儿能够劝慰的，于是便不再多言语，只陪这丫头在庭前看星星。
“小酒鬼，你知道么，我娘在世的时候，很疼我的。她那么善良，那么漂亮……我不知道像我娘这么好的人为何有人要加害于她……我一直以为父…爹爹很爱她，但是为什么娘死了以后他还是同平常一样……”此时，小石头脸颊上已有泪水悄然滑落，“我没有感觉到他的一丝悲伤……”
“你爹心里一定难过极了，只是不想被你看到他的伤痛，那是因为他也爱你啊。”云廷不知自己那来这番劝慰的言语，或许是自己能感同身受，父王走后，母亲不也是那么坚强么？
“总有一天我会找出凶手，让我娘瞑目！”小石头眼中笼着雾气，云廷察觉到那是一种信仰，而不是仇恨。
二人就在翠绡殿前坐到三更，月光愈来愈弱，朦胧得恍如梦境。
倘若天上也有一个宛如人间的世界。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