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朱纱阁主
寒凌冰阙历经了一场浩劫。
那日,北宫锐寒以“冰魄坎虚咒”镇住玄武兽,从珍珑门中获得九星之一“玄冰弹”。这对水族而言原本是一件大好事。
然而,被封印在水珍珑之中的黑白双煞趁机破冰而出,帝都沦为妖域,一场更大的灾难即将到临。
碌碌之众却依然在为他们的权力欲望疲于奔命,或者某一日御膳房的宫人们发生口角,被蒲珅撞见,让他们各打自己耳光直到脸肿得像三个卤猪头;又或者某宫的娘娘被人举报与羽林卫私通,其实只是另一宫娘娘为铲除异己加以陷害的手段。
云廷在这宫中待得越久,就越明白“高处不胜寒”的道理,幸亏这小石头只是个没心机的小丫头,若是别人,还不知道会不会想着法子来整自己呢。不过,这丫头最近行踪不定,说是去为祭月大典做排演。
在祭月大典的前一天,云廷见到了淳远国王子——岚勋。
那日云廷由小石头领路,带上珍珠膏和胭脂水粉,本想去御膳房找蒲珅,答谢他给自己做党参狗肉汤和虫草白鸽露。途径采岚苑,恰逢瑜妃的芳驾入苑,小石头忙拉着云廷躲到假山后面。
云廷好奇问道:“小石头,你不是说这瑜妃与人为善,为何你见到她非但不上前行礼,反而要躲起来?”
小石头眼珠子提溜一转,道:“我一个人的话当然无妨,你一个大活人,又是这身打扮,让你穿舍人的衣服你又不肯!”
云廷回道:“你让我穿成那样,还不如杀了我呢,这些舍人一个个都是阴阳怪气的,蒲总管喜欢的尽是女儿家的东西……”
“行了行了,你看,他们进去了。”小石头双手端着云廷的脑袋,让他转过头看。
“这‘采岚苑’是做什么的?”云廷问道。
“走!”
“去哪呀?”
“先去御膳房,我们边走边说!蒲总管最不喜欢等人了!”
原来,宫中养马不是用马厩,而是圈了一个围场,这采岚苑便是专供王孙贵胄们打猎、跑马之需的。
岚勋王子的八骏也放养在围场之内。王子无心朝政,沉默寡言,只愿与那八匹骏马为伴。故而宫中流言四起,说圣上的王位恐怕要传给异姓。虽说王子认黛姬为母妃,事实上她的生母是两年前被废黜的皇后姜芣。
擎尘两次立后,珏玥皇后早逝,姜后被废,罪魁祸首其实显而易见。只是,擎尘心中明白,如果那个人不达到她的目的,下一个皇后依旧会飞来横祸,当半年前瑜妃进宫,擎尘因她色艺俱佳而另立她为“美后”之时,擎尘就再一次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只是那个女人行事机敏,从来不露破绽。幸而这瑜妃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原是忽律公主,闺名陆维雪。
二人一路谨慎,辗转到了御膳房。正要溜进去,小石头眼尖认出与蒲珅说话的正是王子的侍女,忙拉住云廷。
“等等,先听听他们说什么!”
云廷无奈,毕竟这宫里他不熟,小石头说什么他就得听。
只见那蒲珅生得桃腮竹腰,唇红齿白,倒真是个美男子,云廷心中替他惋惜。那侍女确也俊俏,只听蒲珅唤她“鹿儿”。
“蒲大人,明日殿下要在采岚苑中骑射,今晚的御膳中须多备些补气益神的才是。”鹿儿一双眸子灵动如水,生得一副心思缜密、行事仔细的模样。
“呵,你倒是挺周全的……”
“大人,小婢还有一事,望大人成全。”
“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
“殿下近日夜不能寐,小婢斗胆,请大人亲自进膳,殿下向来最喜欢大人斟的银尖儿了。”
蒲珅听鹿儿如此一说,心中焦急如焚。只因先前黛姬早有交代,今晚王子殿下的食物里必须加入少量的睡莲籽,如若进膳的时候自己也在场,说不定王子会让自己先举箸试毒,到时候……
“大人若是多有不便,就当小婢从未提过此事。”鹿儿见蒲珅心不在焉,未免尴尬,只当自己没提。
不料蒲珅却道:“鹿儿,你回去禀告殿下,说今晚本总管会亲自为他进膳。”
鹿儿被蒲珅这瞬息变脸弄得一头雾水,只答了“是”,作别蒲珅,出来时与云廷擦身而过。
最是低头那一抹温柔,似水莲花不经凉风的娇羞。
“看够了没?!臭酒鬼!”小石头见云廷回头去看鹿儿,拽着他的胳膊就往御膳房里拉。
“放手,痛!”云廷被小石头拧得叫嚷起来。
“哪个不知好歹的在此喧哗……”蒲珅扬声道。
“蒲总管!”小石头立马上前与蒲珅行礼。
云廷发现她在蒲珅面前不如方才鹿儿那般低头欠身,按理说王子的侍女和公主的婢女身份地位应该是差不多的,再看蒲珅也没有先前那般“老娘就是要母仪天下”式的趾高气扬。
小石头向蒲珅使了个眼色,蒲珅敛色道:“你们两只小老鼠,我早听到门口‘悉悉索索’的,要是我这御膳房真有老鼠蟑螂的,我这总管还当得下去么!嗯?”说完看了一眼小石头,二人相视一笑。
云廷甩开小石头的手,与蒲珅行礼:“大人莫怪,方才我们看到大人在忙,不便打扰,故在一旁等候。这些胭脂与珍珠膏是特意孝敬大人的,感谢大人照顾。”
“嗯……你还挺会说话的,难怪公……哦,难怪这宫女对你这般好,小子,这可是你的福气……”蒲珅接过胭脂等物笑道,说完不忘用兰花手在云廷胸口一拂,似在掸去衣物上的灰尘,实则有一丝挑逗之嫌,惹得云廷后背一阵冷汗。
“蒲总管,方才鹿儿(“那丫头”改口称“姐姐”)让你给王子进膳,你为何支支吾吾的,若是以前,你怕是答应还来不及的。”小石头觉得奇怪,走到云廷身前,追问蒲珅。
“这……”蒲珅此时真恨不得黛姬再来一趟御膳房,看这两只小老鼠往哪个洞里钻。
这时云廷像是捕捉到了些什么,问道:“蒲大人今晚去殿下宫中,可否带在下同去?”
蒲珅心想,刚刚还在琢磨该怎么操办,这下来了只替罪羊。这可怨不得自己!嘴上便道:“这给殿下进膳的事是不能马虎的,我看,不如这样,我把规矩礼数教给你,你代替我去,殿下喜欢清静。进膳一事,一人足矣。”
云廷早在那晚葵萸院就知道有人想利用王子,今日见到蒲珅的反应加以勾连,便想到黛姬定是为了让王子明日不能亲自上阵,从而让人假冒。因此今晚的膳食中必有迷药。可自己与王子不曾相识,又该如何取信于他?
云廷想到王子酷爱骑术,而自己自从有了骕骦之后便有如神助。不如就从王子最爱的骏马入手。
当晚,云廷将震云剑交与小石头保管,拿好御膳房精雕细琢的晚膳,去到采岚苑。
偌大的皇家苑囿,中心是马场,东边是看台,南边是一片竹林,据说林中隐有一头神鹿。竹林尽头便是猎场,各种珍禽异兽,琪花瑶草,只是一道蜿蜒的匿龙壑,至今无人敢过。
云廷一进苑门,便被一阵轻雾侵袭,不禁打了一个喷嚏,暗叹:“此处雾障袭人,难怪叫‘采岚苑’了!”
……
“蒲总管?!你怎么才来……”
“回殿下,臣受蒲总管之托为殿下进晚膳。”
“你是何人?”岚勋好奇并谨慎地朝云廷走去,试图看清来人的样子。
云廷方才之所以下意识认定说话之人是王子,完全是出于在轻雾袅袅之中望到此人气韵非凡。而当岚勋进入他眼帘的那一瞬间,仿佛四周的薄雾顷刻凝结。
岚勋王子鼻梁高挺,眉宇间英气逼人,只因年纪尚轻,在他的脸上看不到多余的念头,仅仅“俊秀”两字。
“竟然是你?”
“殿下认识微臣?”
“一面之缘。先生不记得我,我可记得先生。”
云廷竭力寻思,未有所得,问道:“请殿下恕微臣之罪,微臣确实想不起来。”
“‘空孕仙灵,献之于空!’这可是先生的句子?”
云廷心里暗叫一声“哎呀”,那日在一品楼教训乌科剌手下两个无良衙役,围观人群中那个秀气的少年竟然是当今岚勋王子。回忆起他身边还立着一个中年汉子,莫非那就是擎尘!?
“殿下记得臣,臣心中愧恧难当。当日臣在一品楼出言不逊,对圣上不敬……”
“哈哈哈……无妨,无妨……那日我与父皇出游洛水,途经一品楼。先生见义勇为,武艺不凡。实乃我淳远之幸啊。后来父皇对我说,当时听到你说那句‘当今的王无能’,还真想上前与先生一较高下,他也是敬重先生为人,说如有机会再遇先生相见,必举先生为淳远所用。”
云廷一听,愈加惭怍。当日自己原本是去皇宫窃取玉玺的,岂料因为自己的张扬,圣上与岚勋殿下早已对自己留下此等印象。
“先生是叫‘流觞’么?”
“正是。殿下,这是今晚的御膳,蒲总管身体欠安,故由微臣代劳。”云廷突然想起今晚来采岚苑的真正目的。
岚勋看着云廷,点头道:“流觞兄,我与你一见如故,今后便以兄弟相称,私下你喊我‘岚勋’便是。”
云廷闻此,也不顾什么客套,一声“岚勋弟弟”,叫得岚勋猝不及防。
岚勋心头欢喜,便取了上好的佳酿与云廷对饮。二人当真一见如故,话了三刻。云廷也将自己莫名进宫,羽觞被瑜妃拾去之事说与岚勋。
“流觞兄那日匆匆离去,我只见你那匹快马踏尘如飞,不知那家伙现在是否还跟随你?”
“你说骕骦啊,我倒是好久没见它了,还真有些想念。”
“流觞兄有所不知,我自小与马群为伴,我见那马尾喷洒之势,便知你那骕骦兄弟不是凡物。流觞兄请随我来,我带你看看我的‘八骏’!”
淳远皇宫,朱纱阁。
蒸气氤氲。
黛姬浸在九凤汤中,时而翘首仰望高悬在藻井之上倒挂而下的红绸伞,时而掬起一捧漂浮在浴汤之中随波而漾的粉色桃花瓣,尽享沐浴之趣。
汤池边有一个绯衣丫头伺候。她原本只负责掌汤,名唤弱水。就在不久之前,为娘娘精选花瓣的有飞花,帮娘娘整理衣饰的有菱镜,如今这些事情都摊在了她一个人身上。当年,她们三人合上正在去往金绶宫路上去请擎尘的璧月并称“灼华四婢”。如今在宫中侍侯的不过水月二人。
黛姬原是时燎谷火族大祭司之女,自小随父修习御火之术,她天资聪敏,悟性又极高,自创的“焦焰绵掌”修得炉火纯青,朝中能人异士见之无不闻风丧胆。
这焦焰绵掌乃至阳至炎之功,黛姬为练奇功每隔七日便要服下一副纯阳之血,不论是雄麂或是公羊,有时甚至是元阳未泄的男子之血。那蒲珅先前便是被黛姬给采了血,至今难以人道。
当年那个黛宓莎风信年华,艳若桃李。擎尘见她“唇不点自朱,眉不画而黛”,不免心动,即日带她进宫,百般宠幸。
珏玥皇后婉嫕淑慎,不及黛姬千娇百媚。青绫宫之位受到朱纱阁的威胁,幸珏玥皇后争气,先怀上了龙种,立马又赢回擎尘垂爱。
淳远后宫,黛姬几乎只手遮天。吃穿用度,礼遇排场,都要与皇后平起平坐。有一年,珏玥皇后想念两个妹妹,奏请擎尘恩准回花羽城探亲。黛姬妒忌珏玥皇后有百花步辇一路护送,便让擎尘赏了她一艘更为华丽的艅艎,沿江而下。
“烟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
吟此诗者名叫莲山尽空,是个儒商。
黛姬一边以花瓣敷满身子,一边回忆当年与那凤眼俏郎君相遇时的情形。
那莲山公子眼角自带一股风流……
正忆及与莲山尽空在紫鸳潭中软语温存,却被朱纱阁外一阵打斗声扰了心绪。
侍候一旁的弱水闻声抬眸,但见娘娘从汤池中一跃而起,玉腿抬伸,勾起一旁画屏上的朱纱锦。双臂一挥,速速将那纱衣裹在身上,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而她身上的水珠早已被体内的炎气烘干。
“何人在此放肆!?”转瞬工夫,已飞身跃出门外,浮在半空。
朱纱如火,赫赫炎炎。
门外是岚勋与云廷锋芒相向。
只听岚勋道:“你若不使出真功夫,我可不饶你!”
“勋弟,比划拳脚,何必认真!”云廷一手用竹枝挡住岚勋袭来的剑锋,哑哑笑道。
“不成,方才你取笑我这八宝骏马,今晚我若不与你较量一番,心中愤懑实难平息!”
眼见岚勋舞着长剑朝自己冲过来,云廷一转身,推开朱纱阁大门直往里面躲,完全不顾黛姬在漆黑的夜幕中燃烧她的风华。
岚勋见云廷躲进母后宫中,二话不说追了进去。
此时,只听一声“勋儿,躲开!”,一团精火从黛姬左掌冒出,径直射向云廷。
云廷不暇顾忌,千钧一发,但闻“噗通”一声,才回神原来是岚勋眼见情势不妙,一把将自己推入九凤汤中,他也跟着掉了下来……
激起一池春水!
黛姬见二人浑身湿透,尤其是云廷那乍泄的胸膛时刻在挑动她的无名之火。
那些在空中逗留了须臾的花瓣又落回了水中,黛姬侧过身子,斜眼望了一眼岚勋:“勋儿,此人来历不明,夜闯深宫,快让母妃结果了他!”
岚勋一脸稚气,额头上还粘着几片桃花:“母妃明鉴,流觞兄是公主的贵客!”
黛姬又道:“今晚你父皇要来母妃宫中,你们这么一闹,本宫该如何自处?”
岚勋连道两声“失礼”,拉着云廷道:“我们快走吧。”
背后传来黛姬冷冷的声音:“明日的祭月大典,皇儿可要好好表现……”
岚勋带着云廷火速逃离了朱纱阁,朝寝宫紫缨殿方向走去。
二人走在风中,像两只落水的鹭鸶。
“好险啊,勋弟,你母妃也忒狠了点吧……”
“不是说好只是去探探虚实么,怎么你还跑到母妃寝宫里去了。这么一来难怪她会动怒,她掌下是绝不留活口的,你快运气试试,看看有没有伤到。”
云廷停下脚步,运功一提气,竟从嘴角淌出一滩黑血。
岚勋生疑道:“早前殒命我母妃掌下之人流出的血皆是鲜红夺目,你的血怎会是这般淤黑?”
“可能是你母妃的掌力与我体内尚未驱尽的寒气相互冲撞,血液凝滞所致。”
“如此一来,你算因祸得福了喽。”
云廷看着岚勋,一记浅笑:“方才多谢殿下抱着我往水里跳,要不然早被你母妃烤焦了!”
岚勋笑道:“我可没有抱你……我是推你下去的!”
二人一路追着笑着,这画面就如同很多年以前,云廷和宇轩从大梓树上跳下来,一路沿着河岸小跑,直到消失在桃花林。
原来,云廷将晚膳中的肉先与围场里的猎犬吃了,那畜生舔了几口竟然软趴趴地睡了过去。岚勋一见此番情状,便追问缘故。
云廷将前夜听到黛姬与乌科剌侯爵密谋一事告诉了他,岚勋便提议去朱纱阁探探虚实。如果确有此事,母妃见到自己还生龙活虎的样子必然会流露出异样的神情。
果真,在二人离开之际,岚勋发现母妃嘴角飘过一丝纳罕。
这天夜里,岚勋没有合眼。
他不明白母妃为何要利用自己,也因为流觞的出现,分明与母妃心存芥蒂了。
朱纱阁那头,黛姬听到璧月回报擎尘今晚留宿雪微楼瑜妃处,娥眉一蹙,朱红色指甲深深嵌进了手心。
那日,北宫锐寒以“冰魄坎虚咒”镇住玄武兽,从珍珑门中获得九星之一“玄冰弹”。这对水族而言原本是一件大好事。
然而,被封印在水珍珑之中的黑白双煞趁机破冰而出,帝都沦为妖域,一场更大的灾难即将到临。
碌碌之众却依然在为他们的权力欲望疲于奔命,或者某一日御膳房的宫人们发生口角,被蒲珅撞见,让他们各打自己耳光直到脸肿得像三个卤猪头;又或者某宫的娘娘被人举报与羽林卫私通,其实只是另一宫娘娘为铲除异己加以陷害的手段。
云廷在这宫中待得越久,就越明白“高处不胜寒”的道理,幸亏这小石头只是个没心机的小丫头,若是别人,还不知道会不会想着法子来整自己呢。不过,这丫头最近行踪不定,说是去为祭月大典做排演。
在祭月大典的前一天,云廷见到了淳远国王子——岚勋。
那日云廷由小石头领路,带上珍珠膏和胭脂水粉,本想去御膳房找蒲珅,答谢他给自己做党参狗肉汤和虫草白鸽露。途径采岚苑,恰逢瑜妃的芳驾入苑,小石头忙拉着云廷躲到假山后面。
云廷好奇问道:“小石头,你不是说这瑜妃与人为善,为何你见到她非但不上前行礼,反而要躲起来?”
小石头眼珠子提溜一转,道:“我一个人的话当然无妨,你一个大活人,又是这身打扮,让你穿舍人的衣服你又不肯!”
云廷回道:“你让我穿成那样,还不如杀了我呢,这些舍人一个个都是阴阳怪气的,蒲总管喜欢的尽是女儿家的东西……”
“行了行了,你看,他们进去了。”小石头双手端着云廷的脑袋,让他转过头看。
“这‘采岚苑’是做什么的?”云廷问道。
“走!”
“去哪呀?”
“先去御膳房,我们边走边说!蒲总管最不喜欢等人了!”
原来,宫中养马不是用马厩,而是圈了一个围场,这采岚苑便是专供王孙贵胄们打猎、跑马之需的。
岚勋王子的八骏也放养在围场之内。王子无心朝政,沉默寡言,只愿与那八匹骏马为伴。故而宫中流言四起,说圣上的王位恐怕要传给异姓。虽说王子认黛姬为母妃,事实上她的生母是两年前被废黜的皇后姜芣。
擎尘两次立后,珏玥皇后早逝,姜后被废,罪魁祸首其实显而易见。只是,擎尘心中明白,如果那个人不达到她的目的,下一个皇后依旧会飞来横祸,当半年前瑜妃进宫,擎尘因她色艺俱佳而另立她为“美后”之时,擎尘就再一次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只是那个女人行事机敏,从来不露破绽。幸而这瑜妃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原是忽律公主,闺名陆维雪。
二人一路谨慎,辗转到了御膳房。正要溜进去,小石头眼尖认出与蒲珅说话的正是王子的侍女,忙拉住云廷。
“等等,先听听他们说什么!”
云廷无奈,毕竟这宫里他不熟,小石头说什么他就得听。
只见那蒲珅生得桃腮竹腰,唇红齿白,倒真是个美男子,云廷心中替他惋惜。那侍女确也俊俏,只听蒲珅唤她“鹿儿”。
“蒲大人,明日殿下要在采岚苑中骑射,今晚的御膳中须多备些补气益神的才是。”鹿儿一双眸子灵动如水,生得一副心思缜密、行事仔细的模样。
“呵,你倒是挺周全的……”
“大人,小婢还有一事,望大人成全。”
“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
“殿下近日夜不能寐,小婢斗胆,请大人亲自进膳,殿下向来最喜欢大人斟的银尖儿了。”
蒲珅听鹿儿如此一说,心中焦急如焚。只因先前黛姬早有交代,今晚王子殿下的食物里必须加入少量的睡莲籽,如若进膳的时候自己也在场,说不定王子会让自己先举箸试毒,到时候……
“大人若是多有不便,就当小婢从未提过此事。”鹿儿见蒲珅心不在焉,未免尴尬,只当自己没提。
不料蒲珅却道:“鹿儿,你回去禀告殿下,说今晚本总管会亲自为他进膳。”
鹿儿被蒲珅这瞬息变脸弄得一头雾水,只答了“是”,作别蒲珅,出来时与云廷擦身而过。
最是低头那一抹温柔,似水莲花不经凉风的娇羞。
“看够了没?!臭酒鬼!”小石头见云廷回头去看鹿儿,拽着他的胳膊就往御膳房里拉。
“放手,痛!”云廷被小石头拧得叫嚷起来。
“哪个不知好歹的在此喧哗……”蒲珅扬声道。
“蒲总管!”小石头立马上前与蒲珅行礼。
云廷发现她在蒲珅面前不如方才鹿儿那般低头欠身,按理说王子的侍女和公主的婢女身份地位应该是差不多的,再看蒲珅也没有先前那般“老娘就是要母仪天下”式的趾高气扬。
小石头向蒲珅使了个眼色,蒲珅敛色道:“你们两只小老鼠,我早听到门口‘悉悉索索’的,要是我这御膳房真有老鼠蟑螂的,我这总管还当得下去么!嗯?”说完看了一眼小石头,二人相视一笑。
云廷甩开小石头的手,与蒲珅行礼:“大人莫怪,方才我们看到大人在忙,不便打扰,故在一旁等候。这些胭脂与珍珠膏是特意孝敬大人的,感谢大人照顾。”
“嗯……你还挺会说话的,难怪公……哦,难怪这宫女对你这般好,小子,这可是你的福气……”蒲珅接过胭脂等物笑道,说完不忘用兰花手在云廷胸口一拂,似在掸去衣物上的灰尘,实则有一丝挑逗之嫌,惹得云廷后背一阵冷汗。
“蒲总管,方才鹿儿(“那丫头”改口称“姐姐”)让你给王子进膳,你为何支支吾吾的,若是以前,你怕是答应还来不及的。”小石头觉得奇怪,走到云廷身前,追问蒲珅。
“这……”蒲珅此时真恨不得黛姬再来一趟御膳房,看这两只小老鼠往哪个洞里钻。
这时云廷像是捕捉到了些什么,问道:“蒲大人今晚去殿下宫中,可否带在下同去?”
蒲珅心想,刚刚还在琢磨该怎么操办,这下来了只替罪羊。这可怨不得自己!嘴上便道:“这给殿下进膳的事是不能马虎的,我看,不如这样,我把规矩礼数教给你,你代替我去,殿下喜欢清静。进膳一事,一人足矣。”
云廷早在那晚葵萸院就知道有人想利用王子,今日见到蒲珅的反应加以勾连,便想到黛姬定是为了让王子明日不能亲自上阵,从而让人假冒。因此今晚的膳食中必有迷药。可自己与王子不曾相识,又该如何取信于他?
云廷想到王子酷爱骑术,而自己自从有了骕骦之后便有如神助。不如就从王子最爱的骏马入手。
当晚,云廷将震云剑交与小石头保管,拿好御膳房精雕细琢的晚膳,去到采岚苑。
偌大的皇家苑囿,中心是马场,东边是看台,南边是一片竹林,据说林中隐有一头神鹿。竹林尽头便是猎场,各种珍禽异兽,琪花瑶草,只是一道蜿蜒的匿龙壑,至今无人敢过。
云廷一进苑门,便被一阵轻雾侵袭,不禁打了一个喷嚏,暗叹:“此处雾障袭人,难怪叫‘采岚苑’了!”
……
“蒲总管?!你怎么才来……”
“回殿下,臣受蒲总管之托为殿下进晚膳。”
“你是何人?”岚勋好奇并谨慎地朝云廷走去,试图看清来人的样子。
云廷方才之所以下意识认定说话之人是王子,完全是出于在轻雾袅袅之中望到此人气韵非凡。而当岚勋进入他眼帘的那一瞬间,仿佛四周的薄雾顷刻凝结。
岚勋王子鼻梁高挺,眉宇间英气逼人,只因年纪尚轻,在他的脸上看不到多余的念头,仅仅“俊秀”两字。
“竟然是你?”
“殿下认识微臣?”
“一面之缘。先生不记得我,我可记得先生。”
云廷竭力寻思,未有所得,问道:“请殿下恕微臣之罪,微臣确实想不起来。”
“‘空孕仙灵,献之于空!’这可是先生的句子?”
云廷心里暗叫一声“哎呀”,那日在一品楼教训乌科剌手下两个无良衙役,围观人群中那个秀气的少年竟然是当今岚勋王子。回忆起他身边还立着一个中年汉子,莫非那就是擎尘!?
“殿下记得臣,臣心中愧恧难当。当日臣在一品楼出言不逊,对圣上不敬……”
“哈哈哈……无妨,无妨……那日我与父皇出游洛水,途经一品楼。先生见义勇为,武艺不凡。实乃我淳远之幸啊。后来父皇对我说,当时听到你说那句‘当今的王无能’,还真想上前与先生一较高下,他也是敬重先生为人,说如有机会再遇先生相见,必举先生为淳远所用。”
云廷一听,愈加惭怍。当日自己原本是去皇宫窃取玉玺的,岂料因为自己的张扬,圣上与岚勋殿下早已对自己留下此等印象。
“先生是叫‘流觞’么?”
“正是。殿下,这是今晚的御膳,蒲总管身体欠安,故由微臣代劳。”云廷突然想起今晚来采岚苑的真正目的。
岚勋看着云廷,点头道:“流觞兄,我与你一见如故,今后便以兄弟相称,私下你喊我‘岚勋’便是。”
云廷闻此,也不顾什么客套,一声“岚勋弟弟”,叫得岚勋猝不及防。
岚勋心头欢喜,便取了上好的佳酿与云廷对饮。二人当真一见如故,话了三刻。云廷也将自己莫名进宫,羽觞被瑜妃拾去之事说与岚勋。
“流觞兄那日匆匆离去,我只见你那匹快马踏尘如飞,不知那家伙现在是否还跟随你?”
“你说骕骦啊,我倒是好久没见它了,还真有些想念。”
“流觞兄有所不知,我自小与马群为伴,我见那马尾喷洒之势,便知你那骕骦兄弟不是凡物。流觞兄请随我来,我带你看看我的‘八骏’!”
淳远皇宫,朱纱阁。
蒸气氤氲。
黛姬浸在九凤汤中,时而翘首仰望高悬在藻井之上倒挂而下的红绸伞,时而掬起一捧漂浮在浴汤之中随波而漾的粉色桃花瓣,尽享沐浴之趣。
汤池边有一个绯衣丫头伺候。她原本只负责掌汤,名唤弱水。就在不久之前,为娘娘精选花瓣的有飞花,帮娘娘整理衣饰的有菱镜,如今这些事情都摊在了她一个人身上。当年,她们三人合上正在去往金绶宫路上去请擎尘的璧月并称“灼华四婢”。如今在宫中侍侯的不过水月二人。
黛姬原是时燎谷火族大祭司之女,自小随父修习御火之术,她天资聪敏,悟性又极高,自创的“焦焰绵掌”修得炉火纯青,朝中能人异士见之无不闻风丧胆。
这焦焰绵掌乃至阳至炎之功,黛姬为练奇功每隔七日便要服下一副纯阳之血,不论是雄麂或是公羊,有时甚至是元阳未泄的男子之血。那蒲珅先前便是被黛姬给采了血,至今难以人道。
当年那个黛宓莎风信年华,艳若桃李。擎尘见她“唇不点自朱,眉不画而黛”,不免心动,即日带她进宫,百般宠幸。
珏玥皇后婉嫕淑慎,不及黛姬千娇百媚。青绫宫之位受到朱纱阁的威胁,幸珏玥皇后争气,先怀上了龙种,立马又赢回擎尘垂爱。
淳远后宫,黛姬几乎只手遮天。吃穿用度,礼遇排场,都要与皇后平起平坐。有一年,珏玥皇后想念两个妹妹,奏请擎尘恩准回花羽城探亲。黛姬妒忌珏玥皇后有百花步辇一路护送,便让擎尘赏了她一艘更为华丽的艅艎,沿江而下。
“烟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
吟此诗者名叫莲山尽空,是个儒商。
黛姬一边以花瓣敷满身子,一边回忆当年与那凤眼俏郎君相遇时的情形。
那莲山公子眼角自带一股风流……
正忆及与莲山尽空在紫鸳潭中软语温存,却被朱纱阁外一阵打斗声扰了心绪。
侍候一旁的弱水闻声抬眸,但见娘娘从汤池中一跃而起,玉腿抬伸,勾起一旁画屏上的朱纱锦。双臂一挥,速速将那纱衣裹在身上,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而她身上的水珠早已被体内的炎气烘干。
“何人在此放肆!?”转瞬工夫,已飞身跃出门外,浮在半空。
朱纱如火,赫赫炎炎。
门外是岚勋与云廷锋芒相向。
只听岚勋道:“你若不使出真功夫,我可不饶你!”
“勋弟,比划拳脚,何必认真!”云廷一手用竹枝挡住岚勋袭来的剑锋,哑哑笑道。
“不成,方才你取笑我这八宝骏马,今晚我若不与你较量一番,心中愤懑实难平息!”
眼见岚勋舞着长剑朝自己冲过来,云廷一转身,推开朱纱阁大门直往里面躲,完全不顾黛姬在漆黑的夜幕中燃烧她的风华。
岚勋见云廷躲进母后宫中,二话不说追了进去。
此时,只听一声“勋儿,躲开!”,一团精火从黛姬左掌冒出,径直射向云廷。
云廷不暇顾忌,千钧一发,但闻“噗通”一声,才回神原来是岚勋眼见情势不妙,一把将自己推入九凤汤中,他也跟着掉了下来……
激起一池春水!
黛姬见二人浑身湿透,尤其是云廷那乍泄的胸膛时刻在挑动她的无名之火。
那些在空中逗留了须臾的花瓣又落回了水中,黛姬侧过身子,斜眼望了一眼岚勋:“勋儿,此人来历不明,夜闯深宫,快让母妃结果了他!”
岚勋一脸稚气,额头上还粘着几片桃花:“母妃明鉴,流觞兄是公主的贵客!”
黛姬又道:“今晚你父皇要来母妃宫中,你们这么一闹,本宫该如何自处?”
岚勋连道两声“失礼”,拉着云廷道:“我们快走吧。”
背后传来黛姬冷冷的声音:“明日的祭月大典,皇儿可要好好表现……”
岚勋带着云廷火速逃离了朱纱阁,朝寝宫紫缨殿方向走去。
二人走在风中,像两只落水的鹭鸶。
“好险啊,勋弟,你母妃也忒狠了点吧……”
“不是说好只是去探探虚实么,怎么你还跑到母妃寝宫里去了。这么一来难怪她会动怒,她掌下是绝不留活口的,你快运气试试,看看有没有伤到。”
云廷停下脚步,运功一提气,竟从嘴角淌出一滩黑血。
岚勋生疑道:“早前殒命我母妃掌下之人流出的血皆是鲜红夺目,你的血怎会是这般淤黑?”
“可能是你母妃的掌力与我体内尚未驱尽的寒气相互冲撞,血液凝滞所致。”
“如此一来,你算因祸得福了喽。”
云廷看着岚勋,一记浅笑:“方才多谢殿下抱着我往水里跳,要不然早被你母妃烤焦了!”
岚勋笑道:“我可没有抱你……我是推你下去的!”
二人一路追着笑着,这画面就如同很多年以前,云廷和宇轩从大梓树上跳下来,一路沿着河岸小跑,直到消失在桃花林。
原来,云廷将晚膳中的肉先与围场里的猎犬吃了,那畜生舔了几口竟然软趴趴地睡了过去。岚勋一见此番情状,便追问缘故。
云廷将前夜听到黛姬与乌科剌侯爵密谋一事告诉了他,岚勋便提议去朱纱阁探探虚实。如果确有此事,母妃见到自己还生龙活虎的样子必然会流露出异样的神情。
果真,在二人离开之际,岚勋发现母妃嘴角飘过一丝纳罕。
这天夜里,岚勋没有合眼。
他不明白母妃为何要利用自己,也因为流觞的出现,分明与母妃心存芥蒂了。
朱纱阁那头,黛姬听到璧月回报擎尘今晚留宿雪微楼瑜妃处,娥眉一蹙,朱红色指甲深深嵌进了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