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禾从灶间抬起头，灰头土脸朝沈虚秋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笑着问：“吃过饭了吗？”
沈虚秋：“还没。”
贺云禾便转过头冲贺长意讥笑一声，“等您老做好饭，黄花菜都凉了。”说着站起身，骂骂咧咧夺过贺长意手里的锅铲，哼哧哼哧忙起来。
沈虚秋颇有眼力见地坐下来帮着生火，火光照着他清秀的脸庞，有些苍白。
贺长意也不生气，双手环胸站在一侧，接过沈虚秋递过来的纸卷看起来，只看了一眼她就嗤笑出声。
沈虚秋满脸狐疑看着她。
“放着这么多大家贴不临，偏要临这种马屁之言。”贺长意啧啧几声，随意瞥了一眼因为她这句话有些局促不安的少年。
贺云禾抹了手上的油渍，偏头一瞧，没心没肺笑起来，嘴里念念有词，“误人子弟啊误人子弟。”
贺长意手上拿的，正是坊间风头正盛的“柳女赋”，顾名思义，柳女正是当朝大将军柳承意，写这位女将军身姿卓绝清雅方正，一把鸢刀退敌于千里之外，又写将军风华正茂，迷倒万千敌军。
四年前柳承意率神策军于水云岭大败匈奴骑兵，威名远扬，后来这位将军驻守西北，保大梁边境至今四年太平。
老百姓自古以来崇拜英雄，坊间更是将这位女将军传得神乎其神。
沈虚秋盯着灶台里卷动的火舌，神情晦暗不明，淡淡开口，“我听人说当年神策军在柳老将军手里荡平了犯我大梁边境的蛮族联盟，后来传到柳将军手下，又令西北匈奴不敢来犯，我只是想知道，手握十万神策军的大将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贺云禾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长衫，冬日里的扬州城不像西北边境冻得人骨头生疼，他便在外面随意套了件袄子，衣角沾了油渍也不在乎。
听见沈虚秋这一番话，他切菜的手一顿，眼皮颤动，过了好一会，才缓缓地说道：“老将军去后，小柳将军尚且年幼，先帝将其接进宫中，由当时的萧贵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亲自抚养，此后西北神策军没了主帅，死的死散的散……”
贺云禾没接着说了。
沈虚秋追问：“那之后呢？”
贺云禾：“之后便是四年前匈奴休屠王进犯我朝凉州属地，满朝文武，无一人敢提兵上阵，当时十五岁的柳将军自请前往西北，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在水云岭斩了那休屠王首级，此后神策军镇守西北，与匈奴骑兵偶有争端，却也让他们再不敢进犯……”
贺云禾冷笑一声，近乎咬牙切齿地接着道：“朝廷重文轻武，倚仗武将保家卫国，又惧怕他们功高盖主，由着那群文官进尽谗言，世上哪有这么划算的买卖。”
一旁一直没吭声的贺长意忽然开口打断他：“云禾。”
两人一齐转头看她，贺长意没穿袄子，此刻只觉得浑身发冷。
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她低声道：“小孩子面前别胡说八道。”
沈虚秋没听过贺长意用这么强硬的语气说过话，在他的印象里，贺长意向来是插科打诨过日子的混球，与人说笑从不往心里去，心似海那般无边无际，旁人的冷眼讥笑投进去，也荡不起一丝风浪。
贺云禾神情僵硬，手下盛出一盘菜，意味不明的看了沈虚秋一眼，“他算什么小孩子。”
“贺云禾！”
贺长意急了，她真怕这不长心眼子的家伙嘴里兜不住东西，真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贺云禾将饭菜端上桌，终于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用有些生硬的语气对两人道，“吃饭，吃完了该干嘛干嘛去。”
贺长意提到一半的心这才堪堪落下。
席间的氛围有些尴尬，沈虚秋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颇为乖觉地捧着碗埋头苦干。
直到一顿饭结束，贺家两兄妹也没再交流一句。
贺云禾虽然脸色难看，却还是自发收拾了碗筷去洗碗。
贺长意则一把抓住沈虚秋想要帮忙的手，沉声道：“跟我出来。”
贺家院里长了一棵槐花树，到了冬天还是枝繁叶茂，最长的那根树枝顺着月光绵延至天际，仿佛再长一点，就能摸到天上的月亮。
贺长意站在树下，月光将她的背影拖长，延伸至沈虚秋脚下。
那单薄的背影转过身来，沈虚秋一抬头就撞进了那一潭深水里。
贺长意长了一双很漂亮的杏眼，笑起来水光潋滟乖巧可爱，不笑时那汪潭水就成了云雾笼罩的深渊，叫人看得心里发寒。
沈虚秋心里一悸，像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眼前人看穿，他压低声音掩下心底的慌乱，“先生，有什么事吗？”
“你有想过长大了做什么吗？”
贺长意收起了往日漫不经心的笑意，一脸正经。
沈虚秋被她神情唬住，将那答案在心底细细斟酌了一番，才谨慎开口：“为家国抛头颅洒热血，为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贺长意笑了，笑得肩膀颤抖起来，她抬头看他，眼睛已经弯成了月牙，开口却露出獠牙，“你可知道忠臣名将自古以来便没有好下场？有多少忠君爱国的人死在帝王刀下，又有多少奸佞小人被捧在高处，这些，你知道多少？”
沈虚秋自小敏感，从不与人交心，如今一朝吐露心声，却被人毫不留情泼了一盆冷水，仿佛当头一棒，呆愣愣看着眼前人，不知该做何反应。
贺长意笑够了，也知道自己话说重了，沈虚秋与同龄的少年人不同，他不恣意，不放浪，由自将自己锁在一方天地，窥探人世，却不会故步自封，向前迈进的脚步让她也为之惊艳赞叹。
人非圣贤，贺长意到底也有私心，相处两年，她早已把他当成家人看待，将来回到京城，就算被人戳脊梁骨骂，她也会不顾一切护他。
但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的少年郎心有四方天地，有万物生灵，他会走过山川河海，领略世间人情。
贺长意沉默良久，眼前的少年脸色苍白，她到底于心不忍，温言开口，“若有一日你……”
“我不怕。”
贺长意安慰的话刚冒出头就被这斩钉截铁的三个字堵回去。
沈虚秋眼里闪过异样的光彩，他今年虚岁不过十五，却已经比贺长意高了一头，贺长意得仰着头才能与他堪堪对视。
他对于贺长意方才所说不置可否，只是自顾自说道：“古有商鞅变法被处以五马分尸之刑，换得强秦一统天下，造就一个至今无人能匹敌的时代。先生，若一个国家的百姓，心里只想着一己之私一家之情，那这样的国家，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先生说做忠臣名将不会有好下场，可正是有了这些人，才能让这个国家得以延续，让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不是吗？”
“若是这样，又何惧奸佞当道？”
沈虚秋神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认真坚定，他一身素衣立于庭院中，惨淡的月光笼罩在他身上，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贺长意没有回答沈虚秋的问题，只是深深望着他，好似今晚过后就看不见了。
满腔热血的少年，又岂是她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浇灭了热情，埋没了抱负？
她终于叹了口气，下了逐客令，“天黑了，回去吧。”
沈虚秋不明就里盯着她的背影，摸过肩头落下的一片槐树叶，转身走进了夜幕里。
沈虚秋：“还没。”
贺云禾便转过头冲贺长意讥笑一声，“等您老做好饭，黄花菜都凉了。”说着站起身，骂骂咧咧夺过贺长意手里的锅铲，哼哧哼哧忙起来。
沈虚秋颇有眼力见地坐下来帮着生火，火光照着他清秀的脸庞，有些苍白。
贺长意也不生气，双手环胸站在一侧，接过沈虚秋递过来的纸卷看起来，只看了一眼她就嗤笑出声。
沈虚秋满脸狐疑看着她。
“放着这么多大家贴不临，偏要临这种马屁之言。”贺长意啧啧几声，随意瞥了一眼因为她这句话有些局促不安的少年。
贺云禾抹了手上的油渍，偏头一瞧，没心没肺笑起来，嘴里念念有词，“误人子弟啊误人子弟。”
贺长意手上拿的，正是坊间风头正盛的“柳女赋”，顾名思义，柳女正是当朝大将军柳承意，写这位女将军身姿卓绝清雅方正，一把鸢刀退敌于千里之外，又写将军风华正茂，迷倒万千敌军。
四年前柳承意率神策军于水云岭大败匈奴骑兵，威名远扬，后来这位将军驻守西北，保大梁边境至今四年太平。
老百姓自古以来崇拜英雄，坊间更是将这位女将军传得神乎其神。
沈虚秋盯着灶台里卷动的火舌，神情晦暗不明，淡淡开口，“我听人说当年神策军在柳老将军手里荡平了犯我大梁边境的蛮族联盟，后来传到柳将军手下，又令西北匈奴不敢来犯，我只是想知道，手握十万神策军的大将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贺云禾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长衫，冬日里的扬州城不像西北边境冻得人骨头生疼，他便在外面随意套了件袄子，衣角沾了油渍也不在乎。
听见沈虚秋这一番话，他切菜的手一顿，眼皮颤动，过了好一会，才缓缓地说道：“老将军去后，小柳将军尚且年幼，先帝将其接进宫中，由当时的萧贵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亲自抚养，此后西北神策军没了主帅，死的死散的散……”
贺云禾没接着说了。
沈虚秋追问：“那之后呢？”
贺云禾：“之后便是四年前匈奴休屠王进犯我朝凉州属地，满朝文武，无一人敢提兵上阵，当时十五岁的柳将军自请前往西北，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在水云岭斩了那休屠王首级，此后神策军镇守西北，与匈奴骑兵偶有争端，却也让他们再不敢进犯……”
贺云禾冷笑一声，近乎咬牙切齿地接着道：“朝廷重文轻武，倚仗武将保家卫国，又惧怕他们功高盖主，由着那群文官进尽谗言，世上哪有这么划算的买卖。”
一旁一直没吭声的贺长意忽然开口打断他：“云禾。”
两人一齐转头看她，贺长意没穿袄子，此刻只觉得浑身发冷。
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她低声道：“小孩子面前别胡说八道。”
沈虚秋没听过贺长意用这么强硬的语气说过话，在他的印象里，贺长意向来是插科打诨过日子的混球，与人说笑从不往心里去，心似海那般无边无际，旁人的冷眼讥笑投进去，也荡不起一丝风浪。
贺云禾神情僵硬，手下盛出一盘菜，意味不明的看了沈虚秋一眼，“他算什么小孩子。”
“贺云禾！”
贺长意急了，她真怕这不长心眼子的家伙嘴里兜不住东西，真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贺云禾将饭菜端上桌，终于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用有些生硬的语气对两人道，“吃饭，吃完了该干嘛干嘛去。”
贺长意提到一半的心这才堪堪落下。
席间的氛围有些尴尬，沈虚秋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颇为乖觉地捧着碗埋头苦干。
直到一顿饭结束，贺家两兄妹也没再交流一句。
贺云禾虽然脸色难看，却还是自发收拾了碗筷去洗碗。
贺长意则一把抓住沈虚秋想要帮忙的手，沉声道：“跟我出来。”
贺家院里长了一棵槐花树，到了冬天还是枝繁叶茂，最长的那根树枝顺着月光绵延至天际，仿佛再长一点，就能摸到天上的月亮。
贺长意站在树下，月光将她的背影拖长，延伸至沈虚秋脚下。
那单薄的背影转过身来，沈虚秋一抬头就撞进了那一潭深水里。
贺长意长了一双很漂亮的杏眼，笑起来水光潋滟乖巧可爱，不笑时那汪潭水就成了云雾笼罩的深渊，叫人看得心里发寒。
沈虚秋心里一悸，像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眼前人看穿，他压低声音掩下心底的慌乱，“先生，有什么事吗？”
“你有想过长大了做什么吗？”
贺长意收起了往日漫不经心的笑意，一脸正经。
沈虚秋被她神情唬住，将那答案在心底细细斟酌了一番，才谨慎开口：“为家国抛头颅洒热血，为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贺长意笑了，笑得肩膀颤抖起来，她抬头看他，眼睛已经弯成了月牙，开口却露出獠牙，“你可知道忠臣名将自古以来便没有好下场？有多少忠君爱国的人死在帝王刀下，又有多少奸佞小人被捧在高处，这些，你知道多少？”
沈虚秋自小敏感，从不与人交心，如今一朝吐露心声，却被人毫不留情泼了一盆冷水，仿佛当头一棒，呆愣愣看着眼前人，不知该做何反应。
贺长意笑够了，也知道自己话说重了，沈虚秋与同龄的少年人不同，他不恣意，不放浪，由自将自己锁在一方天地，窥探人世，却不会故步自封，向前迈进的脚步让她也为之惊艳赞叹。
人非圣贤，贺长意到底也有私心，相处两年，她早已把他当成家人看待，将来回到京城，就算被人戳脊梁骨骂，她也会不顾一切护他。
但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的少年郎心有四方天地，有万物生灵，他会走过山川河海，领略世间人情。
贺长意沉默良久，眼前的少年脸色苍白，她到底于心不忍，温言开口，“若有一日你……”
“我不怕。”
贺长意安慰的话刚冒出头就被这斩钉截铁的三个字堵回去。
沈虚秋眼里闪过异样的光彩，他今年虚岁不过十五，却已经比贺长意高了一头，贺长意得仰着头才能与他堪堪对视。
他对于贺长意方才所说不置可否，只是自顾自说道：“古有商鞅变法被处以五马分尸之刑，换得强秦一统天下，造就一个至今无人能匹敌的时代。先生，若一个国家的百姓，心里只想着一己之私一家之情，那这样的国家，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先生说做忠臣名将不会有好下场，可正是有了这些人，才能让这个国家得以延续，让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不是吗？”
“若是这样，又何惧奸佞当道？”
沈虚秋神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认真坚定，他一身素衣立于庭院中，惨淡的月光笼罩在他身上，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贺长意没有回答沈虚秋的问题，只是深深望着他，好似今晚过后就看不见了。
满腔热血的少年，又岂是她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浇灭了热情，埋没了抱负？
她终于叹了口气，下了逐客令，“天黑了，回去吧。”
沈虚秋不明就里盯着她的背影，摸过肩头落下的一片槐树叶，转身走进了夜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