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泽一行在玉门关休整数日,将马车换了骆驼,直到立秋后才出关西行。

    刚出关的时候,疏勒河两岸还是水草丰美的绿洲,再往西间隔会遇上个泉潭,路途宽阔平坦,天气早晚凉爽,苏瑶优哉游哉。这般行了几日,水源减少,绿意愈稀,风沙黄尘渐起,那条玉带蜿蜒的河流亦了无踪迹。低头四顾,脚下砾石遍地,原先茂盛的花草也不知去了哪里。苏瑶问随行向导到了何处,向导神色严峻,说快到白龙堆了。

    苏瑶想起李天泽之前所说,问道:“白龙堆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要叫白龙堆呢?”

    “古书上记载其‘乏水草,沙形如卧龙’,又有穿行者说‘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帜耳’。”李天泽道。

    “这么可怕吗?”苏瑶咋舌,“不过我们人多,物资充足,又有当地的向导和识途的老马、骆驼。”

    李天泽笑一笑,想人在自然面前何其渺小,却仍点头道:“嗯,应是无碍。”

    “你不用安慰我,我不怕的。”苏瑶望着李天泽,扶上腰间金剑,“什么白龙黑龙,要是它作恶生事,我就把它脑袋砍下来。”

    “苏姑娘豪气干云,令人敬佩。但……”李天泽瞧她一眼,“还是慎言。”

    果然话不能乱说,苏瑶这话说了没多久,迎面的风沙便越刮越猛烈。风声呼啸,扬起碎石,漫天黄尘如卷,叫人寸步难行。

    李天泽吩咐就地搭起帐篷,待沙尘停止再走。只若是晴天丽日搭几个帐篷并不难,在这漫天盖地的风沙黄尘里则很不容易。有几次帐篷还没搭好就险险飞走,侍卫们搭搭停停,时断时续,大半天才堪堪搞定。

    苏瑶和李天泽待在帐篷里面面相觑。侍卫扯住帐门,风沙还是从缝隙里不断吹进来。如此一天一夜,才稍止息。苏瑶揉着被沙子迷了的眼,说:“这还没到白龙堆呢,就给了我们个下马威,看来话是不能乱讲。”

    *

    风沙止息,一行人继续前进,眼前地形起伏,渐有土台林立。天空像个巨大的锅盖扣在一望无际的大地上,将微小如蚁的人马骆驼和无数条蜿蜒曲折的巨龙笼罩其中。

    苏瑶望着阳光下泛出点点荧光的一大片雪白,终于明白这里为什么要叫白龙堆了。

    无数条白色的长龙,或高昂龙首,或低垂龙尾,各具形态,匍匐于道,下一刻又或将腾飞而起。

    万物湮灭,寸草不生,蝼蚁全无。坑坑洼洼的地面上覆盖着一层盐碱,析出的晶盐,在阳光下熠熠闪灼,仿佛白色的龙鳞,耀人双目。置身其中,影像奇诡,让人既有面对大自然瑰丽美景的欣喜震撼,又有自感渺小、被无形重压笼罩的郁闷窒息。

    经年累月形成的坚硬盐壳,使得人马行进更为艰难。向导叮嘱大家换上厚厚的马靴,又将马匹和骆驼的腿脚重重包裹。白日炎热,黑夜寒凉,走了两日,又见高大的土台群越来越多,一幢幢如山耸立。

    苏瑶靠在土台背阳的一侧石壁上擦着汗,一旁李天泽看着她道:“百步无轻担,你总背着这两个袋子不累吗?放在马上、骆驼上都行,或者我让人替你拿吧。”

    苏瑶的两个袋子里分别装着水囊和烤馕。自从见识了说来就来、能把什么东西都吹走的狂风沙尘和一望无际、除了他们一行人便没有水源活物的白龙堆,她就一直在身上系着这两个袋子。她觉得关键时刻它们能救命,能救命的东西当然不能离身。

    苏瑶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回鹘?”

    李天泽说:“早呢,先走出白龙堆吧,走出白龙堆,还要过蒲昌海。”

    苏瑶刚要问蒲昌海,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柔柔软软地缠住了她的双脚。

    苏瑶第一反应是蛇,但这地方别说是蛇了,连条蚯蚓都没有。她倏忽想起李天泽说的“热风奇鬼”,一时不觉毛骨悚然,慢慢低头往下看,只见一条雪白的手臂正圈住她的腿脚,恍惚又似一根白骨缠绕。

    苏瑶吓得直跳起来,拉着李天泽往边上猛闪,嘴里喊道:“什么鬼,什么鬼啊!”

    李天泽被她一拽险些跌倒,一旁侍卫闻声而上。

    李天泽瞧苏瑶一眼,心说,光天化日,哪里来的鬼,倒是被你吓了一跳。

    人多势众,苏瑶惊魂甫定,随着众侍卫凑近了瞧。

    原来那土台下面竟有一处不小的空洞,适才她和李天泽没注意,此时才见那洞穴里似躺了个人,而缠住她的正是伸出洞外的手臂。

    是人是鬼,拉出来瞧瞧。

    李天泽命侍卫把洞穴里的人轻轻拖出来,靠坐在土台壁上。苏瑶才看清原来是个红纱遮面的姑娘,头发编成几股细细的辫子,戴着下圆上方、纹路精致、嵌着宝石与珠串的花帽和头巾,身穿一袭绣着各色花纹图样、镶珍珠和亮饰的金色筒裙,衣着打扮与关内不同。

    那姑娘微闭双目,一脑门的汗。李天泽伸手去探她的脉搏,脉象虚浮清浅,道:“是饥渴热症。”

    “你说她是中暑了?”苏瑶问。

    李天泽点头,叫侍卫先拿些水来。苏瑶接过水囊,要去揭那姑娘的面纱,被李天泽摇头阻止。

    “你都说她中暑了,中暑了还带着这玩意儿干啥?”苏瑶道。

    “看装束应是回鹘女子。”李天泽道:“她这面纱不仅用来遮挡风沙,更重要的是回鹘风俗,除父母丈夫家里人外,不能让人看见她的脸。”

    苏瑶说:“别管了,保命要紧,她现在需要透气,再说戴着它怎么喝水吃东西?”也不管李天泽反应,伸手就把那女子的面纱给摘了,待看清女子面容,不由低呼出声。

    这,这,这也太漂亮了!

    苏瑶愣愣相看,忘了喂水。李天泽拍了拍她肩头,苏瑶回过神来,轻轻将水囊凑到那姑娘嘴边,喂她喝了几口水,姑娘微闭的双眼缓缓睁开。

    四目相对,苏瑶只觉手里的水囊也拿不稳了,晃出一滴落在沙砾尘土中,倏忽消失了踪迹。

    这姑娘的眼睛是真大呀,蓝色的眼珠似大海深邃,又像一颗莹亮的蓝宝石,灼灼泛出光彩,浓密的睫毛一忽闪,连苏瑶都瞧得脸红心跳,忙不迭替她戴回面纱,结巴道:“你热、热晕了,我、我们是给你喝水,救、救你命的。”

    姑娘看看苏瑶,再看看李天泽,并不说话。

    李天泽又让人拿了些吃食,苏瑶接过,和水囊一起塞到她手里:“要不你自己慢慢吃。”

    苏瑶拉着李天泽转到另一个土台的背阳处,一干侍卫也随之避开。

    *

    “你说她一个女子走到这里干啥?”苏瑶压低声音问李天泽。

    “你说我们一行人为何走到这里?”李天泽道。

    “不是去回鹘么?”

    “那她也可能想进玉门关。”

    “她一个姑娘家,独自穿行在这样的地方,太危险了。”看李天泽一眼,“你说她是回鹘女子?”

    “看装束是。”

    “回鹘女子可真漂亮啊!”苏瑶不由叹息,心中又忽似堵了什么东西。

    “你也不难看。”李天泽低语。

    苏瑶咧嘴:“多会安慰人,不难看和真漂亮,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李天泽道:“容貌并非人的全部。”

    苏瑶心说你能不能别说了,我知道自己没这回鹘姑娘好看,抬头见李天泽正灼灼相视,似又被他窥破心事,慌不迭地跑开了。

    李天泽瞧着她的背影,不由微扬了唇角。

    那姑娘喝了水吃了东西,重又戴好面纱,坐着休息片刻,缓缓站起,至苏瑶与李天泽面前行礼,以示感谢。

    苏瑶问她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她一概不语,却也不走,只踟蹰相顾,立在原地。

    “这是听不懂还是不会说?”苏瑶低声问李天泽。

    李天泽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苏瑶说:“要不今天先留下她,让她睡我帐篷,这地方夜里一个人忒瘆人了些。”

    李天泽点头。

    说话间炎阳西沉,没入地平线的刹那,天色忽而阴暗,适才还是炙热的大地,迅速升起寒凉,风呼呼地刮着,于土台间穿梭回旋,发出尖锐的呼啸,如鬼怪嘶吼。

    李天泽吩咐在土台的背风处搭起帐篷,就地休息。侍卫们生火架锅,将携带的牛羊肉干加水煮了一大锅汤,又将馕饼在锅边烤热,做好晚饭。

    众人围着火堆吃完东西,李天泽说各自到帐篷休息吧。

    毕竟男女有别,苏瑶虽是李天泽的亲卫,却不和他同帐。蒙着面纱的姑娘跟着苏瑶来到她的帐中,苏瑶往地上铺了毛毡,又拿了条毯子给她,边说边比划,示意她可以躺下休息。姑娘感激地点点头,盖着毯子在厚软的毛毡上须臾便熟睡过去。

    之前尚是大风呼啸,此际却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苏瑶步出帐外,见天地融合,星月皆无,漆黑夜色,令人窒息,忙又缩进帐子里去。

    苏瑶用石块压住帐门,挨着那女子躺下,俄而亦是鼻息均匀,沉入梦乡。梦中一片灯火璀璨,李天泽身着红袍立在高台,笑意盈盈冲她招手。苏瑶一步步登上台去,走到跟前,李天泽向她伸出手来。苏瑶迟疑地探手去握,不料一只纤纤玉手已越过她放入李天泽掌中。一个身穿大红衣裙、戴着面纱的年轻姑娘自她身后翩然而出,襟袂飘飘,如一团烈焰撞进李天泽怀里。

    苏瑶从未见过红得这般艳丽长裙,裙子上还缀着珍珠宝石,闪闪灼灼,如烈焰爆出的火星。露在红裙外的玉臂,如藕节晶莹白皙,环住李天泽的颈项。李天泽握住那女子的手,揽着她的腰旋了半圈。

    大风忽起,吹开面纱。苏瑶看着那张脸惊疑,怎么是那回鹘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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