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画上的场景非常特殊，说不出究竟谁才是主体，若要说主体是廊下那几个畏畏缩缩的仆人，重心便有些偏上，若要说主体是那座桥，那么构图又有些偏左，若要说是地上的雪，也未免太靠下了。
不知为何，白芨虽然看不出作画之人的意图，但能够感知到他作画时的喜悦，也许这画上有些什么东西他还未来得及补上。
也许是一只鸟，一棵树，一缕阳光，暖洋洋的洒在人身上。
许久未能想起来的记忆又重新活跃了一点，在她的脑子里蹦哒，白芨将它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终移开了目光。
她似自嘲地笑了，摇了摇头。
无论是什么，都不应该往喜悦的方向去猜测，这画上的雪景如此凄凉，那些仆人们的神色也是如此惊恐，想必发生的事情也应该谈不上欢喜。
她甩甩手，正欲去看点别的，却是看见画的右下角有些红色的印渍，正要伸手查看一番，却听身后传来一道阴沉沉的声音：“不许碰。”
白芨侧头，正巧对上一道冷飕飕的目光，一个身强力壮的黑衣男子从楼上下来，目光冷冷地扫她一眼：“你是何人？”
白芨向他拱了拱手：“白芨，幸会。”
这人沉着脸走下来，一对剑眉紧凑在一起，神情严肃得像是见了什么宿敌。
白芨忍不住回想自己方才是否做了什么得罪他的动作，难道是摸了一下这张画吗？
他不说话，白芨也不好搭话，两人就这么剑拔弩张地互相对视着，直到他走了下来，板着一张脸道：“掌柜最不喜欢别人随意触碰他的东西，你是什么人，竟然如此无礼。”
果然是这样。
白芨愣了一瞬，回想着白曦好像并没有说过不喜欢别人触碰东西这件事，但无论如何，第一次来访，是应该收敛一点的。
大概是因为白曦太过随和，这幅画又如此眼熟，像极了自己曾经历过的一些旧事，这才让她一时也懵了片刻。
遂道：“不好意思，是我唐突了。夜深了，路过此地，前来……借宿一晚的。”
黑衣的目光并没有多做停留，只是皱着眉思索了一下，哼了一声，便往楼下走去。
“你怎么下来了？”
白曦的声音随着一道菜香飘过来。
白芨回头，见黑衣人向他恭敬一礼：“掌柜，您饿了吗？”
白芨眨了眨眼。
方才他说，这馆里除了他，还有一个跑堂的、抓药的和做饭的，那这位应该就是其中一个了。却不知是哪一个。毕竟看起来哪一个都不像。
白曦眉头轻轻一蹙，俊俏的脸上挂了丝丝不悦，手上那盘菜还没拿出来，眼神一变，便将那人拉进了厨房，低声道：“你能不能别那么规矩，这样谁看得出来你是个厨子？”
黑衣大个默默看着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阴冷感，却在听他说完之后十分恭敬臣服地道：“是，掌柜。”
白曦问：“有什么事？”
黑衣正要开口。白曦道：“不紧急的话待会儿再说。”
黑衣立马恭敬道：“哦好。”
望着他依旧毕恭毕敬的肃然模样，一张不苟言笑的脸近乎刻板，白曦忍不住扶额：“现在，滚回去，我不想见到你。”
“......哦好。”
黑衣大个喃喃应声，恭顺地往外走。
“等等。”
黑衣转身，安静立在原地，似在等候他的发落。
白曦问：“你知道她是谁吧？”
黑衣垂眸，有些迟疑：“是烈焰蝶吗？”
“滚吧。滚远一点。”白曦额上隐隐浮现出几道黑线，思考着要换谁过来当厨子。
白芨的手在画前徘徊一阵，终究是没再去过问那角落下的红渍，一是觉得乱动人家东西确实不好，二是被刚才那双冷厉的眼神盯得有些脊背发凉，那身黑衣刚出来的时候，冷不防就要让人觉得，今日她烈焰蝶就要葬身于此了。
回到座位时，白曦已经端端正正地坐着了，面上洋溢着和煦春风，桌上摆了几个盘碟，香味扑鼻。
白曦道：“坐。”
她也应声落座。
桌上放着三个菜：菌菇酥肉汤，糖醋排骨，蒜蓉青菜，不知为何，她是妖精，不会那么容易饿才对，可刚才是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饿。
白曦温和一笑：“时间紧，姑娘将就着吃些。”
她也笑着道：“没想到掌柜的还会做饭。”
白曦道：“以前经常做给夫人吃，后来夫人失踪，我就不怎么做了，你可以尝尝，看看合不合你口味。”
大约是怕提及他的伤心事，白芨不敢再多说话，夹了一小块排骨放进嘴里。
白曦体贴道：“小心烫。”
“......”
她猛地反应过来，这幅场景，好像有一点点不太对。
咬下一口排骨之后，她放下了筷子：“掌柜的不吃吗？”
白曦道：“我不饿。”
白芨看着他脸上如沐春风般的笑，犹豫再三，抿了下嘴角，似乎有什么事情极难启齿。
白曦伸手替自己盛了一碗汤：“你是怕我下药，或者下毒？”
白芨没有否认。
他道：“你刚才都已经喝过我调的水了，姑娘认为如果我要害你，还会费心思去做这顿饭吗？何不在你喝水时就下药将你放倒？”
白芨冷冷抬眼，“我只是有一个疑问。”
他轻轻喝了一口汤，挑眉道：“什么疑问？”
白芨道：“恕我冒昧，不知尊夫人是因何故而失踪的？”
思量片刻，他面上带着浅浅笑意，柔和道：“几年前被一个除妖师抓走了。”
虽说是极为平静的说出这句话的，但隐约也能让人感受到他的心痛和苦楚，既然是被除妖师抓走的，一个凡人恐怕也没什么能力去保护妻子，而他的这位妻子大概率也早就不在了。犹豫了下，她道：“那不知尊夫人是一只什么妖精？”
白曦轻笑：“白姑娘为何对我夫人这么上心？”
白芨道：“我只是有些好奇所以才多问问，你要是不方便也可以不告诉我。”
她只是想搞清楚，这个掌柜口中的夫人是否真实存在，但存不存在也全凭他一张嘴。即使不存在，她也不能做什么。
白曦眯了眯眼，道：“蛇，她是一只蛇妖。”
白芨吞了一口唾沫，眉梢紧绷，如果是蛇的话，那倒也有些说得通。
鬼界常常传闻，十七层鬼王身边的妖宠叫烈焰蝶，是一只蝴蝶精，殊不知，这烈焰蝶只是她的一个代号，她真正的身份是一条蛇妖，是瞿桑手下心狠手辣的毒蛇。
对于失去已久的东西，再次见到时难免会产生更深的情愫，不论它是不是和以前一样，只要长相或者品种相似，多多少少都会投入一点感情。
看来那些错觉应该不是假的，他也许是把自己当成了他夫人的同类，于是错付了一番深情。白芨是如此想的。
但一个凡人，真的会如此痴情吗？
白曦见她许久没有反应，问道：“不好吃吗？”
她摇头：“没有，掌柜的手艺很不错，能否再问您一个问题？”
白曦撑着头，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她问：“我是不是和您夫人长得有些相似？”
白曦面上并无波澜，只是眉尖稍稍抖了一下，仿佛从一层白雪上抖落掉几片雪花，勾唇正要回答，却被一声碗扣向桌子的声音给打断了。
黑衣一板一眼地立在身边，一脸严肃地道：“吃，元宵。”
“......”
白芨低头看了眼碗中圆滚滚的白色小丸子，上面的桂花碎大概是被放了个什么形状，不过被他震得已经看不出样子了。
白芨抬头，黑衣一脸苦大仇深地盯着她，白芨笑笑：“谢谢。”
他则垂眸看了她一眼，居高临下的表情冷峻得可怕，好似下一秒就要变身成一个吞人的怪物。
白芨蹙眉，怎么说呢，已经有几百年没有出现能让她烈焰蝶感到倒胃口的人了，如果不是有这掌柜的在这儿干扰，她一定早就和这家伙打起来了。
但现在不能冲动，还不知对方身份，最好还是小心行事，何况她现在正处于一个被人人喊打的追杀阶段，更加马虎不得。能躲便躲吧。
白芨虚假地笑笑，手指抚上元宵碗，还未用力，却听“咔嚓”一声，碗身碎裂开，里面的元宵尽数滚到桌上，汤水撒了她满手。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白曦已经飞快取出一方手帕，将她的手给裹上了。
洁白的手巾柔软地覆盖上来，细长的手指搭在上面，两手相握的那一刻，能够明显感受到他的慌张。
白曦低头捧着她的手一点一点擦走汤水，看着被烫得翻红的手指，轻声问：“疼吗？”
这声音里满是心疼，白芨心口一跳，手指烫得厉害，快速缩回道：“不、不疼。”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就像是在透过她去关心别的人，自己完全就是一个替代品。
白曦目光滞了一瞬，扭头盯着黑衣，淡淡道：“你明日可以不用来了。”
黑衣失措了片刻，张张嘴，迎上他的目光，也没能说出什么反驳的话，只依旧恭顺地颔首道：“是。”
说完，他便木讷着转身离开。
白曦回头，还皱着眉：“真的不疼？”
白芨摇摇头，望着那个黑色的背影：“他是？”
白曦道：“厨子，不过刚刚已经被辞退了，名字不重要。”
白芨道：“哦。”低头一看，一只小白胖子滚在自己脚边，摔出橙红色的流心，“这碗元宵是吃不成了。”
白曦凝眉道：“你想吃的话，我可以再做一碗。”
白芨拒绝：“不用了，这里还有这么多菜。”她就一个肚子，也吃不完。
白曦笑道：“那我们换一张桌子。”
不等她反应过来，白曦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拖到了另一桌去坐，自己则回去将那几盘菜都端了过来，白芨回头，见那道黑影正拿着扫帚往这里走来，神情似乎有些低落。
其实，也犯不着把人辞退的吧。
不过她也管不着。
白芨抬头看白曦，他仍旧是笑眯眯的，往她碗里夹菜，她低头随意扒拉了两口，觉得浑身不自在。
不知是不是错觉，刚才他看向黑衣的时候，那双柔和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阴戾，仿佛真的十分嫌恶。但此刻，又是满眼的欢喜。
黑衣默默清理着那碗元宵，一言不发。
吃完之后，白芨也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被他塞进了客房，白曦道：“太晚了，姑娘一个人在外也不安全，先留在我这里休息一晚吧。”
虽说她正有此意，可这掌柜实在是太过殷勤，即便她有心想要借机利用一番也实在心存顾虑。
但毕竟送上门的肥羊，不宰白不宰，这人既然如此痴情，看起来又这么有钱，其实......只要稍微利用一下，也能是个不错的挡箭牌。至少能借此挡下不少追杀的人了。
思及此，白芨对他莞尔一笑：“那便多谢掌柜了。”
门一关，她立即撑在房门上，脸上笑容一凛，浑身都感到深深的无力。
都来不及走到床边去，坐在桌子前便解了衣裳，光滑白皙的背暴露出来，但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红痕，一道一道如同燃烧的荆棘在背上绽放，最深的一道在左肩，那里还在淌着血，其他均已结痂。
她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来，一面往左肩上药，一面骂道：“这该死的鬼婆娘，居然真敢下这么狠的手。”
“需要我再去顺点药过来吗？”
手腕上发出一道绿光，一道清脆的男音从那只藤镯里询问她。他是她的妖宠。
华嫦将它取了下来，不客气地拿一旁的茶杯朝他盖了下去，“先不急，这掌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指不定这副皮囊之下暗藏着什么样的货色，还是不要去冒险。”
水烛在杯子里面发出一声闷哼。
上完药之后，她穿好了衣裳，这才将杯子拿开，那只藤镯迅速散作一条小青蛇，攀上她的手臂。
水烛问：“你对他的身份，有想法了吗？”他说的自然是这个奇奇怪怪的掌柜。
华嫦趴在床上，道：“嗯，目前有三种猜测。”
水烛道：“其中两个是殉空或色骨吗？”
华嫦喃喃道：“嗯。”
这两个，都是传闻已久的她的绯闻对象，在鬼界时就时常和她暧昧不清，可事实只有她本人知道，殉空找她只是想拉拢她，让她和自己一起对付瞿桑，而色骨，那是一只不折不扣的色鬼，他接近自己，只是为了好玩罢了。
但他们现在也没什么理由非要抓她回去不可。
水烛道：“那还有一个呢？”
华嫦想了想，脑子里出现一个人，笑得十分温柔可亲，但转念一想，他恐怕现在连骨头都化成一堆土了，遂道：“你先说说那张画背后画了什么？”
虽然说着不去看，但还是没忍住让自己的妖宠偷偷溜进去看了一眼。毕竟这张画真的很像她和谢离曾一同经历过的事。
水烛道：“雪地，和一束海棠。”
华嫦皱眉：“没了？”
水烛道：“没了。”
“海棠、海棠......”她闭上眼，脑海里似乎能想象到一幅画面：“溪水，微风，海棠，落叶，积雪，阳光。”
最后她道：“红衣，谢离。”
水烛忽然松了口气：“是那个在我沉睡的时间里，对你很好的除妖师吗？”
她道：“没有很好。”
水烛点点头，忿忿道：“我知道，除妖师里就没有干净的。”
她将头埋进臂弯，拇指轻轻摩挲了下似乎仍在发烫的手指，鼻音道：“嗯。”
正在此时，门外忽地响起了敲门声，两人登时警觉地爬了起来，华嫦理了理衣裳，水烛变回藤镯戴在她手腕上。
华嫦问：“谁？”
门外的声音温柔道：“是我，白曦。”
一开门，她望见的又是一个赏心悦目的笑，并非假意，而是发自真心。
白曦道：“忘了给姑娘准备衣裳了，这是洗漱用的，姑娘若是想要洗澡，可以唤我给你准备热水。”
“......”
华嫦愣了愣，先接过水盆，又把他手里的衣裳接过来，一轮圆月在他身后攀升上来，这里是二楼，面前却是无比开阔，月光倾泻，照拂着他的面容更加清隽，丰神俊貌。
“谢谢。”没什么意识的，她呆愣愣说出一句。
白曦微笑：“不客气。”
华嫦补上一句道：“我不洗澡。”
白曦却在原地站着没动。
华嫦问：“掌柜还有什么事吗？”
白曦看着她，道：“其实我也想问白姑娘一个问题。”
华嫦道：“掌柜请讲。”
白曦道：“不知白姑娘是为何来到这里的？”
华嫦心里“咯噔”一下，对于这个问题，她也还没有仔细想过，流浪、逃难、抑或是躲避追杀，这么一个月来，她都是这样过的。
但要她实实在在地找个理由，大概是为了躲一个人吧。
纠结一番，华嫦打算随便编造一个理由搪塞过去，他却道：“既然白姑娘不方便告知，那我便不问了，希望姑娘能做个好梦。”
白曦微笑着颔首，转身之时，带动着廊下的一串风铃清响，叮叮当当，甚是好听。
她盯着那道背影，不自觉抓紧了手里的衣衫，只觉得浑身上下蛇皮发麻，自嘲地笑：“水烛，我觉得，我们恐怕早就暴露了。”
水烛不安道：“那怎么办？要不我先去把他给......”
她摇头，轻笑道：“不急。先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这时，头上飘来一个细长的舌头：
“还能做什么？无事献殷勤，肯定是拜倒在烈焰蝶大人您的蝶翼之下了。”
不知为何，白芨虽然看不出作画之人的意图，但能够感知到他作画时的喜悦，也许这画上有些什么东西他还未来得及补上。
也许是一只鸟，一棵树，一缕阳光，暖洋洋的洒在人身上。
许久未能想起来的记忆又重新活跃了一点，在她的脑子里蹦哒，白芨将它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终移开了目光。
她似自嘲地笑了，摇了摇头。
无论是什么，都不应该往喜悦的方向去猜测，这画上的雪景如此凄凉，那些仆人们的神色也是如此惊恐，想必发生的事情也应该谈不上欢喜。
她甩甩手，正欲去看点别的，却是看见画的右下角有些红色的印渍，正要伸手查看一番，却听身后传来一道阴沉沉的声音：“不许碰。”
白芨侧头，正巧对上一道冷飕飕的目光，一个身强力壮的黑衣男子从楼上下来，目光冷冷地扫她一眼：“你是何人？”
白芨向他拱了拱手：“白芨，幸会。”
这人沉着脸走下来，一对剑眉紧凑在一起，神情严肃得像是见了什么宿敌。
白芨忍不住回想自己方才是否做了什么得罪他的动作，难道是摸了一下这张画吗？
他不说话，白芨也不好搭话，两人就这么剑拔弩张地互相对视着，直到他走了下来，板着一张脸道：“掌柜最不喜欢别人随意触碰他的东西，你是什么人，竟然如此无礼。”
果然是这样。
白芨愣了一瞬，回想着白曦好像并没有说过不喜欢别人触碰东西这件事，但无论如何，第一次来访，是应该收敛一点的。
大概是因为白曦太过随和，这幅画又如此眼熟，像极了自己曾经历过的一些旧事，这才让她一时也懵了片刻。
遂道：“不好意思，是我唐突了。夜深了，路过此地，前来……借宿一晚的。”
黑衣的目光并没有多做停留，只是皱着眉思索了一下，哼了一声，便往楼下走去。
“你怎么下来了？”
白曦的声音随着一道菜香飘过来。
白芨回头，见黑衣人向他恭敬一礼：“掌柜，您饿了吗？”
白芨眨了眨眼。
方才他说，这馆里除了他，还有一个跑堂的、抓药的和做饭的，那这位应该就是其中一个了。却不知是哪一个。毕竟看起来哪一个都不像。
白曦眉头轻轻一蹙，俊俏的脸上挂了丝丝不悦，手上那盘菜还没拿出来，眼神一变，便将那人拉进了厨房，低声道：“你能不能别那么规矩，这样谁看得出来你是个厨子？”
黑衣大个默默看着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阴冷感，却在听他说完之后十分恭敬臣服地道：“是，掌柜。”
白曦问：“有什么事？”
黑衣正要开口。白曦道：“不紧急的话待会儿再说。”
黑衣立马恭敬道：“哦好。”
望着他依旧毕恭毕敬的肃然模样，一张不苟言笑的脸近乎刻板，白曦忍不住扶额：“现在，滚回去，我不想见到你。”
“......哦好。”
黑衣大个喃喃应声，恭顺地往外走。
“等等。”
黑衣转身，安静立在原地，似在等候他的发落。
白曦问：“你知道她是谁吧？”
黑衣垂眸，有些迟疑：“是烈焰蝶吗？”
“滚吧。滚远一点。”白曦额上隐隐浮现出几道黑线，思考着要换谁过来当厨子。
白芨的手在画前徘徊一阵，终究是没再去过问那角落下的红渍，一是觉得乱动人家东西确实不好，二是被刚才那双冷厉的眼神盯得有些脊背发凉，那身黑衣刚出来的时候，冷不防就要让人觉得，今日她烈焰蝶就要葬身于此了。
回到座位时，白曦已经端端正正地坐着了，面上洋溢着和煦春风，桌上摆了几个盘碟，香味扑鼻。
白曦道：“坐。”
她也应声落座。
桌上放着三个菜：菌菇酥肉汤，糖醋排骨，蒜蓉青菜，不知为何，她是妖精，不会那么容易饿才对，可刚才是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饿。
白曦温和一笑：“时间紧，姑娘将就着吃些。”
她也笑着道：“没想到掌柜的还会做饭。”
白曦道：“以前经常做给夫人吃，后来夫人失踪，我就不怎么做了，你可以尝尝，看看合不合你口味。”
大约是怕提及他的伤心事，白芨不敢再多说话，夹了一小块排骨放进嘴里。
白曦体贴道：“小心烫。”
“......”
她猛地反应过来，这幅场景，好像有一点点不太对。
咬下一口排骨之后，她放下了筷子：“掌柜的不吃吗？”
白曦道：“我不饿。”
白芨看着他脸上如沐春风般的笑，犹豫再三，抿了下嘴角，似乎有什么事情极难启齿。
白曦伸手替自己盛了一碗汤：“你是怕我下药，或者下毒？”
白芨没有否认。
他道：“你刚才都已经喝过我调的水了，姑娘认为如果我要害你，还会费心思去做这顿饭吗？何不在你喝水时就下药将你放倒？”
白芨冷冷抬眼，“我只是有一个疑问。”
他轻轻喝了一口汤，挑眉道：“什么疑问？”
白芨道：“恕我冒昧，不知尊夫人是因何故而失踪的？”
思量片刻，他面上带着浅浅笑意，柔和道：“几年前被一个除妖师抓走了。”
虽说是极为平静的说出这句话的，但隐约也能让人感受到他的心痛和苦楚，既然是被除妖师抓走的，一个凡人恐怕也没什么能力去保护妻子，而他的这位妻子大概率也早就不在了。犹豫了下，她道：“那不知尊夫人是一只什么妖精？”
白曦轻笑：“白姑娘为何对我夫人这么上心？”
白芨道：“我只是有些好奇所以才多问问，你要是不方便也可以不告诉我。”
她只是想搞清楚，这个掌柜口中的夫人是否真实存在，但存不存在也全凭他一张嘴。即使不存在，她也不能做什么。
白曦眯了眯眼，道：“蛇，她是一只蛇妖。”
白芨吞了一口唾沫，眉梢紧绷，如果是蛇的话，那倒也有些说得通。
鬼界常常传闻，十七层鬼王身边的妖宠叫烈焰蝶，是一只蝴蝶精，殊不知，这烈焰蝶只是她的一个代号，她真正的身份是一条蛇妖，是瞿桑手下心狠手辣的毒蛇。
对于失去已久的东西，再次见到时难免会产生更深的情愫，不论它是不是和以前一样，只要长相或者品种相似，多多少少都会投入一点感情。
看来那些错觉应该不是假的，他也许是把自己当成了他夫人的同类，于是错付了一番深情。白芨是如此想的。
但一个凡人，真的会如此痴情吗？
白曦见她许久没有反应，问道：“不好吃吗？”
她摇头：“没有，掌柜的手艺很不错，能否再问您一个问题？”
白曦撑着头，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她问：“我是不是和您夫人长得有些相似？”
白曦面上并无波澜，只是眉尖稍稍抖了一下，仿佛从一层白雪上抖落掉几片雪花，勾唇正要回答，却被一声碗扣向桌子的声音给打断了。
黑衣一板一眼地立在身边，一脸严肃地道：“吃，元宵。”
“......”
白芨低头看了眼碗中圆滚滚的白色小丸子，上面的桂花碎大概是被放了个什么形状，不过被他震得已经看不出样子了。
白芨抬头，黑衣一脸苦大仇深地盯着她，白芨笑笑：“谢谢。”
他则垂眸看了她一眼，居高临下的表情冷峻得可怕，好似下一秒就要变身成一个吞人的怪物。
白芨蹙眉，怎么说呢，已经有几百年没有出现能让她烈焰蝶感到倒胃口的人了，如果不是有这掌柜的在这儿干扰，她一定早就和这家伙打起来了。
但现在不能冲动，还不知对方身份，最好还是小心行事，何况她现在正处于一个被人人喊打的追杀阶段，更加马虎不得。能躲便躲吧。
白芨虚假地笑笑，手指抚上元宵碗，还未用力，却听“咔嚓”一声，碗身碎裂开，里面的元宵尽数滚到桌上，汤水撒了她满手。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白曦已经飞快取出一方手帕，将她的手给裹上了。
洁白的手巾柔软地覆盖上来，细长的手指搭在上面，两手相握的那一刻，能够明显感受到他的慌张。
白曦低头捧着她的手一点一点擦走汤水，看着被烫得翻红的手指，轻声问：“疼吗？”
这声音里满是心疼，白芨心口一跳，手指烫得厉害，快速缩回道：“不、不疼。”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就像是在透过她去关心别的人，自己完全就是一个替代品。
白曦目光滞了一瞬，扭头盯着黑衣，淡淡道：“你明日可以不用来了。”
黑衣失措了片刻，张张嘴，迎上他的目光，也没能说出什么反驳的话，只依旧恭顺地颔首道：“是。”
说完，他便木讷着转身离开。
白曦回头，还皱着眉：“真的不疼？”
白芨摇摇头，望着那个黑色的背影：“他是？”
白曦道：“厨子，不过刚刚已经被辞退了，名字不重要。”
白芨道：“哦。”低头一看，一只小白胖子滚在自己脚边，摔出橙红色的流心，“这碗元宵是吃不成了。”
白曦凝眉道：“你想吃的话，我可以再做一碗。”
白芨拒绝：“不用了，这里还有这么多菜。”她就一个肚子，也吃不完。
白曦笑道：“那我们换一张桌子。”
不等她反应过来，白曦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拖到了另一桌去坐，自己则回去将那几盘菜都端了过来，白芨回头，见那道黑影正拿着扫帚往这里走来，神情似乎有些低落。
其实，也犯不着把人辞退的吧。
不过她也管不着。
白芨抬头看白曦，他仍旧是笑眯眯的，往她碗里夹菜，她低头随意扒拉了两口，觉得浑身不自在。
不知是不是错觉，刚才他看向黑衣的时候，那双柔和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阴戾，仿佛真的十分嫌恶。但此刻，又是满眼的欢喜。
黑衣默默清理着那碗元宵，一言不发。
吃完之后，白芨也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被他塞进了客房，白曦道：“太晚了，姑娘一个人在外也不安全，先留在我这里休息一晚吧。”
虽说她正有此意，可这掌柜实在是太过殷勤，即便她有心想要借机利用一番也实在心存顾虑。
但毕竟送上门的肥羊，不宰白不宰，这人既然如此痴情，看起来又这么有钱，其实......只要稍微利用一下，也能是个不错的挡箭牌。至少能借此挡下不少追杀的人了。
思及此，白芨对他莞尔一笑：“那便多谢掌柜了。”
门一关，她立即撑在房门上，脸上笑容一凛，浑身都感到深深的无力。
都来不及走到床边去，坐在桌子前便解了衣裳，光滑白皙的背暴露出来，但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红痕，一道一道如同燃烧的荆棘在背上绽放，最深的一道在左肩，那里还在淌着血，其他均已结痂。
她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来，一面往左肩上药，一面骂道：“这该死的鬼婆娘，居然真敢下这么狠的手。”
“需要我再去顺点药过来吗？”
手腕上发出一道绿光，一道清脆的男音从那只藤镯里询问她。他是她的妖宠。
华嫦将它取了下来，不客气地拿一旁的茶杯朝他盖了下去，“先不急，这掌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指不定这副皮囊之下暗藏着什么样的货色，还是不要去冒险。”
水烛在杯子里面发出一声闷哼。
上完药之后，她穿好了衣裳，这才将杯子拿开，那只藤镯迅速散作一条小青蛇，攀上她的手臂。
水烛问：“你对他的身份，有想法了吗？”他说的自然是这个奇奇怪怪的掌柜。
华嫦趴在床上，道：“嗯，目前有三种猜测。”
水烛道：“其中两个是殉空或色骨吗？”
华嫦喃喃道：“嗯。”
这两个，都是传闻已久的她的绯闻对象，在鬼界时就时常和她暧昧不清，可事实只有她本人知道，殉空找她只是想拉拢她，让她和自己一起对付瞿桑，而色骨，那是一只不折不扣的色鬼，他接近自己，只是为了好玩罢了。
但他们现在也没什么理由非要抓她回去不可。
水烛道：“那还有一个呢？”
华嫦想了想，脑子里出现一个人，笑得十分温柔可亲，但转念一想，他恐怕现在连骨头都化成一堆土了，遂道：“你先说说那张画背后画了什么？”
虽然说着不去看，但还是没忍住让自己的妖宠偷偷溜进去看了一眼。毕竟这张画真的很像她和谢离曾一同经历过的事。
水烛道：“雪地，和一束海棠。”
华嫦皱眉：“没了？”
水烛道：“没了。”
“海棠、海棠......”她闭上眼，脑海里似乎能想象到一幅画面：“溪水，微风，海棠，落叶，积雪，阳光。”
最后她道：“红衣，谢离。”
水烛忽然松了口气：“是那个在我沉睡的时间里，对你很好的除妖师吗？”
她道：“没有很好。”
水烛点点头，忿忿道：“我知道，除妖师里就没有干净的。”
她将头埋进臂弯，拇指轻轻摩挲了下似乎仍在发烫的手指，鼻音道：“嗯。”
正在此时，门外忽地响起了敲门声，两人登时警觉地爬了起来，华嫦理了理衣裳，水烛变回藤镯戴在她手腕上。
华嫦问：“谁？”
门外的声音温柔道：“是我，白曦。”
一开门，她望见的又是一个赏心悦目的笑，并非假意，而是发自真心。
白曦道：“忘了给姑娘准备衣裳了，这是洗漱用的，姑娘若是想要洗澡，可以唤我给你准备热水。”
“......”
华嫦愣了愣，先接过水盆，又把他手里的衣裳接过来，一轮圆月在他身后攀升上来，这里是二楼，面前却是无比开阔，月光倾泻，照拂着他的面容更加清隽，丰神俊貌。
“谢谢。”没什么意识的，她呆愣愣说出一句。
白曦微笑：“不客气。”
华嫦补上一句道：“我不洗澡。”
白曦却在原地站着没动。
华嫦问：“掌柜还有什么事吗？”
白曦看着她，道：“其实我也想问白姑娘一个问题。”
华嫦道：“掌柜请讲。”
白曦道：“不知白姑娘是为何来到这里的？”
华嫦心里“咯噔”一下，对于这个问题，她也还没有仔细想过，流浪、逃难、抑或是躲避追杀，这么一个月来，她都是这样过的。
但要她实实在在地找个理由，大概是为了躲一个人吧。
纠结一番，华嫦打算随便编造一个理由搪塞过去，他却道：“既然白姑娘不方便告知，那我便不问了，希望姑娘能做个好梦。”
白曦微笑着颔首，转身之时，带动着廊下的一串风铃清响，叮叮当当，甚是好听。
她盯着那道背影，不自觉抓紧了手里的衣衫，只觉得浑身上下蛇皮发麻，自嘲地笑：“水烛，我觉得，我们恐怕早就暴露了。”
水烛不安道：“那怎么办？要不我先去把他给......”
她摇头，轻笑道：“不急。先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这时，头上飘来一个细长的舌头：
“还能做什么？无事献殷勤，肯定是拜倒在烈焰蝶大人您的蝶翼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