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相识,是高三的时候,在澳门,一场演唱会。

    朱绣那会儿没那么多钱,买的是山顶的票,贪便宜,要进场的时候又发现场馆外黄牛卖的更便宜。

    她一个年轻靓丽的高中生混在一群叔叔阿姨爷爷奶奶里端着票找位置。

    朱绣坐下,陆续有人进场,她蜷了蜷身子,大妈、大叔、头发花白的,胡子拉碴的擦她膝盖而过。

    旁边坐下一个深紫色泡面头阿姨,劣质香水味太浓,她往右手边避一避。

    朱绣手臂刚搭上那边扶手,这个座位也有人落座了。

    年轻人,同她一样的年轻人。身形修长,条纹Polo衫牛仔裤碎盖头,清爽的干净的英俊的男生。

    他一路过来,碰到她膝盖时轻轻说一声不好意思,然后抱着他的黑色背包坐下。

    于是他俩坐在这儿,格格不入的平方。

    朱绣不自禁偏头瞄一眼,和周复的目光碰了一碰,又移开。

    妩媚多姿和剑眉星目撞在了一起。

    有火花,又灭。几秒后,场馆灯熄了。

    万籁俱静,聚光灯落下,全场视线齐聚,那个人一袭长裙,升降机缓缓起来。

    ——关淑怡。

    “每会儿啊,我听《地尽头》的时候都会哭。不过我没想到周复一个大男人,也会。”

    朱绣是这么说的。

    “台上那位唱完最后一句,我揩了揩眼角,余光见周复呆呆地看着自己摊开来的的手,他食指上有一抹水痕,在黑暗里反光。”

    她讲完,我旁敲侧击捏着下巴问:“然后你对这个人就……”

    朱绣没看我,不做声,不置可否。

    我没有深挖,转而说:“你们老成可以,但你们老成到去听关淑怡的演唱会,不太合理了吧。”

    这个人在我印象中就是我妈那辈的歌手啊,现在更是查无此人了,俩高中生去听关淑怡,还听哭了……怪不得你们做夫妻。

    朱绣淡定勾了勾嘴角,意味深长:“周复你还不知道吗?”

    这么说起来,以我对周复这个人为数不多的了解,他去看关淑怡的演唱会,其实是很合理的。

    “你不会跟他一样吧?”我小心翼翼问。

    “也没有。”朱绣说:“我陪人去的。”

    我问:“谁?”

    朱绣:“十三姨。”

    演唱会散场,人群攒动,周复和朱绣反倒不急,他们没有中老年人的那种“赶场精神”,反而嫌闹,于是就坐着,避开人流高峰。

    朱绣在等人。

    接着十三姨从内场过来了。

    一个四十来岁很普通的中年妇女,不高不矮,瘦的,卷发,黑色眼线,殷红的唇,鬓边藏几根白发,苹果肌很假,像打了玻尿酸。

    她站到朱绣一旁,开口就是一句:“哇你幾時拍拖嗰?(你什么时候谈的恋爱?)”

    声音是尖的,不大悦耳。

    朱绣瞥一眼周复,抬头回:“同人地三唔識七,你冇講埋噻滴令人咁尷尬嘅嘢啦。(我们不认识,你不要净讲一些叫人尴尬的事情好吧。)”

    十三姨仔细端详周复片刻,觉得这人也挺厉害的,主要吧,帅的。

    然后她就搭话:“靚仔關淑怡你都啱啊?你同同齡人有冇話題架?(帅哥你还喜欢关淑怡啊,你和同龄人有没有话题的?)”

    周复挺耐心的,他指了指朱绣:“佢唔係同齡人咩?(她不是同龄人吗?)”

    十三姨乐了:“人地陪我嚟架咂。不過我前排飛,佢冇錢升艙咂。(她陪我来的罢了。我买的前排,她没钱升舱而已。)”

    十三姨自来熟,带着周复不自觉说话也少客套,他笑着回:“唔好意思咯阿姨。(不好意思咯阿姨。)”

    “叫我十三姨。”

    两位不用招呼到这个程度吧,谁知周复真的乖乖叫了:“十三姨。”

    朱绣就看着他们越聊越起劲。

    十三姨已经开始说:“最衰我嗰侄,男嘅,靚仔你搞唔搞基啊?(可惜我那侄子是个男的,帅哥你考不考虑搞基?)”

    周复:“冇可能哈。(婉拒了哈。)”

    十三姨:“一係你啱唔啱我啊?我單身喔。(那你对我有没有兴趣,我还单身呢。)”

    “冇可能哈。(婉拒了哈。)”

    朱绣忍无可忍,她拖着声音插一句:“痴線啊?(神经病啊?)”

    她说完这句就起身拉十三姨。

    “行得啦,靚姐。(走啦,美女)”

    出场馆有一段路,地毯铺着的,两侧墙面金碧辉煌。

    朱绣和十三姨走一起,后面吊着个一条路的周复。

    十三姨挽着朱绣说道:“翻佛堂,定係食個宵夜先?(回佛堂,还是先吃个宵夜?)”

    澳门佛堂有住的地儿,她和十三姨算是佛堂舍友。

    而朱绣开口:“唔了,我一靜間過關口翻上去了。(算了吧,我等下过关口回大陆了。)”

    十三姨略显矫揉造作,五指抿唇:“哈?後日堂會你唔去喇?無空大師嚟點化喔。(哈?后天的堂会你不去啦?无空大师来点化呢。)”

    “悟空大師都唔去啊,後日考試,大師如果計得到答案嘅話我就去。(悟空大师来也没用,后天考试,大师如果能算得到答案的话我就去。)”

    十三姨:“隆胸大師你去唔去啊?(隆胸大师你去不去啊?*粤语中“空”和“胸”同音。)”

    朱绣拦住:“爛gag唔受。(说点人话吧。)”

    十三姨:“不過你咧還算好,將就下都唔使嘅。我啊要啦,哩排覺得有滴下垂,搵個機會搞搞佢先。(不过你呢还算可以,将就一下也用不着。我就要了,最近觉得有点下垂,要找个机会调整下。)”

    “十三姨!你冷靜滴得唔得啊?(十三姨!你冷静点吧!)”朱绣回头看一眼:“大庭廣眾講下面啦。(大庭广众的要点脸吧。)”

    十三姨随她回头望一眼:“得靚仔係度咂嘛。(这儿只有小帅哥嘛。)”

    她转了转身子,半侧着,手部动作勾勒一下自己上半身,朝周复眨眨眼:“你覺得咧,順唔順眼?有冇必要?(你觉得呢?顺不顺眼?有没有必要?)”

    朱绣是拦不住了。

    然后周复顺着十三姨的动作瞄,又马上撇开视线,他目光移到一旁,艰难挤出几个字:“你鐘意咯。(你开心就好。)”

    十三姨见他反应,得逞调笑道:“細佬仔唔經溝。(小朋友就是容易害羞。)”

    她没再理周复,转回来看朱绣:“講翻你,上次考試,今次又考試?坤我啊?(说回来,你上次考试,这次又考试,骗我啊?)”

    “騙你有錢分咩?同無空大師又冇仇,咁霖我仲陪埋你嚟看戲,曬氣。(骗你我有什么好处,和无空大师无怨无仇,我陪你来看戏还要被你这么揣测,真是无语。)”

    十三姨:“最驚無空大師感不到你誠心嘖。(我只是担心无空大师感受不到你的诚心,)”

    周复在这个时候搭了一句:“省一模,都幾緊要,無空大師應該可以理解。(省一模挺重要的,无空大师应该可以理解。)”

    朱绣看过来下意识切普通话:“哇,这你也知道。”

    周复和她对视,不咸不淡说:“因为我也考……”

    得,搞半天也是个游客,还同是天涯高考生。

    十三姨:“講噻啦你地。(我无话可说。)”

    快到大门,周复伸手轻轻拍了拍朱绣的肩:“去关口的话要拼车吗?这里的士挺贵的。”

    朱绣欣然回一声:“好。”

    十三姨半路丢了个同伴,又说:“咁我走先咯。(那我先走了。)”

    朱绣:“你咧後日幫我出力滴求下。(你呢后天就加把劲帮我拜一拜。)”

    周复搭腔:“順便嘅話,幫我求埋。(顺便的话,帮我也拜一拜。)”

    十三姨傲慢地甩一甩头:“報個名嚟聽下。(报上名来。)”

    “周复。”

    十三姨瞬时蹙一蹙眉,眼一眯:“唔掂水,唔掂水。(有问题,有问题。)”

    周复不解:“個名有咩問題?(我名字有问题吗?)”

    十三姨:“覆水難收啊——touch mood講句,船都沉埋。(覆水难收啊,说句不好听的,连船都沉了。)”

    ——“舟覆”

    周复挽救一下:“唔係噶個覆喔。(不是那个覆哦。)”

    十三姨听这话更变本加厉,又开始摇头:“仲衰!(那就更有问题了!)”

    周复被吊了起来,可面前十三姨俨然不打算再说了。

    朱绣抱着手同他并肩站着,见状就动一动手腕,点一点周复手臂。

    她从牙缝里冒出的一句:“天机,润口。”

    很后来,他们两人回忆起这个场景,周复对朱绣说他当时真的有怀疑过这两人是不是一对配合得很好的神棍组合。

    但在那个当下,他还是从背包里翻出钱包递了一张一百葡币过去。

    十三姨接过,之后伸手到正中,手指虚空画一个圆。

    佛教禅宗的圆相代表真理,直指一个人的顿悟,表达人内心的宁静与平衡。

    而此情此景,这个圆的意思是——画地为牢。

    十三姨缓缓说道:“困住咗喇。(你被困了。)”

    朱绣听得懂,她悄悄低喃了一遍:“周而复始……”

    十三姨深深凝视周复,再落一句——

    “兜兜轉轉,塵緣難盡。(兜兜转转,尘缘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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