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娱自乐存起来自己看的，也不发表～请大家绕道不要看啦，谢谢！】
这几日胸前又坠得发闷，薛暮就将沉甸甸的银锁摘下来缓口气。
蔡嬷嬷从厨房端了碗黄桂稠酒走来，见她正摆弄银锁，便将碗搁在桌上：“姐儿快别玩了，这宝贝可开不得玩笑。”
沙棘见薛暮厌厌的，眼珠滴溜溜一转，煞有介事地正色道：“姑娘别觉得奴婢胡闹，我记得世子爷也有个和田玉的，是不是和姑娘正好能凑成一对金玉良缘？”
薛暮厌厌地道：“人家那是金和玉，跟银有什么关系？”
沙棘见她神情嫌恶，方知说错了话，抱着她的胳膊撒娇求饶：“姑娘莫恼，奴婢不说就是了。”
这么一来，薛暮就更不想戴银锁了，索性收起来，放到梳妆台最底层的匣子里。又叫蔡嬷嬷把黄桂稠酒拿冰镇了再喝，蔡嬷嬷自然不准，只得温热着喝了一碗。
盛夏蝉鸣震震，太阳晒在皮肤上热得发涨，薛暮穿着薄薄的氅衣，却依旧出了满背的汗，和薛姮悠闲地坐在海棠轩的廊沿下乘凉，福宝卧在薛暮怀里，拱得她昏昏欲睡。
薛姮说要来向二姐道歉，顺便邀她品尝丽人做的茶果子。有美食诱惑，薛暮当然不会拒绝，就同往日一样受邀前往。
薛姮眯着桃花眼，耀眼的日光透过花架斑驳地洒在她白皙的脸上，睫羽浓密纤巧，嘴角微微弯起，显出恬静美丽：“二姐，听说母亲正在给你相看夫婿呢。”
薛暮揉揉福宝柔软蓬松的皮毛，抬起眼皮瞥了眼薛姮：“可定了谁？”
薛姮托着腮：“具体的不知道，但肯定是个家世清白，品行端正的读书人，听母亲的意思，似乎很有诚意。”
薛暮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按理说二姐比我大，婚事该在我之前定下来的。”见薛暮只是笑笑，她有些自讨没趣，无言了半晌，才幽幽开口：“二姐的心思怎么又游离走了？你明明喜欢佟铱表哥吧，却不敢表露半分。”
薛暮愣了一下，又好气又好笑，薛姮这是在干什么？
薛姮却当她默认，得意地轻笑道：“不必紧张，二姐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在逃避罢了，我说的没错吧？”
福宝在烦不胜烦地埋住耳朵后，终于“喵呜”地一声跳下薛暮的膝头，飞快窜到草丛里消失不见。
没过一会儿，海棠轩外传来一阵骚乱，婆子们奔走的脚步声凌乱嘈杂，各院的丫鬟尖声叫嚷，锅碗瓢盆叮叮咣咣，吵闹声不绝于耳。
薛姮皱眉起身：“这是怎么了？”
恰逢袭人从院门跑进来，神色惶恐：“姑娘不好了，府里飞来只大鸟，啄伤了几个婆子，正在四处觅食呢！”
“什么？”薛姮惊愕，什么大鸟？为什么会飞到薛府？
袭人焦急万分地朝薛姮喊道：“您快回屋吧！”
薛姮顾不得问原委，赶忙和袭人回到室内，薛暮却拉着宝蟾往外跑去：“走，快去找福宝！”
薛暮一路狂奔，沿途的丫鬟吓得瘫软在地，素来严厉的婆子也畏畏缩缩的没一个敢上前。
西山月墙内的参天古柏上，果然有一只通体漆黑的巨禽从天而降，发出阵阵高亢的鸣唳，锐利的喙狠啄着繁茂的枝桠，树枝与干枯的小葫芦纷纷扬扬，落下无数道，有人躲闪不及，被沾上木枝划出一条条血痕。
“啊呀，我的手！”
“好痛！”
众人皆吓得魂不附体，惊呼不止。只见那巨鸟喙如金钩，爪若铁皮，周身覆盖厚实坚韧的翎羽，翅膀扑棱振动间卷起劲风，刮得人睁不开眼，尾部摇曳着乌亮的流苏尾羽，身姿矫健灵敏，宛若腾挪在深林中的黑豹。
不多时，薛昭随乌雅氏匆匆赶来，乌雅氏面色苍白，扶着墙壁勉强稳住身形，喃喃道：“这，这是什么？”
一向沉稳的赖家媳妇竟面露惧色，哆嗦着道：“这……莫不是《山海经》里的……蛊雕？”
“阿弥陀佛，快，快把它赶走。”乌雅氏哆嗦着一手一个将薛昭和薛暮紧紧搂在怀里护着，
宝蝠立刻冲旁边的丫鬟喝道：“愣着干嘛，快去拿扫帚竹竿来啊。”
宝螺和宝蟾将主子护送至安全的地方，然后手忙脚乱地去拿竹竿打，却无法伤它分毫。
薛暮被乌雅氏牢牢箍在臂弯里，不能挣脱，生怕她受伤，连带着也心急如焚：“娘快放开我，我喘不上来气了！”
那蛊雕似乎在听到她的声音后，忽地转头直剌剌朝她俯视过来。薛暮心下一凛，下意识摸向胸前，这才想起没戴银锁，竟有股寒气顺着脚底板升起，霎时遍布全身。
它盯着薛暮足足有半炷香的工夫，倏然停止吱啄，振翼乘风而起，扶摇直上云霄。
众人追着它的身影四处奔跑，谁也打不着，那鸟速度极快，转瞬便消失在茫茫青霄中。
“孽畜，竟敢来我薛家作祟！”迟迟赶来的薛老夫人被两个姨娘扶着，气得差点晕厥过去。
“天爷嘞，听说这蛊雕似鸟非鸟，是专食人的怪兽，叫声似婴孩啼哭，贪婪嗜血，无恶不作！”李姨娘此刻吓得魂飞魄散，早没了素日的威风，六神无主地哭道。
“我——哎呦！”乌雅氏捂着胸口呻吟着跌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嘴唇发紫。
安姨娘急忙扶住她：“夫人又犯心悸了！快，快去请大夫来。”
薛老夫人闻言，横着拐杖冲李姨娘怒道：“你这个嚼舌头的混账老婆，你家主母心脏不好，你偏说些脏话烂话给她听，安的是什么心？”
李姨娘哭道：“妾身也是为了老太太和夫人着想，免得被那畜牲欺负了去。”
府里一时喧嚣不止，鸡飞狗跳，乱作一团，薛昭帮安姨娘扶住昏迷不醒的乌雅氏回绵阳馆，回头冷静地吩咐宝蝠：“你去给夫人即刻抓药熬上，在屋里点上安神香，再去乌雅府问三个表哥在不在，让他们即刻过来。千万不要告诉外祖父和外祖母，我马上就和祖母去佛堂。”
宝蝠领命，疾步往外跑去。
薛暮立在老柏树下，伸手去碰触那棵粗壮遒劲的柏木，指腹摩挲上面的斑驳纹理，蛊雕残留的气味还未散尽，浓郁腥臭的味道充斥鼻端，令人毛骨悚然。
她找到赖家的，她原本精干的脸好似一下苍老了十岁，拧作一团，愁容满面，犹豫片刻，窃窃道：“二姑娘，不是奴婢混说，这巨兽本栖息在鹿吴山下的泽更水中，如今竟不远万里来到京师，实在奇怪，可千万要当心。”
“山海经中的怪兽大多做不得真，”她皱起眉，“恐怕是什么山鹰之类的猛禽来这里找食吃了。”
正说话间，人报乌雅家二少爷来了，薛暮猜测是姐姐为稳住阵脚，特地去乌雅家请的。
佟铱面色凝重，先与薛老夫人等请安，与薛暮甫一照面，便关心询问：“羲和表妹没伤着吧？”
薛暮摇头道没事，他低声言道：“你听我说，此鸟来得稀奇，必非好兆，大凡顺者昌，逆者亡，必是妖孽作怪。你若信我，我倒有一招：叫丫鬟们铰块红绸子在它落脚处挂挂，再烧几根艾草熏熏，驱灾辟邪。”
他说着解开一个包裹，里面果真是两块大红缎布，上面缠绕着几根艾草：“你且试试，应该管用。”
薛姮却不知从何处轻移莲步，姗姗而来，看戏似的笑道：“表哥怎么在这里混说？若有好事，你们享去，若是不好，姮儿一个人挡就好。”
薛暮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随它去就是了。”
话虽这么说，这主意不靠谱，但也算是有些慰藉，便默许他安排丫鬟们整顿起来。
佟铱的目光扫过她，忽然一凝，伸手摸向她的发髻，他的手指修长，抚弄过薛暮的鬓发，带下一片轻飘飘拂过肌肤的羽毛：“这是什么？”
他挑眉，是一根炭黑油亮的长羽，薛暮伸手接过，揣进衣袖里。
薛姮意有所指地笑道：“二姐，这种东西还是不要戴在身上为妙。”
佟铱闻言，似乎想到什么，眉峰渐渐拢起来：“你的银锁呢？”
“忘戴了。”
佟铱语调陡沉：“那银锁是护你平安顺遂的，你看，丢了它，才发生今天这种事。”
薛暮年纪尚小，犹厌被人说教，又想起外祖母撮合她和佟铱的事，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不愿再看他磨磨唧唧的样子，懒得回话。正巧薛昭从绵阳馆出来，便径直越过他去屋里瞧乌雅氏。
屋里燃着安神香，幽静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中药味。乌雅氏枯坐在床上，一双失神的眼睛透过窗棂看着远处，不知在想什么，脸色更显苍白。
薛暮轻声唤她，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坐在床沿：“娘，二表哥说让她们准备红绫，挂在柏树下驱除晦气，您觉得怎么样？”
乌雅氏神情疲惫地叹了口气，摩挲一回手上油润的菩提子佛珠，却答非所问：“羲和，家里怕是要变天了，娘从来不求富贵荣华，只希望能相夫教子、安稳宁定地过完一生。”
海兰端来汤药：“二姑娘，您只当夫人是说胡话，千万作不得真，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府上哪会有什么妖魔鬼怪？夫人定是吓糊涂了。”
薛暮默了片刻，抬头对海兰露出一个宽慰的笑：“我知道，你去多备几个黄符，明日再请几个隆福寺的僧人作法。”
她将药碗递到乌雅氏面前，轻轻吹凉送至她唇边：“娘，先喝药吧。”
乌雅氏勉强喝了两口药汁，拉着她的手嘱托：“羲和，若真出了什么事，和你姐姐从后门出去直跑到密云县去找外祖母，银锁一定要戴好，千万别弄丢了。”
乌雅氏絮絮叨叨交待完，阖上眼睡了，薛暮守在床旁，拿帕子替她擦拭嘴角的药渍。
不多时，余大夫提着药箱要来给她诊脉，身后跟着佟铱，薛暮连忙把指头按在唇上做噤声状，又指了指乌雅氏。佟铱微愣一瞬，随即明白过来，随她走出内室。
“余大夫说是受了惊吓，还得在床上将养两日。”佟铱锁紧眉：“大姑母的心悸是老毛病，恐不是一朝一夕便能痊愈的，素日的药方恐怕还需调整。”
薛暮点点头：“劳烦表哥亲自跑一趟。”
“不必客气，姑母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
送走佟铱后，薛暮盘算着肚里还没吃够牡丹果子，就把薛昭支开，自己去海棠轩想再蹭两块。
没想到剩下的果子已经被小丫鬟们分完了，薛姮忙叫丽人重新做一份。
这果子无非就是将糕点做成牡丹花的形状，做的惟妙惟肖，味道虽也不错，但比起其他糕点来说，也大差不差。
浅粉色的花瓣是用石榴汁浇到澄面里的，一层层花瓣薄如宣纸，再上锅蒸，工艺很麻烦，稍有不慎花瓣就碎掉了。
丽人不一会儿就端了粉果上来，八个粉果放在描淡红的菊花盘上，能看得见里面荼蘼露、竹胎等馅料。
薛暮拣了一块，笑道：“整个京师最巧的姐儿也不能铰出这么个纸来，我又爱吃，又舍不得吃，包些回去给小丫头们做花样子去倒好。”
听得海棠轩的丫鬟们直发乐，薛姮虽常与李姨娘勾搭着陷害薛暮，面上关系却一直保持着姐友妹恭的状态，平常也一起嬉笑。
因薛暮行为豁达、平易近人，不比薛昭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也不比薛姮自恃才貌双全、风流成性，故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鬟们亦多喜欢和薛暮玩笑。
薛姮道：“急什么，我待会儿让丽人再做一盒给你，你先趁热吃这个吧。”
薛姮亲自给她摆了木筷，薛暮也不用，直接上手来抓，每个花样捡一块，三两下就干掉半盘子，薛姮又命将剩下的攒成一盘给薛暮带回去。
等回到西山月，薛暮又趁府里众人忙碌，换了身轻便的品月色桂枝纹氅衣，戴上纱帷帽，和宝蟾一起出府。窦家和薛家是邻居，脚程也不过一柱香的功夫。
宝蟾递了名帖上去，不一会儿窦承凤就亲自迎出来，她搂着薛暮说笑：“你怎么这会子才来？走，咱们去胡子酒肆，我叫阿依古丽给咱留了两坛顶好的西番莲酒。”
胡子酒肆除了西番莲酒好，辣子鸡亦做的好，老板娘阿依古丽是西域人，生得一双碧眼，命人切了两斤牛肉来给她们下酒，另加一盘香喷喷的辣子鸡。刚刚坐定，天忽然下起雨来。
夏雨极是缠绵，打在屋顶的竹瓦上铮铮有声。邻桌的客人乃是几个西域商人，此时却掏出一枚铁笛来，呜呜咽咽吹奏起来，曲调极是古怪有趣。和着那叮咚叮咚的檐头雨声，倒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
阿依古丽听着笛声，干脆放下酒坛，跳上桌子，赤足舞起来。她身段本就妖娆柔软，和着那乐曲便浑若无骨，极是妩媚。手中金铃足上金铃沙沙如急雨，和着铁笛乐声，如金蛇狂舞。那些西域商人皆拍手叫起好来，阿依古丽轻轻一跃，却落到薛暮的桌前，围着她们四个人，婆娑起舞。
阿依古丽的动作清零柔软，仿佛一条丝带，绕在薛暮的周身，又仿佛一只蝴蝶，翩翩围着她飞来飞去。薛暮学着她的样子，伴着乐声做出种种手势，只是浑没有她的半分轻灵。阿依古丽舞过几旋，飞镖就从怀中摸出一支筚篥，和着乐声吹奏起来。
那西域人见她吹起筚篥，尽皆击拍相和。薛暮听了一阵子，闻到那盘中辣子鸡的麻辣香气阵阵飘来，忙拿起筷子，大快朵颐吃起来，酥脆的鸡肉入口，香不可言。
飞镖将筚篥塞到窦承凤手里：“姑娘吹！”
没想到窦承凤还真的会吹筚篥，并且吹得好极了。筚篥乐声本就哀婉，那铁笛乐声却是激越，两样乐器配合得竟然十分合拍。起先是窦承凤的筚篥和着铁笛，后来渐渐却是那西域人的铁笛和着窦承凤的筚篥。
曲调由哀婉转向激昂，如同玉门关外，但见大漠荒烟，远处隐隐传来驼铃声声，一队驼队出现在沙丘上。驼铃声渐摇渐近，渐渐密集大作，突然之间雄关洞开，千军万马摇旌列阵，呐喊声、马蹄声、铁甲撞击声、风声、呼和声。
无数声音和成乐章，铺天盖地般席卷而至，随着乐声节拍越来越开，阿依古丽亦越舞越快，飞旋似一只金色的蛾子，绕的薛暮眼花缭乱。
乐声更加苍凉劲越，便如一只雄鹰盘旋直上九天，俯瞰着大漠中的千军万马，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大风卷起的尘沙滚滚而来。
等薛暮吃得肚皮溜圆的时候，那只鹰似乎已经飞上了最高的雪山，雪山上雪莲绽放，大鹰展着硕大的翅膀掠过，一根羽毛从鹰上坠下，慢慢飘，被风吹着慢慢飘，一只飘落到雪莲之前。那根鹰羽落在雪中，风卷着散雪打在鹰羽之上，雪莲柔嫩的花瓣在风中微微颤抖，万里风沙，终静止于雪山之巅。
筚篥和铁笛戛然而止，酒肆里静得连外面檐头滴水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阿依古丽伏在桌子上不住喘气，一双碧眸似乎要滴出水来，道：“我可不能了。”
那些西域商人哄得笑起来，有人斟了一杯西番莲酒来给阿依古丽，阿依古丽胸口还在急剧起伏，一口气将酒饮尽了，朝窦承凤嫣然一笑：“姑娘吹得好！”
窦承凤哈哈大笑，用帕子将筚篥擦拭净了，扔给飞镖。
薛暮新奇地道：“真没瞧出来，你竟会吹这个，京师的人会这个的不多。”
窦承凤答道：“我老爹曾出兵西域，带回来的乐器中有筚篥，我幼时得闲，曾经自己学着吹奏。”
薛暮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你爹是随十四爷去平乱的，怪不得你这么喜欢来这儿。”
那些西域商人又唱起歌来，曲调哀伤婉转，极为动人。阿依古丽又吃了一口酒，知道她们并不能听懂，她便用那大舌头的中原官话，轻声唱给她们听。
原来那些西域人唱的是：“其月汤汤，离我故乡，月圆又缺，故乡不见。其星熠熠，离我故土，星河灿烂，故土难返。其风和和，吹我故壤，其日丽丽，照我故园。知兮知兮葬我河山，知兮知兮葬我何方。”
薛暮听那些西域人唱得悲伤，不觉又饮了一杯西番莲酒。
付过酒钱，窦承凤又带她去茶肆听说书，说书先生口沫横飞，讲到剑仙如何如何千里之外取人项上人头。
薛暮问窦承凤：“凤哥儿，你相不相信这世上有剑仙？”
窦承凤直摇头，她一个习武之人都觉得不可信。
这世上武林高手是有的，薛暮看见过窦承凤出手，快得就像闪电，可是千里取人头气，她觉得纯粹是在吹牛。
走出茶馆的时候，她们看到街头围了一圈人，薛暮天生爱凑热闹，自然挤过去看个究竟。原来是个一身缟素的姑娘跪在那里哭哭啼啼，身后一卷破席，裹着着一具直挺挺的尸首，草席下只露出一欢僵直的脚，连鞋都没有穿。周围的人都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对着她身前写的“卖身葬父”四个墨字的白布指指点点。
“哇，卖身葬父，敢问一下，这位小姐打算把自己卖多少？”
此言一出，所有人全都对窦承凤怒目而视，她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
薛暮拉拉她的衣角，窦承凤明白她的意思，薛暮总是但心她闯祸，其实窦承凤虽然喜欢在街上晃来晃去，但除了拦过一次惊马、打过两次恶少、送过三次迷路的小孩回家、追过四次不定期是五次小偷之外，真的没有多管过闲事。
窦承凤偷偷绕到人群后头，仔细打量着那破席卷着重尸首，后来蹲下来，随手抽了根草席上的草，轻轻挠着那僵直的脚板心。
挠啊挠啊，窦承凤十分有耐心地继续挠，草席里的“尸首”终于忍不住开始发抖，越持抖厉害，越抖越厉害，周围的人终于发现了异样。有人大叫一声指着发抖的草席，牙齿格格作响，说不出话来，还有人大叫“诈尸”，更多的人瞠目结舌，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窦承凤不屈不挠地挠着，草席里的“尸首”终于忍不住那钻心奇痒，一把掀开席子，大骂：“哪个王八蛋在挠我脚板心？”
窦承凤牙尖嘴利地骂回：“王八蛋骂谁？”
他果然上当：“王八蛋骂你！”
窦承凤拍手笑：“果然是王八蛋在骂我！”
他一骨碌爬起来便朝窦承凤一脚踹来，窦承凤将身一闪，还有空冲他扮鬼脸：“死骗子，装挺尸，三个铜板挺一挺！”
骗子大怒，那个浑身缟素的姑娘同他一起朝她们冲过来。薛暮素来不愿意在街上跟人起冲突，就拉着窦承凤飞快地跑了。
窦承凤有时候非常不喜欢跟薛暮在一块儿，因为往往有趣的事刚刚做了一半，薛暮就拉着她当逃兵。
薛暮和宝蟾是翻墙回去的，在京师闲逛一天，已经到了晚上。宝蟾轻功很好，无声无息，再高的墙她将薛暮轻轻一携，两个人就已经上去了。夜深了，四处静得吓人。
她们像两只小老鼠，悄悄溜进去，四处都是漆黑一片，只有很远处有几点飘摇的地灯。薛暮回到西山月，摸索着架子床，她那舒服的床啊，想到它薛暮不由得打了个呵欠：“真困啊……”
这几日胸前又坠得发闷，薛暮就将沉甸甸的银锁摘下来缓口气。
蔡嬷嬷从厨房端了碗黄桂稠酒走来，见她正摆弄银锁，便将碗搁在桌上：“姐儿快别玩了，这宝贝可开不得玩笑。”
沙棘见薛暮厌厌的，眼珠滴溜溜一转，煞有介事地正色道：“姑娘别觉得奴婢胡闹，我记得世子爷也有个和田玉的，是不是和姑娘正好能凑成一对金玉良缘？”
薛暮厌厌地道：“人家那是金和玉，跟银有什么关系？”
沙棘见她神情嫌恶，方知说错了话，抱着她的胳膊撒娇求饶：“姑娘莫恼，奴婢不说就是了。”
这么一来，薛暮就更不想戴银锁了，索性收起来，放到梳妆台最底层的匣子里。又叫蔡嬷嬷把黄桂稠酒拿冰镇了再喝，蔡嬷嬷自然不准，只得温热着喝了一碗。
盛夏蝉鸣震震，太阳晒在皮肤上热得发涨，薛暮穿着薄薄的氅衣，却依旧出了满背的汗，和薛姮悠闲地坐在海棠轩的廊沿下乘凉，福宝卧在薛暮怀里，拱得她昏昏欲睡。
薛姮说要来向二姐道歉，顺便邀她品尝丽人做的茶果子。有美食诱惑，薛暮当然不会拒绝，就同往日一样受邀前往。
薛姮眯着桃花眼，耀眼的日光透过花架斑驳地洒在她白皙的脸上，睫羽浓密纤巧，嘴角微微弯起，显出恬静美丽：“二姐，听说母亲正在给你相看夫婿呢。”
薛暮揉揉福宝柔软蓬松的皮毛，抬起眼皮瞥了眼薛姮：“可定了谁？”
薛姮托着腮：“具体的不知道，但肯定是个家世清白，品行端正的读书人，听母亲的意思，似乎很有诚意。”
薛暮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按理说二姐比我大，婚事该在我之前定下来的。”见薛暮只是笑笑，她有些自讨没趣，无言了半晌，才幽幽开口：“二姐的心思怎么又游离走了？你明明喜欢佟铱表哥吧，却不敢表露半分。”
薛暮愣了一下，又好气又好笑，薛姮这是在干什么？
薛姮却当她默认，得意地轻笑道：“不必紧张，二姐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在逃避罢了，我说的没错吧？”
福宝在烦不胜烦地埋住耳朵后，终于“喵呜”地一声跳下薛暮的膝头，飞快窜到草丛里消失不见。
没过一会儿，海棠轩外传来一阵骚乱，婆子们奔走的脚步声凌乱嘈杂，各院的丫鬟尖声叫嚷，锅碗瓢盆叮叮咣咣，吵闹声不绝于耳。
薛姮皱眉起身：“这是怎么了？”
恰逢袭人从院门跑进来，神色惶恐：“姑娘不好了，府里飞来只大鸟，啄伤了几个婆子，正在四处觅食呢！”
“什么？”薛姮惊愕，什么大鸟？为什么会飞到薛府？
袭人焦急万分地朝薛姮喊道：“您快回屋吧！”
薛姮顾不得问原委，赶忙和袭人回到室内，薛暮却拉着宝蟾往外跑去：“走，快去找福宝！”
薛暮一路狂奔，沿途的丫鬟吓得瘫软在地，素来严厉的婆子也畏畏缩缩的没一个敢上前。
西山月墙内的参天古柏上，果然有一只通体漆黑的巨禽从天而降，发出阵阵高亢的鸣唳，锐利的喙狠啄着繁茂的枝桠，树枝与干枯的小葫芦纷纷扬扬，落下无数道，有人躲闪不及，被沾上木枝划出一条条血痕。
“啊呀，我的手！”
“好痛！”
众人皆吓得魂不附体，惊呼不止。只见那巨鸟喙如金钩，爪若铁皮，周身覆盖厚实坚韧的翎羽，翅膀扑棱振动间卷起劲风，刮得人睁不开眼，尾部摇曳着乌亮的流苏尾羽，身姿矫健灵敏，宛若腾挪在深林中的黑豹。
不多时，薛昭随乌雅氏匆匆赶来，乌雅氏面色苍白，扶着墙壁勉强稳住身形，喃喃道：“这，这是什么？”
一向沉稳的赖家媳妇竟面露惧色，哆嗦着道：“这……莫不是《山海经》里的……蛊雕？”
“阿弥陀佛，快，快把它赶走。”乌雅氏哆嗦着一手一个将薛昭和薛暮紧紧搂在怀里护着，
宝蝠立刻冲旁边的丫鬟喝道：“愣着干嘛，快去拿扫帚竹竿来啊。”
宝螺和宝蟾将主子护送至安全的地方，然后手忙脚乱地去拿竹竿打，却无法伤它分毫。
薛暮被乌雅氏牢牢箍在臂弯里，不能挣脱，生怕她受伤，连带着也心急如焚：“娘快放开我，我喘不上来气了！”
那蛊雕似乎在听到她的声音后，忽地转头直剌剌朝她俯视过来。薛暮心下一凛，下意识摸向胸前，这才想起没戴银锁，竟有股寒气顺着脚底板升起，霎时遍布全身。
它盯着薛暮足足有半炷香的工夫，倏然停止吱啄，振翼乘风而起，扶摇直上云霄。
众人追着它的身影四处奔跑，谁也打不着，那鸟速度极快，转瞬便消失在茫茫青霄中。
“孽畜，竟敢来我薛家作祟！”迟迟赶来的薛老夫人被两个姨娘扶着，气得差点晕厥过去。
“天爷嘞，听说这蛊雕似鸟非鸟，是专食人的怪兽，叫声似婴孩啼哭，贪婪嗜血，无恶不作！”李姨娘此刻吓得魂飞魄散，早没了素日的威风，六神无主地哭道。
“我——哎呦！”乌雅氏捂着胸口呻吟着跌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嘴唇发紫。
安姨娘急忙扶住她：“夫人又犯心悸了！快，快去请大夫来。”
薛老夫人闻言，横着拐杖冲李姨娘怒道：“你这个嚼舌头的混账老婆，你家主母心脏不好，你偏说些脏话烂话给她听，安的是什么心？”
李姨娘哭道：“妾身也是为了老太太和夫人着想，免得被那畜牲欺负了去。”
府里一时喧嚣不止，鸡飞狗跳，乱作一团，薛昭帮安姨娘扶住昏迷不醒的乌雅氏回绵阳馆，回头冷静地吩咐宝蝠：“你去给夫人即刻抓药熬上，在屋里点上安神香，再去乌雅府问三个表哥在不在，让他们即刻过来。千万不要告诉外祖父和外祖母，我马上就和祖母去佛堂。”
宝蝠领命，疾步往外跑去。
薛暮立在老柏树下，伸手去碰触那棵粗壮遒劲的柏木，指腹摩挲上面的斑驳纹理，蛊雕残留的气味还未散尽，浓郁腥臭的味道充斥鼻端，令人毛骨悚然。
她找到赖家的，她原本精干的脸好似一下苍老了十岁，拧作一团，愁容满面，犹豫片刻，窃窃道：“二姑娘，不是奴婢混说，这巨兽本栖息在鹿吴山下的泽更水中，如今竟不远万里来到京师，实在奇怪，可千万要当心。”
“山海经中的怪兽大多做不得真，”她皱起眉，“恐怕是什么山鹰之类的猛禽来这里找食吃了。”
正说话间，人报乌雅家二少爷来了，薛暮猜测是姐姐为稳住阵脚，特地去乌雅家请的。
佟铱面色凝重，先与薛老夫人等请安，与薛暮甫一照面，便关心询问：“羲和表妹没伤着吧？”
薛暮摇头道没事，他低声言道：“你听我说，此鸟来得稀奇，必非好兆，大凡顺者昌，逆者亡，必是妖孽作怪。你若信我，我倒有一招：叫丫鬟们铰块红绸子在它落脚处挂挂，再烧几根艾草熏熏，驱灾辟邪。”
他说着解开一个包裹，里面果真是两块大红缎布，上面缠绕着几根艾草：“你且试试，应该管用。”
薛姮却不知从何处轻移莲步，姗姗而来，看戏似的笑道：“表哥怎么在这里混说？若有好事，你们享去，若是不好，姮儿一个人挡就好。”
薛暮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随它去就是了。”
话虽这么说，这主意不靠谱，但也算是有些慰藉，便默许他安排丫鬟们整顿起来。
佟铱的目光扫过她，忽然一凝，伸手摸向她的发髻，他的手指修长，抚弄过薛暮的鬓发，带下一片轻飘飘拂过肌肤的羽毛：“这是什么？”
他挑眉，是一根炭黑油亮的长羽，薛暮伸手接过，揣进衣袖里。
薛姮意有所指地笑道：“二姐，这种东西还是不要戴在身上为妙。”
佟铱闻言，似乎想到什么，眉峰渐渐拢起来：“你的银锁呢？”
“忘戴了。”
佟铱语调陡沉：“那银锁是护你平安顺遂的，你看，丢了它，才发生今天这种事。”
薛暮年纪尚小，犹厌被人说教，又想起外祖母撮合她和佟铱的事，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不愿再看他磨磨唧唧的样子，懒得回话。正巧薛昭从绵阳馆出来，便径直越过他去屋里瞧乌雅氏。
屋里燃着安神香，幽静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中药味。乌雅氏枯坐在床上，一双失神的眼睛透过窗棂看着远处，不知在想什么，脸色更显苍白。
薛暮轻声唤她，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坐在床沿：“娘，二表哥说让她们准备红绫，挂在柏树下驱除晦气，您觉得怎么样？”
乌雅氏神情疲惫地叹了口气，摩挲一回手上油润的菩提子佛珠，却答非所问：“羲和，家里怕是要变天了，娘从来不求富贵荣华，只希望能相夫教子、安稳宁定地过完一生。”
海兰端来汤药：“二姑娘，您只当夫人是说胡话，千万作不得真，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府上哪会有什么妖魔鬼怪？夫人定是吓糊涂了。”
薛暮默了片刻，抬头对海兰露出一个宽慰的笑：“我知道，你去多备几个黄符，明日再请几个隆福寺的僧人作法。”
她将药碗递到乌雅氏面前，轻轻吹凉送至她唇边：“娘，先喝药吧。”
乌雅氏勉强喝了两口药汁，拉着她的手嘱托：“羲和，若真出了什么事，和你姐姐从后门出去直跑到密云县去找外祖母，银锁一定要戴好，千万别弄丢了。”
乌雅氏絮絮叨叨交待完，阖上眼睡了，薛暮守在床旁，拿帕子替她擦拭嘴角的药渍。
不多时，余大夫提着药箱要来给她诊脉，身后跟着佟铱，薛暮连忙把指头按在唇上做噤声状，又指了指乌雅氏。佟铱微愣一瞬，随即明白过来，随她走出内室。
“余大夫说是受了惊吓，还得在床上将养两日。”佟铱锁紧眉：“大姑母的心悸是老毛病，恐不是一朝一夕便能痊愈的，素日的药方恐怕还需调整。”
薛暮点点头：“劳烦表哥亲自跑一趟。”
“不必客气，姑母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
送走佟铱后，薛暮盘算着肚里还没吃够牡丹果子，就把薛昭支开，自己去海棠轩想再蹭两块。
没想到剩下的果子已经被小丫鬟们分完了，薛姮忙叫丽人重新做一份。
这果子无非就是将糕点做成牡丹花的形状，做的惟妙惟肖，味道虽也不错，但比起其他糕点来说，也大差不差。
浅粉色的花瓣是用石榴汁浇到澄面里的，一层层花瓣薄如宣纸，再上锅蒸，工艺很麻烦，稍有不慎花瓣就碎掉了。
丽人不一会儿就端了粉果上来，八个粉果放在描淡红的菊花盘上，能看得见里面荼蘼露、竹胎等馅料。
薛暮拣了一块，笑道：“整个京师最巧的姐儿也不能铰出这么个纸来，我又爱吃，又舍不得吃，包些回去给小丫头们做花样子去倒好。”
听得海棠轩的丫鬟们直发乐，薛姮虽常与李姨娘勾搭着陷害薛暮，面上关系却一直保持着姐友妹恭的状态，平常也一起嬉笑。
因薛暮行为豁达、平易近人，不比薛昭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也不比薛姮自恃才貌双全、风流成性，故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鬟们亦多喜欢和薛暮玩笑。
薛姮道：“急什么，我待会儿让丽人再做一盒给你，你先趁热吃这个吧。”
薛姮亲自给她摆了木筷，薛暮也不用，直接上手来抓，每个花样捡一块，三两下就干掉半盘子，薛姮又命将剩下的攒成一盘给薛暮带回去。
等回到西山月，薛暮又趁府里众人忙碌，换了身轻便的品月色桂枝纹氅衣，戴上纱帷帽，和宝蟾一起出府。窦家和薛家是邻居，脚程也不过一柱香的功夫。
宝蟾递了名帖上去，不一会儿窦承凤就亲自迎出来，她搂着薛暮说笑：“你怎么这会子才来？走，咱们去胡子酒肆，我叫阿依古丽给咱留了两坛顶好的西番莲酒。”
胡子酒肆除了西番莲酒好，辣子鸡亦做的好，老板娘阿依古丽是西域人，生得一双碧眼，命人切了两斤牛肉来给她们下酒，另加一盘香喷喷的辣子鸡。刚刚坐定，天忽然下起雨来。
夏雨极是缠绵，打在屋顶的竹瓦上铮铮有声。邻桌的客人乃是几个西域商人，此时却掏出一枚铁笛来，呜呜咽咽吹奏起来，曲调极是古怪有趣。和着那叮咚叮咚的檐头雨声，倒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
阿依古丽听着笛声，干脆放下酒坛，跳上桌子，赤足舞起来。她身段本就妖娆柔软，和着那乐曲便浑若无骨，极是妩媚。手中金铃足上金铃沙沙如急雨，和着铁笛乐声，如金蛇狂舞。那些西域商人皆拍手叫起好来，阿依古丽轻轻一跃，却落到薛暮的桌前，围着她们四个人，婆娑起舞。
阿依古丽的动作清零柔软，仿佛一条丝带，绕在薛暮的周身，又仿佛一只蝴蝶，翩翩围着她飞来飞去。薛暮学着她的样子，伴着乐声做出种种手势，只是浑没有她的半分轻灵。阿依古丽舞过几旋，飞镖就从怀中摸出一支筚篥，和着乐声吹奏起来。
那西域人见她吹起筚篥，尽皆击拍相和。薛暮听了一阵子，闻到那盘中辣子鸡的麻辣香气阵阵飘来，忙拿起筷子，大快朵颐吃起来，酥脆的鸡肉入口，香不可言。
飞镖将筚篥塞到窦承凤手里：“姑娘吹！”
没想到窦承凤还真的会吹筚篥，并且吹得好极了。筚篥乐声本就哀婉，那铁笛乐声却是激越，两样乐器配合得竟然十分合拍。起先是窦承凤的筚篥和着铁笛，后来渐渐却是那西域人的铁笛和着窦承凤的筚篥。
曲调由哀婉转向激昂，如同玉门关外，但见大漠荒烟，远处隐隐传来驼铃声声，一队驼队出现在沙丘上。驼铃声渐摇渐近，渐渐密集大作，突然之间雄关洞开，千军万马摇旌列阵，呐喊声、马蹄声、铁甲撞击声、风声、呼和声。
无数声音和成乐章，铺天盖地般席卷而至，随着乐声节拍越来越开，阿依古丽亦越舞越快，飞旋似一只金色的蛾子，绕的薛暮眼花缭乱。
乐声更加苍凉劲越，便如一只雄鹰盘旋直上九天，俯瞰着大漠中的千军万马，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大风卷起的尘沙滚滚而来。
等薛暮吃得肚皮溜圆的时候，那只鹰似乎已经飞上了最高的雪山，雪山上雪莲绽放，大鹰展着硕大的翅膀掠过，一根羽毛从鹰上坠下，慢慢飘，被风吹着慢慢飘，一只飘落到雪莲之前。那根鹰羽落在雪中，风卷着散雪打在鹰羽之上，雪莲柔嫩的花瓣在风中微微颤抖，万里风沙，终静止于雪山之巅。
筚篥和铁笛戛然而止，酒肆里静得连外面檐头滴水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阿依古丽伏在桌子上不住喘气，一双碧眸似乎要滴出水来，道：“我可不能了。”
那些西域商人哄得笑起来，有人斟了一杯西番莲酒来给阿依古丽，阿依古丽胸口还在急剧起伏，一口气将酒饮尽了，朝窦承凤嫣然一笑：“姑娘吹得好！”
窦承凤哈哈大笑，用帕子将筚篥擦拭净了，扔给飞镖。
薛暮新奇地道：“真没瞧出来，你竟会吹这个，京师的人会这个的不多。”
窦承凤答道：“我老爹曾出兵西域，带回来的乐器中有筚篥，我幼时得闲，曾经自己学着吹奏。”
薛暮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你爹是随十四爷去平乱的，怪不得你这么喜欢来这儿。”
那些西域商人又唱起歌来，曲调哀伤婉转，极为动人。阿依古丽又吃了一口酒，知道她们并不能听懂，她便用那大舌头的中原官话，轻声唱给她们听。
原来那些西域人唱的是：“其月汤汤，离我故乡，月圆又缺，故乡不见。其星熠熠，离我故土，星河灿烂，故土难返。其风和和，吹我故壤，其日丽丽，照我故园。知兮知兮葬我河山，知兮知兮葬我何方。”
薛暮听那些西域人唱得悲伤，不觉又饮了一杯西番莲酒。
付过酒钱，窦承凤又带她去茶肆听说书，说书先生口沫横飞，讲到剑仙如何如何千里之外取人项上人头。
薛暮问窦承凤：“凤哥儿，你相不相信这世上有剑仙？”
窦承凤直摇头，她一个习武之人都觉得不可信。
这世上武林高手是有的，薛暮看见过窦承凤出手，快得就像闪电，可是千里取人头气，她觉得纯粹是在吹牛。
走出茶馆的时候，她们看到街头围了一圈人，薛暮天生爱凑热闹，自然挤过去看个究竟。原来是个一身缟素的姑娘跪在那里哭哭啼啼，身后一卷破席，裹着着一具直挺挺的尸首，草席下只露出一欢僵直的脚，连鞋都没有穿。周围的人都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对着她身前写的“卖身葬父”四个墨字的白布指指点点。
“哇，卖身葬父，敢问一下，这位小姐打算把自己卖多少？”
此言一出，所有人全都对窦承凤怒目而视，她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
薛暮拉拉她的衣角，窦承凤明白她的意思，薛暮总是但心她闯祸，其实窦承凤虽然喜欢在街上晃来晃去，但除了拦过一次惊马、打过两次恶少、送过三次迷路的小孩回家、追过四次不定期是五次小偷之外，真的没有多管过闲事。
窦承凤偷偷绕到人群后头，仔细打量着那破席卷着重尸首，后来蹲下来，随手抽了根草席上的草，轻轻挠着那僵直的脚板心。
挠啊挠啊，窦承凤十分有耐心地继续挠，草席里的“尸首”终于忍不住开始发抖，越持抖厉害，越抖越厉害，周围的人终于发现了异样。有人大叫一声指着发抖的草席，牙齿格格作响，说不出话来，还有人大叫“诈尸”，更多的人瞠目结舌，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窦承凤不屈不挠地挠着，草席里的“尸首”终于忍不住那钻心奇痒，一把掀开席子，大骂：“哪个王八蛋在挠我脚板心？”
窦承凤牙尖嘴利地骂回：“王八蛋骂谁？”
他果然上当：“王八蛋骂你！”
窦承凤拍手笑：“果然是王八蛋在骂我！”
他一骨碌爬起来便朝窦承凤一脚踹来，窦承凤将身一闪，还有空冲他扮鬼脸：“死骗子，装挺尸，三个铜板挺一挺！”
骗子大怒，那个浑身缟素的姑娘同他一起朝她们冲过来。薛暮素来不愿意在街上跟人起冲突，就拉着窦承凤飞快地跑了。
窦承凤有时候非常不喜欢跟薛暮在一块儿，因为往往有趣的事刚刚做了一半，薛暮就拉着她当逃兵。
薛暮和宝蟾是翻墙回去的，在京师闲逛一天，已经到了晚上。宝蟾轻功很好，无声无息，再高的墙她将薛暮轻轻一携，两个人就已经上去了。夜深了，四处静得吓人。
她们像两只小老鼠，悄悄溜进去，四处都是漆黑一片，只有很远处有几点飘摇的地灯。薛暮回到西山月，摸索着架子床，她那舒服的床啊，想到它薛暮不由得打了个呵欠：“真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