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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姮带着丫鬟婆子到了前院宴息处，丫鬟们络绎不绝地将菜肴、点心送进去。她站在抄手游廊上看了一眼，纳兰明珠的护卫将宴息处团团围住，他身边那个陈义正站在门口，叫送菜的嬷嬷过来问话。
嬷嬷向他行礼，过来跟薛姮说：“回禀三姑娘，那位官人说要您换一套银制的碗箸。”
薛姮略想片刻，吩咐身边的厨房管事去拿银制的碗箸来。
明相身边的人防备之心都很重，他那个地位的人，也不得不万事小心。
她又招过拾忆问话：“老太太和大爷过来没有？”
拾忆恭敬答道：“大爷穿着正经官服过来的，但是被那穿程子衣的侍卫拦下，随后老太太也过来了，照样没得进去，就和大爷一起去了偏厅。”
薛大爷是穿着官服过来的……薛姮听到这句话轻吐了口气，薛老夫人打的什么主意也明显了。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监督下人把菜都一一上齐，最后上清蒸四鳃鲈，让管事把螃蟹端回去。明相此行很可能是为了六科掌院给事中人选的事，他们大鱼大肉的上恐怕不好。
一个多时辰后，许管事从里头出来给她回话：“纳兰大人刚和五爷谈论制艺的事，五爷却也不算拘谨，菜只动了几个清淡的素菜。五爷见天色已晚，就请纳兰大人留宿，大人也应下来了，一切都好，您放心回去歇息吧。”
薛姮点了点头，想到薛老夫人还在偏厅等着，她也该过去请个安，便带着蝉衣往偏厅去。
宴息处有两侧偏厅，西边偏厅外有一木架紫藤花，通过一个夹道连着前院的西厢房。薛老夫人和薛大爷并没有在偏厅里面，而是站在偏厅外面说话，旁边还有茯砖和雪芽掌着羊角琉璃灯。
薛姮听到大伯父的声音：“上次的事，我就开始怀疑五弟了……”
薛姮皱了皱眉，回头看了蝉衣一眼，示意她留在这儿别出声，她则提起裙角，摄手摄脚地往紫藤花架走去，离两人更近了些。
那一众丫鬟婆子都离得远，薛老夫人和薛大爷迎着月光而站，薛老夫人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你觉得老五怎么了？”
薛大爷继续说：“您想想，顺天府通仓二十多万石粮食的空缺，他就是把乌雅家搬空了都填不上！不可能是找乌雅家帮忙的，咱们求到镇国公府上，人家也没有过多理会我们。五弟究竟是找了哪个有通天之能的人，可以轻松填补这么大的窟窿？”
“我问过五弟，他却死活不肯说，他瞒着我的事多着呢。上次国子监例察，我担心收受府同知银子的事被发现，让老五暗中帮我一把，他却说自己人微言轻不肯帮忙。如今却又和明相有牵扯，母亲可要把五弟那房的人照看好，我怕以后有求他的时候。”
薛老夫人却犹豫道：“老大，你……你是不是私收贿赂了？那府同知为何给你银子？”
薛大爷有些不耐烦：“母亲，您问这些做什么！你怎么知道这做官的苦，我拿不拿都是个麻烦，何况咱们家并不宽裕，又多了五弟那一支的人，开销不是更多了？”
薛老夫人便不说薛大爷的事，又说到了薛鼎臣头上：“老五也是，你们好心给他抬姨娘，他还不领情。你放心，以后要是有事直接和我说，我去劝他。”
薛姮在暗处听着实在气闷，大伯父这话也好说出口？五房虽说人不少，但都是未出阁的女孩，能有几个花销？父亲原本那份财产每年进项也有五百两银子，这些银子归了薛家，有多少落到五房的人身上？反倒是长房的人个个都富足得很，薛暧每月有多少衣服首饰，大伯父出去请同僚喝酒一拿就是几十两，因着孝敬兄长的名义，父亲那些收益可多半到长房手里了。
他收贿赂是因为五房？这才是令人笑掉大牙的事。
薛大爷正要继续说什么，却抬头盯着紫藤花架的方向，厉声道：“谁在那里，给我出来！”
薛姮这才看到月光下她的影子投在石板上，有紫藤花影掩饰影影绰绰，她一动薛大爷却看出了端倪。她想了片刻，还是隐身在紫藤花架里最好……她立刻朝木架深处跑去，并向蝉衣招手，让她赶紧回西山月。
薛老夫人道：“看着像个女子，许是府上的什么丫鬟。”
薛大爷吩咐顾家的带几个小厮擎着火把去找：“咱今儿说的这些话可不能让别人听去，要把这人给我找出来，别让其他人察觉了。”
顾家的忙带着小厮们过去找。
偷听的事要是被薛老夫人发现了，肯定有麻烦，薛姮四下一看，夹道过去就是西厢房了。
紫藤花架外火光越来越近。
她咬咬牙，提着裙子踩到栏杆上一跃，落在夹道上。
肯定不能让顾家的追上她，西厢房平日只有丫鬟来往，她随便找个房间躲过去，再从厢房后面的小径到父亲那儿去，也就没有人会发现了。
薛姮打定主意，随便开了个厢房的槅扇就躲进去。她站在厢房里注视着外头的动静，还没有反应过来，却突然被人抓住手腕一扯扣在身后，随即便被捂住了嘴。
有人在她耳边冷淡道：“你是谁？”
薛姮一愣，怎么会有人在厢房里！这个声音……好像是明相！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模糊的月光透过高丽纸照进来。
纳兰明珠一手捏着她的双手，另一手捂住她的嘴，她整个人完全被他控制住，薛姮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又淡又柔和的檀木香。她并没有挣扎，也没有发出声音，动了动手示意。
纳兰明珠来薛家拜访，本就是想试探薛鼎臣能否胜任六科掌院给事中一职。两句相问，也就能看出薛鼎臣仅是个勤勉有余，聪颖不足的人，这样的人实在不适合任大事。
薛鼎臣请他留宿西厢房，想到天色已晚他也没有拒绝。陈义他们就守在厢房的夹道外面，他刚吹灯准备歇下，没想到这厢房里还有人闯进来！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制住此人，原以为是别人派来的高手，却没想是个小姑娘，捂住她嘴的瞬间，纳兰明珠就认出这人是薛姮了，她身上有种淡淡的玫瑰花香味。
这可是薛家，她一个庶小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纳兰明珠皱了皱眉，低语道：“原来是你……竟然趁着这个时候来西厢房，你也不怕被人误伤了！”
槅扇外火光一闪而过，纳兰明珠皱了皱眉，抱着她侧身站到屏风后面。
动静这么大，守在夹道外的陈义等人很快就发现了，外面传来他压低的说话声：“老爷已经睡下，你们赶紧出去，可别扰老爷歇息！”
擎着火把来找人的婆子小厮才知道扰了大人的清净，吓得忙道“奴婢冲撞了”，退出西厢房。
等人都离开了，纳兰明珠才放开了捂着她嘴的手，有些意味不明地道：“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倒是我想多了，你在自己家里也像贼一样被追着？”
薛姮侧过头看他，一双眼乌溜溜的，忽然嫣然一笑：“三言两语无法说清楚，还要谢大人相助，您不如先放开我，我这就退出去不打扰您休息。”
纳兰明珠还捏着她的手。
纳兰明珠却好像没听到般继续说：“下次来见我，可不要这样出现了，我是认出来才没有伤你，不然你可不能这么安稳。”
他语气淡淡的，放开薛姮的手后取下高几上的灯罩，点亮了烛火。
烛光跳动片刻，才渐渐亮起来，纳兰明珠的背影映照在烛火里，显得十分高大，他仅穿了件单薄的直裾。刚才两人身体相贴，她却能感觉到纳兰明珠身上很暖和。薛姮毫不怀疑，他要是用力，肯定能掐断她的手，毕竟他是习武之人。
薛姮胡乱想着。又打量着西厢房的布置，茶色杭绸的帐幔，隔开一个次间，次间放置一张雕五蝠献寿纹的长几，几张杌子，帐幔里就是多宝阁，一架彩绘大理石围屏，里头是张黑漆的拔步床，西厢房的布置还是十分不错的。
纳兰明珠拿烛台过来，指了指旁边的杌子对她说：“先坐。”
又给她倒了杯热水，让她捧在手里暖和：“刚才无意碰到……你的手似乎有点凉。”
那是无意碰到？
薛姮把茶杯放在长几上：“大人，小女就不坐了，一会儿别人要是发现我不见了，恐怕会说不清楚，大人为官廉洁，自然不能和这样的事牵连了。”
纳兰明珠看了她许久，才笑了笑：“我知道，没关系。”
薛姮的脸颊有些发红，她觉得说什么都不好，行了礼打算退出去。
纳兰明珠的声音在她身后悠悠响起：“你曾说过若我有需要，你会倾尽全力帮我，不知你这话还作不作数？”
薛姮脚步一顿：“自然作数。”
纳兰明珠觉得她样子十分认真，过了好久他又接着问了句：“上次隆福寺我说过的话，你可明白了？”
薛姮却闭了闭眼，才笑道：“姮儿似乎不太明白，天色已晚，先行告退。”
男子，有时需要欲擒故纵。
纳兰明珠愣了片刻，直到她不见了才笑出声来。
顾家的在外院搜罗无果，回去禀报薛老夫人，还把她们不小心进到纳兰明珠厢房的事说了。薛老夫人听完十分紧张，直问她明相有没有生气。
顾家的道：“纳兰大人没有出来，奴婢也不知。”
薛老夫人躺回了罗汉床上，望着放在长几上的更漏不语。
等第二天纳兰明珠离府的时候，薛老夫人一大早就去送别。
“昨晚上惊扰了大人，实在惭愧。”薛大爷笑着拱手道。
影壁四下立着纳兰明珠的护卫，薛家三个老爷三人皆来相送，也都穿着公服。
纳兰明珠却穿着灰蓝色直裾，披了件黑色杭绸斗篷，他整了整衣袖，淡淡问了句：“你们薛家守卫如此不森严，连盗贼都能闯进来？”
薛大爷一愣，忙笑道：“是盗贼闯入了，索性财物上没有损失。”
“那人可抓到了？”纳兰明珠继续问。
薛大爷觉得有些奇怪，明相怎么会如此关心这事，他只能说“已经抓到了”，免得明相以为他们薛家办事不力，连个盗贼都制服不了。
纳兰明珠便不再说什么，上了轿之后脸色却不太好看。
不论薛姮是因为什么闯到他房里，她在些家必定过得不好。薛家这几个人，薛大爷是惯会虚与委蛇，人前人后两张脸的，薛鼎臣太懦弱，凡事又习惯墨守成规。那个薛老夫人昨晚还想闯宴息处，可见平日在府里被人捧惯了，有点不知轻重。
他又想起自己偶然听过的话，薛姮年过十六还没有定亲，她们家差点把她许给一个穆家那个傻儿子。
纳兰明珠面无表情地直看着轿子青色的细布帘子。
他这样护着的人……别人却敢轻易欺负。
听说明相走了，薛姮松了口气。
她放下绣了一半的绫袜，望着窗扇外刚长出细长花苞的垂丝海棠怔忪，海棠开得遮天匝地，花丰叶茂，柔枝绰约，嫣红花朵英英如胭脂。
薛姮的眼里闪过一抹势在必得，她叫画眉进来收拾大小的笸箩和针线，一会儿薛老夫人让她们陪薛暧去隆福寺上香。因为亲事延迟，薛暧最近心情不佳，薛老夫人让她们都多担待、安慰着她。
半月之后朝廷的封诰下来了，新任都察院六科掌院给事中并不是从都察院选出的，而是湖广常德知府调任。消息传到薛家，大夫人听后很是失望，心里却又舒了口气，薛老夫人也找薛鼎臣过去说了好一会儿话。
很快就到了六姑娘的百日酒，这次府里来的人比上次还多，六姑娘的名字也定下来了，就用辅国公苏燕取的‘晴’字。百日酒上薛姮送了一对玉摇铃，刚解了襁褓的晴姐儿被乳母抱着，这里想动那里想抓这里的，十分活泼。
上次没见着孩子的夫人都围着夸她，说长得白里透红，小脸秀秀气气的，像极了四夫人。
坐着喝了会儿茶，薛姮就看到薛老夫人把薛暮叫过去说话。
薛老夫人在花厅里赏新开的海棠，薛姮则坐在庑廊下，倒是能看到花厅的场景。
薛老夫人身边坐着个陌生的妇人，穿了件绛紫色妆花褂子，绿色斓边璎珞纹马面裙，头上戴着镶翠眉勒，年约四十。
薛老夫人对薛暮说：“羲和，快来见过保定的郭夫人。”
薛姮闻言心中一跳，放下手中的茶盏，保定郭夫人在北直隶里有名的会做媒。她丈夫是保定府府同知，双亲俱在，生有一对儿女，也经常被人请去做全福人。
薛暮却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笑着向郭夫人请安。
郭夫人面上笑眯眯的，却从头到尾把薛暮看了个遍，看得她有些不安，搓着双手，下意识低了头躲避。
薛老夫人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胳膊：“你不是刚做好梨花酥吗，去替我端一碟过来吧。”
薛暮松了口气，应诺去了，薛老夫人就小声和郭夫人说起话来：“羲和为人温顺、心性善良，《女训》《女诫》也熟读了。郭夫人也想想，有没有咱们羲和合适的，眼看着暧丫头和秦公子都定亲了，我这心里也惦记着她的两个堂姐。”
郭夫人过了片刻才说：“人是不错的，可惜模样一般，不过薛二小姐如今都没有人提亲，倒是奇怪了，薛大小姐是如今宫里的娘娘吧？”
薛老夫人就笑笑：“是有人提过亲的，是我和她母亲觉得不合适才耽搁到今天。这孩子从小在我跟前养大，秉性十分不错，以后沾着她长姐的光，总不会太差了。”
郭夫人却笑着不再答话，端起茶杯喝茶，薛老夫人这是想亲自给薛暮说亲了。
薛姮想了想，上次穆家请人来给穆知翟说亲，因为李太夫人搅合没得逞，没几个月穆知翟就娶了安阳伯庶出的四小姐，那四小姐是年过十八不好嫁了，就没有太挑拣嫁给了穆知翟。
薛姮暗想着，也不知道薛老夫人能给薛暮说个怎么样的婆家，指定连秦家都比不过，更好不过叶赫那拉家了。
郭夫人却又开始说话：“你们薛家小姐都生得好，我记得三小姐还没出嫁，我可是听过你们三小姐的，长得如花似玉，她没有说亲吧？”
怎么说到她头上了？薛姮朝花厅看了一眼，薛老夫人和郭夫人都背对着她看海棠花，她心下烦闷，干脆起来回到海棠轩。
陈铺画纸，收笔之后，她细看着自己画的墨竹图，她练了小半个月，始终画不出竹的苍劲！她让蝉衣去把明相那幅墨竹图找出来，对着看了一会儿，有些泄气：“实在差得远……”
她的书法还过得去，但是绘画就逊色多了，薛姮也想练出一手画墨竹的本事，还特地移植了几丛墨竹种在书房的窗扇外面，练了几天却画得不成样子。她就想找名家的画先临摹着，找来找去都觉得不合适，就开始临摹明相送她的那幅墨竹图。
明相再怎么说也是两榜进士，钦点的榜眼，当年压在他头上的仅有个袁仲儒而已。
明相的画中修竹数枝，高低错落有致，挺拔清秀。用笔道劲圆润，竹骨纯用淡墨，与竹叶浓淡相映，妙趣横生。再看她自己的，格局倒是有几分意思了，不过竹骨始终不挺拔。
他画的墨竹实在清逸，这究竟是怎么练出来的？
另一头，薛老夫人则想起上次来给薛姮提亲的穆家，摇头说：“姮儿确实没有说亲，不过她父亲帮忙看，倒不用操心。”
薛姮的婚事是薛鼎臣打过招呼的，连乌雅氏都不好直接插手管。
郭夫人就不问薛姮了，而是说：“你们家二小姐的事，容我回去细想，等有合适的人选再跟你说。”
薛老夫人谢了她许久，让茯砖捧了一匣子南海珠送给郭夫人。
等到开筵席的时候，薛老夫人就请众女眷去了荣寿堂。
薛暮还有两个月才除服，先回西山月练字，等到下午，年熙才带着他的护卫过来。
女眷们都凑起来打马吊，四夫人的驾霄院里就剩下几个丫鬟，他径直走进去，四夫人拉着弟弟说话：“你能有这么忙，外甥女的百日酒也来得这么迟！”
年熙看着在小床上动着手脚咿咿呀呀的外甥女，皱了皱眉说：“她还流口水呢。”
四夫人笑他：“这不还是孩子嘛。”让乳母把晴姐儿抱过来，要年熙抱抱他的外甥女。
年熙躲闪都来不及，哼了一声：“我才不想抱她！”
手却只能把这团软得不像话的孩子接住，姿势僵硬地抱着她，看到晴姐儿还咿咿呀呀地张望着，并没有觉得难受，年熙才松了口气。他觉得对付这孩子比那些晦涩的案卷难多了。
片刻之后他就把外甥女重新递到乳母手上，跟四夫人说：“我去找薛昌说说话。”
四夫人脸色就有些变了，低声道：“去找昌哥儿就罢了，你可别再去见薛暮了。”
年熙就笑笑不说话，出了驾霄院后直往西山月去了。
四夫人气得眼泪都在打转：“这样的性子，真是要气死人了。”
薛暮正徘歪在炕上，左手往嘴里一条送黏糊糊的梨膏糖，右手卷着本《封神演义》，挺着撑得圆滚的肚子，脚尖顶着脱下来的绣鞋画圈圈，老神在在的。桌上搁着一个空了的盖碗，一罐已经见底的梨膏糖陶罐。
宝蟾刚进来就看到这副景象，忍住笑通禀，说镇国公世子过来了。
薛暮磨磨蹭蹭地放下书，吩咐宝蟾：“让他先在花厅小坐。”
宝蟾回答道：“奴婢请过了，不过世子爷说他就几句话，说完就走，让您不用备茶给他。”
薛暮笑道：“就算不想喝我的茶，也不要站在院子里吹冷风吧！”
薛姮带着丫鬟婆子到了前院宴息处，丫鬟们络绎不绝地将菜肴、点心送进去。她站在抄手游廊上看了一眼，纳兰明珠的护卫将宴息处团团围住，他身边那个陈义正站在门口，叫送菜的嬷嬷过来问话。
嬷嬷向他行礼，过来跟薛姮说：“回禀三姑娘，那位官人说要您换一套银制的碗箸。”
薛姮略想片刻，吩咐身边的厨房管事去拿银制的碗箸来。
明相身边的人防备之心都很重，他那个地位的人，也不得不万事小心。
她又招过拾忆问话：“老太太和大爷过来没有？”
拾忆恭敬答道：“大爷穿着正经官服过来的，但是被那穿程子衣的侍卫拦下，随后老太太也过来了，照样没得进去，就和大爷一起去了偏厅。”
薛大爷是穿着官服过来的……薛姮听到这句话轻吐了口气，薛老夫人打的什么主意也明显了。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监督下人把菜都一一上齐，最后上清蒸四鳃鲈，让管事把螃蟹端回去。明相此行很可能是为了六科掌院给事中人选的事，他们大鱼大肉的上恐怕不好。
一个多时辰后，许管事从里头出来给她回话：“纳兰大人刚和五爷谈论制艺的事，五爷却也不算拘谨，菜只动了几个清淡的素菜。五爷见天色已晚，就请纳兰大人留宿，大人也应下来了，一切都好，您放心回去歇息吧。”
薛姮点了点头，想到薛老夫人还在偏厅等着，她也该过去请个安，便带着蝉衣往偏厅去。
宴息处有两侧偏厅，西边偏厅外有一木架紫藤花，通过一个夹道连着前院的西厢房。薛老夫人和薛大爷并没有在偏厅里面，而是站在偏厅外面说话，旁边还有茯砖和雪芽掌着羊角琉璃灯。
薛姮听到大伯父的声音：“上次的事，我就开始怀疑五弟了……”
薛姮皱了皱眉，回头看了蝉衣一眼，示意她留在这儿别出声，她则提起裙角，摄手摄脚地往紫藤花架走去，离两人更近了些。
那一众丫鬟婆子都离得远，薛老夫人和薛大爷迎着月光而站，薛老夫人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你觉得老五怎么了？”
薛大爷继续说：“您想想，顺天府通仓二十多万石粮食的空缺，他就是把乌雅家搬空了都填不上！不可能是找乌雅家帮忙的，咱们求到镇国公府上，人家也没有过多理会我们。五弟究竟是找了哪个有通天之能的人，可以轻松填补这么大的窟窿？”
“我问过五弟，他却死活不肯说，他瞒着我的事多着呢。上次国子监例察，我担心收受府同知银子的事被发现，让老五暗中帮我一把，他却说自己人微言轻不肯帮忙。如今却又和明相有牵扯，母亲可要把五弟那房的人照看好，我怕以后有求他的时候。”
薛老夫人却犹豫道：“老大，你……你是不是私收贿赂了？那府同知为何给你银子？”
薛大爷有些不耐烦：“母亲，您问这些做什么！你怎么知道这做官的苦，我拿不拿都是个麻烦，何况咱们家并不宽裕，又多了五弟那一支的人，开销不是更多了？”
薛老夫人便不说薛大爷的事，又说到了薛鼎臣头上：“老五也是，你们好心给他抬姨娘，他还不领情。你放心，以后要是有事直接和我说，我去劝他。”
薛姮在暗处听着实在气闷，大伯父这话也好说出口？五房虽说人不少，但都是未出阁的女孩，能有几个花销？父亲原本那份财产每年进项也有五百两银子，这些银子归了薛家，有多少落到五房的人身上？反倒是长房的人个个都富足得很，薛暧每月有多少衣服首饰，大伯父出去请同僚喝酒一拿就是几十两，因着孝敬兄长的名义，父亲那些收益可多半到长房手里了。
他收贿赂是因为五房？这才是令人笑掉大牙的事。
薛大爷正要继续说什么，却抬头盯着紫藤花架的方向，厉声道：“谁在那里，给我出来！”
薛姮这才看到月光下她的影子投在石板上，有紫藤花影掩饰影影绰绰，她一动薛大爷却看出了端倪。她想了片刻，还是隐身在紫藤花架里最好……她立刻朝木架深处跑去，并向蝉衣招手，让她赶紧回西山月。
薛老夫人道：“看着像个女子，许是府上的什么丫鬟。”
薛大爷吩咐顾家的带几个小厮擎着火把去找：“咱今儿说的这些话可不能让别人听去，要把这人给我找出来，别让其他人察觉了。”
顾家的忙带着小厮们过去找。
偷听的事要是被薛老夫人发现了，肯定有麻烦，薛姮四下一看，夹道过去就是西厢房了。
紫藤花架外火光越来越近。
她咬咬牙，提着裙子踩到栏杆上一跃，落在夹道上。
肯定不能让顾家的追上她，西厢房平日只有丫鬟来往，她随便找个房间躲过去，再从厢房后面的小径到父亲那儿去，也就没有人会发现了。
薛姮打定主意，随便开了个厢房的槅扇就躲进去。她站在厢房里注视着外头的动静，还没有反应过来，却突然被人抓住手腕一扯扣在身后，随即便被捂住了嘴。
有人在她耳边冷淡道：“你是谁？”
薛姮一愣，怎么会有人在厢房里！这个声音……好像是明相！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模糊的月光透过高丽纸照进来。
纳兰明珠一手捏着她的双手，另一手捂住她的嘴，她整个人完全被他控制住，薛姮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又淡又柔和的檀木香。她并没有挣扎，也没有发出声音，动了动手示意。
纳兰明珠来薛家拜访，本就是想试探薛鼎臣能否胜任六科掌院给事中一职。两句相问，也就能看出薛鼎臣仅是个勤勉有余，聪颖不足的人，这样的人实在不适合任大事。
薛鼎臣请他留宿西厢房，想到天色已晚他也没有拒绝。陈义他们就守在厢房的夹道外面，他刚吹灯准备歇下，没想到这厢房里还有人闯进来！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制住此人，原以为是别人派来的高手，却没想是个小姑娘，捂住她嘴的瞬间，纳兰明珠就认出这人是薛姮了，她身上有种淡淡的玫瑰花香味。
这可是薛家，她一个庶小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纳兰明珠皱了皱眉，低语道：“原来是你……竟然趁着这个时候来西厢房，你也不怕被人误伤了！”
槅扇外火光一闪而过，纳兰明珠皱了皱眉，抱着她侧身站到屏风后面。
动静这么大，守在夹道外的陈义等人很快就发现了，外面传来他压低的说话声：“老爷已经睡下，你们赶紧出去，可别扰老爷歇息！”
擎着火把来找人的婆子小厮才知道扰了大人的清净，吓得忙道“奴婢冲撞了”，退出西厢房。
等人都离开了，纳兰明珠才放开了捂着她嘴的手，有些意味不明地道：“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倒是我想多了，你在自己家里也像贼一样被追着？”
薛姮侧过头看他，一双眼乌溜溜的，忽然嫣然一笑：“三言两语无法说清楚，还要谢大人相助，您不如先放开我，我这就退出去不打扰您休息。”
纳兰明珠还捏着她的手。
纳兰明珠却好像没听到般继续说：“下次来见我，可不要这样出现了，我是认出来才没有伤你，不然你可不能这么安稳。”
他语气淡淡的，放开薛姮的手后取下高几上的灯罩，点亮了烛火。
烛光跳动片刻，才渐渐亮起来，纳兰明珠的背影映照在烛火里，显得十分高大，他仅穿了件单薄的直裾。刚才两人身体相贴，她却能感觉到纳兰明珠身上很暖和。薛姮毫不怀疑，他要是用力，肯定能掐断她的手，毕竟他是习武之人。
薛姮胡乱想着。又打量着西厢房的布置，茶色杭绸的帐幔，隔开一个次间，次间放置一张雕五蝠献寿纹的长几，几张杌子，帐幔里就是多宝阁，一架彩绘大理石围屏，里头是张黑漆的拔步床，西厢房的布置还是十分不错的。
纳兰明珠拿烛台过来，指了指旁边的杌子对她说：“先坐。”
又给她倒了杯热水，让她捧在手里暖和：“刚才无意碰到……你的手似乎有点凉。”
那是无意碰到？
薛姮把茶杯放在长几上：“大人，小女就不坐了，一会儿别人要是发现我不见了，恐怕会说不清楚，大人为官廉洁，自然不能和这样的事牵连了。”
纳兰明珠看了她许久，才笑了笑：“我知道，没关系。”
薛姮的脸颊有些发红，她觉得说什么都不好，行了礼打算退出去。
纳兰明珠的声音在她身后悠悠响起：“你曾说过若我有需要，你会倾尽全力帮我，不知你这话还作不作数？”
薛姮脚步一顿：“自然作数。”
纳兰明珠觉得她样子十分认真，过了好久他又接着问了句：“上次隆福寺我说过的话，你可明白了？”
薛姮却闭了闭眼，才笑道：“姮儿似乎不太明白，天色已晚，先行告退。”
男子，有时需要欲擒故纵。
纳兰明珠愣了片刻，直到她不见了才笑出声来。
顾家的在外院搜罗无果，回去禀报薛老夫人，还把她们不小心进到纳兰明珠厢房的事说了。薛老夫人听完十分紧张，直问她明相有没有生气。
顾家的道：“纳兰大人没有出来，奴婢也不知。”
薛老夫人躺回了罗汉床上，望着放在长几上的更漏不语。
等第二天纳兰明珠离府的时候，薛老夫人一大早就去送别。
“昨晚上惊扰了大人，实在惭愧。”薛大爷笑着拱手道。
影壁四下立着纳兰明珠的护卫，薛家三个老爷三人皆来相送，也都穿着公服。
纳兰明珠却穿着灰蓝色直裾，披了件黑色杭绸斗篷，他整了整衣袖，淡淡问了句：“你们薛家守卫如此不森严，连盗贼都能闯进来？”
薛大爷一愣，忙笑道：“是盗贼闯入了，索性财物上没有损失。”
“那人可抓到了？”纳兰明珠继续问。
薛大爷觉得有些奇怪，明相怎么会如此关心这事，他只能说“已经抓到了”，免得明相以为他们薛家办事不力，连个盗贼都制服不了。
纳兰明珠便不再说什么，上了轿之后脸色却不太好看。
不论薛姮是因为什么闯到他房里，她在些家必定过得不好。薛家这几个人，薛大爷是惯会虚与委蛇，人前人后两张脸的，薛鼎臣太懦弱，凡事又习惯墨守成规。那个薛老夫人昨晚还想闯宴息处，可见平日在府里被人捧惯了，有点不知轻重。
他又想起自己偶然听过的话，薛姮年过十六还没有定亲，她们家差点把她许给一个穆家那个傻儿子。
纳兰明珠面无表情地直看着轿子青色的细布帘子。
他这样护着的人……别人却敢轻易欺负。
听说明相走了，薛姮松了口气。
她放下绣了一半的绫袜，望着窗扇外刚长出细长花苞的垂丝海棠怔忪，海棠开得遮天匝地，花丰叶茂，柔枝绰约，嫣红花朵英英如胭脂。
薛姮的眼里闪过一抹势在必得，她叫画眉进来收拾大小的笸箩和针线，一会儿薛老夫人让她们陪薛暧去隆福寺上香。因为亲事延迟，薛暧最近心情不佳，薛老夫人让她们都多担待、安慰着她。
半月之后朝廷的封诰下来了，新任都察院六科掌院给事中并不是从都察院选出的，而是湖广常德知府调任。消息传到薛家，大夫人听后很是失望，心里却又舒了口气，薛老夫人也找薛鼎臣过去说了好一会儿话。
很快就到了六姑娘的百日酒，这次府里来的人比上次还多，六姑娘的名字也定下来了，就用辅国公苏燕取的‘晴’字。百日酒上薛姮送了一对玉摇铃，刚解了襁褓的晴姐儿被乳母抱着，这里想动那里想抓这里的，十分活泼。
上次没见着孩子的夫人都围着夸她，说长得白里透红，小脸秀秀气气的，像极了四夫人。
坐着喝了会儿茶，薛姮就看到薛老夫人把薛暮叫过去说话。
薛老夫人在花厅里赏新开的海棠，薛姮则坐在庑廊下，倒是能看到花厅的场景。
薛老夫人身边坐着个陌生的妇人，穿了件绛紫色妆花褂子，绿色斓边璎珞纹马面裙，头上戴着镶翠眉勒，年约四十。
薛老夫人对薛暮说：“羲和，快来见过保定的郭夫人。”
薛姮闻言心中一跳，放下手中的茶盏，保定郭夫人在北直隶里有名的会做媒。她丈夫是保定府府同知，双亲俱在，生有一对儿女，也经常被人请去做全福人。
薛暮却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笑着向郭夫人请安。
郭夫人面上笑眯眯的，却从头到尾把薛暮看了个遍，看得她有些不安，搓着双手，下意识低了头躲避。
薛老夫人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胳膊：“你不是刚做好梨花酥吗，去替我端一碟过来吧。”
薛暮松了口气，应诺去了，薛老夫人就小声和郭夫人说起话来：“羲和为人温顺、心性善良，《女训》《女诫》也熟读了。郭夫人也想想，有没有咱们羲和合适的，眼看着暧丫头和秦公子都定亲了，我这心里也惦记着她的两个堂姐。”
郭夫人过了片刻才说：“人是不错的，可惜模样一般，不过薛二小姐如今都没有人提亲，倒是奇怪了，薛大小姐是如今宫里的娘娘吧？”
薛老夫人就笑笑：“是有人提过亲的，是我和她母亲觉得不合适才耽搁到今天。这孩子从小在我跟前养大，秉性十分不错，以后沾着她长姐的光，总不会太差了。”
郭夫人却笑着不再答话，端起茶杯喝茶，薛老夫人这是想亲自给薛暮说亲了。
薛姮想了想，上次穆家请人来给穆知翟说亲，因为李太夫人搅合没得逞，没几个月穆知翟就娶了安阳伯庶出的四小姐，那四小姐是年过十八不好嫁了，就没有太挑拣嫁给了穆知翟。
薛姮暗想着，也不知道薛老夫人能给薛暮说个怎么样的婆家，指定连秦家都比不过，更好不过叶赫那拉家了。
郭夫人却又开始说话：“你们薛家小姐都生得好，我记得三小姐还没出嫁，我可是听过你们三小姐的，长得如花似玉，她没有说亲吧？”
怎么说到她头上了？薛姮朝花厅看了一眼，薛老夫人和郭夫人都背对着她看海棠花，她心下烦闷，干脆起来回到海棠轩。
陈铺画纸，收笔之后，她细看着自己画的墨竹图，她练了小半个月，始终画不出竹的苍劲！她让蝉衣去把明相那幅墨竹图找出来，对着看了一会儿，有些泄气：“实在差得远……”
她的书法还过得去，但是绘画就逊色多了，薛姮也想练出一手画墨竹的本事，还特地移植了几丛墨竹种在书房的窗扇外面，练了几天却画得不成样子。她就想找名家的画先临摹着，找来找去都觉得不合适，就开始临摹明相送她的那幅墨竹图。
明相再怎么说也是两榜进士，钦点的榜眼，当年压在他头上的仅有个袁仲儒而已。
明相的画中修竹数枝，高低错落有致，挺拔清秀。用笔道劲圆润，竹骨纯用淡墨，与竹叶浓淡相映，妙趣横生。再看她自己的，格局倒是有几分意思了，不过竹骨始终不挺拔。
他画的墨竹实在清逸，这究竟是怎么练出来的？
另一头，薛老夫人则想起上次来给薛姮提亲的穆家，摇头说：“姮儿确实没有说亲，不过她父亲帮忙看，倒不用操心。”
薛姮的婚事是薛鼎臣打过招呼的，连乌雅氏都不好直接插手管。
郭夫人就不问薛姮了，而是说：“你们家二小姐的事，容我回去细想，等有合适的人选再跟你说。”
薛老夫人谢了她许久，让茯砖捧了一匣子南海珠送给郭夫人。
等到开筵席的时候，薛老夫人就请众女眷去了荣寿堂。
薛暮还有两个月才除服，先回西山月练字，等到下午，年熙才带着他的护卫过来。
女眷们都凑起来打马吊，四夫人的驾霄院里就剩下几个丫鬟，他径直走进去，四夫人拉着弟弟说话：“你能有这么忙，外甥女的百日酒也来得这么迟！”
年熙看着在小床上动着手脚咿咿呀呀的外甥女，皱了皱眉说：“她还流口水呢。”
四夫人笑他：“这不还是孩子嘛。”让乳母把晴姐儿抱过来，要年熙抱抱他的外甥女。
年熙躲闪都来不及，哼了一声：“我才不想抱她！”
手却只能把这团软得不像话的孩子接住，姿势僵硬地抱着她，看到晴姐儿还咿咿呀呀地张望着，并没有觉得难受，年熙才松了口气。他觉得对付这孩子比那些晦涩的案卷难多了。
片刻之后他就把外甥女重新递到乳母手上，跟四夫人说：“我去找薛昌说说话。”
四夫人脸色就有些变了，低声道：“去找昌哥儿就罢了，你可别再去见薛暮了。”
年熙就笑笑不说话，出了驾霄院后直往西山月去了。
四夫人气得眼泪都在打转：“这样的性子，真是要气死人了。”
薛暮正徘歪在炕上，左手往嘴里一条送黏糊糊的梨膏糖，右手卷着本《封神演义》，挺着撑得圆滚的肚子，脚尖顶着脱下来的绣鞋画圈圈，老神在在的。桌上搁着一个空了的盖碗，一罐已经见底的梨膏糖陶罐。
宝蟾刚进来就看到这副景象，忍住笑通禀，说镇国公世子过来了。
薛暮磨磨蹭蹭地放下书，吩咐宝蟾：“让他先在花厅小坐。”
宝蟾回答道：“奴婢请过了，不过世子爷说他就几句话，说完就走，让您不用备茶给他。”
薛暮笑道：“就算不想喝我的茶，也不要站在院子里吹冷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