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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鼎臣下了衙门特地过来看薛姮，她给了父亲几封包好的茶叶：“是老爷给您准备的。”
看到女儿回来，薛鼎臣还是很高兴的，拿着茶叶左看右看：“这是什么茶？”
薛姮跟他说：“我也不认识这个，老爷说是峨眉雪芽，他让人从四川嘉州弄来的。佛门茶僧每年清明采山顶茶树的叶尖所制，茶树与柏杉、杜仲这些树种在一起，也有了药性，很是养生。”
薛鼎臣把茶递给旁边的拾忆，问她：“明相待你可好？”
薛姮点头说自然，薛鼎臣就叹了声：“对你好就行，也算爹爹没识错人，我如今在都察院做个都事，每日倒是清闲起来了，连都察院两个侍郎对我都是客客气气的。上次述职的时候，明相还留我多说了几句话，指点我管理仓庾的事，难得他用心。”
第二天秦家就派人过来，来的是秦夫人和去秦大公子。薛姮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秦家大公子，长得和秦槿有几分相似，却更硬朗阴沉些，他和秦夫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秦夫人阴阳怪气地看了薛姮一眼：“这就是回来省亲的三小姐吧，如今是纳兰大夫人了，果然气度不凡啊！”
秦大公子先上前给薛老夫人行礼，声音低沉：“老夫人安好，烦请偏厅说话吧。”
薛老夫人舒了口浊气，点头道：“正好，老身也有婚事上的事要和你商量。”和秦大公子一起去偏厅。
薛姮看了看秦大公子的背影，她没见过，却听说过这个人，是秦家这一代里最出挑的，这次过来应该是要说薛暧的事吧。
薛暧就站在大夫人身边，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大夫人笑了笑，招手让婆子送了几盘瓜果点心上来，又让薛暧坐下来，跟秦夫人说：“暧暧前几日感了风寒，人一直不太精神。”
秦夫人立刻接了薛暧的手过去，很是关切：“你现在可好些了？马上就要成亲了，槿哥儿可整日盼着要娶你呢，这时候伤了身子可不好，等我回去了，就让人给你送些补品过来。”
薛暧才勉强扬起笑容：“劳烦您记挂，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薛暮见状，悄悄拉了拉宝蟾的衣袖，两人交换看了一眼，看来薛暧已经被说服了。
秦大公子和薛老夫人商量之后就回去了，秦夫人却多住了几日。
薛姮回来之后，薛老夫人特意说过，不用她晨昏定省，只需要每日去荣寿堂和绵阳馆看看就好了，薛姮自然就不往她们那里凑。
薛暮则日日去红缨轩，看窦承凤教薛婳算术，等到九月份，薛婳就要办及笄礼了，及笄之后就要嫁去陶家。
她如今出落得俏生生，身姿秀雅如兰如菊，又进退有礼，跟着窦承凤学得认真。
薛婳是庶女，以前是没有跟着学管家的，不过陶家做生意买卖的多，薛婳嫁过去难免要管这些，窦承凤现在教她，免得嫁过去什么都不知道，被别人给糊弄了。薛暮就去小厨房和窦承凤的丫鬟飞镖、鹭鸶做点心。
窦承凤让小厨房备下井水凉镇的西瓜甜酪，等她们休息时就拿过来吃，几人在红缨轩呆到了晚上。
薛暮正拿着账本算数字，随口问窦承凤：“凤哥儿，你现在怎么不练武了？”
窦承凤脸上一呆，轻描淡写地道：“我爹说嫁人就该有嫁人的样子，遵三从四德，把我那些兵器全烧了。”
薛暮张嘴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没想一向支持窦承凤的窦老爷会这么做，不禁大为可惜：“太可惜了，你武功那么好……”
窦承凤打断她：“我已经想开了，既然嫁了你父亲，就做好姨娘的本分，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况且世间能让我动心的，也只有你父亲了，若是他都不愿意我习武，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薛暮听她感伤身世，便试探道：“你有没有怪过我……”
窦承凤突然执起薛暮的手，目光坚定，诚恳地对她说：“羲和，我爱他，所以才要尽力争取他的爱。我抛弃这些东西，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也没什么后不后悔的。”
薛暮鼻头微酸，眼眶有些发热，赶紧背过身去胡乱抹一把。
窦承凤凑过来看薛暮手里的账本，笑着说：“我还学过打算盘的‘六六口诀’，要不要也教教你？”
正说到这里，薛鼎臣过来了，窦承凤眼睛一亮，赶紧让婆子在次间摆晚膳，吃过饭后大家都一一回去，薛鼎臣才问她：“你也会看账本吗？”
窦承凤看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薛鼎臣解释说：“刚才进来，听到你说会背‘六六口诀’，你要是会看账本的话，就帮我管一管账。我在外面有好些田庄铺子，有些东西管事的不好看。”
窦承凤很是意外：“妾身会看一点，就是管得不好，不如夫人熟练。”
薛鼎臣打断她：“没关系，哲哲在乌雅家长大，耳濡目染，你不用和她比，等一下我就让人把账面抱给你看。”
窦承凤笑着点头：“我看暧丫头就要出嫁了，我出一副缠花头面给她添箱，您觉得怎么样？”
薛鼎臣想了想：“暧丫头出嫁的时候，大嫂给的是一对金手钏做的添箱。你送这个挺好的，要是置办的银子不够，尽管找夫人支就好了，夫人管着我的私钱。”语气很是平和。
窦承凤正想说不用，她每月三两的月例还是够的，薛暮还时常给她送东西，外头却有丫鬟隔着帘子通禀，说乌雅氏那边来人请她过去，窦承凤换了件衣裳去绵阳馆。
七月二十五，薛家就开始张灯结彩，搭棚试灶要招待宾朋了。
秦家的聘礼抬过来，礼品单子递到薛老夫人手里看了，她很是满意。虽然远远比不上叶赫那拉家给薛姮下的聘礼，却比预料的要多很多。等八月初一的催妆盒子送过来，堆满薛家门口，整猪整羊，鹅酒糕饼，还有销金盖头，胭脂盒子，一整套赤金珍珠头面，看上去很体面。
薛暧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
亲迎那日薛姮早早被蝉衣叫醒，去了裴令馆，薛暧穿戴着凤冠霞帔，妆画得十分娇美。
请来给薛暧梳头的全福人是大夫人的表姐，从灵璧赶过来的，薛暧亲热地叫了她“表姨”。全福人十分随和，穿戴也体面，笑着和大夫人寒暄。
这时候，画眉从外面进来，屈身行礼后和薛姮说：“老爷过来了。”
纳兰明珠过来了？他说过要来接她，薛姮还以为他亲事的时候不会过来。
大夫人也很惊讶：“明相过来了？”
有纳兰明珠在参加暧暧的亲事，这面子上可不一般，等秦家亲迎的人来了，看到纳兰明珠岂不是更要看重暧暧。
乌雅氏笑着拉薛姮的手，打趣她：“明相肯定是舍不得你，你还不快过去看看！”
薛姮也小半个月没见到他，心里还挺期盼，只是纳兰明珠过来一次，肯定还要给祖母、父亲请安，等到喜宴开始的时候她再过去也不迟。而且纳兰明珠这么一来，可是给薛家增加脸面了。
薛姮说：“恐怕一会儿也见不着，我还是在这儿多说会儿话吧。”
乌雅氏在暗中戳了戳薛暮的手臂，她才反应过来，笑着和薛姮说：“我也想多陪三妹说会儿话，三妹回去后就不容易见到了。”
等到中午，一阵鞭炮声响过，秦槿才带着几个年轻人走进薛家，在前院正房跪拜了薛大爷、大夫人，又到荣寿堂给薛老夫人上茶，被人围拥着去裴令馆。薛姮还远远看了秦槿一眼，他脸上带着笑容，看上去还很是高兴的。
薛姮问伺候的嬷嬷，说是纳兰明珠已经过来了，不过薛大爷请他去宴息处，薛姮便也不急着去见他，先去花厅吃饭再说。
女眷都在花厅里进膳，薛姮还没进花厅，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就是过来看看我外甥女，正好侄女也要出嫁，凑个热闹，你不用刻意招待我。”
说话懒懒的，声音清亮……好像是年熙。
薛姮回头看去，发现一个身材高挑，穿玉白皂边斓衫的昳丽青年由一众护卫围拥着走过来，陪在他身边的是四夫人，好像正要往宴息处去。
年熙仿佛是闲庭散步，走得很慢。薛姮只看了他一眼，就和蝉衣一起进了花厅，她还是避开比较好。
窦老夫人也过来喝喜酒了，窦承凤和祖母甫一见面，竟拥着她哭起来，吓得窦老夫人慌忙给她擦眼泪，又一个劲儿地问怎么了。
薛姮只听到窦承凤说的最后一句：“……他们倒是一家亲骨肉呢，一个个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吃过席面，又次第端上了甜点、西瓜和小吊梨汤，窦老夫人被叫去和别的女眷打马吊。
窦承凤和薛暮说气话来：“我上次和你那个四伯母说话，就听到她说起自己这个弟弟。”
窦承凤向宴息处的方向示意：“就是刚才那位镇国公世子，你认得他吧？”
薛暮点头，撕着沙棘买来的糟卤鹅翅吃，满手是油，含糊不清地说：“世子爷以前常过来看四伯母，说过几句话。”
窦承凤笑笑说：“听说他要娶武定候家的嫡女，镇国公夫人已经去武定候家商量好了，交换庚帖。老太太听说之后就找四伯母过去问，说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她一声。四伯母不好说什么，回去之后还特意找了一对玉佩送去老太太那里。”
薛暮“嗨”了一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祖母就是这个性子。”
薛老夫人想和镇国公家攀关系，可不是一两日了。
年熙都要成亲了，也难怪，他比自己大两岁，那应该快要十八了，他能娶武定候之女也是件好事，至少不会像之前一样偏执。
窦承凤又和薛暮打了一会儿叶子牌，抱过福宝唬弄一番，惊喜道：“福宝怎么都长这么大了？”
薛暮拿鱼干逗它玩，福宝一口咬住狭长的黄鱼干，吧唧吧唧地嚼动。
“你看它这馋样儿，长得慢才怪呢。”她又想起什么，一个翻身下炕去：“你等着，我娘那儿还有福宝用的纸伞和洗澡盆，天气这么热，它身上臭烘烘的，也该洗个澡了。”
她带着宝蟾沿回廊往回走，身后突然有个声音叫住她：“二姑娘，怎么走得这么急。”
这声音她很熟悉，薛暮回过身，屈身行礼喊表舅。
年熙仔细看了她好久，才向她走过来，风吹动皂边斓衫，四周隐隐浮动着他身上的药香，年熙淡淡地说：“看样子你最近过得不太好，你那个庶妹嫁去叶赫那拉家，给你脸色瞧了？”
薛暮没有正面回答：“多谢表舅关心。”
年熙一时不知道和她说什么，其实他本来不应该过来，薛暧成亲关他什么事，他才懒得给薛暧什么面子，只是想到薛姮省亲回门，不知会对薛暮怎么样……
薛暮见他不再说话，就说：“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她面对年熙早已不似原来拘谨了。
“薛暮，我要娶亲了。”他在她身后轻轻说：“是母亲替我决定的亲事，武定候家的嫡女，年前应该就会成亲了。”
薛暮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年熙继续说：“有的时候我也不想理会这些，镇国公府关我什么事，年家前程又与我何干……”声音中有淡淡的疲倦。
薛暮回头看他，突然想起镇国公重伤，他亲手弑师那晚，他连夜到顺天府来看她，一张精致的脸很是苍白，人也十分虚弱，很可怜的样子。他现在也是这样的表情，有种人就是这样，看上去满身都是刺，实际上最脆弱不过，伤害别人的同时心里其实也很后悔。
她想了想：“其实你要是不愿意，可以说出来。”
年熙又是沉默，过了一会儿向她说：“算了，你先走吧。”
薛暮耸耸肩，没说什么，继续带着猞猁去绵阳馆找东西。
薛暧却在房里屏退下人，专门请薛姮过来“一叙”。
薛姮穿一身浅粉色绣白兔繁花的夏氅衣，梳了清丽的知了头，耳边一对绿幽灵坠映衬得她脸颊雪白，一双眼睛好像含着愁怨春波，看得薛暧惊心动魄。
和薛姮比起来，她要带过去的那些通房丫鬟算什么，蒲柳之姿而已。她冷冷地盯着薛姮，低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过来么？”
薛姮走到她身前盈盈一拜，低声说：“姐姐是来赎罪的……”
薛暧冷笑：“赎什么罪，你也知道你对不起我？你简直从里到外都脏透，你和你那疯癫的姨娘没一个好东西，枉我以前还帮你在祖母面前说话，算我眼瞎了！”
薛暧的乳母张嬷嬷听着有些着急，大夫人和那些宾客还在屋外呢，薛暧说这做什么？就算再恨薛姮也要等她们走了再说啊。
她拉了拉薛暧的衣袖，薛暧咬咬唇，想到秦槿和薛姮幽会，她就觉得一阵阵意袭来恨，说话控制不住：“算了，你走吧，以后有得你后悔的时候。”
薛姮却微一蹙眉，眼眶一红啜泣起来：“四妹，都是姐姐不好，姐姐也是没有办法的，咱们可是姐妹，你能理解我的苦衷啊。”抬起头来时样子梨花带雨。
薛暧却呵斥她：“你，你先闭嘴，谁知道你什么苦衷，做了这么无耻的事，你还有脸说苦衷？”也不等她答话，直接打发她出去。
宴息处里已经人走茶凉，只有薛老夫人在陪着一个衣着贵气的老妇人说话，这老妇人戴着翡翠眉勒，戴着金灯笼耳坠，穿着一身紫色暗团花纹褂子。
薛老夫人招薛姮过去，笑着向老妇人介绍：“是咱们府的三姑娘，您看算不算乖巧？”
老妇人懒懒抬眼看了薛姮一眼，衣着雅致考究，人漂亮得娇艳无比，倒是手腕上那嵌碧玺石的金手镯很值钱，不过梳着妇人发髻，应该是已经出嫁回门的。在江氏看来，薛暧能嫁给秦槿肯定是高攀的，和薛老夫人说话也一直很随意。
她笑了笑，应付道：“长得十分好看。”
薛老夫人跟薛姮说这就是秦槿的祖母江氏，是昌平人，昌平江家是北直隶有名的父子四进士的江家。
薛姮行礼问安，客气说：“早闻江家盛名，难得见江老夫人一面。”
薛老夫人拉薛姮坐下，慢慢说：“我这三姑娘刚嫁给纳兰大人不久，这还是第一次回门呢。”
江氏才抬起头，有些惊讶地说：“是刚才那位纳兰大人？”
她刚才只看到纳兰大人一眼，还以为只是和薛五爷交好，赏脸过来吃饭，给薛家嫁女儿的一个面子而已。
江氏还没听秦夫人说起过，这薛家竟然有个女儿给纳兰大人做续弦，难怪秦槿要娶薛暧。她才向薛姮笑笑：“差点怠慢了，快过来坐下，你祖母上的茶可是君山银针。”
薛姮不太喜欢薛老夫人这样行径，就说：“我刚才酸梅汤喝多了，可喝不下茶。”
又向薛老夫人说：“祖母，我听说老爷过来了，不知道现在在何处？”
薛老夫人向亭榭的地方点头，说：“你大伯父请去下棋，你爹和四伯父也在那里。”
薛姮就向薛老夫人告退，径直出了宴息处，薛老夫人脸色一僵：“姮儿，你不陪江老夫人多说几句？”
薛姮低头笑了笑，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在薛家自然是不必受祖母挟制了，她也没必要客气，回头说：“我想去亭榭走走而已，也免得打扰您和江老夫人说话。”
江老夫人连忙笑着说：“纳兰大夫人去就是，不必陪我老婆子说话。”
薛老夫人心中很不高兴，她还想让薛姮多说几句好话呢，既然她嫁给纳兰明珠，怎么也得给薛家一点贡献才是，又没向她求官求钱，说几句话也不行了？但是这话她也就只能在心里想想，面上还要笑着应薛姮的话，她现在就连想说句重话，都要想半天斟酌能不能说出来，哪里还管得了薛姮什么。
黄昏时分，该是要上花轿的时候了，薛暧被哥哥薛昌背出来，和秦槿一齐拜了薛大爷和大夫人，由全福人扶着上花轿。
薛姮回到海棠轩，却见到门口早有丫鬟等她，通禀说老爷过来了，在里头等她，薛姮往海棠轩里一看，果然庑廊下站着好些护卫。
她几步走进西次间里，却没有看到纳兰明珠的身影，等再走到书房里，才发现他站在自己的书案前面作画。左手执墨笔，奇楠佛珠串垂落，他侧脸十分儒雅，房里烛火暖黄，低垂的睫毛也有淡淡光辉。
书房里很安静，甚至能听到笔落于纸上的声音。
薛姮放轻脚步，接过丫鬟端上来的茶盏，轻轻放到旁边的长几上，才向纳兰明珠走过去，小声说：“您要过来喝喜酒，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纳兰明珠放下笔：“我说过要来接你回去的，顺便来看看你住的地方。”
薛鼎臣下了衙门特地过来看薛姮，她给了父亲几封包好的茶叶：“是老爷给您准备的。”
看到女儿回来，薛鼎臣还是很高兴的，拿着茶叶左看右看：“这是什么茶？”
薛姮跟他说：“我也不认识这个，老爷说是峨眉雪芽，他让人从四川嘉州弄来的。佛门茶僧每年清明采山顶茶树的叶尖所制，茶树与柏杉、杜仲这些树种在一起，也有了药性，很是养生。”
薛鼎臣把茶递给旁边的拾忆，问她：“明相待你可好？”
薛姮点头说自然，薛鼎臣就叹了声：“对你好就行，也算爹爹没识错人，我如今在都察院做个都事，每日倒是清闲起来了，连都察院两个侍郎对我都是客客气气的。上次述职的时候，明相还留我多说了几句话，指点我管理仓庾的事，难得他用心。”
第二天秦家就派人过来，来的是秦夫人和去秦大公子。薛姮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秦家大公子，长得和秦槿有几分相似，却更硬朗阴沉些，他和秦夫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秦夫人阴阳怪气地看了薛姮一眼：“这就是回来省亲的三小姐吧，如今是纳兰大夫人了，果然气度不凡啊！”
秦大公子先上前给薛老夫人行礼，声音低沉：“老夫人安好，烦请偏厅说话吧。”
薛老夫人舒了口浊气，点头道：“正好，老身也有婚事上的事要和你商量。”和秦大公子一起去偏厅。
薛姮看了看秦大公子的背影，她没见过，却听说过这个人，是秦家这一代里最出挑的，这次过来应该是要说薛暧的事吧。
薛暧就站在大夫人身边，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大夫人笑了笑，招手让婆子送了几盘瓜果点心上来，又让薛暧坐下来，跟秦夫人说：“暧暧前几日感了风寒，人一直不太精神。”
秦夫人立刻接了薛暧的手过去，很是关切：“你现在可好些了？马上就要成亲了，槿哥儿可整日盼着要娶你呢，这时候伤了身子可不好，等我回去了，就让人给你送些补品过来。”
薛暧才勉强扬起笑容：“劳烦您记挂，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薛暮见状，悄悄拉了拉宝蟾的衣袖，两人交换看了一眼，看来薛暧已经被说服了。
秦大公子和薛老夫人商量之后就回去了，秦夫人却多住了几日。
薛姮回来之后，薛老夫人特意说过，不用她晨昏定省，只需要每日去荣寿堂和绵阳馆看看就好了，薛姮自然就不往她们那里凑。
薛暮则日日去红缨轩，看窦承凤教薛婳算术，等到九月份，薛婳就要办及笄礼了，及笄之后就要嫁去陶家。
她如今出落得俏生生，身姿秀雅如兰如菊，又进退有礼，跟着窦承凤学得认真。
薛婳是庶女，以前是没有跟着学管家的，不过陶家做生意买卖的多，薛婳嫁过去难免要管这些，窦承凤现在教她，免得嫁过去什么都不知道，被别人给糊弄了。薛暮就去小厨房和窦承凤的丫鬟飞镖、鹭鸶做点心。
窦承凤让小厨房备下井水凉镇的西瓜甜酪，等她们休息时就拿过来吃，几人在红缨轩呆到了晚上。
薛暮正拿着账本算数字，随口问窦承凤：“凤哥儿，你现在怎么不练武了？”
窦承凤脸上一呆，轻描淡写地道：“我爹说嫁人就该有嫁人的样子，遵三从四德，把我那些兵器全烧了。”
薛暮张嘴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没想一向支持窦承凤的窦老爷会这么做，不禁大为可惜：“太可惜了，你武功那么好……”
窦承凤打断她：“我已经想开了，既然嫁了你父亲，就做好姨娘的本分，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况且世间能让我动心的，也只有你父亲了，若是他都不愿意我习武，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薛暮听她感伤身世，便试探道：“你有没有怪过我……”
窦承凤突然执起薛暮的手，目光坚定，诚恳地对她说：“羲和，我爱他，所以才要尽力争取他的爱。我抛弃这些东西，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也没什么后不后悔的。”
薛暮鼻头微酸，眼眶有些发热，赶紧背过身去胡乱抹一把。
窦承凤凑过来看薛暮手里的账本，笑着说：“我还学过打算盘的‘六六口诀’，要不要也教教你？”
正说到这里，薛鼎臣过来了，窦承凤眼睛一亮，赶紧让婆子在次间摆晚膳，吃过饭后大家都一一回去，薛鼎臣才问她：“你也会看账本吗？”
窦承凤看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薛鼎臣解释说：“刚才进来，听到你说会背‘六六口诀’，你要是会看账本的话，就帮我管一管账。我在外面有好些田庄铺子，有些东西管事的不好看。”
窦承凤很是意外：“妾身会看一点，就是管得不好，不如夫人熟练。”
薛鼎臣打断她：“没关系，哲哲在乌雅家长大，耳濡目染，你不用和她比，等一下我就让人把账面抱给你看。”
窦承凤笑着点头：“我看暧丫头就要出嫁了，我出一副缠花头面给她添箱，您觉得怎么样？”
薛鼎臣想了想：“暧丫头出嫁的时候，大嫂给的是一对金手钏做的添箱。你送这个挺好的，要是置办的银子不够，尽管找夫人支就好了，夫人管着我的私钱。”语气很是平和。
窦承凤正想说不用，她每月三两的月例还是够的，薛暮还时常给她送东西，外头却有丫鬟隔着帘子通禀，说乌雅氏那边来人请她过去，窦承凤换了件衣裳去绵阳馆。
七月二十五，薛家就开始张灯结彩，搭棚试灶要招待宾朋了。
秦家的聘礼抬过来，礼品单子递到薛老夫人手里看了，她很是满意。虽然远远比不上叶赫那拉家给薛姮下的聘礼，却比预料的要多很多。等八月初一的催妆盒子送过来，堆满薛家门口，整猪整羊，鹅酒糕饼，还有销金盖头，胭脂盒子，一整套赤金珍珠头面，看上去很体面。
薛暧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
亲迎那日薛姮早早被蝉衣叫醒，去了裴令馆，薛暧穿戴着凤冠霞帔，妆画得十分娇美。
请来给薛暧梳头的全福人是大夫人的表姐，从灵璧赶过来的，薛暧亲热地叫了她“表姨”。全福人十分随和，穿戴也体面，笑着和大夫人寒暄。
这时候，画眉从外面进来，屈身行礼后和薛姮说：“老爷过来了。”
纳兰明珠过来了？他说过要来接她，薛姮还以为他亲事的时候不会过来。
大夫人也很惊讶：“明相过来了？”
有纳兰明珠在参加暧暧的亲事，这面子上可不一般，等秦家亲迎的人来了，看到纳兰明珠岂不是更要看重暧暧。
乌雅氏笑着拉薛姮的手，打趣她：“明相肯定是舍不得你，你还不快过去看看！”
薛姮也小半个月没见到他，心里还挺期盼，只是纳兰明珠过来一次，肯定还要给祖母、父亲请安，等到喜宴开始的时候她再过去也不迟。而且纳兰明珠这么一来，可是给薛家增加脸面了。
薛姮说：“恐怕一会儿也见不着，我还是在这儿多说会儿话吧。”
乌雅氏在暗中戳了戳薛暮的手臂，她才反应过来，笑着和薛姮说：“我也想多陪三妹说会儿话，三妹回去后就不容易见到了。”
等到中午，一阵鞭炮声响过，秦槿才带着几个年轻人走进薛家，在前院正房跪拜了薛大爷、大夫人，又到荣寿堂给薛老夫人上茶，被人围拥着去裴令馆。薛姮还远远看了秦槿一眼，他脸上带着笑容，看上去还很是高兴的。
薛姮问伺候的嬷嬷，说是纳兰明珠已经过来了，不过薛大爷请他去宴息处，薛姮便也不急着去见他，先去花厅吃饭再说。
女眷都在花厅里进膳，薛姮还没进花厅，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就是过来看看我外甥女，正好侄女也要出嫁，凑个热闹，你不用刻意招待我。”
说话懒懒的，声音清亮……好像是年熙。
薛姮回头看去，发现一个身材高挑，穿玉白皂边斓衫的昳丽青年由一众护卫围拥着走过来，陪在他身边的是四夫人，好像正要往宴息处去。
年熙仿佛是闲庭散步，走得很慢。薛姮只看了他一眼，就和蝉衣一起进了花厅，她还是避开比较好。
窦老夫人也过来喝喜酒了，窦承凤和祖母甫一见面，竟拥着她哭起来，吓得窦老夫人慌忙给她擦眼泪，又一个劲儿地问怎么了。
薛姮只听到窦承凤说的最后一句：“……他们倒是一家亲骨肉呢，一个个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吃过席面，又次第端上了甜点、西瓜和小吊梨汤，窦老夫人被叫去和别的女眷打马吊。
窦承凤和薛暮说气话来：“我上次和你那个四伯母说话，就听到她说起自己这个弟弟。”
窦承凤向宴息处的方向示意：“就是刚才那位镇国公世子，你认得他吧？”
薛暮点头，撕着沙棘买来的糟卤鹅翅吃，满手是油，含糊不清地说：“世子爷以前常过来看四伯母，说过几句话。”
窦承凤笑笑说：“听说他要娶武定候家的嫡女，镇国公夫人已经去武定候家商量好了，交换庚帖。老太太听说之后就找四伯母过去问，说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她一声。四伯母不好说什么，回去之后还特意找了一对玉佩送去老太太那里。”
薛暮“嗨”了一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祖母就是这个性子。”
薛老夫人想和镇国公家攀关系，可不是一两日了。
年熙都要成亲了，也难怪，他比自己大两岁，那应该快要十八了，他能娶武定候之女也是件好事，至少不会像之前一样偏执。
窦承凤又和薛暮打了一会儿叶子牌，抱过福宝唬弄一番，惊喜道：“福宝怎么都长这么大了？”
薛暮拿鱼干逗它玩，福宝一口咬住狭长的黄鱼干，吧唧吧唧地嚼动。
“你看它这馋样儿，长得慢才怪呢。”她又想起什么，一个翻身下炕去：“你等着，我娘那儿还有福宝用的纸伞和洗澡盆，天气这么热，它身上臭烘烘的，也该洗个澡了。”
她带着宝蟾沿回廊往回走，身后突然有个声音叫住她：“二姑娘，怎么走得这么急。”
这声音她很熟悉，薛暮回过身，屈身行礼喊表舅。
年熙仔细看了她好久，才向她走过来，风吹动皂边斓衫，四周隐隐浮动着他身上的药香，年熙淡淡地说：“看样子你最近过得不太好，你那个庶妹嫁去叶赫那拉家，给你脸色瞧了？”
薛暮没有正面回答：“多谢表舅关心。”
年熙一时不知道和她说什么，其实他本来不应该过来，薛暧成亲关他什么事，他才懒得给薛暧什么面子，只是想到薛姮省亲回门，不知会对薛暮怎么样……
薛暮见他不再说话，就说：“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她面对年熙早已不似原来拘谨了。
“薛暮，我要娶亲了。”他在她身后轻轻说：“是母亲替我决定的亲事，武定候家的嫡女，年前应该就会成亲了。”
薛暮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年熙继续说：“有的时候我也不想理会这些，镇国公府关我什么事，年家前程又与我何干……”声音中有淡淡的疲倦。
薛暮回头看他，突然想起镇国公重伤，他亲手弑师那晚，他连夜到顺天府来看她，一张精致的脸很是苍白，人也十分虚弱，很可怜的样子。他现在也是这样的表情，有种人就是这样，看上去满身都是刺，实际上最脆弱不过，伤害别人的同时心里其实也很后悔。
她想了想：“其实你要是不愿意，可以说出来。”
年熙又是沉默，过了一会儿向她说：“算了，你先走吧。”
薛暮耸耸肩，没说什么，继续带着猞猁去绵阳馆找东西。
薛暧却在房里屏退下人，专门请薛姮过来“一叙”。
薛姮穿一身浅粉色绣白兔繁花的夏氅衣，梳了清丽的知了头，耳边一对绿幽灵坠映衬得她脸颊雪白，一双眼睛好像含着愁怨春波，看得薛暧惊心动魄。
和薛姮比起来，她要带过去的那些通房丫鬟算什么，蒲柳之姿而已。她冷冷地盯着薛姮，低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过来么？”
薛姮走到她身前盈盈一拜，低声说：“姐姐是来赎罪的……”
薛暧冷笑：“赎什么罪，你也知道你对不起我？你简直从里到外都脏透，你和你那疯癫的姨娘没一个好东西，枉我以前还帮你在祖母面前说话，算我眼瞎了！”
薛暧的乳母张嬷嬷听着有些着急，大夫人和那些宾客还在屋外呢，薛暧说这做什么？就算再恨薛姮也要等她们走了再说啊。
她拉了拉薛暧的衣袖，薛暧咬咬唇，想到秦槿和薛姮幽会，她就觉得一阵阵意袭来恨，说话控制不住：“算了，你走吧，以后有得你后悔的时候。”
薛姮却微一蹙眉，眼眶一红啜泣起来：“四妹，都是姐姐不好，姐姐也是没有办法的，咱们可是姐妹，你能理解我的苦衷啊。”抬起头来时样子梨花带雨。
薛暧却呵斥她：“你，你先闭嘴，谁知道你什么苦衷，做了这么无耻的事，你还有脸说苦衷？”也不等她答话，直接打发她出去。
宴息处里已经人走茶凉，只有薛老夫人在陪着一个衣着贵气的老妇人说话，这老妇人戴着翡翠眉勒，戴着金灯笼耳坠，穿着一身紫色暗团花纹褂子。
薛老夫人招薛姮过去，笑着向老妇人介绍：“是咱们府的三姑娘，您看算不算乖巧？”
老妇人懒懒抬眼看了薛姮一眼，衣着雅致考究，人漂亮得娇艳无比，倒是手腕上那嵌碧玺石的金手镯很值钱，不过梳着妇人发髻，应该是已经出嫁回门的。在江氏看来，薛暧能嫁给秦槿肯定是高攀的，和薛老夫人说话也一直很随意。
她笑了笑，应付道：“长得十分好看。”
薛老夫人跟薛姮说这就是秦槿的祖母江氏，是昌平人，昌平江家是北直隶有名的父子四进士的江家。
薛姮行礼问安，客气说：“早闻江家盛名，难得见江老夫人一面。”
薛老夫人拉薛姮坐下，慢慢说：“我这三姑娘刚嫁给纳兰大人不久，这还是第一次回门呢。”
江氏才抬起头，有些惊讶地说：“是刚才那位纳兰大人？”
她刚才只看到纳兰大人一眼，还以为只是和薛五爷交好，赏脸过来吃饭，给薛家嫁女儿的一个面子而已。
江氏还没听秦夫人说起过，这薛家竟然有个女儿给纳兰大人做续弦，难怪秦槿要娶薛暧。她才向薛姮笑笑：“差点怠慢了，快过来坐下，你祖母上的茶可是君山银针。”
薛姮不太喜欢薛老夫人这样行径，就说：“我刚才酸梅汤喝多了，可喝不下茶。”
又向薛老夫人说：“祖母，我听说老爷过来了，不知道现在在何处？”
薛老夫人向亭榭的地方点头，说：“你大伯父请去下棋，你爹和四伯父也在那里。”
薛姮就向薛老夫人告退，径直出了宴息处，薛老夫人脸色一僵：“姮儿，你不陪江老夫人多说几句？”
薛姮低头笑了笑，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在薛家自然是不必受祖母挟制了，她也没必要客气，回头说：“我想去亭榭走走而已，也免得打扰您和江老夫人说话。”
江老夫人连忙笑着说：“纳兰大夫人去就是，不必陪我老婆子说话。”
薛老夫人心中很不高兴，她还想让薛姮多说几句好话呢，既然她嫁给纳兰明珠，怎么也得给薛家一点贡献才是，又没向她求官求钱，说几句话也不行了？但是这话她也就只能在心里想想，面上还要笑着应薛姮的话，她现在就连想说句重话，都要想半天斟酌能不能说出来，哪里还管得了薛姮什么。
黄昏时分，该是要上花轿的时候了，薛暧被哥哥薛昌背出来，和秦槿一齐拜了薛大爷和大夫人，由全福人扶着上花轿。
薛姮回到海棠轩，却见到门口早有丫鬟等她，通禀说老爷过来了，在里头等她，薛姮往海棠轩里一看，果然庑廊下站着好些护卫。
她几步走进西次间里，却没有看到纳兰明珠的身影，等再走到书房里，才发现他站在自己的书案前面作画。左手执墨笔，奇楠佛珠串垂落，他侧脸十分儒雅，房里烛火暖黄，低垂的睫毛也有淡淡光辉。
书房里很安静，甚至能听到笔落于纸上的声音。
薛姮放轻脚步，接过丫鬟端上来的茶盏，轻轻放到旁边的长几上，才向纳兰明珠走过去，小声说：“您要过来喝喜酒，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纳兰明珠放下笔：“我说过要来接你回去的，顺便来看看你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