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还是很平和，也没有太大的波动，好像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薛姮直直地看着他，纳兰明珠是什么样的人她又不是不知道！
“那现在究竟如何了？”薛姮问，又补充了一句，“你必须要和我说。”
纳兰明珠叹气：“老六的事是个突破口，但是我压下去还是很容易的，所以这事不能撼动我，我后面还有计划，你不用担心。”
“张廷玉总不会坐以待毙的，他会怎么反击，您是不是有危险？”
纳兰明珠只是笑笑：“知道是我动的手，他自然是要打压我了，接下来我这方派系会有大量损失。朝堂上的事还是我说了算的，如果我想暗中动手脚，最方便的就是从他和他身边的人下手。他一死对我来说就什么都解决了，但是他身边也有高手，想弄死他不容易。”
薛姮听到他平静的语气，觉得心里发紧，什么叫想弄死他不容易！
薛姮握住他的手掌：“张廷玉身边有很多高手吗？”
纳兰明珠点点头，又说：“他和我有不同，家人对他来说虽然重要，但不至于会牵绊他的计划。我就不一样了，如果真是威胁到你或者额娘，还有孩子的时候，我肯定会犹豫的，所以我有弱点。就像纳兰江，我知道那么做不对，却还是不忍心对他下手。”
薛姮突然被他一双深潭般的眼睛看着。
“所以我派人保护你，我给你安排后路，也是在弥补自己的缺点，”纳兰明珠说，“只有后顾无忧，我才放心得下，你现在还怪我不告诉你吗？”
说来说去倒是她的不是了，薛姮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说：“我只怕您有意外而已……”
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纳兰明珠这个人，看不到他坐在罗汉床上安静看书，听不到他柔和的说话，看不到他睡在身边的侧影，薛姮就觉得胸口发堵，一刻都忍不下去。
“人总是会死的，”纳兰明珠却安慰她道，“你看，就算我这次没事，我比你大这么多，总会死在你前头。”
薛姮看着他不说话，如果人没有这么多劫难就好了，平平淡淡的过一世，一切都很好。
她只是伸手抱住他，有些泄气一样，也不想说话，把头埋进他胸膛里。
纳兰明珠也搂住她，虽然在安慰她，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表情渐渐深沉起来。
梁诗正遇刺了，张廷玉请了太医院的人过来给梁诗正医治，却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性命。他们还是低估纳兰明珠了，不知道他竟然已经到这个地步，不在意舆论对他的压制了。
纳兰明珠的年纪还是太小，心胸和视野狭隘，手段也越来越毒辣。这样也许正好，对付起来没有这么麻烦，但是他的手段却会更难预料。
第二日是沐休的时候，纳兰明珠没有去内阁，但是也很忙，去给纳兰老夫人请安后，在书房里一直跟江严他们商量事情，一会儿施琅也过来了。
薛姮抱着穆笃里避去林氏那里，六爷已经被接回来了，人都瘦成了皮包骨头，他正吃了早膳从林氏房里出来，老老实实地喊她大嫂，又要抱穆笃里玩。
薛姮教穆笃里喊六叔，穆笃里乖乖地喊了，六爷听得很高兴：“还是麟哥儿聪明，来，六叔抱你带你去吃糕点。”
他很喜欢小孩子，性格也像个大孩子一样，如果除却他为纳兰明珠招惹的祸事的话。
林氏从堂屋里出来迎她，眼睛还是很红：“您不会抱孩子，伤着麟哥儿怎么办。”
六爷又不耐烦起来：“我自己的侄儿，我知道分寸，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薛姮也没有阻止，穆笃里喜欢别人带他到处玩，她让伺候穆笃里的婆子和奶娘跟着六爷去了。六爷自己的性子就像个大男孩。
林氏陪她进西次间，让丫鬟蜀葵拿了果脯攒盒过来吃，里面都是些梅子、樱桃的，照薛姮的口味。
六爷自从在寺庙里呆了一年回来，人就老实不少，现在气色都好多了，说起要过端午的事，柔声细气的。
薛姮问起她妹妹的事：“上次你妹妹说要来北直隶，不知道她还来不来了？”
林氏摇了摇头：“本来说是让她来北直隶，我给她寻一门好夫家的。前段时间额娘身子不好，我又要伺候她，就不太方便，所以没有让她过来，家里的父亲已经把妹妹的亲事定下来了。”
薛姮笑了笑：“那也挺好，各自有各自的缘分，强求不得。”
林氏也点点头，脸上露出笑容：“我这最小的嫡妹，从小娇生惯养的，嫁的人家虽然家产不多，丈夫却是个少年举人。这样也好，到北直隶找世家大族的，未必就能有这个才气。”
张府。
薛暮听说镇国公世子来了，匆忙和宝蟾赶过去，正好看到年熙在前一进的院子里和张廷玉说话。两人站在杨树下的大缸边，那缸子里养着几尾鲈鱼。
近几个月以来，薛暮每三日就要偷偷溜去张府一趟，还要戴帷帽遮住面部，由西山月的丫鬟们帮忙掩护。
张廷玉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尚未有孙辈，他喜欢薛暮的性子，也没瞒着她什么，几乎把她当成半个孙女看待。
年熙背对着她，薛暮只看到张廷玉嘴边带着淡笑，凝神细听年熙说话。张廷玉穿了件细葛布的直裰，年熙穿了圆领右衽袍，两人倒是显得很平和。
站在旁边的幕僚王瑞先看到薛暮，拱手跟她请安。
张廷玉看向她：“羲和怎么来得这么早？我还以为你要在家多睡一会儿呢。”
薛暮扯了扯嘴角，想起这两天因为女先生逼得紧，每天都看着她念什么《春秋公羊传》，熬到大半夜也睡不得觉，干脆就不睡了。
年熙转过身看她，笑道：“原来是薛姑娘。”
张廷玉拿了旁边端茶的小厮手里的茶杯，低头喝茶，薛暮屈身喊了一声世子爷。
“我还是打消你的顾虑吧，不要担心，”年熙笑眯眯地说，“我是来找首辅大人有事的，只是此事要保密，所以才在内院相见，还望你不要说出去。”
“她不会的。”张廷玉看了薛暮一眼。
年熙来找张廷玉做什么？薛暮突然有种预感，他们两个总不会是要结盟吧？她被自己的猜测震惊到了，不然为什么要避到内院来说话，这是不让别人查探到风声。
她分别向两人行礼，走到廊下去逗弄铜丝架上的一只彩羽鹦鹉。
首辅竟然和年熙有私交了？薛暮想了想，又觉得这样很好，两个人同仇敌忾，自然应该站在同一条阵线。就是不知道他们谁先找了谁，这两个人的个性，好像都不是那种会主动找对方的人。
两人这样站在一起闲适地说话，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好像他们还是冷面以对更适合些。
只是薛暮想到年熙，心里还是放松许多，年熙很擅长这些东西，有年熙的帮忙，张廷玉的把握应该更大才是。
年熙伸手在缸里拨了两下水，那些小鱼都被他吓到了，连忙窜到缸底，不敢再浮起来讨食。年熙看着这些鱼不说话，他记得薛暮最害怕鱼，在小湖里划船的时候也怕船桨碰到鱼群时奇怪的触感。
张廷玉知道镇国公世子此人相当古怪，也没有理会他的举动。
年熙抬起头说：“梁诗正现在没死吧？”
这件事还在保密中，年熙竟然知道得这么快……张廷玉面上不动声色：“梁大人只是在查案而已。”
“我已经和你结盟了，”年熙却说，“你不用防备我。”
“不是防备你，只是他这个人至关重要，我需得小心些。”张廷玉也说，“明日朝堂上我会说这件事，同时我手底下应该会有几个人被弹劾，我也会遭受斥责，如果世子爷这个时候动手，应该是最合适的。”
他的手比了个下刀的姿势。
年熙心领神会，嘴角微弯：“放心吧，我让他三更死，他肯定活不过五更天。”
这个他还是相当有自信的。
第二日的朝会上，张廷玉说了梁诗正遇刺一事。
纳兰明珠站在群臣的最前面，似乎并不惊讶，也不想装出惊讶的样子，平淡地直视前方。他知道很多人都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但是没有人敢出声说他什么。
纳兰明珠原来其实没有打算针对胤禛，毕竟他是正统皇家血脉，如果有一天自己死了，有些权力还要交回到胤禛手上，只要他打下的根基能保证叶赫那拉家世代兴荣，倒也无所谓。
就算有个张廷玉帮他，他就能成事了吗？张廷玉以为他不敢对梁诗正动手，他不也是动手了，他倒要看看，这朝廷上谁还敢直谏他！
谁不想活命，尽管来就是。
“究竟是谁下此重手，一定要给朕严查出来，张爱卿负责此事，朕让顺天府协助你。”胤禛道，“可还有人愿意协助首辅？”
没有人站出来，他又问了一遍，众臣默默地看着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竟然觉得有些同情。
许多老臣低下头看着金砖铺的地，或者有人也看向纳兰明珠。
上头的那个是天子，下头的那个也是无冕之王。
纳兰明珠站出一步，跪下拱手道：“皇上，既然没有人愿意主动站出来，那臣来指定几个人就是。虽然此事和臣有关，但臣自认心胸坦荡，也知道皇上不会忠奸不分，错杀忠良。如果皇上信得过微臣，微臣想请都察院都督来继续查办此事。”
胤禛侧脸看向张廷玉，张廷玉心里叹了声，上前一步跪下道：“一切全凭皇上做主，梁大人的冤屈不可不申，但求皇上也别冤枉了贤德之臣。”
胤禛道：“那就让顺天府和都察院一起办案，张大人内阁事务繁忙，就由都督查办之后告知张大人，张大人再来转述给朕。”
被点到的几个人都跪下应是。
下朝之后，张廷玉独身一人往文渊阁去。
纳兰明珠慢慢走上来，身后还贴身跟着两个侍卫，他也没有看张廷玉，温声问他：“老师，梁诗正出事得蹊跷，您怎么也不事先告诉我一声？倒是让我慌乱一番。”
张廷玉也笑道：“端范既然早就知道了，我何必告知呢。”
纳兰明珠眉一挑，慢慢道：“您这可是怀疑我的意思？咱们师生一场，想不到终究还是生分了。”
“你这话怎么说，老师怎么会怀疑你呢？”
纳兰明珠轻声道：“老师从未和我亲近过，您让三弟拿佛珠给我的时候，也应该先告诉我一声才是。您当时要是说了，我今天肯定也什么都如实告诉您。”
张廷玉笑起来：“哦，我怎么没说过，当初你刚开始信佛我就告诉你了，信佛使人心性软弱，会害了你的，但当时你并没有听我的，佛珠的事是纳兰三爷告诉你的？他这人也是实诚，我让他做什么，二话不说转身就干，就是陷害手足也不犹豫，你们俩也不亏是兄弟。”
论起杀人不见血的说话功夫，还是张廷玉略胜一筹。
纳兰明珠依旧笑得儒雅：“我这点功夫，也是老师教出来的，实在不敢夸耀。”
“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我也是老了，”张廷玉叹息一声，“但我以前说过，你的确很好，但却有个相当致命的缺点，你还记得吗？”
“学生不知道您指的是什么。”
张廷玉顿了顿：“你还是太自我了。”
纳兰明珠只是笑着听，并没有反对，也不像是赞同。
“我就算是再不中用，也在朝野上花了几十年的功夫。”
两人已经走到了文渊阁的台阶前。
纳兰明珠停下来，眺望着远处已然看不清的皇极殿。天际高旷，皇城显得很低，匍匐得好像是臣服于他一样。
他喜欢远眺，那就是一切尽在他的手里，万里江山，千万众臣民，都在他的脚下，蝼蚁一样卑微。
权力的感觉相当的让人入迷，恐怕没有几个人愿意松手。
“可是老师，您手里能有什么呢？”纳兰明珠说，“我想杀梁诗正就能杀，我杀了他，整个朝廷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帮您，您又能干什么呢？我要是您，就只有孤注一掷，拼了性命来和对手鱼死网破。”
张廷玉听后却不喜不怒，轻声问他：“端范，你站得这么高，能看到什么？”
纳兰明珠皱了皱眉，能看到什么，自然是江山。
“端范，有很多东西你都看不到，”张廷玉笑了笑，“可能也没机会看到了。”
他说完就走了，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
纳兰明珠竟然觉得有点心下不安，张廷玉到底在说什么，他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文渊阁议事完了，李德全过来找他。
“我听说梁诗正死了，”李德全先开口说，“明相下手挺快啊！”
“你找我什么事？”纳兰明珠仰躺在东坡椅上，闭着眼休息。
李德全轻声笑：“明相若是不待见杂家，杂家以后不来就是了，张首辅那头找杂家还找得紧呢。”
纳兰明珠睨了他一眼，做太监的东西就是肮脏，阴里阴气，上不了台面就算了，私底下心思也多。
“我知道明相在烦什么，”李德全坦言说，“还不就是张首辅那点事！你发落了他这么多党羽，他二话不说，连争辩都没有帮那群人争辩。这么无情的人，那帮因为他被你打杀的人竟然也个个嘴巴死紧，撬不出半点东西。你奈何不了张廷玉，私底下派出去的人也没有回来过，肯定有点忍不住了。”
李德全笑眯眯地道：“这还不够，我知道个相当好玩的事。”
纳兰明珠听后凝眉，坐起身，挥手让侍卫退下去，叫陈义进来：“去请江先生过来，”然后他才问：“什么事？”
“年熙可能和张廷玉勾结了，”李德全也没有卖关子，“皇上身边有个叫芳若的宫女是年熙的人，我看到她偷偷给夏刈的徒弟递信了。”
纳兰明珠眉头一皱：“夏刈是张廷玉的人，你怎么从来没说过？”
李德全说：“原先不确定，就是那宫女动作异常，不然我还不敢确定。”
年熙怎么可能跟张廷玉勾结？
纳兰明珠有点怀疑这事的真实性，看到他们内斗，最得益的应该就是镇国公家，再说年熙和内阁之间一向有成见，二人不和不是一两天了。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李德全弹了弹指甲，“骁骑营虽然厉害，还不到能和京营八旗抗衡的地步，都督府兵权又在你手底下的人手里，我只是来说一声，大人要当断即断。”
“明相也知道，最快解决问题的方法是什么。”
年熙知道，这事他不是不敢做，而是做了之后他就很难有立场了，但凡是篡位的，几个能有好下场？
“只要那祖宗一死，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李德全笑着说，“您就算是不想龙袍加身，那也可以再找个人嘛，廉亲王的长孙不是还流落民间，捡回来当皇帝还是可以的。”
纳兰明珠却道：“你不要乱来，好好做你的秉笔太监，这事我自有计较。”
这些没根的人心思阴毒，做事没有远见，要是任着他们的意思胡来，恐怕才真的不行。
李德全有点不高兴，他大老远跑过来劝纳兰明珠，想不到他还是油盐不进。
“反正杂家的话都摆出来了，大人自己看着办吧。”
李德全站起来准备要走了，纳兰明珠末了还叮嘱他：“凡事三思后行。”
李德全冷笑道：“若是我不三思后行，早就拿根绳子亲自下手了。”
纳兰明珠看到李德全走了，复又躺下闭目养神，过一会儿江严过来，他才让下人端茶水上来，跟江严说：“张廷玉那里下不了手，就从能动手的地方下手，你总得给我找到拿捏他的东西！”
“那现在究竟如何了？”薛姮问，又补充了一句，“你必须要和我说。”
纳兰明珠叹气：“老六的事是个突破口，但是我压下去还是很容易的，所以这事不能撼动我，我后面还有计划，你不用担心。”
“张廷玉总不会坐以待毙的，他会怎么反击，您是不是有危险？”
纳兰明珠只是笑笑：“知道是我动的手，他自然是要打压我了，接下来我这方派系会有大量损失。朝堂上的事还是我说了算的，如果我想暗中动手脚，最方便的就是从他和他身边的人下手。他一死对我来说就什么都解决了，但是他身边也有高手，想弄死他不容易。”
薛姮听到他平静的语气，觉得心里发紧，什么叫想弄死他不容易！
薛姮握住他的手掌：“张廷玉身边有很多高手吗？”
纳兰明珠点点头，又说：“他和我有不同，家人对他来说虽然重要，但不至于会牵绊他的计划。我就不一样了，如果真是威胁到你或者额娘，还有孩子的时候，我肯定会犹豫的，所以我有弱点。就像纳兰江，我知道那么做不对，却还是不忍心对他下手。”
薛姮突然被他一双深潭般的眼睛看着。
“所以我派人保护你，我给你安排后路，也是在弥补自己的缺点，”纳兰明珠说，“只有后顾无忧，我才放心得下，你现在还怪我不告诉你吗？”
说来说去倒是她的不是了，薛姮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说：“我只怕您有意外而已……”
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纳兰明珠这个人，看不到他坐在罗汉床上安静看书，听不到他柔和的说话，看不到他睡在身边的侧影，薛姮就觉得胸口发堵，一刻都忍不下去。
“人总是会死的，”纳兰明珠却安慰她道，“你看，就算我这次没事，我比你大这么多，总会死在你前头。”
薛姮看着他不说话，如果人没有这么多劫难就好了，平平淡淡的过一世，一切都很好。
她只是伸手抱住他，有些泄气一样，也不想说话，把头埋进他胸膛里。
纳兰明珠也搂住她，虽然在安慰她，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表情渐渐深沉起来。
梁诗正遇刺了，张廷玉请了太医院的人过来给梁诗正医治，却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性命。他们还是低估纳兰明珠了，不知道他竟然已经到这个地步，不在意舆论对他的压制了。
纳兰明珠的年纪还是太小，心胸和视野狭隘，手段也越来越毒辣。这样也许正好，对付起来没有这么麻烦，但是他的手段却会更难预料。
第二日是沐休的时候，纳兰明珠没有去内阁，但是也很忙，去给纳兰老夫人请安后，在书房里一直跟江严他们商量事情，一会儿施琅也过来了。
薛姮抱着穆笃里避去林氏那里，六爷已经被接回来了，人都瘦成了皮包骨头，他正吃了早膳从林氏房里出来，老老实实地喊她大嫂，又要抱穆笃里玩。
薛姮教穆笃里喊六叔，穆笃里乖乖地喊了，六爷听得很高兴：“还是麟哥儿聪明，来，六叔抱你带你去吃糕点。”
他很喜欢小孩子，性格也像个大孩子一样，如果除却他为纳兰明珠招惹的祸事的话。
林氏从堂屋里出来迎她，眼睛还是很红：“您不会抱孩子，伤着麟哥儿怎么办。”
六爷又不耐烦起来：“我自己的侄儿，我知道分寸，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薛姮也没有阻止，穆笃里喜欢别人带他到处玩，她让伺候穆笃里的婆子和奶娘跟着六爷去了。六爷自己的性子就像个大男孩。
林氏陪她进西次间，让丫鬟蜀葵拿了果脯攒盒过来吃，里面都是些梅子、樱桃的，照薛姮的口味。
六爷自从在寺庙里呆了一年回来，人就老实不少，现在气色都好多了，说起要过端午的事，柔声细气的。
薛姮问起她妹妹的事：“上次你妹妹说要来北直隶，不知道她还来不来了？”
林氏摇了摇头：“本来说是让她来北直隶，我给她寻一门好夫家的。前段时间额娘身子不好，我又要伺候她，就不太方便，所以没有让她过来，家里的父亲已经把妹妹的亲事定下来了。”
薛姮笑了笑：“那也挺好，各自有各自的缘分，强求不得。”
林氏也点点头，脸上露出笑容：“我这最小的嫡妹，从小娇生惯养的，嫁的人家虽然家产不多，丈夫却是个少年举人。这样也好，到北直隶找世家大族的，未必就能有这个才气。”
张府。
薛暮听说镇国公世子来了，匆忙和宝蟾赶过去，正好看到年熙在前一进的院子里和张廷玉说话。两人站在杨树下的大缸边，那缸子里养着几尾鲈鱼。
近几个月以来，薛暮每三日就要偷偷溜去张府一趟，还要戴帷帽遮住面部，由西山月的丫鬟们帮忙掩护。
张廷玉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尚未有孙辈，他喜欢薛暮的性子，也没瞒着她什么，几乎把她当成半个孙女看待。
年熙背对着她，薛暮只看到张廷玉嘴边带着淡笑，凝神细听年熙说话。张廷玉穿了件细葛布的直裰，年熙穿了圆领右衽袍，两人倒是显得很平和。
站在旁边的幕僚王瑞先看到薛暮，拱手跟她请安。
张廷玉看向她：“羲和怎么来得这么早？我还以为你要在家多睡一会儿呢。”
薛暮扯了扯嘴角，想起这两天因为女先生逼得紧，每天都看着她念什么《春秋公羊传》，熬到大半夜也睡不得觉，干脆就不睡了。
年熙转过身看她，笑道：“原来是薛姑娘。”
张廷玉拿了旁边端茶的小厮手里的茶杯，低头喝茶，薛暮屈身喊了一声世子爷。
“我还是打消你的顾虑吧，不要担心，”年熙笑眯眯地说，“我是来找首辅大人有事的，只是此事要保密，所以才在内院相见，还望你不要说出去。”
“她不会的。”张廷玉看了薛暮一眼。
年熙来找张廷玉做什么？薛暮突然有种预感，他们两个总不会是要结盟吧？她被自己的猜测震惊到了，不然为什么要避到内院来说话，这是不让别人查探到风声。
她分别向两人行礼，走到廊下去逗弄铜丝架上的一只彩羽鹦鹉。
首辅竟然和年熙有私交了？薛暮想了想，又觉得这样很好，两个人同仇敌忾，自然应该站在同一条阵线。就是不知道他们谁先找了谁，这两个人的个性，好像都不是那种会主动找对方的人。
两人这样站在一起闲适地说话，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好像他们还是冷面以对更适合些。
只是薛暮想到年熙，心里还是放松许多，年熙很擅长这些东西，有年熙的帮忙，张廷玉的把握应该更大才是。
年熙伸手在缸里拨了两下水，那些小鱼都被他吓到了，连忙窜到缸底，不敢再浮起来讨食。年熙看着这些鱼不说话，他记得薛暮最害怕鱼，在小湖里划船的时候也怕船桨碰到鱼群时奇怪的触感。
张廷玉知道镇国公世子此人相当古怪，也没有理会他的举动。
年熙抬起头说：“梁诗正现在没死吧？”
这件事还在保密中，年熙竟然知道得这么快……张廷玉面上不动声色：“梁大人只是在查案而已。”
“我已经和你结盟了，”年熙却说，“你不用防备我。”
“不是防备你，只是他这个人至关重要，我需得小心些。”张廷玉也说，“明日朝堂上我会说这件事，同时我手底下应该会有几个人被弹劾，我也会遭受斥责，如果世子爷这个时候动手，应该是最合适的。”
他的手比了个下刀的姿势。
年熙心领神会，嘴角微弯：“放心吧，我让他三更死，他肯定活不过五更天。”
这个他还是相当有自信的。
第二日的朝会上，张廷玉说了梁诗正遇刺一事。
纳兰明珠站在群臣的最前面，似乎并不惊讶，也不想装出惊讶的样子，平淡地直视前方。他知道很多人都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但是没有人敢出声说他什么。
纳兰明珠原来其实没有打算针对胤禛，毕竟他是正统皇家血脉，如果有一天自己死了，有些权力还要交回到胤禛手上，只要他打下的根基能保证叶赫那拉家世代兴荣，倒也无所谓。
就算有个张廷玉帮他，他就能成事了吗？张廷玉以为他不敢对梁诗正动手，他不也是动手了，他倒要看看，这朝廷上谁还敢直谏他！
谁不想活命，尽管来就是。
“究竟是谁下此重手，一定要给朕严查出来，张爱卿负责此事，朕让顺天府协助你。”胤禛道，“可还有人愿意协助首辅？”
没有人站出来，他又问了一遍，众臣默默地看着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竟然觉得有些同情。
许多老臣低下头看着金砖铺的地，或者有人也看向纳兰明珠。
上头的那个是天子，下头的那个也是无冕之王。
纳兰明珠站出一步，跪下拱手道：“皇上，既然没有人愿意主动站出来，那臣来指定几个人就是。虽然此事和臣有关，但臣自认心胸坦荡，也知道皇上不会忠奸不分，错杀忠良。如果皇上信得过微臣，微臣想请都察院都督来继续查办此事。”
胤禛侧脸看向张廷玉，张廷玉心里叹了声，上前一步跪下道：“一切全凭皇上做主，梁大人的冤屈不可不申，但求皇上也别冤枉了贤德之臣。”
胤禛道：“那就让顺天府和都察院一起办案，张大人内阁事务繁忙，就由都督查办之后告知张大人，张大人再来转述给朕。”
被点到的几个人都跪下应是。
下朝之后，张廷玉独身一人往文渊阁去。
纳兰明珠慢慢走上来，身后还贴身跟着两个侍卫，他也没有看张廷玉，温声问他：“老师，梁诗正出事得蹊跷，您怎么也不事先告诉我一声？倒是让我慌乱一番。”
张廷玉也笑道：“端范既然早就知道了，我何必告知呢。”
纳兰明珠眉一挑，慢慢道：“您这可是怀疑我的意思？咱们师生一场，想不到终究还是生分了。”
“你这话怎么说，老师怎么会怀疑你呢？”
纳兰明珠轻声道：“老师从未和我亲近过，您让三弟拿佛珠给我的时候，也应该先告诉我一声才是。您当时要是说了，我今天肯定也什么都如实告诉您。”
张廷玉笑起来：“哦，我怎么没说过，当初你刚开始信佛我就告诉你了，信佛使人心性软弱，会害了你的，但当时你并没有听我的，佛珠的事是纳兰三爷告诉你的？他这人也是实诚，我让他做什么，二话不说转身就干，就是陷害手足也不犹豫，你们俩也不亏是兄弟。”
论起杀人不见血的说话功夫，还是张廷玉略胜一筹。
纳兰明珠依旧笑得儒雅：“我这点功夫，也是老师教出来的，实在不敢夸耀。”
“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我也是老了，”张廷玉叹息一声，“但我以前说过，你的确很好，但却有个相当致命的缺点，你还记得吗？”
“学生不知道您指的是什么。”
张廷玉顿了顿：“你还是太自我了。”
纳兰明珠只是笑着听，并没有反对，也不像是赞同。
“我就算是再不中用，也在朝野上花了几十年的功夫。”
两人已经走到了文渊阁的台阶前。
纳兰明珠停下来，眺望着远处已然看不清的皇极殿。天际高旷，皇城显得很低，匍匐得好像是臣服于他一样。
他喜欢远眺，那就是一切尽在他的手里，万里江山，千万众臣民，都在他的脚下，蝼蚁一样卑微。
权力的感觉相当的让人入迷，恐怕没有几个人愿意松手。
“可是老师，您手里能有什么呢？”纳兰明珠说，“我想杀梁诗正就能杀，我杀了他，整个朝廷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帮您，您又能干什么呢？我要是您，就只有孤注一掷，拼了性命来和对手鱼死网破。”
张廷玉听后却不喜不怒，轻声问他：“端范，你站得这么高，能看到什么？”
纳兰明珠皱了皱眉，能看到什么，自然是江山。
“端范，有很多东西你都看不到，”张廷玉笑了笑，“可能也没机会看到了。”
他说完就走了，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
纳兰明珠竟然觉得有点心下不安，张廷玉到底在说什么，他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文渊阁议事完了，李德全过来找他。
“我听说梁诗正死了，”李德全先开口说，“明相下手挺快啊！”
“你找我什么事？”纳兰明珠仰躺在东坡椅上，闭着眼休息。
李德全轻声笑：“明相若是不待见杂家，杂家以后不来就是了，张首辅那头找杂家还找得紧呢。”
纳兰明珠睨了他一眼，做太监的东西就是肮脏，阴里阴气，上不了台面就算了，私底下心思也多。
“我知道明相在烦什么，”李德全坦言说，“还不就是张首辅那点事！你发落了他这么多党羽，他二话不说，连争辩都没有帮那群人争辩。这么无情的人，那帮因为他被你打杀的人竟然也个个嘴巴死紧，撬不出半点东西。你奈何不了张廷玉，私底下派出去的人也没有回来过，肯定有点忍不住了。”
李德全笑眯眯地道：“这还不够，我知道个相当好玩的事。”
纳兰明珠听后凝眉，坐起身，挥手让侍卫退下去，叫陈义进来：“去请江先生过来，”然后他才问：“什么事？”
“年熙可能和张廷玉勾结了，”李德全也没有卖关子，“皇上身边有个叫芳若的宫女是年熙的人，我看到她偷偷给夏刈的徒弟递信了。”
纳兰明珠眉头一皱：“夏刈是张廷玉的人，你怎么从来没说过？”
李德全说：“原先不确定，就是那宫女动作异常，不然我还不敢确定。”
年熙怎么可能跟张廷玉勾结？
纳兰明珠有点怀疑这事的真实性，看到他们内斗，最得益的应该就是镇国公家，再说年熙和内阁之间一向有成见，二人不和不是一两天了。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李德全弹了弹指甲，“骁骑营虽然厉害，还不到能和京营八旗抗衡的地步，都督府兵权又在你手底下的人手里，我只是来说一声，大人要当断即断。”
“明相也知道，最快解决问题的方法是什么。”
年熙知道，这事他不是不敢做，而是做了之后他就很难有立场了，但凡是篡位的，几个能有好下场？
“只要那祖宗一死，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李德全笑着说，“您就算是不想龙袍加身，那也可以再找个人嘛，廉亲王的长孙不是还流落民间，捡回来当皇帝还是可以的。”
纳兰明珠却道：“你不要乱来，好好做你的秉笔太监，这事我自有计较。”
这些没根的人心思阴毒，做事没有远见，要是任着他们的意思胡来，恐怕才真的不行。
李德全有点不高兴，他大老远跑过来劝纳兰明珠，想不到他还是油盐不进。
“反正杂家的话都摆出来了，大人自己看着办吧。”
李德全站起来准备要走了，纳兰明珠末了还叮嘱他：“凡事三思后行。”
李德全冷笑道：“若是我不三思后行，早就拿根绳子亲自下手了。”
纳兰明珠看到李德全走了，复又躺下闭目养神，过一会儿江严过来，他才让下人端茶水上来，跟江严说：“张廷玉那里下不了手，就从能动手的地方下手，你总得给我找到拿捏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