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姮明显能察觉到，今日有些不同寻常。画眉告诉她，昨晚前院潜入几个大汉，黑衣蒙面，皆不知为何而来，被值夜的护卫发现，缠斗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把他们拿下来。陈义一整天都在审这些人，听说个个都是死士，受尽酷刑也没有开口。
纳兰明珠听后皱眉想了会儿，立刻增加了内外院巡护的人数。
薛姮边喂穆笃里吃蛋黄酥，边听揆越讲这些事。
“可能是来刺探情况的，”揆越说，“或者找大伯父的把柄，反正有大伯父在呢，您不用急。”
他拨开花生壳，把红彤彤的花生仁扔到嘴里，嚼得很香。
穆笃里看到也想吃花生，把额娘递过来的蛋黄酥都推开。
“那头连死士都派出来了，情形肯定很严重。”薛姮把蛋黄酥放在黑漆四方托盘上，让奶娘抱穆笃里出去玩，他可吃不得花生。
穆笃里却扯着额娘的衣襟不肯松手：“吃花生，娘亲，穆笃里吃。”
薛姮笑着点点他的额头：“你也是个能吃的，看到什么都想吃，好好坐着，不准闹我了。”
穆笃里委委屈屈地坐在薛姮旁边，用期盼的眼神看着九哥，又怕额娘不高兴，不敢开口明着要。
揆越被他的小眼神逗得大笑。
等到纳兰明珠回来了，穆笃里扭着小身子就往他身上扑，小胳膊搂住纳兰明珠的脖子，喊：“爹爹！”又告薛姮的状，“娘亲坏坏！”
纳兰明珠抱着儿子坐下来，笑着问他：“她怎么坏了？”
穆笃里咬着手指头说：“不给我吃香香。”
纳兰明珠有点疑惑地看着儿子，听不懂他的童言童语，道：“什么香香？”
薛姮笑得爬不起来，这孩子还记仇，懒得理他。
她去给纳兰明珠端了碗淮山板栗鸡汤进来，问他满族传说的事：“妾身虽为汉族，却也听说当年叶赫部被太祖努尔哈赤所灭，叶赫部首领金台吉临死前悲愤不已，曾说道叶赫那拉即使只剩下一个女人，也要灭亡建州女真，不知是不是真的？”
“你知道的倒不少，怎么了？”
“也许是天意吧，”薛姮低声耳语，“叶赫那拉氏终要为先祖报仇的。”
纳兰明珠听得一怔，她看他的脸离自己这么近，深褐色的眼瞳，因为总是笑，所以就是不笑的时候，他嘴边都有淡淡的笑痕。但抿着唇又不见了，就像现在，他嘴边就有淡淡的笑痕。
她凑上去，轻轻地亲了他的嘴角一下：“那好吧，咱们睡了。”
纳兰明珠一怔，她主动亲他，就好像没有亲一样，轻轻一点水就走了，水面上却满是涟漪。
她却把脸埋进他怀里，真的睡了，纳兰明珠只能闭上眼，嘴角的感觉却好久都没有消失。
今日张廷玉难得在歇在妻子姚氏房里，姚氏又惊又喜，忙活着亲自下厨，做了丈夫爱吃的芝麻豌豆蓉。
半夜姚氏听到外面有人喊老爷，张廷玉很快披了件衣裳起来，姚氏顿时没了睡意，半夜过来叫人，想必是很要紧的事吧。
她起身用折子点了卧兔铜灯，听到次间里有个男人的声音，非常陌生。
“世子爷说事成了，现在宫闱里乱作一团，世子爷的人趁乱混进血滴子里，再过一个时辰，消息就会传遍了。”
姚氏又听到张廷玉的声音：“皇宫侍卫队指挥使已经被我们控制住了，你回去跟世子说一声，叫他在血滴子那边先不要轻举妄动。”
说话的声音悉悉索索，很快又没有动静了。
张廷玉进门来，看到姚氏正站在槅扇外偷听，白玉镶嵌的精致槅扇，烛火映衬着她蜡黄的侧脸，眼角还有几条鱼尾状的皱纹。
姚氏笑得有点不好意思，轻声说：“妾身是看到您起来了才来看看的。”
张廷玉没理会，直接说：“李德全死了。”
姚氏有点吃惊：“他……他不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吗？怎么死的？”
张廷玉闭上眼睛休息：“谋逆。”
李德全是他的人，准确来说，李德全的地位与自己不相上下，但是做事情需要听从明相的指挥。明相都没有准备好谋逆，他怎么敢去谋逆！
姚氏怀疑地看着他：“真的？”
张廷玉笑了笑：“我骗你做什么？有宫人看到了，他拿匕首潜入皇上的寝殿欲行刺皇上，却被血滴子按下了。怀里还有张字条，是纳兰明珠的笔迹，写的是‘丑末取人头，西苑接应’。”
姚氏翻起身：“还说没有骗我呢，纳兰明珠要是吩咐他这么重要的事，还会给自己留下个罪证？”
她心中念头一转，立刻反应过来：“您想陷害他？”
“谁说是我想陷害他了，”张廷玉伸手按下她，“你好好睡，不要乱动。”
“难不成这是王先生的计策？”姚氏想想也觉得有可能，王瑞很可能想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张廷玉说：“是我的计策，不过陷害他只是顺便，主要是想除去李德全。我掌握不了李德全，不把持司礼监，皇上就没有能做主之日。古往今来太监把持朝纲，都是要灭国之兆，李德全一死，纳兰明珠心慌意乱，那我说他谋逆，就不是在冤枉他了。”
姚氏哦了一声，躺在他身边静了一会儿，然后又抬起头问他：“叶赫那拉府派的那些死士，是不是想刺杀您？”
张廷玉简短地道：“嗯。”
姚氏把他的腰抱得更紧了些，感觉到携手扶持五十余年的丈夫身体的温暖。
“妾身每天都在帮您念经，”姚氏说，“妾身以前生霭哥儿难产的时候，您就在外室手抄佛经，现在妾身每日去小佛堂上香，也会跪着抄经。”
张廷玉看着年过半百的结发妻子，心有所动。
他越来越忍受不了纳兰明珠了。近几年来，纳兰明珠的故作尊严，使清客们见了就阿谀奉承，奴仆们见了就打千下跪，儿孙后辈们或是早就远远躲开，或是他一进来就鸦雀无声，举座不欢。
更不比说他那房娇宠过头的继室夫人了，整日蜜里调油，为了讨好夫人，他兴师动众的事情没少做，劳民伤财的事没少干，体格也虚了不少。
纳兰明珠以正统正义的卫道者自居，然而他所有的只是一套对人不对己的双重标准和一个扮演出来的“君子在位”的神主牌而已。
而叶赫那拉府的其他老爷少爷们，除了善于销毁自己的家族，仗势危害社会以外，什么能力都没有。
他们所能做的就只有口头夸耀“天恩祖德”和纳兰明珠的权势，共同钻聚在纳兰明珠经营的这座大屋顶下，拆梁卸柱、倒卖基石，直到最后轰然倒塌，同归于尽。
胥怨者民也，非朝廷士大夫而已。
紫禁城内城全城戒严。
年熙一整晚都不敢睡觉，坐在书房里听那些人来回话，大晚上的，老太爷也拄着拐杖过来找他。他那些新旧部下都让年熙给喊去了，不惊动他才怪！
老太爷坐在太师椅上问年熙：“你这是干什么？”
年熙摆弄着茶盅：“祖父，镇国公府现在我当家。”
老太爷气得发笑：“所以你就真当自己做主了？别以为我真不知你在干什么。”
年熙摆摆手：“反正我又不会害了咱家，您说是不是？”
老太爷不知道说什么好，梗了半天：“你……行！反正我告诉你，你想和张廷玉合作，可以，但是咱们家能用的兵力再加上张廷玉能用的，都比不过五军都督府。”
年熙说：“要是比得过的话，我早就弄死他了，就是因为比不过，才跟他玩儿这些阴谋阳谋的。”
又有人进来汇报，说是左都督李卫带人去明相那里了。
老太爷坐着喝了会儿茶，看到自己孙儿已经把事情吩咐完了，他过来拿了披风跟老太爷说，“我要进宫里一趟，您先回去吧。”
老太爷眉头一皱：“这时候去做什么？”
年熙道：“我怕纳兰明珠假戏真做。”
纳兰明珠只是和李卫谈了一夜。
知道李德全死的那刻，他就知道大事不妙，谁嫁祸李德全的，那是相当明显。不会是张廷玉，张廷玉在血滴子和皇宫侍卫队的势力很弱，那肯定是年熙！
李德全说这两个人结盟了，并不是在诳他。他有人在皇宫侍卫队里，那张纸条上的内容，他很快就知道了。
李卫道：“李秉笔这一死倒是不要紧，却把您拖下水了，等明日消息传开了，恐怕非议您的人更多。以后在内阁里，没了李秉笔，凡事就要皇上过目了，到时候恐怕才不好办。”
纳兰明珠垂眸思考，找江严过来问：“司礼监可还有可用之人？”
幕僚们点来点去的，也算是推出了几个，却没一个能压得住皇上的。
纳兰明珠摆摆手让他们下去，他脸色阴沉如水。
还是小看了张廷玉啊，没料到这时候他会除掉李德全，其实他早就应该料到的，就算他这边布置得再严密，李德全却是他管不了的。李德全每天要贴身伺候皇上，难不成派人去保护他？
李卫小声问：“那……您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纳兰明珠笑了。
“张廷玉把路给我铺好了，苦心费尽，就是希望我去谋反，”纳兰明珠心里有股怒意，声音却越发冷静，“那我现在就谋反给他看看！”
以为能用谋反的罪名来压制他么？那张廷玉大可来试试，看最后到底是谁撑不住！
张廷玉到宫里的时候，宫里还正戒备森严，穿程子衣的御前侍卫在乾清宫前巡视，已经有大理寺和都察院的官员在交谈了。胤禛站在乾清宫宫门外，披着一件很厚的斗篷。年熙站在他身边守着他，身姿笔挺，神情淡然。
看到张廷玉过来了，官员纷纷向他拱手喊首辅，张廷玉颔首，几步上了台阶。
“尸体已经搬去值房了，”年熙带他走在乾清宫寝殿里，“他衣襟里的字条在这儿。”
年熙把手里的纸条给他。
张廷玉展开看了，道：“手迹倒是真的像。”随手收进袖子里。
年熙说：“纳兰明珠一会儿该过来了，我先去值房那里看着那些仵作，你小心些，这狐狸该发难了。”
张廷玉一笑：“你做你的事就是了。”
等他从乾清宫里出来，胤禛才走到他身边：“是朕勒死他的。”
他晚上说自己口渴，让李德全过来服侍他喝水，趁机从袖子里扯了根麻绳出来，勒住李德全的脖子。他没有想到李德全的力气这么大，他如果不是习武之人，根本控制不住。好久之后李德全终于不动弹了，胤禛拿了把匕首塞到李德全手里，伪装成他刺杀自己失败的样子。
张廷玉本来以为李德全是血滴子杀的，来回话的人并没有说得很清楚。他心里一瞬间转过很多念头，却只是笑了笑：“皇上英明。”
胤禛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纳兰明珠带着人过来了，正沿着乾清宫的台阶上来。
胤禛问：“跟在纳兰明珠身后的可是李卫？”
张廷玉眼睛一眯，果然是李卫回来了，李卫作战如神，领兵打仗往往能出奇制胜，是个相当危险的人物。
纳兰明珠先向胤禛解释字条一事：“臣是绝不会有此反心的，一定是有小人陷害微臣，皇上可一定要听微臣一言，别中了小人的下怀。”
说的是卑恭谦逊的话，纳兰明珠却连个拱手礼都没有，站得笔直，语气淡淡：“臣已经派人去值房里看了，李秉笔谋逆固然可恨，但一切还得查清楚为好，免得诬陷忠良。”
胤禛只是沉默，一句话都没说。
张廷玉笑道：“皇上经了此事没缓过来，恐怕还需要修养才是。端范，倒不如你先让皇上去偏殿里歇息。李德全谋逆一事，你一口之言却也不算，不如等明日早朝的时候再说。”
纳兰明珠抬头看了张廷玉一眼，满是冰冷，随后又笑了笑：“臣自然等得，皇上好好歇息便是。”
等晚上回到家里之后，他立刻就找江严过来，开口说：“不用等了。”
江严却有些惊疑：“老爷，如今恐怕还不是时机……”
“什么不是时机？”纳兰明珠浓眉紧皱，手一拍桌案就是一声巨响，“你还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若是现在不动，明日朝上我谋逆的罪名就脱不掉了！我纳兰明珠一生正直，问心无愧，就算真是要谋逆，也不是他张廷玉能诬陷的！”
屋子里顿时噤声了，没人敢再说话。
纳兰明珠却不知道怎的想起了年熙，当初诬陷镇国公谋逆的主意就是他出的，给叶游谋划的时候，他一步步算计得相当稳当。所谓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年熙肯定在里面发挥了相当的作用。
还是李卫先反应过来，低声道：“也好，如今八旗步军营能调兵八千，再加上居庸关等地，三万兵力不成问题。他们要是负隅顽抗，各地卫所咱们的兵力更多，巡捕五营也是咱们的人，要想攻进皇城轻而易举。咱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镇国公那边的兵力肯定还来不及反应，只是怕……没有个说法。”
纳兰明珠知道被激怒相当不妙，他闭了闭眼平息情绪，才继续说：“找钦天监的人过来，就说这几年灾祸不断，是因为龙脉逆乱，继位不正的缘故。”
冯隽听后应喏，按纳兰明珠的吩咐去做。
张府。
张廷玉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问幕僚王瑞：“纳兰明珠那边如何？”
王瑞摇头：“明相早有防备，叶赫那拉家固若金汤。”
“不用潜进去，”张廷玉却说，“到时候我让人带巡捕五营的人，去把叶赫那拉家团团围住，看到穿着好的便射杀，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要自乱阵脚！”
他刚坐了一刻，喝了盅茶，年熙就脸色阴沉地上门了。
“居庸关有动静，”年熙先说，“那狐狸坐不住了，我没想到他这么沉不住气，现在召骁骑营肯定来不及了。”
张廷玉听后也皱眉。
薛暮端了碟点心过来，在门外停了会儿，听到这几句话。
她才知道李德全死了，却不想这边纳兰明珠就立刻乱了阵脚。这样好也不好，好的自然是能打得个措手不及，但纳兰明珠本身准备的时间却不多，布置难免会不妥当。不论如何，这还是对他自己有利的。
护卫把她放进门，薛暮看到张廷玉准备离开，她忙把食盒放下：“张伯父，这……”
张廷玉先看了年熙一眼，年熙没有什么直觉，打开食盒就要拿橘红糕出来吃。他抬头看薛暮和张廷玉都看着自己，哦了声：“你们别在意我，有什么说什么吧。”
薛暮心里平静下来，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有什么好怕的。
她说：“您去就是了，万事谨慎为上。”
张廷玉轻声道：“事出突然，我都没来得及跟你说什么，算了，能说的早就说了，等我回来。你父亲那里我已经打过招呼了，这两天你还是暂住在这里吧，这里最安全。”
年熙吃了两块橘红糕，擦了擦手指：“做得太甜了，下次记得少放绵白糖。”
薛暮有点哭笑不得，看他们出门，一个人靠着槅扇，阳光又好，她恍惚得有点站不住。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宫门不一会儿就落钥了，要是张廷玉他们拦不住纳兰明珠，那是不是就是篡位成功了？
叶赫那拉家依仗着“开国功勋”和“天恩祖德”树立了高贵的门阀，聚积大量财富，繁育儿孙，形成了无可比拟的贵族官僚大地主，然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兴家创业后，总会出现一群败坏家运的不孝儿孙。
这些人：三爷、六爷等等，无论他是冠冕堂皇、称述孔孟、或是骄奢淫逸无所不为，总之越来越低能腐化，不能继承事业。
薛暮觉得薛姮是被纳兰明珠给洗脑了，纳兰明珠对她并不是真的有多尊重，说白了他也是传统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护卫者，以保护的名义来禁锢女子，在似乎正直的形象内包含着垂死挣扎的凶残。
薛暮摇了摇脑袋，勒令自己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快步朝内院姚氏的房中走去了。
叶赫那拉府。
睡完午觉的穆笃里醒了，这孩子醒了就哭，满世界找额娘。
听着他的哭声，薛姮觉得有点心烦意乱，拍了拍他的后背，才意识到他是出汗了。
薛姮把他的小袄解开，拧热水的帕子给他擦汗，穆笃里这才不哭闹了，依偎着额娘玩，指着纸上红格子里画的东西问额娘问题。
如今正是初夏的时候，可能是要下雨了，屋子里闷得很，薛姮抱穆笃里出去透气。
纳兰老夫人那边来了仲夷喊她过去，说是要紧事，靖海侯府的施老夫人过来拜访她了，要薛姮一起做陪，并把穆笃里也一并抱过去，让施老夫人好好看看。薛姮回房换了身凉快的氅衣，才抱着穆笃里过去。
老夫人屋外都是施老夫人带来的人，而且是腰间戴着绣春刀的侍卫。
施老夫人拉她坐下，笑着把穆笃里抱过去：“我是好久没有看过麟哥儿了，怎么又长重了，施祖母都快要抱不动你了！”说完亲昵地亲了亲他，穆笃里觉得很痒，咯咯地笑。
薛姮想到外面那些人，再看施老夫人气定神闲的表情，心里立刻明白过来，施老夫人到叶赫那拉家来肯定是施琅示意的。
纳兰明珠早就安排好了，如果那边不对劲，施老夫人立刻就能带她们离开。
那施老夫人又能带多少人离开？事出紧急，必然不能兼顾所有人，又有哪些人是走不了的呢？薛姮不知道。
她抬起头看纳兰老夫人，她显然是并不知情的，不知道正在发生的变故，还笑着逗弄施老夫人怀里的孙子，听他叫自己祖母。
她也什么都没有说，等着就好了。
夜幕已经低垂，老夫人留她吃晚膳，并让人把纳兰露叫过来。
没过多久，晴雯却急匆匆地过来找薛姮，说是陈义有要紧事找她商量，但是半竹畔在内院深处，他是万万不能过来的。
薛姮听着就知道有事情发生，但这个时候，究竟能有什么事？
她把孩子留在老夫人那里，立刻回了合欢堂。
纳兰明珠听后皱眉想了会儿，立刻增加了内外院巡护的人数。
薛姮边喂穆笃里吃蛋黄酥，边听揆越讲这些事。
“可能是来刺探情况的，”揆越说，“或者找大伯父的把柄，反正有大伯父在呢，您不用急。”
他拨开花生壳，把红彤彤的花生仁扔到嘴里，嚼得很香。
穆笃里看到也想吃花生，把额娘递过来的蛋黄酥都推开。
“那头连死士都派出来了，情形肯定很严重。”薛姮把蛋黄酥放在黑漆四方托盘上，让奶娘抱穆笃里出去玩，他可吃不得花生。
穆笃里却扯着额娘的衣襟不肯松手：“吃花生，娘亲，穆笃里吃。”
薛姮笑着点点他的额头：“你也是个能吃的，看到什么都想吃，好好坐着，不准闹我了。”
穆笃里委委屈屈地坐在薛姮旁边，用期盼的眼神看着九哥，又怕额娘不高兴，不敢开口明着要。
揆越被他的小眼神逗得大笑。
等到纳兰明珠回来了，穆笃里扭着小身子就往他身上扑，小胳膊搂住纳兰明珠的脖子，喊：“爹爹！”又告薛姮的状，“娘亲坏坏！”
纳兰明珠抱着儿子坐下来，笑着问他：“她怎么坏了？”
穆笃里咬着手指头说：“不给我吃香香。”
纳兰明珠有点疑惑地看着儿子，听不懂他的童言童语，道：“什么香香？”
薛姮笑得爬不起来，这孩子还记仇，懒得理他。
她去给纳兰明珠端了碗淮山板栗鸡汤进来，问他满族传说的事：“妾身虽为汉族，却也听说当年叶赫部被太祖努尔哈赤所灭，叶赫部首领金台吉临死前悲愤不已，曾说道叶赫那拉即使只剩下一个女人，也要灭亡建州女真，不知是不是真的？”
“你知道的倒不少，怎么了？”
“也许是天意吧，”薛姮低声耳语，“叶赫那拉氏终要为先祖报仇的。”
纳兰明珠听得一怔，她看他的脸离自己这么近，深褐色的眼瞳，因为总是笑，所以就是不笑的时候，他嘴边都有淡淡的笑痕。但抿着唇又不见了，就像现在，他嘴边就有淡淡的笑痕。
她凑上去，轻轻地亲了他的嘴角一下：“那好吧，咱们睡了。”
纳兰明珠一怔，她主动亲他，就好像没有亲一样，轻轻一点水就走了，水面上却满是涟漪。
她却把脸埋进他怀里，真的睡了，纳兰明珠只能闭上眼，嘴角的感觉却好久都没有消失。
今日张廷玉难得在歇在妻子姚氏房里，姚氏又惊又喜，忙活着亲自下厨，做了丈夫爱吃的芝麻豌豆蓉。
半夜姚氏听到外面有人喊老爷，张廷玉很快披了件衣裳起来，姚氏顿时没了睡意，半夜过来叫人，想必是很要紧的事吧。
她起身用折子点了卧兔铜灯，听到次间里有个男人的声音，非常陌生。
“世子爷说事成了，现在宫闱里乱作一团，世子爷的人趁乱混进血滴子里，再过一个时辰，消息就会传遍了。”
姚氏又听到张廷玉的声音：“皇宫侍卫队指挥使已经被我们控制住了，你回去跟世子说一声，叫他在血滴子那边先不要轻举妄动。”
说话的声音悉悉索索，很快又没有动静了。
张廷玉进门来，看到姚氏正站在槅扇外偷听，白玉镶嵌的精致槅扇，烛火映衬着她蜡黄的侧脸，眼角还有几条鱼尾状的皱纹。
姚氏笑得有点不好意思，轻声说：“妾身是看到您起来了才来看看的。”
张廷玉没理会，直接说：“李德全死了。”
姚氏有点吃惊：“他……他不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吗？怎么死的？”
张廷玉闭上眼睛休息：“谋逆。”
李德全是他的人，准确来说，李德全的地位与自己不相上下，但是做事情需要听从明相的指挥。明相都没有准备好谋逆，他怎么敢去谋逆！
姚氏怀疑地看着他：“真的？”
张廷玉笑了笑：“我骗你做什么？有宫人看到了，他拿匕首潜入皇上的寝殿欲行刺皇上，却被血滴子按下了。怀里还有张字条，是纳兰明珠的笔迹，写的是‘丑末取人头，西苑接应’。”
姚氏翻起身：“还说没有骗我呢，纳兰明珠要是吩咐他这么重要的事，还会给自己留下个罪证？”
她心中念头一转，立刻反应过来：“您想陷害他？”
“谁说是我想陷害他了，”张廷玉伸手按下她，“你好好睡，不要乱动。”
“难不成这是王先生的计策？”姚氏想想也觉得有可能，王瑞很可能想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张廷玉说：“是我的计策，不过陷害他只是顺便，主要是想除去李德全。我掌握不了李德全，不把持司礼监，皇上就没有能做主之日。古往今来太监把持朝纲，都是要灭国之兆，李德全一死，纳兰明珠心慌意乱，那我说他谋逆，就不是在冤枉他了。”
姚氏哦了一声，躺在他身边静了一会儿，然后又抬起头问他：“叶赫那拉府派的那些死士，是不是想刺杀您？”
张廷玉简短地道：“嗯。”
姚氏把他的腰抱得更紧了些，感觉到携手扶持五十余年的丈夫身体的温暖。
“妾身每天都在帮您念经，”姚氏说，“妾身以前生霭哥儿难产的时候，您就在外室手抄佛经，现在妾身每日去小佛堂上香，也会跪着抄经。”
张廷玉看着年过半百的结发妻子，心有所动。
他越来越忍受不了纳兰明珠了。近几年来，纳兰明珠的故作尊严，使清客们见了就阿谀奉承，奴仆们见了就打千下跪，儿孙后辈们或是早就远远躲开，或是他一进来就鸦雀无声，举座不欢。
更不比说他那房娇宠过头的继室夫人了，整日蜜里调油，为了讨好夫人，他兴师动众的事情没少做，劳民伤财的事没少干，体格也虚了不少。
纳兰明珠以正统正义的卫道者自居，然而他所有的只是一套对人不对己的双重标准和一个扮演出来的“君子在位”的神主牌而已。
而叶赫那拉府的其他老爷少爷们，除了善于销毁自己的家族，仗势危害社会以外，什么能力都没有。
他们所能做的就只有口头夸耀“天恩祖德”和纳兰明珠的权势，共同钻聚在纳兰明珠经营的这座大屋顶下，拆梁卸柱、倒卖基石，直到最后轰然倒塌，同归于尽。
胥怨者民也，非朝廷士大夫而已。
紫禁城内城全城戒严。
年熙一整晚都不敢睡觉，坐在书房里听那些人来回话，大晚上的，老太爷也拄着拐杖过来找他。他那些新旧部下都让年熙给喊去了，不惊动他才怪！
老太爷坐在太师椅上问年熙：“你这是干什么？”
年熙摆弄着茶盅：“祖父，镇国公府现在我当家。”
老太爷气得发笑：“所以你就真当自己做主了？别以为我真不知你在干什么。”
年熙摆摆手：“反正我又不会害了咱家，您说是不是？”
老太爷不知道说什么好，梗了半天：“你……行！反正我告诉你，你想和张廷玉合作，可以，但是咱们家能用的兵力再加上张廷玉能用的，都比不过五军都督府。”
年熙说：“要是比得过的话，我早就弄死他了，就是因为比不过，才跟他玩儿这些阴谋阳谋的。”
又有人进来汇报，说是左都督李卫带人去明相那里了。
老太爷坐着喝了会儿茶，看到自己孙儿已经把事情吩咐完了，他过来拿了披风跟老太爷说，“我要进宫里一趟，您先回去吧。”
老太爷眉头一皱：“这时候去做什么？”
年熙道：“我怕纳兰明珠假戏真做。”
纳兰明珠只是和李卫谈了一夜。
知道李德全死的那刻，他就知道大事不妙，谁嫁祸李德全的，那是相当明显。不会是张廷玉，张廷玉在血滴子和皇宫侍卫队的势力很弱，那肯定是年熙！
李德全说这两个人结盟了，并不是在诳他。他有人在皇宫侍卫队里，那张纸条上的内容，他很快就知道了。
李卫道：“李秉笔这一死倒是不要紧，却把您拖下水了，等明日消息传开了，恐怕非议您的人更多。以后在内阁里，没了李秉笔，凡事就要皇上过目了，到时候恐怕才不好办。”
纳兰明珠垂眸思考，找江严过来问：“司礼监可还有可用之人？”
幕僚们点来点去的，也算是推出了几个，却没一个能压得住皇上的。
纳兰明珠摆摆手让他们下去，他脸色阴沉如水。
还是小看了张廷玉啊，没料到这时候他会除掉李德全，其实他早就应该料到的，就算他这边布置得再严密，李德全却是他管不了的。李德全每天要贴身伺候皇上，难不成派人去保护他？
李卫小声问：“那……您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纳兰明珠笑了。
“张廷玉把路给我铺好了，苦心费尽，就是希望我去谋反，”纳兰明珠心里有股怒意，声音却越发冷静，“那我现在就谋反给他看看！”
以为能用谋反的罪名来压制他么？那张廷玉大可来试试，看最后到底是谁撑不住！
张廷玉到宫里的时候，宫里还正戒备森严，穿程子衣的御前侍卫在乾清宫前巡视，已经有大理寺和都察院的官员在交谈了。胤禛站在乾清宫宫门外，披着一件很厚的斗篷。年熙站在他身边守着他，身姿笔挺，神情淡然。
看到张廷玉过来了，官员纷纷向他拱手喊首辅，张廷玉颔首，几步上了台阶。
“尸体已经搬去值房了，”年熙带他走在乾清宫寝殿里，“他衣襟里的字条在这儿。”
年熙把手里的纸条给他。
张廷玉展开看了，道：“手迹倒是真的像。”随手收进袖子里。
年熙说：“纳兰明珠一会儿该过来了，我先去值房那里看着那些仵作，你小心些，这狐狸该发难了。”
张廷玉一笑：“你做你的事就是了。”
等他从乾清宫里出来，胤禛才走到他身边：“是朕勒死他的。”
他晚上说自己口渴，让李德全过来服侍他喝水，趁机从袖子里扯了根麻绳出来，勒住李德全的脖子。他没有想到李德全的力气这么大，他如果不是习武之人，根本控制不住。好久之后李德全终于不动弹了，胤禛拿了把匕首塞到李德全手里，伪装成他刺杀自己失败的样子。
张廷玉本来以为李德全是血滴子杀的，来回话的人并没有说得很清楚。他心里一瞬间转过很多念头，却只是笑了笑：“皇上英明。”
胤禛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纳兰明珠带着人过来了，正沿着乾清宫的台阶上来。
胤禛问：“跟在纳兰明珠身后的可是李卫？”
张廷玉眼睛一眯，果然是李卫回来了，李卫作战如神，领兵打仗往往能出奇制胜，是个相当危险的人物。
纳兰明珠先向胤禛解释字条一事：“臣是绝不会有此反心的，一定是有小人陷害微臣，皇上可一定要听微臣一言，别中了小人的下怀。”
说的是卑恭谦逊的话，纳兰明珠却连个拱手礼都没有，站得笔直，语气淡淡：“臣已经派人去值房里看了，李秉笔谋逆固然可恨，但一切还得查清楚为好，免得诬陷忠良。”
胤禛只是沉默，一句话都没说。
张廷玉笑道：“皇上经了此事没缓过来，恐怕还需要修养才是。端范，倒不如你先让皇上去偏殿里歇息。李德全谋逆一事，你一口之言却也不算，不如等明日早朝的时候再说。”
纳兰明珠抬头看了张廷玉一眼，满是冰冷，随后又笑了笑：“臣自然等得，皇上好好歇息便是。”
等晚上回到家里之后，他立刻就找江严过来，开口说：“不用等了。”
江严却有些惊疑：“老爷，如今恐怕还不是时机……”
“什么不是时机？”纳兰明珠浓眉紧皱，手一拍桌案就是一声巨响，“你还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若是现在不动，明日朝上我谋逆的罪名就脱不掉了！我纳兰明珠一生正直，问心无愧，就算真是要谋逆，也不是他张廷玉能诬陷的！”
屋子里顿时噤声了，没人敢再说话。
纳兰明珠却不知道怎的想起了年熙，当初诬陷镇国公谋逆的主意就是他出的，给叶游谋划的时候，他一步步算计得相当稳当。所谓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年熙肯定在里面发挥了相当的作用。
还是李卫先反应过来，低声道：“也好，如今八旗步军营能调兵八千，再加上居庸关等地，三万兵力不成问题。他们要是负隅顽抗，各地卫所咱们的兵力更多，巡捕五营也是咱们的人，要想攻进皇城轻而易举。咱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镇国公那边的兵力肯定还来不及反应，只是怕……没有个说法。”
纳兰明珠知道被激怒相当不妙，他闭了闭眼平息情绪，才继续说：“找钦天监的人过来，就说这几年灾祸不断，是因为龙脉逆乱，继位不正的缘故。”
冯隽听后应喏，按纳兰明珠的吩咐去做。
张府。
张廷玉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问幕僚王瑞：“纳兰明珠那边如何？”
王瑞摇头：“明相早有防备，叶赫那拉家固若金汤。”
“不用潜进去，”张廷玉却说，“到时候我让人带巡捕五营的人，去把叶赫那拉家团团围住，看到穿着好的便射杀，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要自乱阵脚！”
他刚坐了一刻，喝了盅茶，年熙就脸色阴沉地上门了。
“居庸关有动静，”年熙先说，“那狐狸坐不住了，我没想到他这么沉不住气，现在召骁骑营肯定来不及了。”
张廷玉听后也皱眉。
薛暮端了碟点心过来，在门外停了会儿，听到这几句话。
她才知道李德全死了，却不想这边纳兰明珠就立刻乱了阵脚。这样好也不好，好的自然是能打得个措手不及，但纳兰明珠本身准备的时间却不多，布置难免会不妥当。不论如何，这还是对他自己有利的。
护卫把她放进门，薛暮看到张廷玉准备离开，她忙把食盒放下：“张伯父，这……”
张廷玉先看了年熙一眼，年熙没有什么直觉，打开食盒就要拿橘红糕出来吃。他抬头看薛暮和张廷玉都看着自己，哦了声：“你们别在意我，有什么说什么吧。”
薛暮心里平静下来，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有什么好怕的。
她说：“您去就是了，万事谨慎为上。”
张廷玉轻声道：“事出突然，我都没来得及跟你说什么，算了，能说的早就说了，等我回来。你父亲那里我已经打过招呼了，这两天你还是暂住在这里吧，这里最安全。”
年熙吃了两块橘红糕，擦了擦手指：“做得太甜了，下次记得少放绵白糖。”
薛暮有点哭笑不得，看他们出门，一个人靠着槅扇，阳光又好，她恍惚得有点站不住。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宫门不一会儿就落钥了，要是张廷玉他们拦不住纳兰明珠，那是不是就是篡位成功了？
叶赫那拉家依仗着“开国功勋”和“天恩祖德”树立了高贵的门阀，聚积大量财富，繁育儿孙，形成了无可比拟的贵族官僚大地主，然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兴家创业后，总会出现一群败坏家运的不孝儿孙。
这些人：三爷、六爷等等，无论他是冠冕堂皇、称述孔孟、或是骄奢淫逸无所不为，总之越来越低能腐化，不能继承事业。
薛暮觉得薛姮是被纳兰明珠给洗脑了，纳兰明珠对她并不是真的有多尊重，说白了他也是传统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护卫者，以保护的名义来禁锢女子，在似乎正直的形象内包含着垂死挣扎的凶残。
薛暮摇了摇脑袋，勒令自己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快步朝内院姚氏的房中走去了。
叶赫那拉府。
睡完午觉的穆笃里醒了，这孩子醒了就哭，满世界找额娘。
听着他的哭声，薛姮觉得有点心烦意乱，拍了拍他的后背，才意识到他是出汗了。
薛姮把他的小袄解开，拧热水的帕子给他擦汗，穆笃里这才不哭闹了，依偎着额娘玩，指着纸上红格子里画的东西问额娘问题。
如今正是初夏的时候，可能是要下雨了，屋子里闷得很，薛姮抱穆笃里出去透气。
纳兰老夫人那边来了仲夷喊她过去，说是要紧事，靖海侯府的施老夫人过来拜访她了，要薛姮一起做陪，并把穆笃里也一并抱过去，让施老夫人好好看看。薛姮回房换了身凉快的氅衣，才抱着穆笃里过去。
老夫人屋外都是施老夫人带来的人，而且是腰间戴着绣春刀的侍卫。
施老夫人拉她坐下，笑着把穆笃里抱过去：“我是好久没有看过麟哥儿了，怎么又长重了，施祖母都快要抱不动你了！”说完亲昵地亲了亲他，穆笃里觉得很痒，咯咯地笑。
薛姮想到外面那些人，再看施老夫人气定神闲的表情，心里立刻明白过来，施老夫人到叶赫那拉家来肯定是施琅示意的。
纳兰明珠早就安排好了，如果那边不对劲，施老夫人立刻就能带她们离开。
那施老夫人又能带多少人离开？事出紧急，必然不能兼顾所有人，又有哪些人是走不了的呢？薛姮不知道。
她抬起头看纳兰老夫人，她显然是并不知情的，不知道正在发生的变故，还笑着逗弄施老夫人怀里的孙子，听他叫自己祖母。
她也什么都没有说，等着就好了。
夜幕已经低垂，老夫人留她吃晚膳，并让人把纳兰露叫过来。
没过多久，晴雯却急匆匆地过来找薛姮，说是陈义有要紧事找她商量，但是半竹畔在内院深处，他是万万不能过来的。
薛姮听着就知道有事情发生，但这个时候，究竟能有什么事？
她把孩子留在老夫人那里，立刻回了合欢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