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狂风大作，大树摇曳，空气沉闷，一股草木的泥腥味。晴雯喃喃地说：“这雨下过去，夏天就要来了。”
她去打开槅扇透气，次间里头夫人正在和陈义说话，她走到厢房檐下的炉边，药罐里还熬着给夫人喝的安胎药，有个刚留头的小丫鬟正在看火，拿着蒲扇不住地扇。
晴雯把她的蒲扇夺过来，轻声斥她：“文火煎药，你怎么能扇得这么用力？给夫人熬药的霍嬷嬷呢？”
小丫鬟被吓到了，磕磕巴巴地回答：“霍嬷嬷去外院厨房里拿燕窝了，让奴婢帮她看火……”
小丫鬟不懂事，晴雯也不想多训斥，让她先下去，她亲自拿蒲扇给夫人熬药。
晴雯抬头往次间看去，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怎么说了这么久……风声又大，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不是什么好兆头。
很快陈义就出来了，随后夫人也出来，面呈菜色。
晴雯顾不得煎药，忙放下蒲扇迎上来，她正要开口问话，薛姮却摆摆手，道：“你带人去通知各房的人，今晚没事就呆在屋内，千万不要到处走动。一会儿护卫会进内院，让大家不要惊慌。”
晴雯有些惊讶，但还是应喏去传话了，薛姮掌心却因出汗而濡湿，她问陈义：“外面……究竟有多少人？”
陈义说：“看不太清楚，但要是能把叶赫那拉家团团围住，那一个卫所的兵力还是有的。除此之外还有镶红旗的人在，这才是最让卑职忌惮，如今咱们被围困其中，的确是很不妙。”
一个卫所的兵力，那也有近千人了，张廷玉派了近千人的兵来围困他们，他倒真看重叶赫那拉家！
“要是他们强攻的话，你们抵挡得住吗？”
陈义苦笑：“老爷把护卫都留在府中，但咱们也只有三百余人，再加上护院的话算是五百人。要是防守不力，很可能会被攻破，不过卑职尽力抵挡，一两个时辰还是没有问题的。”
薛姮深吸了口气：“纳兰明珠究竟在干什么？”
陈义点头：“卑职也不知道。”
他还是纳兰明珠身边最得力的人，也被留在叶赫那拉家了。看来纳兰明珠早就料到张廷玉会有这一出，却不想张廷玉比他们想的还凶狠，直接派了个卫所的兵力来。他在京能调配的兵力本来就不够多，的确也是果决。
薛姮不喜欢这种感觉，心里发堵：“死也没什么可俱的，现在咱们的人还能潜出去吗？”
“几个功夫好点的，还是可以……”带要是想带人出去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就够了，”薛姮说，“你带一队人潜出去，埋伏在胡同转角的街檐下，要是他们有人想去京城传信，直接射杀便是。”
陈义听着一惊：“夫人，您这是……”
“既然回天乏术，也别拖累了老爷那边，咱们这里没有消息出去，对于老爷来说就是最好的消息。”
薛姮的语气依旧很平静，陈义却突然觉得有种说不出话的感觉。
他们都很尊敬薛姮，但这种尊敬是因为她的身份，是因为纳兰明珠的身份。但是谁又料到，薛姮年纪轻轻，竟然能视死如归，顾全大局。
“卑职立刻就去。”陈义哑声说。
薛姮自认为，没有人比自己更会做女人了，温柔体贴、楚楚可人，又不失明艳大方，柔弱而多情。心计藏而不露，处事圆而不方，语气温和而心性刚强。
阴险狡诈吗？偶尔有一点，但不容易察觉，冷酷无情吗？确实不乏例证，但做的极其自然。
薛姮顿时觉得自己又可悲又可怜，一代红颜佳人就此要香消玉损，怎么能让人不流泪？
“快要下雨了吧。”张廷玉站在皇极殿的台阶上，眺看着远处的午门。
“张廷玉，”年熙说，“我们今天可能活不成了。”
“怎么了？”
年熙指了指那涌动如潮水的军队，“你看他们破城用得了多久？”
“约莫半个时辰吧，”张廷玉说，“要是快的话，一刻钟也可以。”
“咱们只有一万人，他们却有两万三千人。更别说八旗步军营火器精良，要是动用火器攻城，咱们再有个一万人也不够死。他纳兰明珠什么时候把京卫的人都收买了，一个个脑袋别裤腰带上，敢跟着他谋反？我跟你说，我生平最讨厌的人除了纳兰明珠，那就是你了，要是真的要死，你别和我死在一起。”
这是他算计失误的地方。
想来以谋逆的大罪压下来，应该没有多少人会跟着纳兰明珠才是，他竟然还能召到这么多兵力。
张廷玉笑了：“世子爷，不和我死在一起，你想怎么死？”
他倒是还笑得出来！
年熙感觉到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冷冰冰的：“我出来的时候，母亲哭得惊天动地的，差点把我绑起来，祖父送了我这个东西。”
他把一块冷冰冰的铜牌放到张廷玉手上。
张廷玉一看就怔住了，镇国公家竟然有兵符！
“可惜调兵也来不及了，看骁骑营和京营八旗能挡多久吧。”
雨越来越大，攻城的钝声也越来越响，沉闷，震动，好像随时都能破入。
年熙把东西拿回来，站到张廷玉前方，冷声道：“盾手、弩箭手站到前面！其他人给我后退。”
张廷玉后退了一步，暗处埋伏的血滴子也都对准了城门。
“老爷……”王瑞过来了，“皇上、太后和众位嫔妃已经出城了。”
他们这是要跟纳兰明珠唱空城计，但就算如此，也只能保胤禛一条性命。
张廷玉嗯了声：“张家有消息吗？”
王瑞摇摇头：“一切都好。”
那些人的包围在不断地缩小，连纳兰老夫人都感觉到了异常，她过来找薛姮说话：“这究竟是怎么了？老大人呢？”语气显得很严厉，“老大媳妇，你可不能搪塞我，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
薛姮有点头疼，晴雯忙说：“太夫人一定要过来，奴婢也拦不住。”
施老夫人却是明白的，拉了纳兰老夫人一把，叹气：“来，你坐下，我和你好好说。”
“却也不是刻意隐瞒的，”薛姮说，“额娘且坐着就是，媳妇还要去外面看看。”
老夫人有点生气，薛姮这时候却无心解释，她跨出房门，看到外面果然开始大雨瓢泼了。
黑森森的夜晚，她似乎也能听到外面悉悉索索的声音，埋伏在合欢堂周围的护卫已经戒备起来。
有两个人影在雨夜里行走。
薛姮皱了皱眉，旁边的护卫立刻就要动手。
她忙按下他：“别急，是九少爷。”
揆越带着宋嬷嬷过来了，他披着斗篷，宋嬷嬷给他撑着伞，走得很快。
看清了真的是他，薛姮两步上前拧住他的手：“你这时候过来干什么？外头危险得很！”
一个个怎么都不省心！
揆越解开斗篷：“外头动静太明显了，应该是有军队围住咱们了，叶赫那拉家护卫人手好像不够吧？”他看了看这暴雨的天气，啧了声，“可惜天公不作美啊。”
薛姮依旧瞪着他。
揆越笑了笑：“伯母，我真是过来帮您的，您放心吧，我会护着您！”
他说着就往里面走，斗篷随手递给宋嬷嬷：“经常跟在伯父身边那个陈义呢？我怎么没有看到他。”
薛姮忍了又忍说：“我把他派出去了。”
揆越眉心微皱：“派出去了？”
薛姮把事情说了一遍，揆越忍不住叹气：“算我晚了一步，您把他派出去干什么，就算是有人真跑去给那边报信了又能如何？大伯父难不成还能赶回来吗？”
他是不介意纳兰明珠担心不担心的，说不定知道薛姮这边出事，他对付张廷玉会更狠呢。
“那好吧，您随便给我找个能说话的过来。”揆越在堂屋找了把太师椅坐下。
薛姮想了想，还是准备听揆越的，叫人去找护卫队长过来。
揆越沉思了一会儿，问：“我看鹤延楼有弩箭，一共有多少？”
护卫队长答道：“不多，多的还是弓箭，长刀一类的。”
“火油呢？”
护卫队长听着一愣，要火油来干什么？
揆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回：“寻常人家不会大量存用的，最多就是三桶……”
揆越忍了好久，才把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下去：“算了，没有火油，松油总有吧？”
护卫队长点头：“这是有的，不知道九少爷在干什么？”
薛姮也很疑惑，揆越这是要干什么？
揆越没空解释：“大伯母，我能让大家多守一会儿，至少外面的人攻不进来。但要是东西用尽了，我就没有办法了，能多坚持就坚持吧。”
他立刻缜密地布置起来，听得护卫队长都吸了口气，当即就不敢说什么，立刻带着人去照做了。
“你原来打过仗吗？”年熙突然问张廷玉。
张廷玉头都不回地道：“我是文官，又这么老了，怎么可能。”
年熙看着他老态龙钟的背影，说：“我的探子说你会武功……”
张廷玉避而不谈：“那你打过仗吗？”
年熙也摇头说：“我从小体弱，连武都没习过，其实我现在身体不太好，不过当年我父亲平乱的时候，我在后面出策过。”
张廷玉眼睛一眯，雨太大了，看不清下面的景象：“蒙古札剌亦尔部落作乱的时候，你才十三岁吧？”
“是啊，”年熙答道，“首辅大人十三的时候，应该还在国子监里吧。”
“我没读过国子监，是伯父带我读书的，”张廷玉说，“你跟我胡扯什么？”
“随便聊聊。”年熙说完之后不再说话了。
他们的人已经挡不住了。
城门还是被撞开，潮水般汹涌的人，锃亮的兵器。行兵的声音，整齐划一的脚步，浩大得连雨声都盖不住。箭矢从四面八方射过去，皇城上埋伏了相当多的弩箭手。
但是打头进来的是重甲兵，虽然行动迟缓，但是防御力极强。
年熙看后皱眉，手一挥，这些人立刻无声无息地退下，换上另一批弩箭手，弩箭都是特制的，威力非凡。
箭矢雨一般的射下去，铺天盖地，这次箭雨的威力大了很多，射杀者众，但还是阻挡不住他们前进。
“你的弩箭挺厉害的。”张廷玉夸了一句。
年熙自嘲道：“那还是要死。”
“我会死，但你不会，”张廷玉笑着说，“你是镇国公府的独苗。你要是死了，镇国公府突然发难，镇国公从青海撤兵，到时候纳兰明珠会承受不住的。你会被当成傀儡捉起来，纳兰明珠再拿你去和年老太爷谈条件。”
“那我还是死吧。”年熙淡淡地说。
旁边跟着的年熙副将正指挥着盾手，连忙说了句：“世子爷，您可不能出事，您要是有事，末将怎和老太爷交代！”
这名副将跟着镇国公南征北战数年，兵法娴熟，但是再娴熟也挡不住敌对手两方的差距。
年熙瞟了他一眼：“张廷玉，这也算是你失算吧，你就没想到纳兰明珠那么温和的人，会被逼得狗急跳墙？”
张廷玉不说话，苍老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城门洞开，已经有骑兵进来了，为首骑在马上的就是李卫，他一出现，箭矢几乎都朝着他射过去。
李卫只是停在城门口，这已经超出弓箭能射到的范围了。
年熙示意他们停下来，别浪费弓箭。
他停下来之后，纳兰明珠慢慢骑在高头大马上上前，看着皇极殿前的两人，他笑了笑：“老师，谋略您可以，行兵打仗您恐怕不行吧？您这老天拔地的，恐怕撑不了几天，要是这时候投降，把胤禛交出来，我可以留您条性命。”
“端范，咱们也相处这么多年了，彼此的秉性都是了解的，”张廷玉说，“你肯定会杀了我的，不用再保证了。”
纳兰明珠大笑：“果然这么多年了，还是你张廷玉最了解我，不枉我们师生一场。”
他们的人已经被控制住了。
年熙看到城墙上偷偷潜入的黑影，人数之多，密密麻麻的箭矢对准了他们，倒吸了一口凉气。
“真是要和你死在一起了。”年熙轻声说。
李卫指挥着军队进来，他们已经没有威胁了，他们的人分了两侧散开，纳兰明珠一行人骑在马上慢慢往前走。
雨已经停了，空气冰凉，此刻倒是显得格外寂静，甚至是肃穆。
每次朝会，纳兰明珠都会走在这条路上，那时候他从来不觉得这条路有什么不同，但是今天他感觉到了，他正一步步往最高处走去。这所有的一切，只要他想要，那就肯定能得到。
“明相不用担心，”张廷玉道，“我已经派了一个卫所的兵力去叶赫那拉家，让他们围杀叶赫那拉家的人，你要是死了，很快就能和你的家人团聚了。”
纳兰明珠冷冷地看着他：“张廷玉，虽然我了解你——但是每次这个时候，我都觉得其实我还是不认识，你的冷血程度的确是无人能及。”
李卫一挥手，很快就有几十人蜂拥上前，把他们几人团团围住。
年熙却突然上前一步，站到了张廷玉前面。
“你干什么？”张廷玉低声问。
年熙笑着说：“我曾经跟薛暮说过，答应她一件事，就是不让纳兰明珠和薛姮好过。我把你救下来，到时候副将护着你，你会武功，突出重围，立刻让镶红旗的人动手屠叶赫那拉家满门，可以做到吧？”
张廷玉眉头一皱，正要说什么，年熙却已经对纳兰明珠说话了：“纳兰明珠，我有个主意，你想听吗？”
纳兰明珠依旧微笑着：“哦，世子一向足智多谋，我可不敢听你的主意，既然世子想护着首辅大人，那我送你们两人一起上路不就好了吗？反正我清理一个也是清理，两个也是清理，你们结个伴，路上也好有个说话的。”
年熙又想说话，肩上却搭了一只手。
“你退后，我来说。”是张廷玉的声音，没等他回答，张廷玉就不容拒绝地按住他的肩，自己站到了前面。
包围他的人顿时紧张，后退一步，绣春刀对准了他。
“端范，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吗？”他轻柔又缓慢地说。
纳兰明珠眼睛微眯，张廷玉这话是什么意思？
“首辅大人死到临头，就不要再虚晃一招了。”
“你不相信，还是情有可原的。”张廷玉却仿佛闲庭散步，快要抵住他胸膛的刀尖都没当回事，又上前走了一步，刀尖才真的抵到他身上。
李卫语气一冷：“张老头，你要是再有动作，可就别怪我们了！你知道这暗中有多少我们的弩箭手吗？”
“我不知道，但你可以试试看。”张廷玉微微一笑，灰白的胡须动了动。
纳兰明珠心里顿时一紧，张廷玉这样绝对不像是在诈他，一定是真的有什么不对。
“你不试，那就我来吧。”张廷玉点点头，手微微一指。
城墙上埋伏的弩箭手立刻调转方向，密密麻麻的箭对准了纳兰明珠和李卫。
纳兰明珠头皮发麻，怎么可能呢……弩箭手明明是他们的人，怎么变成张廷玉的人了！
接着，原本把刀指着张廷玉胸膛的人，也立刻收回刀，站到了张廷玉身侧，那几十个人都站到了张廷玉和年熙身后，态度恭敬。
反转实在太快，年熙惊讶地看向张廷玉，他就说，看着这老头一点动静都没有，肯定有古怪，但他是什么时候把纳兰明珠的人策反了的？刚才他还演得这么悲壮，敢情都是在耍他！
纳兰明珠说不出话来，他脸色惨白，而身边一名副将，已经用刀指住了他的脖子，笑着对李卫说：“麻烦左都督，带着您的人退后些，不然我这伤到明相就不好了，您说呢？”
“你……你是什么时候……”纳兰明珠哑声问张廷玉，随后他换了个说法，“究竟有多少人？”
“很多，”张廷玉捋了捋胡须，“但是你永远看不到这些，所以你肯定会输，端范，你知道你手底下多少人不敢信你吗？又有多少人怨怼你，我真的数不清了。”
纳兰明珠却笑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李卫退后了几步，却满是不甘心：“张老头，就算弩箭手被你换了，你还能打得过我带的这些兵？”
反正都是死，那他还不如不管纳兰明珠了，自己带着人杀出重围。
城门外却又响起军队的声音，声音十分雄壮。李卫脸色一变，不由回头看去，还真是千军万马停在外面，看人数恐怕是只多不少……军队停下来，有一个人骑着马慢慢进来了，正是四川提督之子岳钟琪，他百无聊赖地对张廷玉说：“老张，我都在午门外面等你半天了，怎么都没个动静！”
他看到李卫，笑了笑：“哟，这不是左都督吗，您也来凑这个热闹？”
张廷玉微微一笑：“郡王的性子也太急了，等一会儿不行吗？”
纳兰明珠看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是被张廷玉瓮中作弊了，他闭上眼睛，整个人都绝望起来。
也许这真的是命，无论他怎么防备张廷玉，机关算尽，还是九密一疏。
老师到底还是老师，总会棋高一着。
年熙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没有死亡的威胁了，却又很失落，同时又觉得解脱，相当复杂。
这样才是最好的吧，年熙在心里想，这肯定是最好的。
他无心在这里呆下去，对岳钟琪说：“既然你来了，接下来的事你来做吧，我还有点事。”他带着人骑上马，很快地出城门了。
岳钟琪在他身后大喊：“年世子，你要去哪儿啊！这匹夫究竟是杀还是关啊——喂！”
张廷玉的声音在背后淡淡响起：“让他回去吧。”
而远隔百里的叶赫那拉家，薛姮看着揆越，表情十分古怪。
不仅是她，纳兰老夫人、施老夫人看着他的表情也很古怪。刚醒过来的纳兰露抱着弟弟，更是眨也不眨地看着九哥，而鹤延楼的护卫都满脸是汗地站在门外。
揆越很奇怪：“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
薛姮抬眼看去，垂花门外面还是狼藉一片，烧焦的木头，倒塌的梁柱，穿铠甲的尸体。
下雨之前还好，半夜雨停后揆越就让人把松油泼出去，油随着雨水往外流，他这边再派人用点了火的箭头射中，火光一片大起。外面那些人多穿了兵甲，根本禁不住烧，他又立刻让人拿了弩箭，趴到墙上点射。那箭头都淬有毒，人家死伤大半，剩下的也都精疲力竭，被鹤延楼的人生擒了。
只是叶赫那拉家前院也被烧了大半，以后重建起来恐怕是麻烦得很。
揆越看到那些废墟，好像想到了什么：“伯母，保命要紧啊，钱财毕竟都是身外物。”他们该不会是怪他把前院给烧了吧……
薛姮摆摆手：“没事，你做的很好。”
纳兰老夫人第一次正视这个孙子，叫他过去：“揆越，过来，祖母问你两句话。”语气倒是非常慈祥，揆越只能乖乖过去听老夫人说话。
薛姮看到天都要亮了，心里却还有些担心，她们这里闹了一夜没睡，也不知道纳兰明珠那里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意外。
她正想着，就看到陈义从远处快步跑来，脸上到处是灰，狼狈的很，神色满是惊恐，他边跑边喊：“夫人，夫人！快跑啊！他们追——”
话犹未了，就被一支长箭射中，他僵硬的身体缓缓倒下，露出背后年熙那张苍白的脸。他手持弓箭，恍若阿鼻地狱里爬上来的修罗，身后跟着几百名侍卫，手中的弓箭再度对准手无寸铁的叶赫那拉家妇孺。
薛暮从张府乘车赶到时，天边暮色四起，叶赫那拉府早已乱作一团。
喜塔腊氏与沈氏俱魂飞天外，不知怎样才好。独见林氏先前圆睁两眼听着，后来便一仰身栽到地下晕过去了，纳兰老夫人没有听完，便吓得涕泪交流，连话也说不出。
众人被骁骑营的士兵们牢牢挡在门口，众吏忙着救火、查抄府邸。
三爷、六爷和揆越都被擒着双臂压制在地，揆越嘴角的鲜血蜿蜒成河，试图咬掉押住他胳膊士兵的手指。女眷们四散奔走，有些衣着光鲜的夫人直接晕了过去，惨叫声此起彼伏。
皇上已经下旨，叶赫那拉氏一族，成年男子一律斩首，未满十四的流放西疆，妻女一律没为官奴。
自古但凡犯上作乱者，哪一个能有好下场？薛姮脸色惨白，如果纳兰明珠真的一败涂地，没有了权位和生命，那么她亦不能自保。与其没落为奴，备受凌辱和折磨，她情愿一死。
死亡的恐惧很快逼近，那么近，不知道下一秒自己还能否无恙呼吸。薛姮紧紧护着孕肚，一动不动地枯坐在地上，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
不知过了多久，薛姮的腿已经麻木了，只觉得刺刺的汗水涔涔地从脸庞流下，腻住了鬓发，背心和袖口的衣裳湿了又干，有白花花的印子出来。不绝于耳的被利刃穿透身体的声音，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喊，丫鬟们尖利的求饶声在她的脑子发昏，那样吵，耳朵里嗡嗡乱响。
薛姮感到小腹沉沉地往下坠，口干舌燥，身体又酸又软，仿佛力气随着身体里的水分都渐渐蒸发了。
有抽搐一样的疼痛如蛇一样开始从小腹蔓延，像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在体内流失，薛姮渐渐阖上眼，遍体生寒，她的眼睛像是隔了层雾，睫毛成了层层模糊的纱帐。
“夫人！”
失去意识前，她似乎听到画眉肝胆俱裂的哭喊，很快就悄无声息了。
薛暮遥遥看了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薛姮一眼，她裙下似乎有一滩血迹，宝蟾上前查看，薛暮却被一阵哭声吸引。她顺着声音走到内室的一张八仙桌旁，掀开桌布，果然看到一团黑影蜷缩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
薛暮蹲下身来轻轻抚摸她的额头，温度滚烫，那孩子颤巍巍地抬头，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薛暮仔细辨认，这才认出是薛姮的继女，似乎是叫露露。
“斩草要除根，这是你母亲教我的道理，好好藏着吧，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会把你送到官府。”
纳兰露这才颤颤巍巍地从桌子下爬出来，这时薛暮猛一转头，来了个回马枪：“我们又见面了。”
把纳兰露交给负责押送女眷的官吏后，她没走多远，趁着门外烧杀抢掠的掩护声蹲在墙根。以她看话本子的经验，一般这时候，真正的主角要出来痛哭了。
果然，不出半盏茶的功夫，真就有人从衣柜里爬出来，是个更小的小孩，呀呀地扯着门框喊“四姐”，哭成泪人。
薛暮的目光在这小男孩身上打量，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的样子，脚腕上都戴着闪闪发光的赤金脚镯，脖子上戴了一个玉项圈，身上穿着件蓝色褂子，上绣麒麟纹饰。
“怕什么，我又不会杀了你。”薛暮几步跳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扔给旁边的小吏。
年熙找到薛暮时，她正坐在叶赫那拉家烧掉半边的门下发呆，怀里抱着一个木盒。她灰秃秃的斗篷上溅满泥土，脸上也沾满灰尘，丫鬟守在旁边。
年熙看着她的狼狈模样，皱起眉头，递给薛暮一条手帕："擦擦吧，怎么脏兮兮的。"
薛暮接过帕子，往脸上抹了一把，又把干净的那面朝上递给丫鬟，那丫鬟也擦了一遍。
“你还挺会享受，”年熙看她不再压抑自己，心里竟有些得意，“手里拿的是什么？”
“钱。”
年熙扫了一眼：“你从哪儿弄来的？"
薛暮朝叶赫那拉府一抬下巴：“薛姮的私房。”
年熙有些好奇：“你第一次看见杀人的场面吧，觉得恶不恶心？”
薛暮点点头，她本以为自己不会紧张，被薛姮欺凌的压抑已经磨灭了她大半的慈悲心肠，可她看见叶赫那拉族的成年男子被杀时，手还是抖动得厉害。
倒映着白光的刀片上，血液像露珠一般滴滴掉落。
一般第一次算计一整个家族的人都会觉得难以接受，但从反面想，她可以接受自己愧疚地活一辈子，但绝不能担惊受怕过一辈子。
别说小孩了，就是他家蚯蚓都得竖着劈。
雍正二年五月二十日，纳兰明珠、李卫谋逆不成，中箭身亡。同年六月二十八日，其党羽清除，朝廷腥风血雨，下狱大小官员达两百零三人。同年七月初三，和硕怡亲王胤祥任内阁次辅，年熙提为大理寺少卿。
镇国公年羹尧平定青海罗卜藏丹津叛乱，班师回朝，战功赫赫，皇上龙颜大悦，即刻加封年羹尧为抚远大将军，赐黄金百两。又设西宁办事大臣管辖青海地区，命副都统达鼐为西宁办事大臣。
又是初夏的时候，皇城里柳树长得越发依依。年熙下了朝，从皇极门里走出来，他看到张廷玉走在他前面，这白胡子老头笑眯眯的，被身边几个官员围拥着。
薛鼎臣也在其中，皇上昨日刚下诏封他为正五品都察巡检官，协助西宁办事大臣管理蒙古番子事务，他明日就要携家眷赴青海上任了。
年熙快步走上去，笑道：“薛大人，如今可要恭喜你了。”
“世子客气。”薛鼎臣红了脸，忙回礼。
年熙左看右看，没看到薛鼎臣的轿子：“薛大人今日是体察民情吗？怎的连轿子都没有。”
“犬女也在轿中，故不好进来。”薛鼎臣说。
年熙哦了一声：“薛大人怎么把自己女儿带出来了？”
“她没怎么进过紫禁城，我说过带她来看看的，今日正好。”
前面就是午门，果然他的轿子停在午门边，有护院守着。
年熙停下来，喊他：“薛大人。”
薛鼎臣回头看他，见他久久不说话，就行礼钻进轿子，眼看着轿子要起来了。车帘却被挑起来，里头有个穿着群青色夏氅的女子，鹅蛋脸上双眉弯弯，朝他微笑：“世子爷，我们先走一步了。”
年熙又不想笑了，淡淡地嗯了声：“你好好看看紫禁城吧。”
那女子点点头，车帘放下了，轿子起来，慢悠悠地走远了。
年熙定定地看着好久，李先槐匆匆地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世子爷，您快回去看看吧！世子妃……”
年熙皱眉：“她又干什么了？”
“她把您书库里的书搬出来了，说是快发霉了，要晒晒……”
年熙听后脸一沉：“我说过多少次了，让她不要动我的东西，她不是怀孕了吗，怎么还是闲不住，母亲怎么也不看着她？”说着就跟李先槐快步往回走，赶紧去救他的书。
家里有个人等着他训斥……好像其实也挺好的。
她去打开槅扇透气，次间里头夫人正在和陈义说话，她走到厢房檐下的炉边，药罐里还熬着给夫人喝的安胎药，有个刚留头的小丫鬟正在看火，拿着蒲扇不住地扇。
晴雯把她的蒲扇夺过来，轻声斥她：“文火煎药，你怎么能扇得这么用力？给夫人熬药的霍嬷嬷呢？”
小丫鬟被吓到了，磕磕巴巴地回答：“霍嬷嬷去外院厨房里拿燕窝了，让奴婢帮她看火……”
小丫鬟不懂事，晴雯也不想多训斥，让她先下去，她亲自拿蒲扇给夫人熬药。
晴雯抬头往次间看去，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怎么说了这么久……风声又大，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不是什么好兆头。
很快陈义就出来了，随后夫人也出来，面呈菜色。
晴雯顾不得煎药，忙放下蒲扇迎上来，她正要开口问话，薛姮却摆摆手，道：“你带人去通知各房的人，今晚没事就呆在屋内，千万不要到处走动。一会儿护卫会进内院，让大家不要惊慌。”
晴雯有些惊讶，但还是应喏去传话了，薛姮掌心却因出汗而濡湿，她问陈义：“外面……究竟有多少人？”
陈义说：“看不太清楚，但要是能把叶赫那拉家团团围住，那一个卫所的兵力还是有的。除此之外还有镶红旗的人在，这才是最让卑职忌惮，如今咱们被围困其中，的确是很不妙。”
一个卫所的兵力，那也有近千人了，张廷玉派了近千人的兵来围困他们，他倒真看重叶赫那拉家！
“要是他们强攻的话，你们抵挡得住吗？”
陈义苦笑：“老爷把护卫都留在府中，但咱们也只有三百余人，再加上护院的话算是五百人。要是防守不力，很可能会被攻破，不过卑职尽力抵挡，一两个时辰还是没有问题的。”
薛姮深吸了口气：“纳兰明珠究竟在干什么？”
陈义点头：“卑职也不知道。”
他还是纳兰明珠身边最得力的人，也被留在叶赫那拉家了。看来纳兰明珠早就料到张廷玉会有这一出，却不想张廷玉比他们想的还凶狠，直接派了个卫所的兵力来。他在京能调配的兵力本来就不够多，的确也是果决。
薛姮不喜欢这种感觉，心里发堵：“死也没什么可俱的，现在咱们的人还能潜出去吗？”
“几个功夫好点的，还是可以……”带要是想带人出去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就够了，”薛姮说，“你带一队人潜出去，埋伏在胡同转角的街檐下，要是他们有人想去京城传信，直接射杀便是。”
陈义听着一惊：“夫人，您这是……”
“既然回天乏术，也别拖累了老爷那边，咱们这里没有消息出去，对于老爷来说就是最好的消息。”
薛姮的语气依旧很平静，陈义却突然觉得有种说不出话的感觉。
他们都很尊敬薛姮，但这种尊敬是因为她的身份，是因为纳兰明珠的身份。但是谁又料到，薛姮年纪轻轻，竟然能视死如归，顾全大局。
“卑职立刻就去。”陈义哑声说。
薛姮自认为，没有人比自己更会做女人了，温柔体贴、楚楚可人，又不失明艳大方，柔弱而多情。心计藏而不露，处事圆而不方，语气温和而心性刚强。
阴险狡诈吗？偶尔有一点，但不容易察觉，冷酷无情吗？确实不乏例证，但做的极其自然。
薛姮顿时觉得自己又可悲又可怜，一代红颜佳人就此要香消玉损，怎么能让人不流泪？
“快要下雨了吧。”张廷玉站在皇极殿的台阶上，眺看着远处的午门。
“张廷玉，”年熙说，“我们今天可能活不成了。”
“怎么了？”
年熙指了指那涌动如潮水的军队，“你看他们破城用得了多久？”
“约莫半个时辰吧，”张廷玉说，“要是快的话，一刻钟也可以。”
“咱们只有一万人，他们却有两万三千人。更别说八旗步军营火器精良，要是动用火器攻城，咱们再有个一万人也不够死。他纳兰明珠什么时候把京卫的人都收买了，一个个脑袋别裤腰带上，敢跟着他谋反？我跟你说，我生平最讨厌的人除了纳兰明珠，那就是你了，要是真的要死，你别和我死在一起。”
这是他算计失误的地方。
想来以谋逆的大罪压下来，应该没有多少人会跟着纳兰明珠才是，他竟然还能召到这么多兵力。
张廷玉笑了：“世子爷，不和我死在一起，你想怎么死？”
他倒是还笑得出来！
年熙感觉到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冷冰冰的：“我出来的时候，母亲哭得惊天动地的，差点把我绑起来，祖父送了我这个东西。”
他把一块冷冰冰的铜牌放到张廷玉手上。
张廷玉一看就怔住了，镇国公家竟然有兵符！
“可惜调兵也来不及了，看骁骑营和京营八旗能挡多久吧。”
雨越来越大，攻城的钝声也越来越响，沉闷，震动，好像随时都能破入。
年熙把东西拿回来，站到张廷玉前方，冷声道：“盾手、弩箭手站到前面！其他人给我后退。”
张廷玉后退了一步，暗处埋伏的血滴子也都对准了城门。
“老爷……”王瑞过来了，“皇上、太后和众位嫔妃已经出城了。”
他们这是要跟纳兰明珠唱空城计，但就算如此，也只能保胤禛一条性命。
张廷玉嗯了声：“张家有消息吗？”
王瑞摇摇头：“一切都好。”
那些人的包围在不断地缩小，连纳兰老夫人都感觉到了异常，她过来找薛姮说话：“这究竟是怎么了？老大人呢？”语气显得很严厉，“老大媳妇，你可不能搪塞我，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
薛姮有点头疼，晴雯忙说：“太夫人一定要过来，奴婢也拦不住。”
施老夫人却是明白的，拉了纳兰老夫人一把，叹气：“来，你坐下，我和你好好说。”
“却也不是刻意隐瞒的，”薛姮说，“额娘且坐着就是，媳妇还要去外面看看。”
老夫人有点生气，薛姮这时候却无心解释，她跨出房门，看到外面果然开始大雨瓢泼了。
黑森森的夜晚，她似乎也能听到外面悉悉索索的声音，埋伏在合欢堂周围的护卫已经戒备起来。
有两个人影在雨夜里行走。
薛姮皱了皱眉，旁边的护卫立刻就要动手。
她忙按下他：“别急，是九少爷。”
揆越带着宋嬷嬷过来了，他披着斗篷，宋嬷嬷给他撑着伞，走得很快。
看清了真的是他，薛姮两步上前拧住他的手：“你这时候过来干什么？外头危险得很！”
一个个怎么都不省心！
揆越解开斗篷：“外头动静太明显了，应该是有军队围住咱们了，叶赫那拉家护卫人手好像不够吧？”他看了看这暴雨的天气，啧了声，“可惜天公不作美啊。”
薛姮依旧瞪着他。
揆越笑了笑：“伯母，我真是过来帮您的，您放心吧，我会护着您！”
他说着就往里面走，斗篷随手递给宋嬷嬷：“经常跟在伯父身边那个陈义呢？我怎么没有看到他。”
薛姮忍了又忍说：“我把他派出去了。”
揆越眉心微皱：“派出去了？”
薛姮把事情说了一遍，揆越忍不住叹气：“算我晚了一步，您把他派出去干什么，就算是有人真跑去给那边报信了又能如何？大伯父难不成还能赶回来吗？”
他是不介意纳兰明珠担心不担心的，说不定知道薛姮这边出事，他对付张廷玉会更狠呢。
“那好吧，您随便给我找个能说话的过来。”揆越在堂屋找了把太师椅坐下。
薛姮想了想，还是准备听揆越的，叫人去找护卫队长过来。
揆越沉思了一会儿，问：“我看鹤延楼有弩箭，一共有多少？”
护卫队长答道：“不多，多的还是弓箭，长刀一类的。”
“火油呢？”
护卫队长听着一愣，要火油来干什么？
揆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回：“寻常人家不会大量存用的，最多就是三桶……”
揆越忍了好久，才把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下去：“算了，没有火油，松油总有吧？”
护卫队长点头：“这是有的，不知道九少爷在干什么？”
薛姮也很疑惑，揆越这是要干什么？
揆越没空解释：“大伯母，我能让大家多守一会儿，至少外面的人攻不进来。但要是东西用尽了，我就没有办法了，能多坚持就坚持吧。”
他立刻缜密地布置起来，听得护卫队长都吸了口气，当即就不敢说什么，立刻带着人去照做了。
“你原来打过仗吗？”年熙突然问张廷玉。
张廷玉头都不回地道：“我是文官，又这么老了，怎么可能。”
年熙看着他老态龙钟的背影，说：“我的探子说你会武功……”
张廷玉避而不谈：“那你打过仗吗？”
年熙也摇头说：“我从小体弱，连武都没习过，其实我现在身体不太好，不过当年我父亲平乱的时候，我在后面出策过。”
张廷玉眼睛一眯，雨太大了，看不清下面的景象：“蒙古札剌亦尔部落作乱的时候，你才十三岁吧？”
“是啊，”年熙答道，“首辅大人十三的时候，应该还在国子监里吧。”
“我没读过国子监，是伯父带我读书的，”张廷玉说，“你跟我胡扯什么？”
“随便聊聊。”年熙说完之后不再说话了。
他们的人已经挡不住了。
城门还是被撞开，潮水般汹涌的人，锃亮的兵器。行兵的声音，整齐划一的脚步，浩大得连雨声都盖不住。箭矢从四面八方射过去，皇城上埋伏了相当多的弩箭手。
但是打头进来的是重甲兵，虽然行动迟缓，但是防御力极强。
年熙看后皱眉，手一挥，这些人立刻无声无息地退下，换上另一批弩箭手，弩箭都是特制的，威力非凡。
箭矢雨一般的射下去，铺天盖地，这次箭雨的威力大了很多，射杀者众，但还是阻挡不住他们前进。
“你的弩箭挺厉害的。”张廷玉夸了一句。
年熙自嘲道：“那还是要死。”
“我会死，但你不会，”张廷玉笑着说，“你是镇国公府的独苗。你要是死了，镇国公府突然发难，镇国公从青海撤兵，到时候纳兰明珠会承受不住的。你会被当成傀儡捉起来，纳兰明珠再拿你去和年老太爷谈条件。”
“那我还是死吧。”年熙淡淡地说。
旁边跟着的年熙副将正指挥着盾手，连忙说了句：“世子爷，您可不能出事，您要是有事，末将怎和老太爷交代！”
这名副将跟着镇国公南征北战数年，兵法娴熟，但是再娴熟也挡不住敌对手两方的差距。
年熙瞟了他一眼：“张廷玉，这也算是你失算吧，你就没想到纳兰明珠那么温和的人，会被逼得狗急跳墙？”
张廷玉不说话，苍老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城门洞开，已经有骑兵进来了，为首骑在马上的就是李卫，他一出现，箭矢几乎都朝着他射过去。
李卫只是停在城门口，这已经超出弓箭能射到的范围了。
年熙示意他们停下来，别浪费弓箭。
他停下来之后，纳兰明珠慢慢骑在高头大马上上前，看着皇极殿前的两人，他笑了笑：“老师，谋略您可以，行兵打仗您恐怕不行吧？您这老天拔地的，恐怕撑不了几天，要是这时候投降，把胤禛交出来，我可以留您条性命。”
“端范，咱们也相处这么多年了，彼此的秉性都是了解的，”张廷玉说，“你肯定会杀了我的，不用再保证了。”
纳兰明珠大笑：“果然这么多年了，还是你张廷玉最了解我，不枉我们师生一场。”
他们的人已经被控制住了。
年熙看到城墙上偷偷潜入的黑影，人数之多，密密麻麻的箭矢对准了他们，倒吸了一口凉气。
“真是要和你死在一起了。”年熙轻声说。
李卫指挥着军队进来，他们已经没有威胁了，他们的人分了两侧散开，纳兰明珠一行人骑在马上慢慢往前走。
雨已经停了，空气冰凉，此刻倒是显得格外寂静，甚至是肃穆。
每次朝会，纳兰明珠都会走在这条路上，那时候他从来不觉得这条路有什么不同，但是今天他感觉到了，他正一步步往最高处走去。这所有的一切，只要他想要，那就肯定能得到。
“明相不用担心，”张廷玉道，“我已经派了一个卫所的兵力去叶赫那拉家，让他们围杀叶赫那拉家的人，你要是死了，很快就能和你的家人团聚了。”
纳兰明珠冷冷地看着他：“张廷玉，虽然我了解你——但是每次这个时候，我都觉得其实我还是不认识，你的冷血程度的确是无人能及。”
李卫一挥手，很快就有几十人蜂拥上前，把他们几人团团围住。
年熙却突然上前一步，站到了张廷玉前面。
“你干什么？”张廷玉低声问。
年熙笑着说：“我曾经跟薛暮说过，答应她一件事，就是不让纳兰明珠和薛姮好过。我把你救下来，到时候副将护着你，你会武功，突出重围，立刻让镶红旗的人动手屠叶赫那拉家满门，可以做到吧？”
张廷玉眉头一皱，正要说什么，年熙却已经对纳兰明珠说话了：“纳兰明珠，我有个主意，你想听吗？”
纳兰明珠依旧微笑着：“哦，世子一向足智多谋，我可不敢听你的主意，既然世子想护着首辅大人，那我送你们两人一起上路不就好了吗？反正我清理一个也是清理，两个也是清理，你们结个伴，路上也好有个说话的。”
年熙又想说话，肩上却搭了一只手。
“你退后，我来说。”是张廷玉的声音，没等他回答，张廷玉就不容拒绝地按住他的肩，自己站到了前面。
包围他的人顿时紧张，后退一步，绣春刀对准了他。
“端范，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吗？”他轻柔又缓慢地说。
纳兰明珠眼睛微眯，张廷玉这话是什么意思？
“首辅大人死到临头，就不要再虚晃一招了。”
“你不相信，还是情有可原的。”张廷玉却仿佛闲庭散步，快要抵住他胸膛的刀尖都没当回事，又上前走了一步，刀尖才真的抵到他身上。
李卫语气一冷：“张老头，你要是再有动作，可就别怪我们了！你知道这暗中有多少我们的弩箭手吗？”
“我不知道，但你可以试试看。”张廷玉微微一笑，灰白的胡须动了动。
纳兰明珠心里顿时一紧，张廷玉这样绝对不像是在诈他，一定是真的有什么不对。
“你不试，那就我来吧。”张廷玉点点头，手微微一指。
城墙上埋伏的弩箭手立刻调转方向，密密麻麻的箭对准了纳兰明珠和李卫。
纳兰明珠头皮发麻，怎么可能呢……弩箭手明明是他们的人，怎么变成张廷玉的人了！
接着，原本把刀指着张廷玉胸膛的人，也立刻收回刀，站到了张廷玉身侧，那几十个人都站到了张廷玉和年熙身后，态度恭敬。
反转实在太快，年熙惊讶地看向张廷玉，他就说，看着这老头一点动静都没有，肯定有古怪，但他是什么时候把纳兰明珠的人策反了的？刚才他还演得这么悲壮，敢情都是在耍他！
纳兰明珠说不出话来，他脸色惨白，而身边一名副将，已经用刀指住了他的脖子，笑着对李卫说：“麻烦左都督，带着您的人退后些，不然我这伤到明相就不好了，您说呢？”
“你……你是什么时候……”纳兰明珠哑声问张廷玉，随后他换了个说法，“究竟有多少人？”
“很多，”张廷玉捋了捋胡须，“但是你永远看不到这些，所以你肯定会输，端范，你知道你手底下多少人不敢信你吗？又有多少人怨怼你，我真的数不清了。”
纳兰明珠却笑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李卫退后了几步，却满是不甘心：“张老头，就算弩箭手被你换了，你还能打得过我带的这些兵？”
反正都是死，那他还不如不管纳兰明珠了，自己带着人杀出重围。
城门外却又响起军队的声音，声音十分雄壮。李卫脸色一变，不由回头看去，还真是千军万马停在外面，看人数恐怕是只多不少……军队停下来，有一个人骑着马慢慢进来了，正是四川提督之子岳钟琪，他百无聊赖地对张廷玉说：“老张，我都在午门外面等你半天了，怎么都没个动静！”
他看到李卫，笑了笑：“哟，这不是左都督吗，您也来凑这个热闹？”
张廷玉微微一笑：“郡王的性子也太急了，等一会儿不行吗？”
纳兰明珠看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是被张廷玉瓮中作弊了，他闭上眼睛，整个人都绝望起来。
也许这真的是命，无论他怎么防备张廷玉，机关算尽，还是九密一疏。
老师到底还是老师，总会棋高一着。
年熙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没有死亡的威胁了，却又很失落，同时又觉得解脱，相当复杂。
这样才是最好的吧，年熙在心里想，这肯定是最好的。
他无心在这里呆下去，对岳钟琪说：“既然你来了，接下来的事你来做吧，我还有点事。”他带着人骑上马，很快地出城门了。
岳钟琪在他身后大喊：“年世子，你要去哪儿啊！这匹夫究竟是杀还是关啊——喂！”
张廷玉的声音在背后淡淡响起：“让他回去吧。”
而远隔百里的叶赫那拉家，薛姮看着揆越，表情十分古怪。
不仅是她，纳兰老夫人、施老夫人看着他的表情也很古怪。刚醒过来的纳兰露抱着弟弟，更是眨也不眨地看着九哥，而鹤延楼的护卫都满脸是汗地站在门外。
揆越很奇怪：“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
薛姮抬眼看去，垂花门外面还是狼藉一片，烧焦的木头，倒塌的梁柱，穿铠甲的尸体。
下雨之前还好，半夜雨停后揆越就让人把松油泼出去，油随着雨水往外流，他这边再派人用点了火的箭头射中，火光一片大起。外面那些人多穿了兵甲，根本禁不住烧，他又立刻让人拿了弩箭，趴到墙上点射。那箭头都淬有毒，人家死伤大半，剩下的也都精疲力竭，被鹤延楼的人生擒了。
只是叶赫那拉家前院也被烧了大半，以后重建起来恐怕是麻烦得很。
揆越看到那些废墟，好像想到了什么：“伯母，保命要紧啊，钱财毕竟都是身外物。”他们该不会是怪他把前院给烧了吧……
薛姮摆摆手：“没事，你做的很好。”
纳兰老夫人第一次正视这个孙子，叫他过去：“揆越，过来，祖母问你两句话。”语气倒是非常慈祥，揆越只能乖乖过去听老夫人说话。
薛姮看到天都要亮了，心里却还有些担心，她们这里闹了一夜没睡，也不知道纳兰明珠那里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意外。
她正想着，就看到陈义从远处快步跑来，脸上到处是灰，狼狈的很，神色满是惊恐，他边跑边喊：“夫人，夫人！快跑啊！他们追——”
话犹未了，就被一支长箭射中，他僵硬的身体缓缓倒下，露出背后年熙那张苍白的脸。他手持弓箭，恍若阿鼻地狱里爬上来的修罗，身后跟着几百名侍卫，手中的弓箭再度对准手无寸铁的叶赫那拉家妇孺。
薛暮从张府乘车赶到时，天边暮色四起，叶赫那拉府早已乱作一团。
喜塔腊氏与沈氏俱魂飞天外，不知怎样才好。独见林氏先前圆睁两眼听着，后来便一仰身栽到地下晕过去了，纳兰老夫人没有听完，便吓得涕泪交流，连话也说不出。
众人被骁骑营的士兵们牢牢挡在门口，众吏忙着救火、查抄府邸。
三爷、六爷和揆越都被擒着双臂压制在地，揆越嘴角的鲜血蜿蜒成河，试图咬掉押住他胳膊士兵的手指。女眷们四散奔走，有些衣着光鲜的夫人直接晕了过去，惨叫声此起彼伏。
皇上已经下旨，叶赫那拉氏一族，成年男子一律斩首，未满十四的流放西疆，妻女一律没为官奴。
自古但凡犯上作乱者，哪一个能有好下场？薛姮脸色惨白，如果纳兰明珠真的一败涂地，没有了权位和生命，那么她亦不能自保。与其没落为奴，备受凌辱和折磨，她情愿一死。
死亡的恐惧很快逼近，那么近，不知道下一秒自己还能否无恙呼吸。薛姮紧紧护着孕肚，一动不动地枯坐在地上，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
不知过了多久，薛姮的腿已经麻木了，只觉得刺刺的汗水涔涔地从脸庞流下，腻住了鬓发，背心和袖口的衣裳湿了又干，有白花花的印子出来。不绝于耳的被利刃穿透身体的声音，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喊，丫鬟们尖利的求饶声在她的脑子发昏，那样吵，耳朵里嗡嗡乱响。
薛姮感到小腹沉沉地往下坠，口干舌燥，身体又酸又软，仿佛力气随着身体里的水分都渐渐蒸发了。
有抽搐一样的疼痛如蛇一样开始从小腹蔓延，像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在体内流失，薛姮渐渐阖上眼，遍体生寒，她的眼睛像是隔了层雾，睫毛成了层层模糊的纱帐。
“夫人！”
失去意识前，她似乎听到画眉肝胆俱裂的哭喊，很快就悄无声息了。
薛暮遥遥看了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薛姮一眼，她裙下似乎有一滩血迹，宝蟾上前查看，薛暮却被一阵哭声吸引。她顺着声音走到内室的一张八仙桌旁，掀开桌布，果然看到一团黑影蜷缩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
薛暮蹲下身来轻轻抚摸她的额头，温度滚烫，那孩子颤巍巍地抬头，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薛暮仔细辨认，这才认出是薛姮的继女，似乎是叫露露。
“斩草要除根，这是你母亲教我的道理，好好藏着吧，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会把你送到官府。”
纳兰露这才颤颤巍巍地从桌子下爬出来，这时薛暮猛一转头，来了个回马枪：“我们又见面了。”
把纳兰露交给负责押送女眷的官吏后，她没走多远，趁着门外烧杀抢掠的掩护声蹲在墙根。以她看话本子的经验，一般这时候，真正的主角要出来痛哭了。
果然，不出半盏茶的功夫，真就有人从衣柜里爬出来，是个更小的小孩，呀呀地扯着门框喊“四姐”，哭成泪人。
薛暮的目光在这小男孩身上打量，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的样子，脚腕上都戴着闪闪发光的赤金脚镯，脖子上戴了一个玉项圈，身上穿着件蓝色褂子，上绣麒麟纹饰。
“怕什么，我又不会杀了你。”薛暮几步跳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扔给旁边的小吏。
年熙找到薛暮时，她正坐在叶赫那拉家烧掉半边的门下发呆，怀里抱着一个木盒。她灰秃秃的斗篷上溅满泥土，脸上也沾满灰尘，丫鬟守在旁边。
年熙看着她的狼狈模样，皱起眉头，递给薛暮一条手帕："擦擦吧，怎么脏兮兮的。"
薛暮接过帕子，往脸上抹了一把，又把干净的那面朝上递给丫鬟，那丫鬟也擦了一遍。
“你还挺会享受，”年熙看她不再压抑自己，心里竟有些得意，“手里拿的是什么？”
“钱。”
年熙扫了一眼：“你从哪儿弄来的？"
薛暮朝叶赫那拉府一抬下巴：“薛姮的私房。”
年熙有些好奇：“你第一次看见杀人的场面吧，觉得恶不恶心？”
薛暮点点头，她本以为自己不会紧张，被薛姮欺凌的压抑已经磨灭了她大半的慈悲心肠，可她看见叶赫那拉族的成年男子被杀时，手还是抖动得厉害。
倒映着白光的刀片上，血液像露珠一般滴滴掉落。
一般第一次算计一整个家族的人都会觉得难以接受，但从反面想，她可以接受自己愧疚地活一辈子，但绝不能担惊受怕过一辈子。
别说小孩了，就是他家蚯蚓都得竖着劈。
雍正二年五月二十日，纳兰明珠、李卫谋逆不成，中箭身亡。同年六月二十八日，其党羽清除，朝廷腥风血雨，下狱大小官员达两百零三人。同年七月初三，和硕怡亲王胤祥任内阁次辅，年熙提为大理寺少卿。
镇国公年羹尧平定青海罗卜藏丹津叛乱，班师回朝，战功赫赫，皇上龙颜大悦，即刻加封年羹尧为抚远大将军，赐黄金百两。又设西宁办事大臣管辖青海地区，命副都统达鼐为西宁办事大臣。
又是初夏的时候，皇城里柳树长得越发依依。年熙下了朝，从皇极门里走出来，他看到张廷玉走在他前面，这白胡子老头笑眯眯的，被身边几个官员围拥着。
薛鼎臣也在其中，皇上昨日刚下诏封他为正五品都察巡检官，协助西宁办事大臣管理蒙古番子事务，他明日就要携家眷赴青海上任了。
年熙快步走上去，笑道：“薛大人，如今可要恭喜你了。”
“世子客气。”薛鼎臣红了脸，忙回礼。
年熙左看右看，没看到薛鼎臣的轿子：“薛大人今日是体察民情吗？怎的连轿子都没有。”
“犬女也在轿中，故不好进来。”薛鼎臣说。
年熙哦了一声：“薛大人怎么把自己女儿带出来了？”
“她没怎么进过紫禁城，我说过带她来看看的，今日正好。”
前面就是午门，果然他的轿子停在午门边，有护院守着。
年熙停下来，喊他：“薛大人。”
薛鼎臣回头看他，见他久久不说话，就行礼钻进轿子，眼看着轿子要起来了。车帘却被挑起来，里头有个穿着群青色夏氅的女子，鹅蛋脸上双眉弯弯，朝他微笑：“世子爷，我们先走一步了。”
年熙又不想笑了，淡淡地嗯了声：“你好好看看紫禁城吧。”
那女子点点头，车帘放下了，轿子起来，慢悠悠地走远了。
年熙定定地看着好久，李先槐匆匆地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世子爷，您快回去看看吧！世子妃……”
年熙皱眉：“她又干什么了？”
“她把您书库里的书搬出来了，说是快发霉了，要晒晒……”
年熙听后脸一沉：“我说过多少次了，让她不要动我的东西，她不是怀孕了吗，怎么还是闲不住，母亲怎么也不看着她？”说着就跟李先槐快步往回走，赶紧去救他的书。
家里有个人等着他训斥……好像其实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