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自然美景的洗礼，薛暮带着颇为轻松愉快的心情回到家，头人们相继来往述职，她都在德吉的帮助下一一接待。藏地的农奴比不上汉地的庄头有身契合约，人身束缚大到难以想象，她听着头人说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过了整整一个月，薛暮才收到来自顺天府的家书，是窦承凤写的，说自己身体已经无碍，很快就能给她添一个弟弟或妹妹，又问候薛鼎臣的情况，埋怨薛暮怎么一封信也不往家里寄，让她惦记。最后说良姜已经被嫁给保定田庄最有头脸的年轻掌柜，风风光光的，万事顺遂，让她放心。
等父亲一从衙门回来，薛暮就赶紧给他看，薛鼎臣捏着信，嘴里不住地念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薛暮在桑提酒馆新认识了一个叫诺布的小男孩，是老板娘的儿子，秉性特别恶劣，她自认为没有惹过他，他却老是朝她扔石头。
每次薛暮付了酒钱要走时，诺布就突然从背后袭来，一把揪住她垂在身后的头发。出于对他短期以来经验性的防备，薛暮迅速做出反击，用手肘往后一顶，另一只手连忙攥着发根往回拔，蛇莓也用脚踢他。
可这小孩左闪右闪的，就是踢不着，而且抓着头发死不松手。薛暮急了，拽他的衣服，还伸出指甲去抓他的手背，却不敢太猛地跟他拼命，头发扯着会很疼。情急之下真想使出薛昭教她的绝招——像羊驼一样朝他吐口水。
“单英战诺布”的结果是他又赢了，接下来，同过去无数次发生过的结果一样，他揪掉薛暮固定在发髻上的碧玉珍珠耳挖钗，躲开她的下勾拳，高高挥舞着钗子跑掉了。
这种事情岂能善罢甘休？她攥着头顶散开的发髻，紧追不舍。就这样，她追着诺布，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呼啸过整座桑提酒馆，一直追到边防站圈马的院子的后墙。
她早就知道逮不住他的，只见他冲到院墙跟前，往墙上一扑，双手撑着墙头，长腿一迈，就跃过去了。等薛暮气喘吁吁地绕个大圈子，从院门那边赶过去时，哪还有人？只有圈棚那边正埋头啃着空食槽的一溜马纷纷回过头来，诧异地看着她。
跑得了和尚总跑不了庙，薛暮又气呼呼往回跑，径直跑回桑提酒馆的大庭，堵在正门等。他朴实亲切的父亲从那儿进进出出，不时地给他打声招呼。薛暮正气得不得了，又和他说不清楚，诺布的父亲一句汉话也不会，而且不太正规的藏语也不会，只好哼哼哈哈地应付一阵。
眼神一斜，看到院墙拐角处有人影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连忙冲过去——不是诺布是谁？这家伙嘴里衔着钗子，木珠包绑在腰上，被发现之后，便索性站那儿不动，冲她挤眉弄眼。等薛暮冲到近旁，又故伎重演，踩着一摞码在院墙根的土块，又撑着院墙跳进去了。
薛暮七窍生烟，马不停蹄跑回大门口冲进他家后院，掀开门帘，一眼看到诺布背对着她坐在炕上，端起一碗酥油茶正准备喝。
薛暮冲上去，冲到跟前又拐了个弯，目标改为他母亲：“阿婶，您家娃娃坏得很，他抢我的东西，他为什么老是抢我东西？”
“诺布，”老板娘把头扭向儿子，脸色一沉：“你又干什么了？”
诺布这会儿又一副老实得不得了的样子，飞快地解释两句什么，肯定是抵赖的话。然后再委屈地把袍子左边的兜翻出来，再把右边的兜也翻出来。
“还有木珠包。”薛暮不依不饶。
诺布很无奈的样子，捞过木珠包，把里面的小唐卡、转运佛牌、牛骨念珠什么的全都掏出来。
薛暮都快要哭出来了，那是支值十五两银子的钗子啊！她扭头跑了，不管老板娘在后面怎么喊。
除此之外，诺布从她这里抢走的东西还有两块她自己绣的棉手帕、一个柠檬草香囊、一串拽断的黄碧玺项链、一小袋钱王红白散，还有一半苹果。那天她正在酒馆里啃着呢，不提防就让他给抢走了，等薛暮再抢回来时，就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苹果核。
不过话又说回来，薛暮也不是没抢过他的东西。那天他来薛家官寨里打油，薛暮正好也在寨子里，趁他跟头人付钱的时候，弄走了他的木珠腰包，没收了里面的一串钥匙和一沓蓝靛纸。
后来钥匙让他用两块白水晶给赎走了，至于蓝靛纸，当然是留下来自己用了，藏地的蓝靛纸做工很粗糙，和中原的澄心堂纸根本没法比较，但随手写个字还是可以的。
不过再有十沓蓝靛纸也抵消不了诺布罄竹难书的罪行。另外薛暮还霸占了他的一把金错刀，虽然很锋利，但仍不能抵消。
但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他家的酒馆，他想进来就进来，谁能拦住他。隔着窗户见到薛暮来预支一个月的酒钱了，他就早早在绳子上系个结，大约也知道这是在办正事，胡闹不得。
于是也只有这种时候，诺布才能对她好一点，他跟个主妇似的，把奶渣、酥酪糕之类的食物摆了一桌子，还专门从糖碟子里捡了一颗蜂蜜方糖给她。
薛暮“嘎嘣嘎嘣”嚼了吞掉，故意逗他：“不好吃。”
他连忙又另捡了一颗给她。
薛暮就坐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吃糖，她才不敢把钱直接给这个小孩呢，太不靠谱了，肯定会贪污掉。
等姜道隐带着索朗和达娃再来找薛暮时，薛暮发现短短一个月，姜道隐这厮居然长胖了一圈。
朱鹮笑道：“姜侍卫在这儿养的膘肥体壮的。”
“臭丫头乱说什么，这叫狼背蜂腰！”姜道隐给了她一个暴栗：“我可是天天跟索朗混饭局呢。”
“你可真行啊，在西宁都混上饭局了，都什么局儿啊？”薛暮笑着问。
“多了去了，我告诉你，他们这些藏区的少爷小姐几乎天天在一起混，篝火烧烤、草原露营，还有泡温泉、骑马，还有打麻将。索朗可爱打麻将了，我现在学会他们藏族的麻将打法了，有空我教你。”姜道隐难掩兴奋，说的吐沫横飞。
“都索朗索朗的叫上了，达娃，这几个月姜道隐变化巨大啊，你功不可没。”薛暮搂住达娃的肩膀，达娃也搂住她的，一个人在家里管了那么久，那么多事要拿主意，重新回到吃喝玩乐的朋友中来，感觉实在太好了。
达娃挤挤眼睛：“没错，还有件事更疯狂呢。”
“什么事什么事？”薛暮成功被勾起好奇。
“我在鲁沙尔镇买了座宅子，我自己的宅子，没花你家一分钱！”姜道隐特意强调，掏出一串闪闪发亮的铜钥匙在她面前晃啊晃。
薛暮夺过那串铜钥匙惊叫起来：“你太夸张了吧，不要跟我说买了个寨子！”
“不是寨子，胜似寨子，”他脱掉鞋子，把脚丫伸到垫上：“要不要带你去参观一下？”
“那必须的，不过我得先对一下账目。”薛暮指一指桌案上的一小摊纸，“我家买了那么多块地，不能不看着。”
“对什么账啊，先去咱们据点。”姜道隐不高兴了。
“不行啊，我还得赚钱养活自己呢。”
正说着，朱鹮端上一叠芙蓉糕，索朗抓过三块，打量薛暮一番：“你能干什么活？”
薛暮笑道：“你少看不起人，我们京师的田庄收益好了一年能有百把两银子，你以为呢。”
达娃羡慕起她来：“什么时候我也能赚个百把块茂哈就好了。”
“你还小呢，急什么。”
姜道隐嘴里噎了一大块糕，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借你二十两。”
“不用还吗？”
“当然用还，我说的是暂时借给你，不收你利息的那种。”
索朗大声嚷嚷起来：“你这是什么朋友，还要还钱，我这儿有，你要就拿去。”
“你这么有钱？”薛暮惊讶道。
姜道隐道：“你别小看他们，人家老爹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土官老爷，手下土地一片一片的，唉，我都想买几头牦牛，让他们那儿的奴才给我放牧，说给你听你也不信，天天说我游手好闲。”
“你本来不就游手好闲的，这钱还不是你家小姐好心，给你的薪水？”达娃打击她。
“哎，我要是想赚钱，老早赚到了，这几天打麻将是不来钱的，要是来钱我早就赚翻了。”姜道隐把大臭脚收回来，不客气地从索朗的口袋里摸出一把茂哈银币，递给薛暮：“拿去，就当索朗送你的。”
“这样多不好，”薛暮把银币塞回给他，“救急不救穷，我还是自力更生吧。”
她忽然眼睛一亮：“哎，别说，养牦牛还真是个好主意，一头牦牛多少钱，不如我买两头来，索朗大哥，你替我养行不行？”
“行啊，没问题。”索朗说。
“那到底多少钱？我好凑一凑。”
姜道隐睁大眼睛看着她：“你来真的啊？”
“废话，当然是真的，就你能做牧场主，我不能做吗？”
“要刚出生的话，折算成你们那儿的白银，最多三两，不过养两头也不成气候啊，你要想养，我借你钱，起码养个十几二十头的。”索朗说。
“啊，没问题，寨子一年的收入可以养它个二百头。”薛暮边说边叫丫鬟取滚珠算盘来，他们都笑她像个财迷。
一盘芙蓉糕三两下被扒拉干净，姜道隐问她：“小姐，你怎么不吃啊？”
薛暮摇摇头：“我最近总觉得没胃口，连糖果都吃不下去。”
“恐怕还是瘴气的事，”达娃忧心地摸了摸她的手，“可怜的白玛，比来的时候都瘦多了，都不可爱了。”
“还可爱呢，”薛暮的心情顿时就舒畅了，“那时候都胖成球了。”
几个人聊了一通，干脆跑到外面晒太阳。
西宁的天空比薛暮见过的任何一片天都要蓝，是高度饱和的瓦蓝色，整个天空里只有一大颗浓白的云朵，缓慢移动着，很像西洋的油画。
达娃揪了一株薛暮种的柠檬草，放在鼻子底下狠狠吸了一口，指着院门上挂的大匾问：“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啊？”
“落雁庭，”薛暮解释道，“栖落大雁的庭院。”
达娃的手指又向下，指向门边两侧的对子：“这又是什么？”
“羹调可得青莲宠，野心应被白云留。”薛暮念道，“可以得到宫廷文人所能赢得的最好待遇，心里却依然辟出一方净土留给闲云野鹤的本心，大隐于市。”
第二天天还没亮，达娃和索朗就带着一大帮侍从，和薛暮、姜道隐一起去青海湖。
前往青海湖的路上路过一大片金黄璀璨的油菜花，这一带地势开阔，大朵大朵的菜花地喷烁着欢欣盎然的生机，在太阳的沐浴里摇着像金的铃铛。芦苇丛中有水鸟在长唳短鸣，不知是灰鹤还是野鸭。
薛暮拢了拢斗篷，将下半张脸埋在毛领里，斜髻被吹散了，略显凌乱的发丝在空中肆意飞舞。狂野的风从胸膛呼啸而过，深吸一口沁人心脾的空气，夹杂着湖水湿气的寒意顿时传遍五脏六腑。
这应该是自由的味道，她想，久违的自由。
薛暮描述那一刻的体验，密林苍莽的群山，晓雾静静笼罩在树顶，近在脚下的深不可测的大湖。太阳从山峦的一条缝隙中透进来，将湖水照耀得灿银一般，她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的快意，这样超然物外的快乐。
一种震颤从薛暮的脚下一直升向头顶，一种从未有的快感袭击了她，那一刻好像突然摆脱掉了肉丨体，混沌的世界一下子澄澈无比，一切的迷乱与挣扎在一瞬间似乎都有了答案。
青海湖广阔如海，寂静如海，因为它本身就是藏族人的海，藏语称其为“错温波”，青色的海。这片青色的海，映照着头顶上璀璨的天空，让人萌生出错觉，会不会这颗又白又亮的太阳是从清亮的湖水中濯洗过才升上天空的，所以如此明亮？
走入碧蓝的青海湖，便是走入了太阳的故乡吧，这样慢慢地走到海中的穹庐中，是否会随着日月星辰一样飞升天宇？
水底滑溜溜的青苔泛绿，春风一天天妖娆，油菜花像打翻了金色的颜料桶，泼溅得漫山遍野。春风自遥远的江南跋山涉水而来，一路贪玩，逗留，总要等到南方花事已了，才肯越过巍巍群山，浮光掠影一般，在这里露一下脸。只有青朴的田畴阡陌，此时已是草色青青。
也许真正的修行者，在天地之间，早已浑然忘我，灵魂在如此钟灵毓秀的山川之间徜徉，肉身所处的环境，已经视而不见。
路上一位老妇费劲地磕着等身长头前行，薛暮看见她长长的发辫灰白枯槁，如同道旁树上的枯枝，每当她俯下身去，灰白的辫子就从她背上拖到地上，沾上一粒粒的草籽和败叶。她艰难地起身时，薛暮本能地想扶她一下，老妇却侧身为她让路，笑容满面，目光清亮。
青海有一种力量，那是青海的山川给予修行者的，也是修行者给予青海的。
如薛暮一样的过客，并不知道藏族修行者真正的内心体验。苦修、苦行，这些词汇都是外部的描述和局外的感官，他们觉得苦吗？人类所有朝向内心的活动从来都是甘苦自知，不足为外人道。
修行本来是一种极度私人的内心经验，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没有任何文字可以描述，也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准确无误地传达。禅宗所以教外别传，不立文字，原是有道理的。任何语言或者文字，都无法代替那个自我抵达的核心。
这里的修行者，长年各地流浪，他们行走在荒漠古道、长河落日之间，也混迹于农奴之中，风餐露宿，尘土满面，衣衫褴褛，形容消瘦。然而双眼炯炯有神，清和，慈悲。他们苦吗？人类之苦，就是他们的苦，人类的至福，就是他们的极乐，他们活在内心的极乐世界。
禅宗有则公案，圜悟禅师开示大慧：如何是诸佛出身处？自问自答道：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原来即心成佛，不过是在熏风微凉时分的一段禅香。世间万物有情，草木山川，自有真意。自然蕴藏的力量，非人类的智慧能够抵达。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便是如此吧。
在青海湖的天地间，她心甘情愿匍匐于苍天之下，泥土之上。
季节性积雪融化成水，湖岸上狭窄的一条卵石滩全露了出来。
达娃带着他们在上面慢慢走，低头慢慢找，有时会发现花纹美丽或奇形怪状的卵石。薛暮在浅滩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再并排着晾在地上，然后继续往前走。走到野地尽头再慢慢折回来，这些卵石就晾干了，便用布袋兜起来，交给侍从。
薛暮兴冲冲地展示给姜道隐：“看我捡的石头，多漂亮！”
姜道隐见怪不怪，头也不抬：“好。”
他专挑那种不像石头的石头捡，大声和薛暮说：“你看这块多圆呀，到哪里去找这么圆的石头。”或者：“这块太白了，白得跟块料似的。”要不：“这块真平，像是磨过一遍一样。”
达娃不解地问：“是很平，但又有什么用呢？”
姜道隐一想，也对，便把那些圆的方的平的以及白得跟假的似的石头全扔了。
薛暮把五色晶莹的石头盛进一只玻璃瓶，瓶子里注满水，迎着阳光，说不出的明亮美丽，湿漉漉地抓一把在手心，像抓着一把宝石似的。
从她站着的角度看去，青海湖的广阔是一种充满了力量的阔绰，微微地倾斜着，像一盆要满溢出来的汪汪的水银。
过了整整一个月，薛暮才收到来自顺天府的家书，是窦承凤写的，说自己身体已经无碍，很快就能给她添一个弟弟或妹妹，又问候薛鼎臣的情况，埋怨薛暮怎么一封信也不往家里寄，让她惦记。最后说良姜已经被嫁给保定田庄最有头脸的年轻掌柜，风风光光的，万事顺遂，让她放心。
等父亲一从衙门回来，薛暮就赶紧给他看，薛鼎臣捏着信，嘴里不住地念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薛暮在桑提酒馆新认识了一个叫诺布的小男孩，是老板娘的儿子，秉性特别恶劣，她自认为没有惹过他，他却老是朝她扔石头。
每次薛暮付了酒钱要走时，诺布就突然从背后袭来，一把揪住她垂在身后的头发。出于对他短期以来经验性的防备，薛暮迅速做出反击，用手肘往后一顶，另一只手连忙攥着发根往回拔，蛇莓也用脚踢他。
可这小孩左闪右闪的，就是踢不着，而且抓着头发死不松手。薛暮急了，拽他的衣服，还伸出指甲去抓他的手背，却不敢太猛地跟他拼命，头发扯着会很疼。情急之下真想使出薛昭教她的绝招——像羊驼一样朝他吐口水。
“单英战诺布”的结果是他又赢了，接下来，同过去无数次发生过的结果一样，他揪掉薛暮固定在发髻上的碧玉珍珠耳挖钗，躲开她的下勾拳，高高挥舞着钗子跑掉了。
这种事情岂能善罢甘休？她攥着头顶散开的发髻，紧追不舍。就这样，她追着诺布，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呼啸过整座桑提酒馆，一直追到边防站圈马的院子的后墙。
她早就知道逮不住他的，只见他冲到院墙跟前，往墙上一扑，双手撑着墙头，长腿一迈，就跃过去了。等薛暮气喘吁吁地绕个大圈子，从院门那边赶过去时，哪还有人？只有圈棚那边正埋头啃着空食槽的一溜马纷纷回过头来，诧异地看着她。
跑得了和尚总跑不了庙，薛暮又气呼呼往回跑，径直跑回桑提酒馆的大庭，堵在正门等。他朴实亲切的父亲从那儿进进出出，不时地给他打声招呼。薛暮正气得不得了，又和他说不清楚，诺布的父亲一句汉话也不会，而且不太正规的藏语也不会，只好哼哼哈哈地应付一阵。
眼神一斜，看到院墙拐角处有人影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连忙冲过去——不是诺布是谁？这家伙嘴里衔着钗子，木珠包绑在腰上，被发现之后，便索性站那儿不动，冲她挤眉弄眼。等薛暮冲到近旁，又故伎重演，踩着一摞码在院墙根的土块，又撑着院墙跳进去了。
薛暮七窍生烟，马不停蹄跑回大门口冲进他家后院，掀开门帘，一眼看到诺布背对着她坐在炕上，端起一碗酥油茶正准备喝。
薛暮冲上去，冲到跟前又拐了个弯，目标改为他母亲：“阿婶，您家娃娃坏得很，他抢我的东西，他为什么老是抢我东西？”
“诺布，”老板娘把头扭向儿子，脸色一沉：“你又干什么了？”
诺布这会儿又一副老实得不得了的样子，飞快地解释两句什么，肯定是抵赖的话。然后再委屈地把袍子左边的兜翻出来，再把右边的兜也翻出来。
“还有木珠包。”薛暮不依不饶。
诺布很无奈的样子，捞过木珠包，把里面的小唐卡、转运佛牌、牛骨念珠什么的全都掏出来。
薛暮都快要哭出来了，那是支值十五两银子的钗子啊！她扭头跑了，不管老板娘在后面怎么喊。
除此之外，诺布从她这里抢走的东西还有两块她自己绣的棉手帕、一个柠檬草香囊、一串拽断的黄碧玺项链、一小袋钱王红白散，还有一半苹果。那天她正在酒馆里啃着呢，不提防就让他给抢走了，等薛暮再抢回来时，就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苹果核。
不过话又说回来，薛暮也不是没抢过他的东西。那天他来薛家官寨里打油，薛暮正好也在寨子里，趁他跟头人付钱的时候，弄走了他的木珠腰包，没收了里面的一串钥匙和一沓蓝靛纸。
后来钥匙让他用两块白水晶给赎走了，至于蓝靛纸，当然是留下来自己用了，藏地的蓝靛纸做工很粗糙，和中原的澄心堂纸根本没法比较，但随手写个字还是可以的。
不过再有十沓蓝靛纸也抵消不了诺布罄竹难书的罪行。另外薛暮还霸占了他的一把金错刀，虽然很锋利，但仍不能抵消。
但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他家的酒馆，他想进来就进来，谁能拦住他。隔着窗户见到薛暮来预支一个月的酒钱了，他就早早在绳子上系个结，大约也知道这是在办正事，胡闹不得。
于是也只有这种时候，诺布才能对她好一点，他跟个主妇似的，把奶渣、酥酪糕之类的食物摆了一桌子，还专门从糖碟子里捡了一颗蜂蜜方糖给她。
薛暮“嘎嘣嘎嘣”嚼了吞掉，故意逗他：“不好吃。”
他连忙又另捡了一颗给她。
薛暮就坐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吃糖，她才不敢把钱直接给这个小孩呢，太不靠谱了，肯定会贪污掉。
等姜道隐带着索朗和达娃再来找薛暮时，薛暮发现短短一个月，姜道隐这厮居然长胖了一圈。
朱鹮笑道：“姜侍卫在这儿养的膘肥体壮的。”
“臭丫头乱说什么，这叫狼背蜂腰！”姜道隐给了她一个暴栗：“我可是天天跟索朗混饭局呢。”
“你可真行啊，在西宁都混上饭局了，都什么局儿啊？”薛暮笑着问。
“多了去了，我告诉你，他们这些藏区的少爷小姐几乎天天在一起混，篝火烧烤、草原露营，还有泡温泉、骑马，还有打麻将。索朗可爱打麻将了，我现在学会他们藏族的麻将打法了，有空我教你。”姜道隐难掩兴奋，说的吐沫横飞。
“都索朗索朗的叫上了，达娃，这几个月姜道隐变化巨大啊，你功不可没。”薛暮搂住达娃的肩膀，达娃也搂住她的，一个人在家里管了那么久，那么多事要拿主意，重新回到吃喝玩乐的朋友中来，感觉实在太好了。
达娃挤挤眼睛：“没错，还有件事更疯狂呢。”
“什么事什么事？”薛暮成功被勾起好奇。
“我在鲁沙尔镇买了座宅子，我自己的宅子，没花你家一分钱！”姜道隐特意强调，掏出一串闪闪发亮的铜钥匙在她面前晃啊晃。
薛暮夺过那串铜钥匙惊叫起来：“你太夸张了吧，不要跟我说买了个寨子！”
“不是寨子，胜似寨子，”他脱掉鞋子，把脚丫伸到垫上：“要不要带你去参观一下？”
“那必须的，不过我得先对一下账目。”薛暮指一指桌案上的一小摊纸，“我家买了那么多块地，不能不看着。”
“对什么账啊，先去咱们据点。”姜道隐不高兴了。
“不行啊，我还得赚钱养活自己呢。”
正说着，朱鹮端上一叠芙蓉糕，索朗抓过三块，打量薛暮一番：“你能干什么活？”
薛暮笑道：“你少看不起人，我们京师的田庄收益好了一年能有百把两银子，你以为呢。”
达娃羡慕起她来：“什么时候我也能赚个百把块茂哈就好了。”
“你还小呢，急什么。”
姜道隐嘴里噎了一大块糕，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借你二十两。”
“不用还吗？”
“当然用还，我说的是暂时借给你，不收你利息的那种。”
索朗大声嚷嚷起来：“你这是什么朋友，还要还钱，我这儿有，你要就拿去。”
“你这么有钱？”薛暮惊讶道。
姜道隐道：“你别小看他们，人家老爹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土官老爷，手下土地一片一片的，唉，我都想买几头牦牛，让他们那儿的奴才给我放牧，说给你听你也不信，天天说我游手好闲。”
“你本来不就游手好闲的，这钱还不是你家小姐好心，给你的薪水？”达娃打击她。
“哎，我要是想赚钱，老早赚到了，这几天打麻将是不来钱的，要是来钱我早就赚翻了。”姜道隐把大臭脚收回来，不客气地从索朗的口袋里摸出一把茂哈银币，递给薛暮：“拿去，就当索朗送你的。”
“这样多不好，”薛暮把银币塞回给他，“救急不救穷，我还是自力更生吧。”
她忽然眼睛一亮：“哎，别说，养牦牛还真是个好主意，一头牦牛多少钱，不如我买两头来，索朗大哥，你替我养行不行？”
“行啊，没问题。”索朗说。
“那到底多少钱？我好凑一凑。”
姜道隐睁大眼睛看着她：“你来真的啊？”
“废话，当然是真的，就你能做牧场主，我不能做吗？”
“要刚出生的话，折算成你们那儿的白银，最多三两，不过养两头也不成气候啊，你要想养，我借你钱，起码养个十几二十头的。”索朗说。
“啊，没问题，寨子一年的收入可以养它个二百头。”薛暮边说边叫丫鬟取滚珠算盘来，他们都笑她像个财迷。
一盘芙蓉糕三两下被扒拉干净，姜道隐问她：“小姐，你怎么不吃啊？”
薛暮摇摇头：“我最近总觉得没胃口，连糖果都吃不下去。”
“恐怕还是瘴气的事，”达娃忧心地摸了摸她的手，“可怜的白玛，比来的时候都瘦多了，都不可爱了。”
“还可爱呢，”薛暮的心情顿时就舒畅了，“那时候都胖成球了。”
几个人聊了一通，干脆跑到外面晒太阳。
西宁的天空比薛暮见过的任何一片天都要蓝，是高度饱和的瓦蓝色，整个天空里只有一大颗浓白的云朵，缓慢移动着，很像西洋的油画。
达娃揪了一株薛暮种的柠檬草，放在鼻子底下狠狠吸了一口，指着院门上挂的大匾问：“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啊？”
“落雁庭，”薛暮解释道，“栖落大雁的庭院。”
达娃的手指又向下，指向门边两侧的对子：“这又是什么？”
“羹调可得青莲宠，野心应被白云留。”薛暮念道，“可以得到宫廷文人所能赢得的最好待遇，心里却依然辟出一方净土留给闲云野鹤的本心，大隐于市。”
第二天天还没亮，达娃和索朗就带着一大帮侍从，和薛暮、姜道隐一起去青海湖。
前往青海湖的路上路过一大片金黄璀璨的油菜花，这一带地势开阔，大朵大朵的菜花地喷烁着欢欣盎然的生机，在太阳的沐浴里摇着像金的铃铛。芦苇丛中有水鸟在长唳短鸣，不知是灰鹤还是野鸭。
薛暮拢了拢斗篷，将下半张脸埋在毛领里，斜髻被吹散了，略显凌乱的发丝在空中肆意飞舞。狂野的风从胸膛呼啸而过，深吸一口沁人心脾的空气，夹杂着湖水湿气的寒意顿时传遍五脏六腑。
这应该是自由的味道，她想，久违的自由。
薛暮描述那一刻的体验，密林苍莽的群山，晓雾静静笼罩在树顶，近在脚下的深不可测的大湖。太阳从山峦的一条缝隙中透进来，将湖水照耀得灿银一般，她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的快意，这样超然物外的快乐。
一种震颤从薛暮的脚下一直升向头顶，一种从未有的快感袭击了她，那一刻好像突然摆脱掉了肉丨体，混沌的世界一下子澄澈无比，一切的迷乱与挣扎在一瞬间似乎都有了答案。
青海湖广阔如海，寂静如海，因为它本身就是藏族人的海，藏语称其为“错温波”，青色的海。这片青色的海，映照着头顶上璀璨的天空，让人萌生出错觉，会不会这颗又白又亮的太阳是从清亮的湖水中濯洗过才升上天空的，所以如此明亮？
走入碧蓝的青海湖，便是走入了太阳的故乡吧，这样慢慢地走到海中的穹庐中，是否会随着日月星辰一样飞升天宇？
水底滑溜溜的青苔泛绿，春风一天天妖娆，油菜花像打翻了金色的颜料桶，泼溅得漫山遍野。春风自遥远的江南跋山涉水而来，一路贪玩，逗留，总要等到南方花事已了，才肯越过巍巍群山，浮光掠影一般，在这里露一下脸。只有青朴的田畴阡陌，此时已是草色青青。
也许真正的修行者，在天地之间，早已浑然忘我，灵魂在如此钟灵毓秀的山川之间徜徉，肉身所处的环境，已经视而不见。
路上一位老妇费劲地磕着等身长头前行，薛暮看见她长长的发辫灰白枯槁，如同道旁树上的枯枝，每当她俯下身去，灰白的辫子就从她背上拖到地上，沾上一粒粒的草籽和败叶。她艰难地起身时，薛暮本能地想扶她一下，老妇却侧身为她让路，笑容满面，目光清亮。
青海有一种力量，那是青海的山川给予修行者的，也是修行者给予青海的。
如薛暮一样的过客，并不知道藏族修行者真正的内心体验。苦修、苦行，这些词汇都是外部的描述和局外的感官，他们觉得苦吗？人类所有朝向内心的活动从来都是甘苦自知，不足为外人道。
修行本来是一种极度私人的内心经验，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没有任何文字可以描述，也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准确无误地传达。禅宗所以教外别传，不立文字，原是有道理的。任何语言或者文字，都无法代替那个自我抵达的核心。
这里的修行者，长年各地流浪，他们行走在荒漠古道、长河落日之间，也混迹于农奴之中，风餐露宿，尘土满面，衣衫褴褛，形容消瘦。然而双眼炯炯有神，清和，慈悲。他们苦吗？人类之苦，就是他们的苦，人类的至福，就是他们的极乐，他们活在内心的极乐世界。
禅宗有则公案，圜悟禅师开示大慧：如何是诸佛出身处？自问自答道：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原来即心成佛，不过是在熏风微凉时分的一段禅香。世间万物有情，草木山川，自有真意。自然蕴藏的力量，非人类的智慧能够抵达。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便是如此吧。
在青海湖的天地间，她心甘情愿匍匐于苍天之下，泥土之上。
季节性积雪融化成水，湖岸上狭窄的一条卵石滩全露了出来。
达娃带着他们在上面慢慢走，低头慢慢找，有时会发现花纹美丽或奇形怪状的卵石。薛暮在浅滩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再并排着晾在地上，然后继续往前走。走到野地尽头再慢慢折回来，这些卵石就晾干了，便用布袋兜起来，交给侍从。
薛暮兴冲冲地展示给姜道隐：“看我捡的石头，多漂亮！”
姜道隐见怪不怪，头也不抬：“好。”
他专挑那种不像石头的石头捡，大声和薛暮说：“你看这块多圆呀，到哪里去找这么圆的石头。”或者：“这块太白了，白得跟块料似的。”要不：“这块真平，像是磨过一遍一样。”
达娃不解地问：“是很平，但又有什么用呢？”
姜道隐一想，也对，便把那些圆的方的平的以及白得跟假的似的石头全扔了。
薛暮把五色晶莹的石头盛进一只玻璃瓶，瓶子里注满水，迎着阳光，说不出的明亮美丽，湿漉漉地抓一把在手心，像抓着一把宝石似的。
从她站着的角度看去，青海湖的广阔是一种充满了力量的阔绰，微微地倾斜着，像一盆要满溢出来的汪汪的水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