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的秋雨原来也像中原一样缠绵，不到晌午，就已经淅淅沥沥下了整整两个时辰还没有停歇。
薛暮爬上梯子去摘桂花，说今年要蟾宫折桂了。
索朗带大家去了趟塔尔寺，说是去听摄政活佛讲经，薛暮这回主动参加，因为正好可以去找晋美学藏语，如今她的藏文水平实非吴下阿蒙了。
“阿佳拉？”晋美不知何时闪了出来，一个劲儿地朝薛暮挥手，领着他们穿越几条游廊。
活佛的寝宫名为小花寺，藏语名为夏达拉康。正面为硫璃砖墙突出的门，玲珑别致，院里一棵古老的菩提树，树叶茂盛，浓荫蔽日，院中花坛上竖立着半人高的黛青石。相传宗喀巴大师的母亲当年背水时，常常依靠在这块石头上休息，喇嘛们就把这块石头叫做“憩石”。
殿门外墙壁上有两幅砖雕，分别是“鹿鹤同春”和“葡萄刺猬”，手工雕饰精湛细致，其外形为二层代檐廊重檐歇山顶、屋顶四角翘起，斗拱精巧明快，犹如一幅优美的木雕画图。
薛暮仔细打量周围的景致，真的是富丽堂皇，丝毫不比京师里大家宗族的府邸差。
“仁波切就在这里修禅吗？”
晋美点头称是，说要先进去和管事喇嘛禀报一声。
薛暮这时候反而有些近乡情怯，紧张地盯着他离开的方向，心里不停地祈祷他不要回来，可晋美很快跑了回来。当他一脸放心地朝他们笑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事没跑了。
薛暮叹了口气，只得慢吞吞地跟在众人身后绕上顶楼，停在讲经堂前。
“仁波切就在里面，诸位快进去吧。”晋美特意冲她眨了眨眼，又双手合十地向他们行礼。薛暮慢吞吞地回了礼，踢了踢抖得跟筛子似的双腿，这才转身向前走去。
偌大的讲经堂里空荡荡的，周围一圈红柳木高柱，因为是在最高层，采光很好。
薛暮牵着达娃的手，小心地在水磨石般平滑的阿嘎地上走着，眼神扫了一圈，才发现云吉正结跏跌坐在卡垫上，眼皮微闭。她是在他侧身的方向走过去的，眼见他清俊的侧脸越放越大，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虽然几个月没见，薛暮却并不觉得是久别重逢，反而觉得他身上的某种气息十分熟悉。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只是听他讲佛经而已，有什么好怕的。正拼命给自己做着心理安慰，云吉忽然直剌剌地对着她的方向睁开丹凤眸，不过他自己显然也吓了一跳，身子微微颤了一下，随后站起来向他们双手合十行礼。
他们低头回礼，薛暮抢先在最后一排的蒲团上坐下。
“诸位请坐。”云吉垂下眼，目光落在地上的蒲团上，几人赶紧坐下，薛暮学着他们的样子，努力地想盘成跏跌坐，结果听到髋关节“嘎嘣”响了一下。
云吉一愣，有些诧异地看过来，薛暮赶紧若无其事地放松双腿，他也没在意，径自走过去找经书。
“经文是要藏文还是汉文？”他的声音传过来，如音律石般悦耳，在偌大的讲经堂里还荡着轻轻的回声。
“我们几个要藏文，给我阿妹汉文的，谢谢您。”索朗朝薛暮一指。
薛暮摸着经书，心下琢磨着纸张的质材，好像是阿交加交纸，听说这种纸能防虫蛀鼠咬，而且经久不烂，用来印制经文是最合适不过。
云吉低头看了她一眼，开始讲经，说的竟然是汉语，他讲的是《甘珠尔》的般若部。
余光里瞥见他在前面来回走动，那独属于他的气息藏檀香、混合着不知何处而来的烟草味忽轻忽重地刺激着她的鼻腔。内心深处已经有某种念头在蠢蠢欲动，薛暮一直在尽力克制，最终受不住诱惑抬起了头。
他正很专注地讲着经文，偶尔展动的眉角，一侧一动，都带着让人移不开眼的魔力，眼珠随着他的身影在屋子里来回转动。他的肤色深，衬得五官愈发俊朗深邃。
窗扇外秋雨瓢泼，浇熄夏日残留的躁动，微风抚动檐角的风铃，空气中弥漫青草的香气，折叠了落败腐叶的糜烂味道，滴滴晶莹水珠点缀其上面。
“该翻页了。”云吉看着经书，却忽然开口说话。
薛暮不知道他说的是谁，手就随着翻了一页，眼光还是追着他。凭他的敏锐，当然不会不知道她在看他，只是他故作不知，薛暮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继续看了。
等她撑不住发直的眼皮，趁着低头翻页的时间稍作休息，云吉却忽然停下来，周围一下没了动静，索朗、达娃和央金都奇怪地抬起头来。
他很有耐心地盯着薛暮：“白玛姑娘，你也是来听我讲经的吗？”
听懂他语气里暗含的不悦与质问，薛暮脸色瞬间白了，可面对他放大的俊脸，她的脑子根本就没法思考，沉默了一会，她低头含糊其辞：“是。”
“我的脸上有字吗？”
“啊？”
云吉见她实在是一副不开窍的模样，不禁皱眉，沉声斥道：“低头看书。”
薛暮被他惊得一哆嗦，慌乱抬起头，撞上他冷冰冰的视线，吓得急忙收回目光，低下头，装模作样地看书。还能听见达娃他们刻意压低的笑声，令她羞愧难当，恨不得当场掘地三尺钻进去。
云吉又执起经书，神情认真地念道：“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薛暮仿佛又受到蛊惑，偷偷抬起眼，清癯的身姿映入眼帘，心头的池潮顿时荡起涟漪。正愣神间，云吉不经意瞥了她一眼，她赶紧低头，纵起眉来装作一副拼力研究的样子。
他将目光移回书本，嘴里的经文仍是不停：“法是心影，是心中缘起。无相则无心无法。故一切不自生，不他生，不共生，不无因生。由因成果，无因则无果。一切皆不生，虽有相，终是生而不生……”
耳边回响着经文解释，不敢再频繁地抬头去看，薛暮只能纹丝不动地盘着腿，保持这个姿势将近一个时辰。最后出来的时候腿酸麻地都伸不直了，整个人失了重心似的轻飘飘，可还得在云吉的注视下，一瘸一拐地扶着达娃，尴尬地笑着挪出来。
今年雨水出奇得多，明明都过了夏天雨季，雨还是下个不停，遇水则发。
几乎每天都会下一场雨，其中最大的一场雨没日没夜、绵绵地下了一个多星期，中间没有停过一分钟，河水暴涨，道路冲断。
落雁庭用了一堆盆盆罐罐摆在地上接水，接满后再由下人们不辞辛苦地把一只只往外倒。麻烦倒也罢了，更麻烦的是，婆子们进来的时候，很难保证不会一脚踢翻一只摆在门边的罐子，并且来人很难保证不会因此吓一大跳。
又在跳的时候，不会踢翻另一只，另一只再碰倒另一只，到最后，抹骨牌一样，整个院子里接水的罐非得全军覆没不可，再加上一片乱糟糟的叫声，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薛暮叫取来一只鸭子，自己去厨房煨了半日鸭汤，直道鸭肉已经烂熟，筷子轻轻一戳就散了，然后捞出鸭肉，在汤里头加入大米，最后加进腌咸肉，煨上半个时辰，撒入葱花和胡椒粉，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鸭子肉粥就做成了。
她把婆子丫鬟们召集到落雁庭，又派人请乌雅氏和薛鼎臣过来，粥端上来的时候，薛暮甚至看见父亲的眼睛在泛光，侍从们也每人一碗，都吃得直咂嘴。
薛暮又叫把酿好的黄桂稠酒启封分给众人，藏族侍从们没喝过稠酒，觉得又新鲜又清爽，一时众人酒足饭饱。
下雨的时候，怎么哪儿也去不了，好在下雨的时候，哪儿也不用去。最主要的是，侍从们不用出去挑水了，天上的雨水就是最好的无根水，雨在最大的时候，一盏茶的功夫就可以接满明晃晃一大桶。
从天到地全是水，铺天盖地地倾倒，几步之外就不能见人了，在京师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啊！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以薛家的这么个四合院为中心、半径三四米那么大的一团。
白天好像黑夜，当然不至于黑到点灯的程度，但那样的阴沉狭窄，那样寒冷，是只有黑夜才能带给人的感觉。
雨小一点的时候，薛暮才可以看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可以看到朦胧的莲花山，低处黑压压的草原，还有不远处浑浊汹涌的河，它陡然高涨，水漫上河岸，一片一片向草地上漾开，使那河流看起来宽了十多米似的。近处的草也全浸在水里，与沼泽连成一片。
薛暮叫下人们搭了个小帐篷，罩着桂花树别被雨淋湿，这帐篷中途坍塌许多次，却又一层一层被加固上，竟幸存下来许多桂花。
这时，四合院迎来一位不速之客，他穿得又厚又笨，还套着很旧的，已经破了好几处的蓑衣。一进来就放下马鞭，从袖子里掏出巾帕擦脸擦脖子，然后摘掉毡帽，斜着抖动，倾倒出明晃晃的水。
他说他实在走投无路了，看见一个官家院子就想闯进来，还是乌雅氏好心，让他进来暖和暖和。
薛暮迎面感觉到他那一身厚重的寒气，于是赶紧叫丫鬟去厨房温一碗热乎乎的黄桂稠酒和几枚煮鸡蛋。那人大喜，连忙掏出一大把铜板放在桌上，像蟒蛇一样吞了三个蛋，咕嘟咕嘟干掉一碗酒。
他拿二十个茂哈换了二十公斤喂牲口的黑盐，又买了方糖茶叶之类一大堆零零碎碎的东西，最后拿了几颗熟鸡蛋，小心地揣在怀里，一定是给家人捎回去的。
他把这些物品小心地装进羊毛褡裢里，排得紧紧的，褡裢两边的重量都分均匀了。再用自己带来的一只厚麻袋把盐打好包，然后把褡裢往肩上一扛，拎上盐袋，准备出发。曲扎忙劝他坐一会儿再走，说不定过一会雨势就小了。
于是他又坐了一会儿，但也只是一小会儿，他说雨太大了，如果一直不停的话，等天黑透了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他的马不能赶夜路，于是还是走了。
一家三口站在门口，一直看着他冒着大雨把盐袋在马鞍后绑结实，把褡裢挂好，取件旧氆氇盖一盖。然后翻身上马，很快消失进了他们看不到的雨幕深处。
然而过不了多久，雨就停了，沉暗浑沌的世界终于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水落石出般清晰起来。虽然已是傍晚，但天色反而比白天时亮了许多，就像是今天的第二场天亮。薛暮想，这会儿归途上的那个牧人，一定勒住缰绳，放慢速度，同时会松开沉重的蓑衣，抬头舒畅地望一下天空。
但是风来了。
风总在下午刮起来，而几乎每一天的上午，万里无云，世界坦坦荡荡，太过平静，仿佛永远也不会有风。
风起的时候，又总让人觉得世界其实本来如此，世界本来就应该有这样的大风。薛暮在半山腰往下看，再抬头往高处看，看到全世界都是一场透明的倾斜，全世界都在倾向风去的方向，是莲花坳的方向。
薛暮的头发也往那边飘扬，她的心在原地挣扎，荡满想要过去的渴望。
冷杉林和松树林朝那边起伏，河朝那边流，还可以想象到森林里的每一棵枝子，每一根针叶都朝着那边指，河里的每一尾鱼，都头朝那边，在激流中深深地静止。
风通过西宁城，像是西宁城急剧地在世间奔驰。
薛暮总是会在有风的时候想没风时候的情景，天上的云一缕一缕的，是飘动的，而此时，那云却是一道一道的，流逝一般飞快地移动。
草原鼓胀着力量，每一株草都在风中，顺着风势迅速生长。
还有官寨，薛暮看到他们那片帐篷里的每一座帐篷都鼓得圆圆的，随时准备拔地而起。地底深处被埋下的撑起帐篷的桩子也没能躲过风，它在深处，丈量着风的无可丈量。并且只有它丈量出来了，它被连根拔起，她远远看到不知那户人家的顶篷又一次被掀开，被吹走了，两个女人在风中一前一后地追赶。
不知是谁家的鸡圈上到处系着的，五颜六色的碎布条，呼啦啦地剧烈晃动，有的会突然冲天而起，逐风狂奔而去。
风还把遥远地方的雨吹来了，突然洒一阵雨点过来，几秒钟后又突然只剩下风干净地吹。
风在每个下午如期而至，到了傍晚才缓和些，一直到夜里才会渐渐宁静下来，直到更为平静温和的清晨。
但是，有一些深夜里也会刮风，夜里的风比起白天的风，内容更黑暗，更拥挤，更焦虑。薛暮什么也看不到，黑黑地裹在被窝里，不知道此时只是正在刮风，还是世界的最后时刻正在到来。
那是山风，在白天，山坡受到太阳辐射的影响，空气温度升高较快，导致山坡上的空气密度减小，而同一高度的山谷空气，由于离地面较远，增温较慢，密度相对较大。空气从山谷沿山坡上升，形成热力环流，形成谷风。
到了夜间，情况发生逆转，山坡受到地面辐射的影响，温度迅速下降，而山谷中的空气冷却较慢。冷空气从山坡上升至山谷，形成与白天相反的热力环流，称为山风。
风夹着碎雨不时地从落雁庭门口厚帘子的缝隙里灌进来，宝蟾只能在那一处扯开一条氆氇毯进行阻挡。薛暮紧裹棉被，蜷在那面毯下下的黑暗中，深深闭上眼睛，这时候就特别思念母亲温暖的怀抱。
一阵碎风从上方被子后卷着旋儿刮进来，吹进一阵细密的、蒙蒙的水汽。于是总有一团潮湿，凉乎乎地罩在枕头上方，睡到后来，脸庞都湿润了，不用摸也知道摸起来肯定黏糊糊的，倒是不用抹芦荟胶了。
半夜里的风刮着刮着，突然间会猛地暴躁起来，似乎这样的风突然不能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了。这样的风刮到最后，突然发现自己什么也没能找到，到了后半夜，风开始不分东南西北地乱吹乱刮，先是从上往下吹，再从下往上吹。
薛暮看到窗外罩着桂花树的帐篷顶篷不时猛地鼓胀起来，要鼓破似的（实际上已经由此鼓破很多次了），又突然像是被巨人的口狠狠吸吮了一下似的，“吧！”地发出巨大的声响，沉重地塌下来，紧贴在树梢上。
撑起帐篷的桩子、柱子、檩子、椽木，到处都在嘎吱嘎吱乱响，桂花树的枝叶晃来晃去，每一阵篷布被风猛烈掀动的“哗啦”声，都紧贴耳膜，逼进心底。
并且响动越来越密集，声势越来越浩大……薛暮裹着被子坐起来，身子不停发颤，害怕地大声喊出声：“娘！”
与此同时，风猛地一下熄灭了，风听到她说话了！守夜的宝蟾跳起来，小丫鬟们围在薛暮的架子床边，婆子们忙着烧水、烧炭火、生起炉子加热牛乳，朱鹮点燃一支蜡烛，把汤婆子套进织套里，塞进薛暮的被窝。
薛暮也不知道为什么害怕，世界静下来，风停了，帐篷被撼动时的余颤还在兀自进行，并沿着远一些的地方有一阵没一阵地消失。
风真的停了，河流和草原的轰鸣声平稳清晰地遥遥传来。风做梦一样地停了，虽然帐篷的篷布还在喘息似的轻轻抖动。过了很久，她听到朱鹮轻声说：“姑娘，你听——”
大家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一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那不是风。薛暮像是失忆了一般，刹那间不能进行辨别。氆氇毯上有一道被风吹裂的缝隙，正大大地敞着，小簇的羊毛像是被吐了出来，薛暮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有一种不像是风的风，正冰凉地、缓慢地、悠长地，从那一处长驱直入。
直到最后，有一滴很大的水落到脸上，原来是下雨了。
更多的夜里没有雨，也没有风。空气漆黑平静，那种黑，闭上眼睛那样黑，睁开眼睛也那样黑。
半夜一觉醒来，黑得根本分不清上下左右，并且总是纠缠在醒之前的梦境之中，当混乱的梦中情景一遇上如此深沉厚重的黑暗，就会瞬间迸发出声响啊、颜色啊，等具体的感觉，然后倏地兀然消失，让薛暮一无所有地面对黑暗，什么也不能明白过来。
然后翻个身再一头栽进刚才的梦里，睡死过去，于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在白天的明亮中醒来时，总是会发现自己正卷着被子，半条身子横在床外，脑袋扎在地上，地上的毛边毯上，福宝正歪着脑袋、惊奇地看着她。
身子一离开热被窝，就完全进入寒冷之中，哪怕是秋天，到了夜里温度也会降到零度以下。院外的青草冻得硬邦邦的，挂满冰霜，踩在上面“喀嚓喀嚓”地响，桂花像柠檬糖果似的挂在枝头，还是很可喜的。
抬头一看，薛暮忍不住“啊”地一声，心就静止下来了。星空清澈，像是封在冰块中，每一颗星子都尖锐地清晰着，满天的繁星更是寂静地、异样地灿烂。
而夜那么黑，那么坚硬，这样的星空，肯定是和别处的不一样，在曾经的经验里，繁华明亮的星空应该是喧哗着的呀，应该是辉煌的，满是乐曲的。
注视着这样的星空，时间久了，再把目光投回星空下的黑暗中。黑暗便更黑更坚硬了。本来至少还可以分辨落雁庭里外之别的，现在则完全一团糟。
最美好的时光是清晨，天色微明的时候，总是会在光线中稍稍醒来一下，然后再次安心地睡过去，因为总算确认了世界仍是如此的，它到底还是没有把她怎么样呀。
直到太阳完全出来了，清晰冷清的空气里有了金色和温暖的内容，远远听到落雁庭外有下人走动和说话的声音，才舒舒服服地裹着被子坐起来，再舒舒服服坐一会儿。
在夜里的时候，总是会觉得此刻世上除了自己和落雁庭里的下人们，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当然，薛暮有时候还会想：她还会住进其他各种各样的房子里，但是，无论醒在哪一处地方，醒在什么样的夜晚之后，那个笼罩她和她的被窝的东西，都永远都不会比一面帐篷、一面氆氇毯更为牢固了。
薛暮爬上梯子去摘桂花，说今年要蟾宫折桂了。
索朗带大家去了趟塔尔寺，说是去听摄政活佛讲经，薛暮这回主动参加，因为正好可以去找晋美学藏语，如今她的藏文水平实非吴下阿蒙了。
“阿佳拉？”晋美不知何时闪了出来，一个劲儿地朝薛暮挥手，领着他们穿越几条游廊。
活佛的寝宫名为小花寺，藏语名为夏达拉康。正面为硫璃砖墙突出的门，玲珑别致，院里一棵古老的菩提树，树叶茂盛，浓荫蔽日，院中花坛上竖立着半人高的黛青石。相传宗喀巴大师的母亲当年背水时，常常依靠在这块石头上休息，喇嘛们就把这块石头叫做“憩石”。
殿门外墙壁上有两幅砖雕，分别是“鹿鹤同春”和“葡萄刺猬”，手工雕饰精湛细致，其外形为二层代檐廊重檐歇山顶、屋顶四角翘起，斗拱精巧明快，犹如一幅优美的木雕画图。
薛暮仔细打量周围的景致，真的是富丽堂皇，丝毫不比京师里大家宗族的府邸差。
“仁波切就在这里修禅吗？”
晋美点头称是，说要先进去和管事喇嘛禀报一声。
薛暮这时候反而有些近乡情怯，紧张地盯着他离开的方向，心里不停地祈祷他不要回来，可晋美很快跑了回来。当他一脸放心地朝他们笑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事没跑了。
薛暮叹了口气，只得慢吞吞地跟在众人身后绕上顶楼，停在讲经堂前。
“仁波切就在里面，诸位快进去吧。”晋美特意冲她眨了眨眼，又双手合十地向他们行礼。薛暮慢吞吞地回了礼，踢了踢抖得跟筛子似的双腿，这才转身向前走去。
偌大的讲经堂里空荡荡的，周围一圈红柳木高柱，因为是在最高层，采光很好。
薛暮牵着达娃的手，小心地在水磨石般平滑的阿嘎地上走着，眼神扫了一圈，才发现云吉正结跏跌坐在卡垫上，眼皮微闭。她是在他侧身的方向走过去的，眼见他清俊的侧脸越放越大，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虽然几个月没见，薛暮却并不觉得是久别重逢，反而觉得他身上的某种气息十分熟悉。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只是听他讲佛经而已，有什么好怕的。正拼命给自己做着心理安慰，云吉忽然直剌剌地对着她的方向睁开丹凤眸，不过他自己显然也吓了一跳，身子微微颤了一下，随后站起来向他们双手合十行礼。
他们低头回礼，薛暮抢先在最后一排的蒲团上坐下。
“诸位请坐。”云吉垂下眼，目光落在地上的蒲团上，几人赶紧坐下，薛暮学着他们的样子，努力地想盘成跏跌坐，结果听到髋关节“嘎嘣”响了一下。
云吉一愣，有些诧异地看过来，薛暮赶紧若无其事地放松双腿，他也没在意，径自走过去找经书。
“经文是要藏文还是汉文？”他的声音传过来，如音律石般悦耳，在偌大的讲经堂里还荡着轻轻的回声。
“我们几个要藏文，给我阿妹汉文的，谢谢您。”索朗朝薛暮一指。
薛暮摸着经书，心下琢磨着纸张的质材，好像是阿交加交纸，听说这种纸能防虫蛀鼠咬，而且经久不烂，用来印制经文是最合适不过。
云吉低头看了她一眼，开始讲经，说的竟然是汉语，他讲的是《甘珠尔》的般若部。
余光里瞥见他在前面来回走动，那独属于他的气息藏檀香、混合着不知何处而来的烟草味忽轻忽重地刺激着她的鼻腔。内心深处已经有某种念头在蠢蠢欲动，薛暮一直在尽力克制，最终受不住诱惑抬起了头。
他正很专注地讲着经文，偶尔展动的眉角，一侧一动，都带着让人移不开眼的魔力，眼珠随着他的身影在屋子里来回转动。他的肤色深，衬得五官愈发俊朗深邃。
窗扇外秋雨瓢泼，浇熄夏日残留的躁动，微风抚动檐角的风铃，空气中弥漫青草的香气，折叠了落败腐叶的糜烂味道，滴滴晶莹水珠点缀其上面。
“该翻页了。”云吉看着经书，却忽然开口说话。
薛暮不知道他说的是谁，手就随着翻了一页，眼光还是追着他。凭他的敏锐，当然不会不知道她在看他，只是他故作不知，薛暮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继续看了。
等她撑不住发直的眼皮，趁着低头翻页的时间稍作休息，云吉却忽然停下来，周围一下没了动静，索朗、达娃和央金都奇怪地抬起头来。
他很有耐心地盯着薛暮：“白玛姑娘，你也是来听我讲经的吗？”
听懂他语气里暗含的不悦与质问，薛暮脸色瞬间白了，可面对他放大的俊脸，她的脑子根本就没法思考，沉默了一会，她低头含糊其辞：“是。”
“我的脸上有字吗？”
“啊？”
云吉见她实在是一副不开窍的模样，不禁皱眉，沉声斥道：“低头看书。”
薛暮被他惊得一哆嗦，慌乱抬起头，撞上他冷冰冰的视线，吓得急忙收回目光，低下头，装模作样地看书。还能听见达娃他们刻意压低的笑声，令她羞愧难当，恨不得当场掘地三尺钻进去。
云吉又执起经书，神情认真地念道：“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薛暮仿佛又受到蛊惑，偷偷抬起眼，清癯的身姿映入眼帘，心头的池潮顿时荡起涟漪。正愣神间，云吉不经意瞥了她一眼，她赶紧低头，纵起眉来装作一副拼力研究的样子。
他将目光移回书本，嘴里的经文仍是不停：“法是心影，是心中缘起。无相则无心无法。故一切不自生，不他生，不共生，不无因生。由因成果，无因则无果。一切皆不生，虽有相，终是生而不生……”
耳边回响着经文解释，不敢再频繁地抬头去看，薛暮只能纹丝不动地盘着腿，保持这个姿势将近一个时辰。最后出来的时候腿酸麻地都伸不直了，整个人失了重心似的轻飘飘，可还得在云吉的注视下，一瘸一拐地扶着达娃，尴尬地笑着挪出来。
今年雨水出奇得多，明明都过了夏天雨季，雨还是下个不停，遇水则发。
几乎每天都会下一场雨，其中最大的一场雨没日没夜、绵绵地下了一个多星期，中间没有停过一分钟，河水暴涨，道路冲断。
落雁庭用了一堆盆盆罐罐摆在地上接水，接满后再由下人们不辞辛苦地把一只只往外倒。麻烦倒也罢了，更麻烦的是，婆子们进来的时候，很难保证不会一脚踢翻一只摆在门边的罐子，并且来人很难保证不会因此吓一大跳。
又在跳的时候，不会踢翻另一只，另一只再碰倒另一只，到最后，抹骨牌一样，整个院子里接水的罐非得全军覆没不可，再加上一片乱糟糟的叫声，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薛暮叫取来一只鸭子，自己去厨房煨了半日鸭汤，直道鸭肉已经烂熟，筷子轻轻一戳就散了，然后捞出鸭肉，在汤里头加入大米，最后加进腌咸肉，煨上半个时辰，撒入葱花和胡椒粉，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鸭子肉粥就做成了。
她把婆子丫鬟们召集到落雁庭，又派人请乌雅氏和薛鼎臣过来，粥端上来的时候，薛暮甚至看见父亲的眼睛在泛光，侍从们也每人一碗，都吃得直咂嘴。
薛暮又叫把酿好的黄桂稠酒启封分给众人，藏族侍从们没喝过稠酒，觉得又新鲜又清爽，一时众人酒足饭饱。
下雨的时候，怎么哪儿也去不了，好在下雨的时候，哪儿也不用去。最主要的是，侍从们不用出去挑水了，天上的雨水就是最好的无根水，雨在最大的时候，一盏茶的功夫就可以接满明晃晃一大桶。
从天到地全是水，铺天盖地地倾倒，几步之外就不能见人了，在京师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啊！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以薛家的这么个四合院为中心、半径三四米那么大的一团。
白天好像黑夜，当然不至于黑到点灯的程度，但那样的阴沉狭窄，那样寒冷，是只有黑夜才能带给人的感觉。
雨小一点的时候，薛暮才可以看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可以看到朦胧的莲花山，低处黑压压的草原，还有不远处浑浊汹涌的河，它陡然高涨，水漫上河岸，一片一片向草地上漾开，使那河流看起来宽了十多米似的。近处的草也全浸在水里，与沼泽连成一片。
薛暮叫下人们搭了个小帐篷，罩着桂花树别被雨淋湿，这帐篷中途坍塌许多次，却又一层一层被加固上，竟幸存下来许多桂花。
这时，四合院迎来一位不速之客，他穿得又厚又笨，还套着很旧的，已经破了好几处的蓑衣。一进来就放下马鞭，从袖子里掏出巾帕擦脸擦脖子，然后摘掉毡帽，斜着抖动，倾倒出明晃晃的水。
他说他实在走投无路了，看见一个官家院子就想闯进来，还是乌雅氏好心，让他进来暖和暖和。
薛暮迎面感觉到他那一身厚重的寒气，于是赶紧叫丫鬟去厨房温一碗热乎乎的黄桂稠酒和几枚煮鸡蛋。那人大喜，连忙掏出一大把铜板放在桌上，像蟒蛇一样吞了三个蛋，咕嘟咕嘟干掉一碗酒。
他拿二十个茂哈换了二十公斤喂牲口的黑盐，又买了方糖茶叶之类一大堆零零碎碎的东西，最后拿了几颗熟鸡蛋，小心地揣在怀里，一定是给家人捎回去的。
他把这些物品小心地装进羊毛褡裢里，排得紧紧的，褡裢两边的重量都分均匀了。再用自己带来的一只厚麻袋把盐打好包，然后把褡裢往肩上一扛，拎上盐袋，准备出发。曲扎忙劝他坐一会儿再走，说不定过一会雨势就小了。
于是他又坐了一会儿，但也只是一小会儿，他说雨太大了，如果一直不停的话，等天黑透了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他的马不能赶夜路，于是还是走了。
一家三口站在门口，一直看着他冒着大雨把盐袋在马鞍后绑结实，把褡裢挂好，取件旧氆氇盖一盖。然后翻身上马，很快消失进了他们看不到的雨幕深处。
然而过不了多久，雨就停了，沉暗浑沌的世界终于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水落石出般清晰起来。虽然已是傍晚，但天色反而比白天时亮了许多，就像是今天的第二场天亮。薛暮想，这会儿归途上的那个牧人，一定勒住缰绳，放慢速度，同时会松开沉重的蓑衣，抬头舒畅地望一下天空。
但是风来了。
风总在下午刮起来，而几乎每一天的上午，万里无云，世界坦坦荡荡，太过平静，仿佛永远也不会有风。
风起的时候，又总让人觉得世界其实本来如此，世界本来就应该有这样的大风。薛暮在半山腰往下看，再抬头往高处看，看到全世界都是一场透明的倾斜，全世界都在倾向风去的方向，是莲花坳的方向。
薛暮的头发也往那边飘扬，她的心在原地挣扎，荡满想要过去的渴望。
冷杉林和松树林朝那边起伏，河朝那边流，还可以想象到森林里的每一棵枝子，每一根针叶都朝着那边指，河里的每一尾鱼，都头朝那边，在激流中深深地静止。
风通过西宁城，像是西宁城急剧地在世间奔驰。
薛暮总是会在有风的时候想没风时候的情景，天上的云一缕一缕的，是飘动的，而此时，那云却是一道一道的，流逝一般飞快地移动。
草原鼓胀着力量，每一株草都在风中，顺着风势迅速生长。
还有官寨，薛暮看到他们那片帐篷里的每一座帐篷都鼓得圆圆的，随时准备拔地而起。地底深处被埋下的撑起帐篷的桩子也没能躲过风，它在深处，丈量着风的无可丈量。并且只有它丈量出来了，它被连根拔起，她远远看到不知那户人家的顶篷又一次被掀开，被吹走了，两个女人在风中一前一后地追赶。
不知是谁家的鸡圈上到处系着的，五颜六色的碎布条，呼啦啦地剧烈晃动，有的会突然冲天而起，逐风狂奔而去。
风还把遥远地方的雨吹来了，突然洒一阵雨点过来，几秒钟后又突然只剩下风干净地吹。
风在每个下午如期而至，到了傍晚才缓和些，一直到夜里才会渐渐宁静下来，直到更为平静温和的清晨。
但是，有一些深夜里也会刮风，夜里的风比起白天的风，内容更黑暗，更拥挤，更焦虑。薛暮什么也看不到，黑黑地裹在被窝里，不知道此时只是正在刮风，还是世界的最后时刻正在到来。
那是山风，在白天，山坡受到太阳辐射的影响，空气温度升高较快，导致山坡上的空气密度减小，而同一高度的山谷空气，由于离地面较远，增温较慢，密度相对较大。空气从山谷沿山坡上升，形成热力环流，形成谷风。
到了夜间，情况发生逆转，山坡受到地面辐射的影响，温度迅速下降，而山谷中的空气冷却较慢。冷空气从山坡上升至山谷，形成与白天相反的热力环流，称为山风。
风夹着碎雨不时地从落雁庭门口厚帘子的缝隙里灌进来，宝蟾只能在那一处扯开一条氆氇毯进行阻挡。薛暮紧裹棉被，蜷在那面毯下下的黑暗中，深深闭上眼睛，这时候就特别思念母亲温暖的怀抱。
一阵碎风从上方被子后卷着旋儿刮进来，吹进一阵细密的、蒙蒙的水汽。于是总有一团潮湿，凉乎乎地罩在枕头上方，睡到后来，脸庞都湿润了，不用摸也知道摸起来肯定黏糊糊的，倒是不用抹芦荟胶了。
半夜里的风刮着刮着，突然间会猛地暴躁起来，似乎这样的风突然不能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了。这样的风刮到最后，突然发现自己什么也没能找到，到了后半夜，风开始不分东南西北地乱吹乱刮，先是从上往下吹，再从下往上吹。
薛暮看到窗外罩着桂花树的帐篷顶篷不时猛地鼓胀起来，要鼓破似的（实际上已经由此鼓破很多次了），又突然像是被巨人的口狠狠吸吮了一下似的，“吧！”地发出巨大的声响，沉重地塌下来，紧贴在树梢上。
撑起帐篷的桩子、柱子、檩子、椽木，到处都在嘎吱嘎吱乱响，桂花树的枝叶晃来晃去，每一阵篷布被风猛烈掀动的“哗啦”声，都紧贴耳膜，逼进心底。
并且响动越来越密集，声势越来越浩大……薛暮裹着被子坐起来，身子不停发颤，害怕地大声喊出声：“娘！”
与此同时，风猛地一下熄灭了，风听到她说话了！守夜的宝蟾跳起来，小丫鬟们围在薛暮的架子床边，婆子们忙着烧水、烧炭火、生起炉子加热牛乳，朱鹮点燃一支蜡烛，把汤婆子套进织套里，塞进薛暮的被窝。
薛暮也不知道为什么害怕，世界静下来，风停了，帐篷被撼动时的余颤还在兀自进行，并沿着远一些的地方有一阵没一阵地消失。
风真的停了，河流和草原的轰鸣声平稳清晰地遥遥传来。风做梦一样地停了，虽然帐篷的篷布还在喘息似的轻轻抖动。过了很久，她听到朱鹮轻声说：“姑娘，你听——”
大家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一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那不是风。薛暮像是失忆了一般，刹那间不能进行辨别。氆氇毯上有一道被风吹裂的缝隙，正大大地敞着，小簇的羊毛像是被吐了出来，薛暮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有一种不像是风的风，正冰凉地、缓慢地、悠长地，从那一处长驱直入。
直到最后，有一滴很大的水落到脸上，原来是下雨了。
更多的夜里没有雨，也没有风。空气漆黑平静，那种黑，闭上眼睛那样黑，睁开眼睛也那样黑。
半夜一觉醒来，黑得根本分不清上下左右，并且总是纠缠在醒之前的梦境之中，当混乱的梦中情景一遇上如此深沉厚重的黑暗，就会瞬间迸发出声响啊、颜色啊，等具体的感觉，然后倏地兀然消失，让薛暮一无所有地面对黑暗，什么也不能明白过来。
然后翻个身再一头栽进刚才的梦里，睡死过去，于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在白天的明亮中醒来时，总是会发现自己正卷着被子，半条身子横在床外，脑袋扎在地上，地上的毛边毯上，福宝正歪着脑袋、惊奇地看着她。
身子一离开热被窝，就完全进入寒冷之中，哪怕是秋天，到了夜里温度也会降到零度以下。院外的青草冻得硬邦邦的，挂满冰霜，踩在上面“喀嚓喀嚓”地响，桂花像柠檬糖果似的挂在枝头，还是很可喜的。
抬头一看，薛暮忍不住“啊”地一声，心就静止下来了。星空清澈，像是封在冰块中，每一颗星子都尖锐地清晰着，满天的繁星更是寂静地、异样地灿烂。
而夜那么黑，那么坚硬，这样的星空，肯定是和别处的不一样，在曾经的经验里，繁华明亮的星空应该是喧哗着的呀，应该是辉煌的，满是乐曲的。
注视着这样的星空，时间久了，再把目光投回星空下的黑暗中。黑暗便更黑更坚硬了。本来至少还可以分辨落雁庭里外之别的，现在则完全一团糟。
最美好的时光是清晨，天色微明的时候，总是会在光线中稍稍醒来一下，然后再次安心地睡过去，因为总算确认了世界仍是如此的，它到底还是没有把她怎么样呀。
直到太阳完全出来了，清晰冷清的空气里有了金色和温暖的内容，远远听到落雁庭外有下人走动和说话的声音，才舒舒服服地裹着被子坐起来，再舒舒服服坐一会儿。
在夜里的时候，总是会觉得此刻世上除了自己和落雁庭里的下人们，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当然，薛暮有时候还会想：她还会住进其他各种各样的房子里，但是，无论醒在哪一处地方，醒在什么样的夜晚之后，那个笼罩她和她的被窝的东西，都永远都不会比一面帐篷、一面氆氇毯更为牢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