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暮梳洗过后，和宝蟾一起把受潮的书晾在太阳底下，又吩咐备车，自己要去庄廓看看北次房有没有漏水。
北次房外的那棵碗口粗的杏树，圆叶有一道淡绿的翠边，枝头挂着还未完全褪去绿衣的青杏，叶子经雨打簌簌而落，在风中舞着旋儿，在院前铺上一层毯。
万幸房里没有漏水，微弱的一盏玉珊球灯的照耀下，内室被照得恍恍惚惚。
塔尔寺的最高处传来三下击掌声，接着是一阵沉宏的呼喊，藏文的内容薛暮听不太懂，可那声音是从胸腔发出来的，一轮一轮地震动着山体，应该是塔尔寺叫早的喇嘛吧。
薛暮走到窗边，推开窗子，一阵凉意扑面而来，她揉了揉眼睛，远眺着，第一缕晨光蓝幽幽地照射着莲花山的山顶，群山黑洞洞地连绵成一片。
几处灯火飘摇闪烁，如散落在黑森林里的火把，肆意地燃烧，房屋之上，青烟袅袅，带动着黑压压的风马旗。以前身在闺中的她哪里见过这样深蓝深蓝的天，如此画面对高原上的人来说，不过是平常之景，可对薛暮来说简直就是仙境。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大经堂里传出喇嘛们高低起伏的诵经声，浑厚的法号一点一点地将这片厚土地唤醒。薛暮趴在窗框上，看着蓝的近乎墨色的天空，心情舒畅。
她不过是俗人一个，唯一有的优点就是想得开，大概就是因为脑子太简单了，实在是没什么好想的。
宝蟾从柜子里取出几个软垫，薛暮靠着躺在卡垫上，盯着木板搭就的天花板，就觉得阵阵困意袭来。
“咚咚”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声音清晰，却又像是隔了鼓皮传出来的。薛暮不安地翻了个身，耳朵还是被那个声音震得不舒服。
“小姐，小姐！”
薛暮猛地醒过来，眼睛被窗格射进来的日光一刺，她揉了揉太阳穴，顿觉眼皮上一阵沉沉的痛，微微睁开眼，有人在砸门。
姜道隐啐了口唾沫，捅开窗户纸，一双眼睛往里乱瞟。宝蟾打开门冲出去，毫不犹豫地给他屁股来了一脚，痛得他捂着屁股吱哇乱叫。
“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偷窥狂！”薛暮随手拿起面铜镜挡在窗纸破洞处，整理好衣襟后，打开门，“你要干嘛？”
姜道隐揉着屁股挪进来，嘟哝着说：“还不是为了小姐？我搞到了达舒胭的行踪，她之前一直没出过达家，今天要去塔尔寺上香，你去不去？”
“不去，去人家面前讨嫌吗？”薛暮说着就把姜道隐往门外推。
“你笨啊？”姜道隐叫起来，“她一个闺阁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天突然要去上香，这是为什么？不是有要紧事，就是做了亏心事！”
“人家就不能单纯想上炷香吗？”薛暮被他无意中含沙射影地内涵到，不禁微微恼怒：“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是偷窥狂，恕不奉陪。”
她今天还得去跟晋美学藏语呢，可没时间陪他跟踪人家，姜道隐一边骂她不上道一边气囊囊地走了。
大金瓦殿前，身着长袍的信徒、香客虔诚地匐倒在地，神色肃穆地磕着长头。薛暮顺势跪倒在此起彼伏的人群中，磕了整整九十个长头。
塔尔寺内巷道纵横，规模气势堪比一座城镇。薛暮四处转了转，走入回廊，欣赏两边的壁画，主题多是一些佛教故事。藏族的壁画用色浓烈，线条粗犷，不同于汉族的精雕细琢，别有一番凤味。
回廊一转，视线猛的开阔起来，煨桑炉里升腾起跳动着火焰的青烟，桑云袅袅。西宁山高地阔，大气透明度又极高，抬头望着天，有种咫尺之间的错觉。周围又是烟雾缭绕，仿若真的置身于天上，薛暮惬意地来回转动着视线。
蓦地，绛红色袈裟在煨桑炉后一闪而过。
薛暮愣了一下，身子不禁往前探去，走了几步，却一下顿住了。云吉在炉前站定，绛红袈裟随风轻微地摆动，熠熠生辉的黑眸正半步不错地注视前方，清俊的眉角带着一丝如沐春风的温和。
薛暮下意识地朝他目光所在的方向看去，他前面居然是个穿褙子和十二幅马面裙的汉人女子，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女人居然是达舒胭！
达舒胭一身织金飞鸟染花褙子，鬓边簪了一朵浅水红色的秋杜鹃，耳垂一对鎏金点翠花篮耳坠，罕见地花枝招展。
薛暮从未见过达舒胭如此肃穆的神情，她跪着慢慢地低下身去，朝他磕了个头。云吉上前一步，伸手抚摩她的头顶，念了一句祈福经文，上翘的嘴角，轻轻展动着。
她远远地望着他们微笑对视，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愣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往四周看去，果然看见殿后藏着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在揶揄地看着她笑，那夸张的口型分明在嘲笑她的言不由衷：“怎么还是出来跟踪人家了？”
薛暮朝姜道隐翻个白眼，达舒胭却突然转过头来，涂了大红口脂的嘴角一僵，没有其他动作。
薛暮只得上前先行礼：“达小姐万福。”
达舒胭显然不想给云吉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嗯”。
云吉也转过身子，脸上淡淡的没有情绪，那对墨黑的双眸却是定定地看着她，少了往日的清朗，多了一份看不真切的深意。
一时之间，气氛变得莫名的古怪。
薛暮看得出达舒胭想让她赶紧滚蛋，于是笑着行礼告退：“我还要去九间殿拜文殊，就先告辞了，达小姐慢行。”
她并没有走远，而是躲在廊柱拐弯侧，招手叫姜道隐过来，等达舒胭带着一个贴身丫鬟出来后，薛暮就闪身拦在她面前，笑道：“达姐姐近日安好？”
达舒胭皱眉，不耐烦地搡了她一把：“谁准你叫姐姐了，你又要干什么？”
姜道隐在旁边吓得大气不敢出，薛暮笑道：“没什么，只是想提醒姐姐，做人还是要谨慎为上。姐姐要知道，你这个人，你的情谊，本身就会害死别人。”
“你什么意思？”达舒胭心里有病，听了这话不觉恼羞成怒，“你不过是个五品小官的女儿，竟然敢威胁我？”
“妹妹不敢，”薛暮谦谦地道，“姐姐的心思不便言明，顺姐姐心意万事好说，逆姐姐心意商农俱损，多年来，你一直如此对待汉区群众。妹妹实在害怕，若哪天得罪了姐姐，妹妹在西宁岂不就混不下去了？”
达舒胭眼中掠过一丝惊愕，又瞪起眼睛：“放肆，你敢污蔑我！”
“污蔑？”薛暮冷笑一声，一把拽过她的手，把她拉到附近殿堂一处佛像前，达舒胭的贴身丫鬟吓得撒腿就跑，却被宝蟾拦住。
“放手！”达舒胭竟不知道薛暮的力气这么大，强忍怒气，咬牙说。
“你敢不敢对着神佛发誓，发誓你从未害过汉区民众，从未害过汉区商人，从未害过我和我家官寨？”
“我是西宁办事大臣的千金，怎么可能和你发誓？你放手！”
“不敢了吧？”薛暮挑了挑眉，“昨晚夜里的那个牧人，你派他来我们家放火，可惜雨太大，没有一处火种烧着，你派来监视我和我父母的人禁不住吓，把事情都供出来了。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到底隔了什么深仇大恨，你非要取我性命不可？”
“你怎么……”达舒胭闻言脸色大变，表情变得异常难看，忽然又轻松地笑起来，“原来你是故意装傻充愣，引我上钩，可就算真的杀了你，也没人敢把我怎么样。”
不等薛暮说话，她就嗤笑一声：“别装了，你也不是什么好蒜，乌雅家抢了我在京师的那么多商铺，一点小报复不足为过吧？”
薛暮都快被气笑了：“商贾之事各凭本事，市场竞争择优劣汰，自己没本事还怨在别人头上，你做了这么多亏心事，自己心里最清楚。”
“你敢骂我！”
“骂的就是你，”薛暮步步紧逼，“你利用你父亲的官僚资本权势，在商铺里掺假货，还暗中收买商户，贩卖私盐，害了西宁百姓，现在还想杀人灭口！”
“你、你，无耻！”达舒胭一掌挥向薛暮，薛暮晃身避开，反手抓住她细弱的腕子，将她瘦弱的小身板按坐在地上。
“我是无耻，但比起姐姐这样心思狠辣、手段歹毒的，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达舒胭拼尽全力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气急败坏地骂道： “我就该早点除掉你，省得留你到现在碍我的眼！”
薛暮轻轻拍她的脸：“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只是想到了一个故事，要劝诫姐姐而已。”
她环顾四周，这间佛堂不大，只在正中供奉了地藏王菩萨，四壁皆是壁画。薛暮能认出这是地藏王菩萨，因为他的佛像造型中最有特征的是手中持长长的锡杖，据说地藏菩萨发誓“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她反剪住达舒胭的双臂，举起一盏油灯把眼前的壁画照亮，入眼的却是触目惊心的断肢残臂，痛苦的脸部表情，还有各种血淋淋的刑具。
“此处壁画描绘的是八大地狱之苦。”
供奉地藏王菩萨，整个殿堂如此阴暗，是为了让信徒们怀着恐惧的心理看完地狱中的种种苦像。这样的壁画，在具一定规模的寺庙里基本都有。
“此为黑绳地狱，有狱卒以热铁绳捆缚罪人之身，或斫或锯。所受苦恼，十倍于前。凡造杀生、偷盗罪者堕生此狱。”
“众合地狱，狱卒驱罪人入两铁山间，罪人受两铁山之挤压，肉骨碎裂。凡犯杀生、偷盗、邪淫罪者，堕生此狱。”
达舒胭听着起先还能神色自如，渐渐面色发白，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
薛暮注视她的神情，恍若无事一般继续道：“焦热地狱，罪人卧热铁上，由首至足，以大热铁棒打碎成肉糜。凡犯五戒、邪见者，堕生此狱。”
薛暮说得抑扬顿挫，高低有致，讲至可怖处嗓音亦有些阴翳沙哑，仿佛炼狱惨祸历历就在眼前，凄惨惊悚不已。
“人间的宗法有时不比地狱缓和多少，就如人彘。汉高祖时，刘邦宠幸定陶戚夫人，冷落皇后吕氏。戚夫人多番夺宠、不顾尊卑藐视皇后，又想以自己的儿子如意取代吕后所生的刘盈的太子之位。如此夺夫夺位的深仇，吕后自然是怀恨在心，高祖死后，吕后恨透了戚姬与赵王如意，首先幽禁了戚姬，罚她穿着囚服日日在永巷舂米，戚夫人为高祖宠幸，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于是日日歌唱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幕，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薛暮说到此处，笑言道：“戚夫人真是愚顽，事已至此，寡母弱子犹如飘萍无所依靠，她还这样歌唱想依赖幼子庇护，岂不知却是害了自己的儿子。吕后再遣使者把赵王如意从邯郸召进京内，纵然刘盈极力袒护这个异母弟弟，结果仍是被吕后毒杀。对于眼中钉，肉中刺的戚姬，吕后砍掉她的手足，挖眼烧耳，灌上哑药，丢进厕所里让她辗转哀号，称为人彘，惨不忍睹，戚夫人一代美人沦落至此，真是太可惜了。”
薛暮微笑，对达舒胭道：“虽然吕后手段残酷，不过戚夫人也是活该，妄想凭一时之势夺嫡夺宠，羞辱尊上，便是咎由自取了，亦可见身为女子，吕后记仇也是很深啊。达姐姐，你说是不是？”
她听得痴呆，猛然听见薛暮询问，双手一抖，整个人已经不由自主委顿在地上。
薛暮故作惊讶：“好端端的说故事听呢，达姐姐这是怎么了？你又不是这样无知挑衅的人，好端端地多什么心呢。”
达舒胭被硬扶着颤巍巍坐起，身子栗栗作颤，殿中静得只听见她急促不匀的呼吸，脸色苍白如一张上好的宣纸。
过了几秒，就凄惶看着薛暮哀求道：“薛、薛妹妹别计较，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薛暮惊讶道：“这事奇了，达大小姐向来理直气壮，何尝有什么罪？况且我不过是讲个故事而已。”
她随手摘下鬓上斜簪的一朵复瓣芍药绢花，目光盈盈看着达舒胭，手中随意撕扯那朵绢花。绢帛破裂的声音是一种嘶哑的拉扯，这样骤然的静默中听来格外刺耳。
达舒胭满面惊恐地望着她，道：“我只是开个玩笑，没有害你的意思！”
薛暮头也不抬，只道：“无论什么事以后再说，虽然司马迁下笔如神，却不知真正的人彘是什么样子呢，我倒是很好奇。”
薛暮刻意咬重“人彘”之音，眼风在达舒胭脸上厉厉剜过，吓得她整个人倚柱子上，绵软抖缩，忽然听“啊”的一声惨叫，达舒胭整个人昏了过去歪在地上。
薛暮不无快意地瞧她一眼：“原来胆子这样小，我以为她多大的胆子呢，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
她用帕子拭一拭鼻翼两侧的脂粉，随手把手中破碎的绢花掷在她身上，打开殿门，朝已经吓破了胆的丫鬟道：“你家小姐中了暑热晕倒了，把她抬回去吧。”
负责洒扫的小札巴们都远远守在殿外，听得呼唤，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忙把达舒胭抬走了。
薛暮上山虔诚地拜了文殊菩萨，又和晋美学了一会儿藏语，就离开了。
北次房外的那棵碗口粗的杏树，圆叶有一道淡绿的翠边，枝头挂着还未完全褪去绿衣的青杏，叶子经雨打簌簌而落，在风中舞着旋儿，在院前铺上一层毯。
万幸房里没有漏水，微弱的一盏玉珊球灯的照耀下，内室被照得恍恍惚惚。
塔尔寺的最高处传来三下击掌声，接着是一阵沉宏的呼喊，藏文的内容薛暮听不太懂，可那声音是从胸腔发出来的，一轮一轮地震动着山体，应该是塔尔寺叫早的喇嘛吧。
薛暮走到窗边，推开窗子，一阵凉意扑面而来，她揉了揉眼睛，远眺着，第一缕晨光蓝幽幽地照射着莲花山的山顶，群山黑洞洞地连绵成一片。
几处灯火飘摇闪烁，如散落在黑森林里的火把，肆意地燃烧，房屋之上，青烟袅袅，带动着黑压压的风马旗。以前身在闺中的她哪里见过这样深蓝深蓝的天，如此画面对高原上的人来说，不过是平常之景，可对薛暮来说简直就是仙境。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大经堂里传出喇嘛们高低起伏的诵经声，浑厚的法号一点一点地将这片厚土地唤醒。薛暮趴在窗框上，看着蓝的近乎墨色的天空，心情舒畅。
她不过是俗人一个，唯一有的优点就是想得开，大概就是因为脑子太简单了，实在是没什么好想的。
宝蟾从柜子里取出几个软垫，薛暮靠着躺在卡垫上，盯着木板搭就的天花板，就觉得阵阵困意袭来。
“咚咚”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声音清晰，却又像是隔了鼓皮传出来的。薛暮不安地翻了个身，耳朵还是被那个声音震得不舒服。
“小姐，小姐！”
薛暮猛地醒过来，眼睛被窗格射进来的日光一刺，她揉了揉太阳穴，顿觉眼皮上一阵沉沉的痛，微微睁开眼，有人在砸门。
姜道隐啐了口唾沫，捅开窗户纸，一双眼睛往里乱瞟。宝蟾打开门冲出去，毫不犹豫地给他屁股来了一脚，痛得他捂着屁股吱哇乱叫。
“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偷窥狂！”薛暮随手拿起面铜镜挡在窗纸破洞处，整理好衣襟后，打开门，“你要干嘛？”
姜道隐揉着屁股挪进来，嘟哝着说：“还不是为了小姐？我搞到了达舒胭的行踪，她之前一直没出过达家，今天要去塔尔寺上香，你去不去？”
“不去，去人家面前讨嫌吗？”薛暮说着就把姜道隐往门外推。
“你笨啊？”姜道隐叫起来，“她一个闺阁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天突然要去上香，这是为什么？不是有要紧事，就是做了亏心事！”
“人家就不能单纯想上炷香吗？”薛暮被他无意中含沙射影地内涵到，不禁微微恼怒：“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是偷窥狂，恕不奉陪。”
她今天还得去跟晋美学藏语呢，可没时间陪他跟踪人家，姜道隐一边骂她不上道一边气囊囊地走了。
大金瓦殿前，身着长袍的信徒、香客虔诚地匐倒在地，神色肃穆地磕着长头。薛暮顺势跪倒在此起彼伏的人群中，磕了整整九十个长头。
塔尔寺内巷道纵横，规模气势堪比一座城镇。薛暮四处转了转，走入回廊，欣赏两边的壁画，主题多是一些佛教故事。藏族的壁画用色浓烈，线条粗犷，不同于汉族的精雕细琢，别有一番凤味。
回廊一转，视线猛的开阔起来，煨桑炉里升腾起跳动着火焰的青烟，桑云袅袅。西宁山高地阔，大气透明度又极高，抬头望着天，有种咫尺之间的错觉。周围又是烟雾缭绕，仿若真的置身于天上，薛暮惬意地来回转动着视线。
蓦地，绛红色袈裟在煨桑炉后一闪而过。
薛暮愣了一下，身子不禁往前探去，走了几步，却一下顿住了。云吉在炉前站定，绛红袈裟随风轻微地摆动，熠熠生辉的黑眸正半步不错地注视前方，清俊的眉角带着一丝如沐春风的温和。
薛暮下意识地朝他目光所在的方向看去，他前面居然是个穿褙子和十二幅马面裙的汉人女子，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女人居然是达舒胭！
达舒胭一身织金飞鸟染花褙子，鬓边簪了一朵浅水红色的秋杜鹃，耳垂一对鎏金点翠花篮耳坠，罕见地花枝招展。
薛暮从未见过达舒胭如此肃穆的神情，她跪着慢慢地低下身去，朝他磕了个头。云吉上前一步，伸手抚摩她的头顶，念了一句祈福经文，上翘的嘴角，轻轻展动着。
她远远地望着他们微笑对视，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愣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往四周看去，果然看见殿后藏着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在揶揄地看着她笑，那夸张的口型分明在嘲笑她的言不由衷：“怎么还是出来跟踪人家了？”
薛暮朝姜道隐翻个白眼，达舒胭却突然转过头来，涂了大红口脂的嘴角一僵，没有其他动作。
薛暮只得上前先行礼：“达小姐万福。”
达舒胭显然不想给云吉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嗯”。
云吉也转过身子，脸上淡淡的没有情绪，那对墨黑的双眸却是定定地看着她，少了往日的清朗，多了一份看不真切的深意。
一时之间，气氛变得莫名的古怪。
薛暮看得出达舒胭想让她赶紧滚蛋，于是笑着行礼告退：“我还要去九间殿拜文殊，就先告辞了，达小姐慢行。”
她并没有走远，而是躲在廊柱拐弯侧，招手叫姜道隐过来，等达舒胭带着一个贴身丫鬟出来后，薛暮就闪身拦在她面前，笑道：“达姐姐近日安好？”
达舒胭皱眉，不耐烦地搡了她一把：“谁准你叫姐姐了，你又要干什么？”
姜道隐在旁边吓得大气不敢出，薛暮笑道：“没什么，只是想提醒姐姐，做人还是要谨慎为上。姐姐要知道，你这个人，你的情谊，本身就会害死别人。”
“你什么意思？”达舒胭心里有病，听了这话不觉恼羞成怒，“你不过是个五品小官的女儿，竟然敢威胁我？”
“妹妹不敢，”薛暮谦谦地道，“姐姐的心思不便言明，顺姐姐心意万事好说，逆姐姐心意商农俱损，多年来，你一直如此对待汉区群众。妹妹实在害怕，若哪天得罪了姐姐，妹妹在西宁岂不就混不下去了？”
达舒胭眼中掠过一丝惊愕，又瞪起眼睛：“放肆，你敢污蔑我！”
“污蔑？”薛暮冷笑一声，一把拽过她的手，把她拉到附近殿堂一处佛像前，达舒胭的贴身丫鬟吓得撒腿就跑，却被宝蟾拦住。
“放手！”达舒胭竟不知道薛暮的力气这么大，强忍怒气，咬牙说。
“你敢不敢对着神佛发誓，发誓你从未害过汉区民众，从未害过汉区商人，从未害过我和我家官寨？”
“我是西宁办事大臣的千金，怎么可能和你发誓？你放手！”
“不敢了吧？”薛暮挑了挑眉，“昨晚夜里的那个牧人，你派他来我们家放火，可惜雨太大，没有一处火种烧着，你派来监视我和我父母的人禁不住吓，把事情都供出来了。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到底隔了什么深仇大恨，你非要取我性命不可？”
“你怎么……”达舒胭闻言脸色大变，表情变得异常难看，忽然又轻松地笑起来，“原来你是故意装傻充愣，引我上钩，可就算真的杀了你，也没人敢把我怎么样。”
不等薛暮说话，她就嗤笑一声：“别装了，你也不是什么好蒜，乌雅家抢了我在京师的那么多商铺，一点小报复不足为过吧？”
薛暮都快被气笑了：“商贾之事各凭本事，市场竞争择优劣汰，自己没本事还怨在别人头上，你做了这么多亏心事，自己心里最清楚。”
“你敢骂我！”
“骂的就是你，”薛暮步步紧逼，“你利用你父亲的官僚资本权势，在商铺里掺假货，还暗中收买商户，贩卖私盐，害了西宁百姓，现在还想杀人灭口！”
“你、你，无耻！”达舒胭一掌挥向薛暮，薛暮晃身避开，反手抓住她细弱的腕子，将她瘦弱的小身板按坐在地上。
“我是无耻，但比起姐姐这样心思狠辣、手段歹毒的，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达舒胭拼尽全力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气急败坏地骂道： “我就该早点除掉你，省得留你到现在碍我的眼！”
薛暮轻轻拍她的脸：“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只是想到了一个故事，要劝诫姐姐而已。”
她环顾四周，这间佛堂不大，只在正中供奉了地藏王菩萨，四壁皆是壁画。薛暮能认出这是地藏王菩萨，因为他的佛像造型中最有特征的是手中持长长的锡杖，据说地藏菩萨发誓“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她反剪住达舒胭的双臂，举起一盏油灯把眼前的壁画照亮，入眼的却是触目惊心的断肢残臂，痛苦的脸部表情，还有各种血淋淋的刑具。
“此处壁画描绘的是八大地狱之苦。”
供奉地藏王菩萨，整个殿堂如此阴暗，是为了让信徒们怀着恐惧的心理看完地狱中的种种苦像。这样的壁画，在具一定规模的寺庙里基本都有。
“此为黑绳地狱，有狱卒以热铁绳捆缚罪人之身，或斫或锯。所受苦恼，十倍于前。凡造杀生、偷盗罪者堕生此狱。”
“众合地狱，狱卒驱罪人入两铁山间，罪人受两铁山之挤压，肉骨碎裂。凡犯杀生、偷盗、邪淫罪者，堕生此狱。”
达舒胭听着起先还能神色自如，渐渐面色发白，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
薛暮注视她的神情，恍若无事一般继续道：“焦热地狱，罪人卧热铁上，由首至足，以大热铁棒打碎成肉糜。凡犯五戒、邪见者，堕生此狱。”
薛暮说得抑扬顿挫，高低有致，讲至可怖处嗓音亦有些阴翳沙哑，仿佛炼狱惨祸历历就在眼前，凄惨惊悚不已。
“人间的宗法有时不比地狱缓和多少，就如人彘。汉高祖时，刘邦宠幸定陶戚夫人，冷落皇后吕氏。戚夫人多番夺宠、不顾尊卑藐视皇后，又想以自己的儿子如意取代吕后所生的刘盈的太子之位。如此夺夫夺位的深仇，吕后自然是怀恨在心，高祖死后，吕后恨透了戚姬与赵王如意，首先幽禁了戚姬，罚她穿着囚服日日在永巷舂米，戚夫人为高祖宠幸，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于是日日歌唱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幕，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薛暮说到此处，笑言道：“戚夫人真是愚顽，事已至此，寡母弱子犹如飘萍无所依靠，她还这样歌唱想依赖幼子庇护，岂不知却是害了自己的儿子。吕后再遣使者把赵王如意从邯郸召进京内，纵然刘盈极力袒护这个异母弟弟，结果仍是被吕后毒杀。对于眼中钉，肉中刺的戚姬，吕后砍掉她的手足，挖眼烧耳，灌上哑药，丢进厕所里让她辗转哀号，称为人彘，惨不忍睹，戚夫人一代美人沦落至此，真是太可惜了。”
薛暮微笑，对达舒胭道：“虽然吕后手段残酷，不过戚夫人也是活该，妄想凭一时之势夺嫡夺宠，羞辱尊上，便是咎由自取了，亦可见身为女子，吕后记仇也是很深啊。达姐姐，你说是不是？”
她听得痴呆，猛然听见薛暮询问，双手一抖，整个人已经不由自主委顿在地上。
薛暮故作惊讶：“好端端的说故事听呢，达姐姐这是怎么了？你又不是这样无知挑衅的人，好端端地多什么心呢。”
达舒胭被硬扶着颤巍巍坐起，身子栗栗作颤，殿中静得只听见她急促不匀的呼吸，脸色苍白如一张上好的宣纸。
过了几秒，就凄惶看着薛暮哀求道：“薛、薛妹妹别计较，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薛暮惊讶道：“这事奇了，达大小姐向来理直气壮，何尝有什么罪？况且我不过是讲个故事而已。”
她随手摘下鬓上斜簪的一朵复瓣芍药绢花，目光盈盈看着达舒胭，手中随意撕扯那朵绢花。绢帛破裂的声音是一种嘶哑的拉扯，这样骤然的静默中听来格外刺耳。
达舒胭满面惊恐地望着她，道：“我只是开个玩笑，没有害你的意思！”
薛暮头也不抬，只道：“无论什么事以后再说，虽然司马迁下笔如神，却不知真正的人彘是什么样子呢，我倒是很好奇。”
薛暮刻意咬重“人彘”之音，眼风在达舒胭脸上厉厉剜过，吓得她整个人倚柱子上，绵软抖缩，忽然听“啊”的一声惨叫，达舒胭整个人昏了过去歪在地上。
薛暮不无快意地瞧她一眼：“原来胆子这样小，我以为她多大的胆子呢，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
她用帕子拭一拭鼻翼两侧的脂粉，随手把手中破碎的绢花掷在她身上，打开殿门，朝已经吓破了胆的丫鬟道：“你家小姐中了暑热晕倒了，把她抬回去吧。”
负责洒扫的小札巴们都远远守在殿外，听得呼唤，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忙把达舒胭抬走了。
薛暮上山虔诚地拜了文殊菩萨，又和晋美学了一会儿藏语，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