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舒胭醒来之后疯了，终日胡言乱语，吓得躲在床中不敢出门，这样闹得达家鸡犬不宁，她的继母便把她禁足在房里不许出门，请了藏地医官为她诊治。
若不是达舒胭的狠心践踏，若不是薛姮和李仙仙和薛姮的明枪暗箭，薛暮何以能那么快就决绝振作，某种程度上，亦是她们造就了今日的薛暮。
宝蟾闻言默然，只是道：“不知达小姐如何得罪了姑娘，竟然吓成这样。”
“她是怕我效仿吕后把她制成人彘呢，竟然吓成这样，早知今日，她想必很后悔当日羞辱我。”薛暮啜了口茶，慢慢道：“她的话是不错，什么理都占全了，可她只看见了自己的长处，却未看见短处。”
宝蟾不解：“短处？”
薛暮出神片刻，才道：“一个人的长处和优势，只会锦上添花，让她往高处走得更高些。而她的短处和缺失，却是能拉着她一路跌到深渊再爬不起来的。所以我看人，不看她的长处能带着她走多高，而是看她的短处会让她摔得多重。”
达舒胭的性子是被继母恶意地娇惯坏了。
“那姑娘为什么当时还要隐忍？”
薛暮的手微微一颤，郁然叹了口气：“我以前总觉得，一味去争，只有摔得头破血流。忍一忍过去了，以后的日子便松快些，也觉得没那么难忍了。现在见了那么多例子，才明白只有‘不忍’和‘忍一辈子’这两条路，忍就永远挤在一条窄道上，那才真是为难自己呢。”
宝蟾微笑：“达小姐现在这个样子，恐怕是想后悔也不能了。”
年关将至，府里也开始忙碌起来。
这日薛暮早早起来，匆匆拿水沫玉抹额勒了头发，同宝蟾一起打点送各处汉、藏族官家夫人的针线礼物。
正值一个小丫鬟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回说：“德吉管家回姑娘，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等，总倾了二百二十个锞子。”说着递上去。
薛暮随意拨了拨，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笔锭如意”的，也有“八宝联春”的，便命：“收拾起来，叫德吉将银锞子交进来。”
小丫鬟答应去了。
一时乌雅氏进来吃早膳，夹了一筷子清炒奶白菜进女儿碗里，因问她：“羲和，春祭的恩赏可领了不曾？”
薛暮回道：“我一早就打发曲扎去了。”
乌雅氏点点头：“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关了来，置办佛前的供，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咱们那怕用一万两银子上供，到底不如这个有体面，又是沾恩锡福。除咱们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家，要不仗着这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真正皇恩浩荡，想得周到。”
母女二人正说着，只见丫鬟隔着帘子来报：“曲扎管家来了。”
乌雅氏便命：“叫他进来。”
只见曲扎捧了一个小黄布袋进来，乌雅氏问：“怎么去了这一日？”
曲扎陪笑回说：“今儿不在礼关领了，又在布库上，因又到了布库才领下来。布库老爷们都说，问老爷夫人的好，多日不见，都着实想念。”
乌雅氏吐了口鱼刺，笑道：“他们哪里是想老爷？又到年下了，不是想老爷的东西，就是想老爷的钱了。”
一面说，一面瞧那黄布袋，上有封条，书写“皇恩永锡”四个大字；那一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一行小字，道是：“五品都察巡检。恩赐永远春祭赏共二分，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府管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个朱笔花押。
乌雅氏取出银子，命将口袋向佛堂大炉内焚了，叫来海兰道：“你去问问许管事，正月里请吃年酒的日子拟了没有？若拟定了，给我明白开单子来，咱们再请时，就不能重复了。旧年在京师不留神重了几家，人家不说咱们不留心，倒像两家商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的一样。”
海兰答应去了，一时拿许管事列的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了，乌雅氏看了，命：“交给许管事去看，请人别重了这上头的日子。”
因带着薛暮去四合院的佛堂里看着侍从们搬花移树，擦抹几案供器。
只见一个侍者手里拿着一个禀帖，并一篇账目，回说：“官寨的大头人巴登来了。”
薛暮笑道：“这个老砍头，今儿才来。”让身后的宝蟾接过禀帖和账目，展开捧着，薛暮和母亲看去，那红禀上写着：
“门下头人巴登叩请老爷、夫人万福金安，并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
薛暮道：“这庄稼人有些意思。”
吉兰笑道：“姑娘别看文法，只取个吉利罢了。”
一面展开单子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牲口进：
麋鹿十只，獐子三十只，
麅子三十只，野马二十只，
野猪二十只，家腊猪二十只，
绵羊二十个，山羊二十个，
鲟鱼二百条，鲤鱼二百条，
各色杂鱼一百斤，乌鸡五十只，
活土鸡、红嘴鸭、大鹅各二百只
风鸡、鸭、鹅二百只，熊掌五对，
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
鹿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
河虾五十对，河蟹三十对。
米粮进：
榛子、红松仁、油桃、杏瓤各二口袋，
大米五十斛，粟米五十斛，
糯米五十斛，秔米五十斛，
黑米五十斛，紫米五十斛，
豌豆五十斛，糙米五十斛，
绿豆三十斛，荞麦二十斛，
高粱二十斛，芸豆二十斛，
燕麦二十斛，杂色苞米五十斛，
小麦粉十口袋，各色干菜一担。
兽皮进：
羊皮五十张，猢狲皮三十张，
兔皮三十张，黄狐皮三十张，
水獭皮十张，红狐皮十张，
猴皮十张，麋鹿皮十张，
梅花鹿皮十张，貂皮十张，
虎皮三张，豹皮三张，玄狐皮一张。
布帛进：
羊氆氇五十卷，毪布五十匹，
提花布五十匹，棉绸三十匹，
棉纱三十匹，十样锦三十匹，
锦缎二十匹，绉纱丝二十匹，
青纱二十匹，蚕丝绫二十匹，
茧绸二十匹，花素绫二十匹，
江绸二十匹，天鹅绒三匹。
外卖粱谷牲口兽皮布帛各项折银六百两。
外门下孝敬姑娘的玩意儿：
麋鹿崽两对，梅花鹿崽两对，
羊羔两对，白兔两对，
灰兔两对，锦鸡两对，
绿头鸭两对，白头鹤两对，
丹顶鹤两对，皆为活物。”
乌雅氏看完，让外头的侍女带进他来。
巴登进来，在地板上磕头请安，薛暮亲自扶起他来，让宝蟾抬杌子来，笑说：“巴登爷爷身子可还硬朗？”
巴登坐了杌子，笑道：“不瞒夫人、小姐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的慌，他们可都不是愿意来见见世面？他们到底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可以放心了。”
“你走了几日？”乌雅氏问。
巴登道：“回夫人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难走的很，耽搁了几日。虽走了一个月零两日，日子有限，怕夫人心焦，可不赶着来了。”
乌雅氏笑道：“我说呢，怎么今儿才来，我才看那单子上，你怎么又来打擂台了？”
巴登忙进前两步回道：“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夏秋就下雨，竟没有一连晴过五六日，十月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二三百里地方，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
乌雅氏皱眉，捧了手炉道：“我算定你至少也有八百两银子来，这些够做什么？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不到几十个寨子，今年都报了洪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叫别过年了。”
巴登道：“夫人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地，又大差了，他现管着达家三十八处寨子，比夫人这边多着两倍，今年也是这些东西，不过一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
乌雅氏听说是达家的官寨，便道：“正是，我这边倒可已，没什么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我受用些就费些，受些委曲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请人，把脸皮厚些也就完了。比不得他们达家，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一二年里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
巴登笑问：“夫人这儿有去有来，宫里的慧妃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呢？”
乌雅氏咯咯直乐，向薛暮道：“你听听，他说的可笑不可笑？慧妃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国库给我们不成？她心里纵有这心，也不能作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按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玩意儿、菜肴。就是赏，也不过三十两礼金，才值三百多两银子，够做什么？哪一年不赔出几百两来？”
薛暮也笑道：“所以他们庄客老实人：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作了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
地下站着的一个侍从忙说：“果真达府里穷得厉害，前日小的去打探，听见他们府里继夫人悄悄商议，要偷他们那个疯了的大小姐的东西去当银子呢。”
“是那继室的鬼，哪里就穷到如此？她必定是见去路大了，实在赔得很，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出这法子来，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我心里却有个算盘，还不至此田地。”
巴登急着奉承道：“正是呢，咱们夫人行事比世人都大，美人般的模样，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这些事儿您管的辛苦。”
乌雅氏的指甲轻轻划在黄杨木小几上，发出“刺啦”的锐声：“我哪里管的上这些事？见识又浅，嘴又笨，心又直，人家给个棒槌，我就拿着认作针了，脸又软，搁不住人家给两句好话。况且又没经过事，胆子又小，你们头人科巴的略有点不舒服，就吓的睡不着了。我跟老爷苦辞过几回，老爷不许，倒说我图受用，不肯学习，哪里知道我是捻着把汗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妄行，你是知道的，咱们这儿这些管事婆子，哪一个是好缠的？错一点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就指桑骂槐地抱怨，都是全挂子的本事。况且我性儿好，不压人，怨不得不把我搁在眼里。”
一席话猎枪似的，说的巴登愣是接不上茬，乌雅氏便命侍从们送他出去，送了他一包五个银锞子，在厨房里拿两只烧鸡好生待他，不在话下。
这里乌雅氏吩咐将方才各物留出供佛的来，将各样取了些，命侍从们送到达娃家、次仁家和平日交好的勋贵人家，自己留了家中所有，馀者派出等第，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底下，命人将丫鬟婆子、男女侍者，以及官寨里的农奴们，唤来分给他们。
薛暮看着收拾完备供器，靸着绣鞋，披了翠纹织锦羽缎的大氅，命宝蟾在厅柱下石阶上太阳中，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负暄，闲看大家欢天喜地地来领取年物。
因见姜道隐鬼鬼祟祟地混在人群里，亦来领物，就叫他过来：“你来做什么？谁叫你来的？”
姜道隐笑说：“听见小姐这里叫我们领东西，我没等人去就来了。”
薛暮数落他：“这些东西原是给那些闲着无事没进益的，你如今在庄廓里不愁吃不愁住，手底下还养了牦牛，还来取这个，太也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可像个手里使钱办事的？先前你说没意思，如今又怎么了？比先倒不像了？”
姜道隐笑道：“庄廓里人口多，费用大。”
“又支吾我，你在庄廓里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在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抗违你，手里又有钱，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和他们打麻将赌钱，这会子化得这个形象，还敢领东西来？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去才罢！”
姜道隐涨红了脸，唯唯诺诺地走了。
已到了腊月二十九，各色齐备，府中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桃符，焕然一新。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烛，点的两条金龙一般。摆上合欢宴来，男东女西归坐，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毕。
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葳蕤堂内设着天地纸马香供，正门上挑着角灯，两旁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上下人等，打扮得花团锦簇，一夜人声杂沓，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
乌雅氏派人请了达娃一家四口、次仁一家七口、及平日官场交好的藏区官员家眷，小辈们赶围棋摸牌作戏。乌雅氏天天忙着张罗请人吃年酒，那边厅上和院内皆是戏酒，亲友络绎不绝。
藏族同胞们皆对中原春节了解不多，一时新奇又享受。
除夕是一年最后一天，最后一个夜晚，是一岁中剩余的一点短暂的时光。时光是留不住的，不管人们怎么珍惜它，它还是一天天在他们身边烟消云散。
古人不是说过“黄金易得，韶光难留”吗？所以在这一年最后的夜晚，要用“守岁”，也就是不睡觉，眼巴巴守着它，来对上天恩赐的岁月时光以及眼前这段珍贵的生命时间表示深切的留恋。
除夕是汉族人最具生命情感的日子，所以此时此刻一定要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团聚一起。首先是生养自己的父母。陪伴老人过年，有如依偎着自己生命的根与源头，再有便是和同一血缘的一家人枝叶相拥，温习往昔，尽享亲情。
薛暮在后厨帮忙筹备年夜饭，厨娘忽地一拍脑门：“哎哟，还没有姑娘们喝的酒呢。”
薛暮抱怨自己：“我忙的都是什么呀，怎么把最要紧的东西忘了！”
酒是餐桌上的仙液。这一年一度的人间的盛宴哪能没有酒的助兴、没有醉意？地里埋的黄桂稠酒只剩个底了，她忙和宝蟾去买酒，一坛葡萄酒，哪怕是青稞酒也行。
天完全黑了，汉区的街道两旁高高低低的窗子都亮着灯，一些人家开始吃年夜饭了，性急的孩子已经噼噼啪啪点响鞭炮。但是商店全上了门板，无处买到酒，薛暮不死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顿年夜饭没有酒。
一路走下去，一直到后边小街上，忽见道边一扇小窗亮着灯，里边花花绿绿，分明是个家庭杂货铺。
薛暮忙过去扒窗一瞧，地上天赐一般摆着几坛红红的果酒，大概是玫瑰酒吧，踏破铁鞋终于找到它了！她赶紧敲窗玻璃，里边出现一张胖胖的老汉的脸，他不开窗，只朝她摇手。
她继续敲窗，他隔窗叫道：“不卖了，过年了。”
薛暮一急，对他大叫：“我就差一瓶酒了！”
谁料他听罢，怔了一下，唰地拉开小小的窗子，里边热乎乎混着炒菜味道的热气扑面而来，跟着一瓶美丽的玫瑰甜酒梦幻般地摆在她的面前。
薛暮付了铜板，对他千恩万谢之后，宝蟾把酒坛揣在怀里贴身的地方，怕把酒摔了，然后飞快地一口气走到家。刚才把酒揣进怀里时坛子很凉，现在将酒从怀间抽出时，石坛子竟被身体焐得很温暖。
当晚这坛廉价的玫瑰甜酒把她们几个姑娘扰得热乎乎，薛暮却还在感受着刚才那位老汉把酒“啪”地放在她面前的感觉。他怎么知道她那时为年夜饭缺一瓶酒时急切的心情？很简单——那是同胞们共有的年的情怀。
年年一喝那杂米杂豆熬成的又黏又甜味道独特的腊八粥，便朦胧看到了年，好似彼岸那样在前面一边诱惑一边等待了。时光通过腊月这条河，一点点驶向年底，年意仿佛大地寒冬的雪意，一天天簇密和深浓。
年货，无论是吃的、玩的、看的、使的，全都火红碧绿艳紫鲜黄，亮亮堂堂，生活好像一下子点满灯。那些年年此时都要出现的图案，一准全冒出来——松菊、蝙蝠、鹤鹿、老钱、宝马、肥猪、刘海、八仙、喜鹊、聚宝盆，谁都知道它们暗示着富贵、长寿、平安、吉利、好运与兴旺。
它们把薛暮围起来，掀动她的热望，鼓舞她的欲求，叫她不知不觉把心中的祈望也寄托其中了。祖祖辈辈不管今年的希望明年是否落空，不管老天爷的许诺是否兑现，他们照样活得这样认真、虔诚、执着与热情。
唯有希望才使生活充满魅力。
当窗玻璃外冷冽的风撩动红纸吊钱敲打着窗户，或是性急的小孩子提前零落地点响爆竹，或是厨房炖肉煮鸡的芬芳飘入她的鼻孔，大年将临，甚至有种逼迫感。
不管一年里有多少失落与遗憾，自艾自怨，但在大年三十晚上坐在摆满年饭的桌旁，必须笑容满面，脸上无忧，来年无愁。
薛暮极力说着吉祥话和吉利话，极力让家人朋友笑，家人朋友也极力让她笑；她还不自觉地让心中美好的愿望膨胀起来，热乎乎填满心怀。
年意其实不在任何其他地方，它原本就在她的心里，也在所有人的心里。年意不过是一种生活的情感、期望和生机而年呢？就像一盏红红的灯笼，一年一度把它迷人地照亮。
若不是达舒胭的狠心践踏，若不是薛姮和李仙仙和薛姮的明枪暗箭，薛暮何以能那么快就决绝振作，某种程度上，亦是她们造就了今日的薛暮。
宝蟾闻言默然，只是道：“不知达小姐如何得罪了姑娘，竟然吓成这样。”
“她是怕我效仿吕后把她制成人彘呢，竟然吓成这样，早知今日，她想必很后悔当日羞辱我。”薛暮啜了口茶，慢慢道：“她的话是不错，什么理都占全了，可她只看见了自己的长处，却未看见短处。”
宝蟾不解：“短处？”
薛暮出神片刻，才道：“一个人的长处和优势，只会锦上添花，让她往高处走得更高些。而她的短处和缺失，却是能拉着她一路跌到深渊再爬不起来的。所以我看人，不看她的长处能带着她走多高，而是看她的短处会让她摔得多重。”
达舒胭的性子是被继母恶意地娇惯坏了。
“那姑娘为什么当时还要隐忍？”
薛暮的手微微一颤，郁然叹了口气：“我以前总觉得，一味去争，只有摔得头破血流。忍一忍过去了，以后的日子便松快些，也觉得没那么难忍了。现在见了那么多例子，才明白只有‘不忍’和‘忍一辈子’这两条路，忍就永远挤在一条窄道上，那才真是为难自己呢。”
宝蟾微笑：“达小姐现在这个样子，恐怕是想后悔也不能了。”
年关将至，府里也开始忙碌起来。
这日薛暮早早起来，匆匆拿水沫玉抹额勒了头发，同宝蟾一起打点送各处汉、藏族官家夫人的针线礼物。
正值一个小丫鬟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回说：“德吉管家回姑娘，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等，总倾了二百二十个锞子。”说着递上去。
薛暮随意拨了拨，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笔锭如意”的，也有“八宝联春”的，便命：“收拾起来，叫德吉将银锞子交进来。”
小丫鬟答应去了。
一时乌雅氏进来吃早膳，夹了一筷子清炒奶白菜进女儿碗里，因问她：“羲和，春祭的恩赏可领了不曾？”
薛暮回道：“我一早就打发曲扎去了。”
乌雅氏点点头：“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关了来，置办佛前的供，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咱们那怕用一万两银子上供，到底不如这个有体面，又是沾恩锡福。除咱们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家，要不仗着这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真正皇恩浩荡，想得周到。”
母女二人正说着，只见丫鬟隔着帘子来报：“曲扎管家来了。”
乌雅氏便命：“叫他进来。”
只见曲扎捧了一个小黄布袋进来，乌雅氏问：“怎么去了这一日？”
曲扎陪笑回说：“今儿不在礼关领了，又在布库上，因又到了布库才领下来。布库老爷们都说，问老爷夫人的好，多日不见，都着实想念。”
乌雅氏吐了口鱼刺，笑道：“他们哪里是想老爷？又到年下了，不是想老爷的东西，就是想老爷的钱了。”
一面说，一面瞧那黄布袋，上有封条，书写“皇恩永锡”四个大字；那一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一行小字，道是：“五品都察巡检。恩赐永远春祭赏共二分，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府管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个朱笔花押。
乌雅氏取出银子，命将口袋向佛堂大炉内焚了，叫来海兰道：“你去问问许管事，正月里请吃年酒的日子拟了没有？若拟定了，给我明白开单子来，咱们再请时，就不能重复了。旧年在京师不留神重了几家，人家不说咱们不留心，倒像两家商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的一样。”
海兰答应去了，一时拿许管事列的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了，乌雅氏看了，命：“交给许管事去看，请人别重了这上头的日子。”
因带着薛暮去四合院的佛堂里看着侍从们搬花移树，擦抹几案供器。
只见一个侍者手里拿着一个禀帖，并一篇账目，回说：“官寨的大头人巴登来了。”
薛暮笑道：“这个老砍头，今儿才来。”让身后的宝蟾接过禀帖和账目，展开捧着，薛暮和母亲看去，那红禀上写着：
“门下头人巴登叩请老爷、夫人万福金安，并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
薛暮道：“这庄稼人有些意思。”
吉兰笑道：“姑娘别看文法，只取个吉利罢了。”
一面展开单子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牲口进：
麋鹿十只，獐子三十只，
麅子三十只，野马二十只，
野猪二十只，家腊猪二十只，
绵羊二十个，山羊二十个，
鲟鱼二百条，鲤鱼二百条，
各色杂鱼一百斤，乌鸡五十只，
活土鸡、红嘴鸭、大鹅各二百只
风鸡、鸭、鹅二百只，熊掌五对，
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
鹿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
河虾五十对，河蟹三十对。
米粮进：
榛子、红松仁、油桃、杏瓤各二口袋，
大米五十斛，粟米五十斛，
糯米五十斛，秔米五十斛，
黑米五十斛，紫米五十斛，
豌豆五十斛，糙米五十斛，
绿豆三十斛，荞麦二十斛，
高粱二十斛，芸豆二十斛，
燕麦二十斛，杂色苞米五十斛，
小麦粉十口袋，各色干菜一担。
兽皮进：
羊皮五十张，猢狲皮三十张，
兔皮三十张，黄狐皮三十张，
水獭皮十张，红狐皮十张，
猴皮十张，麋鹿皮十张，
梅花鹿皮十张，貂皮十张，
虎皮三张，豹皮三张，玄狐皮一张。
布帛进：
羊氆氇五十卷，毪布五十匹，
提花布五十匹，棉绸三十匹，
棉纱三十匹，十样锦三十匹，
锦缎二十匹，绉纱丝二十匹，
青纱二十匹，蚕丝绫二十匹，
茧绸二十匹，花素绫二十匹，
江绸二十匹，天鹅绒三匹。
外卖粱谷牲口兽皮布帛各项折银六百两。
外门下孝敬姑娘的玩意儿：
麋鹿崽两对，梅花鹿崽两对，
羊羔两对，白兔两对，
灰兔两对，锦鸡两对，
绿头鸭两对，白头鹤两对，
丹顶鹤两对，皆为活物。”
乌雅氏看完，让外头的侍女带进他来。
巴登进来，在地板上磕头请安，薛暮亲自扶起他来，让宝蟾抬杌子来，笑说：“巴登爷爷身子可还硬朗？”
巴登坐了杌子，笑道：“不瞒夫人、小姐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的慌，他们可都不是愿意来见见世面？他们到底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可以放心了。”
“你走了几日？”乌雅氏问。
巴登道：“回夫人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难走的很，耽搁了几日。虽走了一个月零两日，日子有限，怕夫人心焦，可不赶着来了。”
乌雅氏笑道：“我说呢，怎么今儿才来，我才看那单子上，你怎么又来打擂台了？”
巴登忙进前两步回道：“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夏秋就下雨，竟没有一连晴过五六日，十月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二三百里地方，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
乌雅氏皱眉，捧了手炉道：“我算定你至少也有八百两银子来，这些够做什么？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不到几十个寨子，今年都报了洪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叫别过年了。”
巴登道：“夫人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地，又大差了，他现管着达家三十八处寨子，比夫人这边多着两倍，今年也是这些东西，不过一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
乌雅氏听说是达家的官寨，便道：“正是，我这边倒可已，没什么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我受用些就费些，受些委曲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请人，把脸皮厚些也就完了。比不得他们达家，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一二年里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
巴登笑问：“夫人这儿有去有来，宫里的慧妃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呢？”
乌雅氏咯咯直乐，向薛暮道：“你听听，他说的可笑不可笑？慧妃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国库给我们不成？她心里纵有这心，也不能作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按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玩意儿、菜肴。就是赏，也不过三十两礼金，才值三百多两银子，够做什么？哪一年不赔出几百两来？”
薛暮也笑道：“所以他们庄客老实人：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作了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
地下站着的一个侍从忙说：“果真达府里穷得厉害，前日小的去打探，听见他们府里继夫人悄悄商议，要偷他们那个疯了的大小姐的东西去当银子呢。”
“是那继室的鬼，哪里就穷到如此？她必定是见去路大了，实在赔得很，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出这法子来，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我心里却有个算盘，还不至此田地。”
巴登急着奉承道：“正是呢，咱们夫人行事比世人都大，美人般的模样，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这些事儿您管的辛苦。”
乌雅氏的指甲轻轻划在黄杨木小几上，发出“刺啦”的锐声：“我哪里管的上这些事？见识又浅，嘴又笨，心又直，人家给个棒槌，我就拿着认作针了，脸又软，搁不住人家给两句好话。况且又没经过事，胆子又小，你们头人科巴的略有点不舒服，就吓的睡不着了。我跟老爷苦辞过几回，老爷不许，倒说我图受用，不肯学习，哪里知道我是捻着把汗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妄行，你是知道的，咱们这儿这些管事婆子，哪一个是好缠的？错一点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就指桑骂槐地抱怨，都是全挂子的本事。况且我性儿好，不压人，怨不得不把我搁在眼里。”
一席话猎枪似的，说的巴登愣是接不上茬，乌雅氏便命侍从们送他出去，送了他一包五个银锞子，在厨房里拿两只烧鸡好生待他，不在话下。
这里乌雅氏吩咐将方才各物留出供佛的来，将各样取了些，命侍从们送到达娃家、次仁家和平日交好的勋贵人家，自己留了家中所有，馀者派出等第，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底下，命人将丫鬟婆子、男女侍者，以及官寨里的农奴们，唤来分给他们。
薛暮看着收拾完备供器，靸着绣鞋，披了翠纹织锦羽缎的大氅，命宝蟾在厅柱下石阶上太阳中，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负暄，闲看大家欢天喜地地来领取年物。
因见姜道隐鬼鬼祟祟地混在人群里，亦来领物，就叫他过来：“你来做什么？谁叫你来的？”
姜道隐笑说：“听见小姐这里叫我们领东西，我没等人去就来了。”
薛暮数落他：“这些东西原是给那些闲着无事没进益的，你如今在庄廓里不愁吃不愁住，手底下还养了牦牛，还来取这个，太也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可像个手里使钱办事的？先前你说没意思，如今又怎么了？比先倒不像了？”
姜道隐笑道：“庄廓里人口多，费用大。”
“又支吾我，你在庄廓里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在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抗违你，手里又有钱，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和他们打麻将赌钱，这会子化得这个形象，还敢领东西来？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去才罢！”
姜道隐涨红了脸，唯唯诺诺地走了。
已到了腊月二十九，各色齐备，府中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桃符，焕然一新。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烛，点的两条金龙一般。摆上合欢宴来，男东女西归坐，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毕。
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葳蕤堂内设着天地纸马香供，正门上挑着角灯，两旁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上下人等，打扮得花团锦簇，一夜人声杂沓，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
乌雅氏派人请了达娃一家四口、次仁一家七口、及平日官场交好的藏区官员家眷，小辈们赶围棋摸牌作戏。乌雅氏天天忙着张罗请人吃年酒，那边厅上和院内皆是戏酒，亲友络绎不绝。
藏族同胞们皆对中原春节了解不多，一时新奇又享受。
除夕是一年最后一天，最后一个夜晚，是一岁中剩余的一点短暂的时光。时光是留不住的，不管人们怎么珍惜它，它还是一天天在他们身边烟消云散。
古人不是说过“黄金易得，韶光难留”吗？所以在这一年最后的夜晚，要用“守岁”，也就是不睡觉，眼巴巴守着它，来对上天恩赐的岁月时光以及眼前这段珍贵的生命时间表示深切的留恋。
除夕是汉族人最具生命情感的日子，所以此时此刻一定要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团聚一起。首先是生养自己的父母。陪伴老人过年，有如依偎着自己生命的根与源头，再有便是和同一血缘的一家人枝叶相拥，温习往昔，尽享亲情。
薛暮在后厨帮忙筹备年夜饭，厨娘忽地一拍脑门：“哎哟，还没有姑娘们喝的酒呢。”
薛暮抱怨自己：“我忙的都是什么呀，怎么把最要紧的东西忘了！”
酒是餐桌上的仙液。这一年一度的人间的盛宴哪能没有酒的助兴、没有醉意？地里埋的黄桂稠酒只剩个底了，她忙和宝蟾去买酒，一坛葡萄酒，哪怕是青稞酒也行。
天完全黑了，汉区的街道两旁高高低低的窗子都亮着灯，一些人家开始吃年夜饭了，性急的孩子已经噼噼啪啪点响鞭炮。但是商店全上了门板，无处买到酒，薛暮不死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顿年夜饭没有酒。
一路走下去，一直到后边小街上，忽见道边一扇小窗亮着灯，里边花花绿绿，分明是个家庭杂货铺。
薛暮忙过去扒窗一瞧，地上天赐一般摆着几坛红红的果酒，大概是玫瑰酒吧，踏破铁鞋终于找到它了！她赶紧敲窗玻璃，里边出现一张胖胖的老汉的脸，他不开窗，只朝她摇手。
她继续敲窗，他隔窗叫道：“不卖了，过年了。”
薛暮一急，对他大叫：“我就差一瓶酒了！”
谁料他听罢，怔了一下，唰地拉开小小的窗子，里边热乎乎混着炒菜味道的热气扑面而来，跟着一瓶美丽的玫瑰甜酒梦幻般地摆在她的面前。
薛暮付了铜板，对他千恩万谢之后，宝蟾把酒坛揣在怀里贴身的地方，怕把酒摔了，然后飞快地一口气走到家。刚才把酒揣进怀里时坛子很凉，现在将酒从怀间抽出时，石坛子竟被身体焐得很温暖。
当晚这坛廉价的玫瑰甜酒把她们几个姑娘扰得热乎乎，薛暮却还在感受着刚才那位老汉把酒“啪”地放在她面前的感觉。他怎么知道她那时为年夜饭缺一瓶酒时急切的心情？很简单——那是同胞们共有的年的情怀。
年年一喝那杂米杂豆熬成的又黏又甜味道独特的腊八粥，便朦胧看到了年，好似彼岸那样在前面一边诱惑一边等待了。时光通过腊月这条河，一点点驶向年底，年意仿佛大地寒冬的雪意，一天天簇密和深浓。
年货，无论是吃的、玩的、看的、使的，全都火红碧绿艳紫鲜黄，亮亮堂堂，生活好像一下子点满灯。那些年年此时都要出现的图案，一准全冒出来——松菊、蝙蝠、鹤鹿、老钱、宝马、肥猪、刘海、八仙、喜鹊、聚宝盆，谁都知道它们暗示着富贵、长寿、平安、吉利、好运与兴旺。
它们把薛暮围起来，掀动她的热望，鼓舞她的欲求，叫她不知不觉把心中的祈望也寄托其中了。祖祖辈辈不管今年的希望明年是否落空，不管老天爷的许诺是否兑现，他们照样活得这样认真、虔诚、执着与热情。
唯有希望才使生活充满魅力。
当窗玻璃外冷冽的风撩动红纸吊钱敲打着窗户，或是性急的小孩子提前零落地点响爆竹，或是厨房炖肉煮鸡的芬芳飘入她的鼻孔，大年将临，甚至有种逼迫感。
不管一年里有多少失落与遗憾，自艾自怨，但在大年三十晚上坐在摆满年饭的桌旁，必须笑容满面，脸上无忧，来年无愁。
薛暮极力说着吉祥话和吉利话，极力让家人朋友笑，家人朋友也极力让她笑；她还不自觉地让心中美好的愿望膨胀起来，热乎乎填满心怀。
年意其实不在任何其他地方，它原本就在她的心里，也在所有人的心里。年意不过是一种生活的情感、期望和生机而年呢？就像一盏红红的灯笼，一年一度把它迷人地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