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夜,落雁庭积了厚厚一层雪。薛暮天亮了就爬起来,掀开帐子一看,虽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料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起来揭起窗屉,从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

    宝蟾服侍薛暮换上麀皮靴子,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头戴昭君套,盥洗完毕,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山如黛,像装在玻璃盒内一般。

    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拾虹院前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婆子们正在那里扫雪开径。

    她把黄铜瓜棱手炉抱在怀中,吩咐备车去塔尔寺,她要去和扎仓群则商量正月里供灯的事。

    晋美用袈裟裹住脑袋,抱着他的凳子往外走,刚出僧舍,就见扎仓群则跺着脚在等。

    “阿叔。”晋美笑起来,两只眼睛笑弯了,细长的眉毛一高一低,有些傻气。

    扎仓群则并不给他好脸色,一歪头,让他跟他走,晋美往反方向看:“走不开,你跟他说,待会儿我再去。”

    扎仓群则立刻吊起眼睛:“这回不是土登老爷,是中原来的官家小姐,来商量供灯油的,你不去侍候?”

    “官家小姐?”晋美不乐意了,“不去。”说完,他抱着凳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扎仓群则气得猛甩了一把斗篷,踏着雪,咒骂着返身回去。听着那嘎吱带响的脚步声,晋美笑了,可不是装出来的傻笑,而是得意的笑,他一个山南来的穷小子,也能叫管理世俗事务的群则受气,哪能不得意呢?

    晋美脚步轻快,不由得把板凳举过头顶,挖挲着膀子好像要飞起来,破了洞的松巴鞋尖刚离地,哧溜打了个滑,把他四脚朝天摔在雪堆里。

    鹿子跑得好的时候猎人看不见,一摔跤猎人就瞧见了。

    只听头顶传来清脆的笑声,不用看他也知道,是讨人厌的央金。央金是女孩名,唱藏戏的小札巴,每年六月雪顿节露个脸,贵族老爷们捧着他,给他油炸果子、给他绫罗绸缎,他就真把自己当文成公主了。

    晋美拍拍屁股爬起来,指着从窗子里露出来的半张漂亮脸蛋:“笑吧,笑劈了你的尖嗓子!”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个窗子刷着崭新的黑漆窗框,不是央金的窗子,是益西老爷的窗子。他抱着板凳跑,边跑边回头朝央金晃拳头,央金仗着屋子里那个老爷,整个身子探出窗框,嘻嘻的笑声跟了他老远。

    十岁时阿爸把晋美送到塔尔寺,开始了他的札巴生涯。他有一双漂亮手,雪白的,十个指头笔直纤细,于是被分去捏酥油花。

    他跑得得意忘形,却不想一头撞在一人怀里,他抬头一看,原来是个浓眉秀目的姑娘,肤色白皙,虽无十分颜色,亦有清秀之处,这不是教他汉语的薛姑娘吗?

    “阿佳拉?”

    薛暮捂着胸口,喘了两口气,晋美惊得连下跪请罪都忘了。

    “晋美?你怎么在这儿?”薛暮也很惊讶,忙扶住他,“你是做什么的?”

    “我,我来这儿捏酥油花。”他说得结结巴巴。

    不时有札巴和喇嘛经过,看到薛暮,都停步行礼,她有些局促地笑着回应,由札巴群则引进他的屋子。

    屋里早烧好了炭盆,暖烘烘的,她坐下喝了口酥油茶,拿帕子擦了嘴,札巴群则将拟定的供奉单子奉上,薛暮接过细细看一遍,笑着点头:“辛苦师父了。”

    “除香烛供奉以外,薛小姐可要一天多添几斤香油,点个大海灯?那海灯就是菩萨现身的法象,昼夜不息的。”

    薛暮放下单子,端起茶盏,拿茶盖徐徐撇着浮沫,问道:“一年要多少油?明白告诉我,我也好做这个功德。”

    札巴群则说:“这也不拘多少,随施主愿心罢了,像寺里就有好几处诰命太太、夫人供奉的:咱们达老爷的夫人,她许的愿心大,一年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那海灯也只比缸略小些。江老夫人的诰命次一等,一年不过二十斤油;再有几家,或十斤、八斤、三斤、五斤的不等,也少不得要替家里捐。”

    薛暮点头思忖,札巴群则又道:“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长的,多舍些不妨,既是小姐,若舍多了,怕小姐担不起,反折了福气,要舍,大则七斤,小则五斤,也就是了。”

    薛暮应允:“既然这样,就一年五斤,每年打总关了去,辛苦师傅帮忙照料。”

    札巴群则连忙答应。

    薛暮出门时,正巧路过捏酥油花的场院,场子很大,密密匝匝坐了好些札巴,一人手边放着一桶酥油和一盆井水,晋美找块空地放下他的凳子,伸出那双难得的漂亮手,她忍不住好奇地凑过去看。

    水盆已经结冰,晋美用石子敲开薄冰,把手扎进浮着碎冰的水里,这种痛,不是酥油花僧是不明白的,先是筋肉颤抖,之后便像有无数虫子在咬,等那戳心的痛痒过去,短暂的麻木就到来了,这时候才能碰酥油。

    娇贵的酥油柔软甜蜜,像未经人世的少女,在晋美的手里幻化成妖艳的花朵、文殊菩萨的经书和宝剑、大威德金刚背后的烈焰。

    为了这些殊胜美景,晋美要付出的代价就是温度,因为很快他的指头又会温热起来,为了不使酥油融化,他得再把手指伸进冰水。

    “这个活计,你要干到什么时候?”薛暮把手炉里放到他的凳子旁。

    晋美诚实地摇摇头:“不知道。”

    他何尝不知道捏酥油花的下场呢?他那些师傅,半夜里疼得钻心,不到三十岁就要小札巴喂饭,手从袍子里伸出来,全然是两只形销骨立的山鸡爪子。可他还没想好,他只是个靠布施钱过活的穷札巴,在这里是不长久的。

    薛暮叹了口气,坐到他身旁,只是道:“这个手炉你先用着,手受完冻别立刻碰它,小心生冻疮。我下次多给你带点香饼,是往里面焚的。”

    晋美的日子就在这些热与冷的反复中进行,每年藏历正月天最冷的时候,他都在这个飘荡着酥油香气的院子里做工,一做就是一天,就在他以为今天也将这样过去的时候,周围的札巴们全站起来,哈着腰吐出舌头,朝一个人聚拢过去。

    那是个高个子,剃着精悍的短发,一身耀眼的猩红袈裟,挂着镶金边的大红却露,蹬着金丝缎子皮靴,一张剑眉星目的年轻脸庞。

    众人称他“摄政仁波切”,云丹多吉摄政仁波切,青藏高原上管天管地的大活佛,亲自到这个札巴院子来了。

    薛暮就偏不站起来,牢牢粘着板凳,拨弄着无饰的指甲。札巴群则向云吉请安:“仁波切刚从瞿昙寺回来,山水迢迢,务必要保重贵体。”

    云吉生得很俊秀,一张口便是典雅得体的协萨:“明天是传大召法会,下山前我来观瞻一番今年的酥油花。”

    札巴群则唯唯点头,把缠着佛珠的手举向晋美:“今年的主供是大白伞盖佛母,用了一百二十桶酥油,千手千眼,惟妙惟肖。”

    云吉这才把目光投过来,像是久违了的一眼,从进院子就一直回避着,这时候和白雪地里的薛暮碰上眼神,才移到晋美身上。

    薛暮缓缓起身施礼,她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到云吉了,从他去瞿昙寺讲经起,六十多个晨昏,如今却只是把他饱饱看上一遍,随意与札巴群则道了别,又叮嘱晋美几句,便领着身后的丫鬟们离开。

    她坐在马车里,想着那双眼,那双洞穿万物的活佛眼,她绝对是疯魔了,与这么多不相干的人纠缠,就是为了把他看上一看。

    今年的大白伞盖佛母是出自晋美的指尖,法幢、莲花、金刚杵,每一样他都用了心思,可眼下那些心思都飞走了。好不容易挨到大经堂上敲石板,他把最后一只眼睛捏进佛母的手心,裹起袈裟,端起板凳就往土登老爷在鲁沙尔镇住的小楼跑去。

    第二天是正月初三,各个寺庙的喇嘛们戴着鸡冠帽、披着红斗篷,狂潮一样从山上泼下来,呼啦啦涌进城,黑头百姓把这股狂潮叫“喇嘛风”,预示着一年一度传大召法会的开始。

    晋美被这股洪流裹挟着,疯疯癫癫冲向讲经堂,和札巴们一起,与来自全青海各地各个庙子各个扎仓的僧人们抢夺屁股下那块方寸之地。

    塔尔寺太小,喇嘛太多,不抢是坐不到佛祖跟前的,晋美推着骂着,一转头竟跟央金挤到一起去了,他斜他一眼,央金也瞪回来,两人转过身谁也不理谁。

    当然,土登和益西是不用抢的,他们是贵族老爷,前头专门有他们的卡垫,他们只需慢悠悠地走进来,举止得体地坐下。

    分牛肉饭、诵经、领布施钱,这是晋美在西宁的全部生活,偶尔也偷看几眼来叩头的女人们,她们穿着五彩衣裙,梳着乌鸦翅膀的发鬓,捂着嘴角朝他们发笑,这种时候他便羞赧地低下头。

    他还见到了薛暮,她今天打扮得很经心,一身云雁纹锦黛青上裳,绿底芝麻纱月华裙,长发挽成三绺头,发间一支金丝玉雪中玫瑰挑心簪,耳间坠一对绿玉青提耳环。

    她觉察到晋美的目光后,朝他眨眨眼睛,然后从身后丫鬟手中接过一串珍珠,郑重地布施给佛祖。

    晚上法会散去,晋美亲眼看着那串项链和其他布施一起被装进口袋,堆在寺院角落的一株吉祥柳树下,他的眼神一定是有点邪性的,以至于随后出来的央金对他冷嘲热讽:“看什么,把口袋看穿了也不是你的。”

    晋美仗着土登老爷,并不怕他:“信不信我把你的舌头拧下来。”

    央金也有益西老爷,骄傲地昂着脑袋:“有本事你来呀。”

    晋美真要动手,塞着高垫肩的铁棒喇嘛正巧路过,拿镶着绿松石和红玛瑙的镀银棒子指着他俩: “你们两个,后天晚上看布施!”

    两人赶忙哈腰塌背,连说知道了,铁棒喇嘛又随意安排了其他几个札巴,然后支起一对粗壮的厚膀子,在几十个僧兵的簇拥下,上康川街上买卖人那里收税钱去了。

    晋美和央金分道扬镳,他俩一个住在土登的二层小楼,一个住在益西在鲁沙尔镇的院子,那些没有靠山的穷札巴们只能十几二十人挤在僧舍狭小房间里,或者干脆就打地铺。

    夜里晋美躺在干净的床铺上,窝在土登老爷的怀里,脑子里却是那串灿灿的珍珠项链。

    “今天看到你的酥油花了。”黑暗中,土登老爷忽然摸上他的短发。

    晋美吓了一跳,不着痕迹地躲开他的手:“已经搬下来了?”

    “大铁棒领着僧兵去搬的,”土登在被窝里抓住他细长的指头,随心把玩:“你的佛母圆满殊胜,仁波切一定会喜欢。”

    传召期间,全藏数得上的大庙子都有艺僧来,争奇斗艳的酥油花将在正月十五夜里齐集西宁,如果达丨赖喇嘛制流传下去,那么布达拉宫的佛座也会飘飘然从红山上下来,和大小活佛一同欣赏这场娑婆幻景。

    天不亮晋美就起来了,托着他的大木钵跑进塔尔寺,进门时那个口袋就戳在柳树下,他心不在焉挤进喇嘛群,跟着领经师开始诵经。

    唱经声隆隆的,像绿鬃毛的白狮子吼塌了雪山,像暴脾气的飞瀑击碎了岩石,那是宝音卷起的巨浪,在浪头的每一处高峰,几万个巴掌一同拍响,擂响了西宁这座铁围的心跳。

    在流淌的唱经声中,晋美挨过一天、两天,终于等来他和央金值夜的晚上,这天是正月十三,一轮将圆的月亮挂在当空,他把破旧的红斗篷铺在殿门口,刚囫囵躺下,便见央金从里头出来,一脚跨过他腰身,朝庙门去了。

    “喂,”他叫他:“铁棒喇嘛让我们看布施!”

    央金留给他一个背影:“这种小事,你一个人就够了。”

    晋美巴不得他赶紧滚,听脚步声走远,院门嘎吱合上,他一骨碌爬起来,奔着那棵大柳树跑去。这么多天,装布施的口袋堆得小山一样,可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皮口袋,颤着双手解开绳子,就着月光翻了翻,很快翻出了那串珍珠。

    他把珠链揣进袈裟,蹑手蹑脚摸回台阶上躺下,来回回翻了好几个身,心还是咚咚停不下来,这是他第一次做贼,惴惴的有种畅快,隔着袈裟描摹珠链的形状。

    心猿意马了一个晚上,天快亮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样把珍珠带在身上不行,于是趁还没人来,就一路跑到摄政活佛的拉让。

    拉让是最安全的,没有人会来这儿搜查,摄政活佛的贴身喇嘛们都还睡着。他思来想去钻进经堂,一通翻箱倒柜,正要把项链藏进一尊鎏金药师佛的底座,门被推开了,云吉披着一件缣缃色丝绸袍子站在门口。

    他没执灯,屋里有些暗,他俩就在昏暗中僵持,过了许久,云吉才问:“你在干什么?”

    晋美惊讶于自己的大胆,他似乎拿准了自己身后有土登老爷,活佛不敢动他,甚至不加掩饰:“仁波切,不就是一串珠子嘛,”他把珠链扔到云吉脚下:“我从布施袋里拿的。”

    云吉的声音冷下来:“你再说一遍。”

    晋美放下佛像,索性盘腿坐在地上:“我偷了法会布施。”

    云吉走进屋,反手带上门,高大的身体乌云般盖在他头顶,不等他反应,无情的拳头就咚地打在脸上,好大一声闷响,在黑暗中掏出一个口子,把晋美的眼擦亮了。

    他捂着火热的面颊,胆怯地望着云吉,活佛的愤怒活灵活现,像吉祥天母脚下的业火,熊熊燃烧着,转瞬就要把他吞噬。

    经堂里的声响最先吵醒了守门喇嘛,随后守卫和管事也揉着眼睛过来,趴在彩漆门上往里听,入耳的是殴打声和求饶声,守卫拿眼神询问,管事喇嘛含笑朝他摇摇头。

    第一缕阳光打进窗口的时候,云吉开门出来了,丝绸袍子半挂在臂上,手里揪着鼻青脸肿的晋美,他把人推到管事喇嘛脚下,冷淡地说:“别让我再看见他。”

    管事喇嘛低头,瞧见从门缝里滚出来的珍珠,即刻答道:“遵佛谕,仁波切。”

    他把晋美像一盆脏水一样泼出去,晋美拉着他一直叫他阿叔,管事冷冰冰地端着膀子:“仁波切是什么样人你该知道,管城子的犯错他去挨鞭子,这煌煌的有情世界,没有比他更公正的了!”

    是呀,晋美这时已明白,云吉活佛爱美德更胜过爱一切,对美德的爱也胜过对世俗贵族权力的忌惮。他夹着尾巴蹒跚踱回大经堂,一进门就被里三层外三层的札巴揪住摁在地上,不远处是央金,在铁棒喇嘛脚下踩着。

    “说!”僧兵拿大石头朝央金比划:“布施的珠子呢?”

    央金吓哭了,抽抽噎噎地说不知道,晋美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他想不到这场偷窃败露得这么快,以至于被扭到大铁棒面前时他还是发懵的。

    “这小子说了,昨晚是你守的夜,”留着波浪卷发的僧兵首领把精黑的铁钥匙举起来:“你说!”

    晋美颤抖着:“我……我不知道,我守了一晚上,天快亮才走!”

    “怎么伤成这样?”大铁棒眯起眼,打量他脸上的乌青和血印。

    晋美没说话,大铁棒突然吼起来:“布施了就是庙产,私吞庙产是什么罪过!”

    被踩在脚下的央金突然伸出手,漂亮的指尖指向晋美: “是他!是他偷的!扒他的皮!”

    晋美的骨头缝里都冒出寒气,完了,他想,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他的大白伞盖佛母再摆不到佛座面前了,那串白花花的珍珠诱惑了他,是魔鬼塞给他的劫难!他认了命就要松口的时候,薛暮来了,身后还跟着土登和益西。

    她那会儿正来僧舍寻他,忽见门外一阵喧嚷,晋美竟然鼻青脸肿地跪在地上,便问了一个札巴,在寺庙犯事的惩罚是什么。

    那札巴道:“轻则罚守夜,重则被扒皮,制成人皮旗。”

    她让他带自己过去看看,正巧遇到两个贵族老爷。

    大铁棒忙把脚从央金头上撤下来,迎过去站到三位贵人身边。

    “怎么回事?”益西皱起一对浓眉毛。

    大铁棒把来由说了一遍,晋美趴伏着不敢抬头,身上脸上的伤提醒着他活佛的盛怒,两个小札巴一同跪倒在地,札巴群哗然,铁棒喇嘛窥探土登和益西的神色:“老爷,偷窃庙产是要……”

    益西沉着面色不表态,央金急了,抹着眼泪哀求:“老爷,你替我说句话!”

    益西何尝不想替他说话,可众目睽睽的,他有顾忌,央金这时大喊了起来:“我没偷东西,我整晚都在林廓的宝鹿院!”

    谁都知道,宝鹿院是益西的院子,这位群则老爷随即变了脸:“胡说!”他举起三根指头:“我向佛法僧三宝起誓,我从来没见过这个说谎的无赖,这是阴谋,是对我和我家族的中伤!”

    央金傻眼了,他呆愣愣盯着益西,他们昨晚明明在一起,睡在一床被子底下,从一个玛瑙碗里喝水。

    铁棒喇嘛得了益西的默许,正叫来僧兵抓起央金和晋美,往庙子外头拖下去时,薛暮突然站出来:“慢着!”

    札巴群安静下来,央金不解地盯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更揣测不出她的心思。

    薛暮叹了口气,到底于心不忍:“不是他们偷的,我让他们把珠子取出来还给我,那串珍珠形状不好,我想换一串做布施。”

    滚烫的眼泪从眼鼻中流出,这泪不全是为着薛暮的好心而流,也为着自己使洁净莲花蒙了尘的罪过,晋美惶恐地抬起头,用晶莹的泪滴询问她: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呢?

    薛暮的目光与他相遇,坦荡的,和那个早上在酥油花场院里看向他的别无二致,好似春风,如同甘露,叫他的心都碎了。

    正月十五是展花的日子,太阳一下山艺僧们就忙碌起来,各式各样的酥油花从街头摆到街尾,晋美站在高高的木架子下头仰视他的大白伞盖佛母,眼光只要稍往北偏一点,就能看见街口耸立的人皮旗。那是先前一个偷庙产的罪人,皮子还没干透,风吹起来不是啪啪响,而是柔软地摆荡。

    那也是他的罪,晋美闭起眼,眼睛闭上仍看得见。第一盏酥油灯亮起来,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很快成千上万的佛灯就把康川街照得如同白昼,庄严的法乐响起,全藏数得上号的喇嘛都汇聚在这条小街,等待尊贵的活佛们的主宰降临。

    朦胧的酥油灯光随风闪烁,把密集金刚淡蓝色的肢体晃得忽明忽暗,莲花生大士在向芸芸众生微笑,四臂观音款摆着他的纤腰,姿态各异的二十一度母徜徉在浮光里,骑枣红马的格萨尔王破光而出,在这似真似幻的凡尘灯火中,尊贵的活佛踏梦而来。

    晋美这样的臭札巴是见不到孟加活佛和云吉活佛的,他像一叶在人流中飘摇的孤舟,只知追着薛暮的身影,一天之前他甚至是不懂感激和爱戴的,穷苦人哪有谈爱的资格?现在他懂了,不光懂,还妄想追求,可她再没来酥油场院,他错过了,懵懂着就错过了那最好的时光。

    在佛灯的炙烤下,大块大块的酥油花开始融化,流淌着,从高处坠下,人群喜悦地躲避着,欢笑声和口哨声四起,这狼藉的残景佛座是不看的,和来时一样,他踏着梦的尾巴稍离去。

    大大小小的喇嘛四散了,这时候薛暮没有丫鬟们跟着,晋美终于不辜负自己的名字,鼓起勇气追了上去,他欠她一句感谢。

    从街面到丫鬟婆子们等着的茶馆,中间要经过一段石头窄巷,巷子是时而走高时而落低的,月光堪堪照着,把老旧的石阶照得雪亮。

    晋美在她几步后跟着,前头的身影秀丽,他知道,只要他乞求她的原谅,她会原谅他的,可他手心里还是汗津津的,迟迟不敢跨雷池一步,直到她转过街角,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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